第七章 打草驚蛇

“柳陰深靄玉壺清,碧浪搖空舞袖輕。林外鶯聲啼不盡,畫船何處又吹笙。”

——明·萬達甫《柳浪聞鶯》

第二天,方四象、陸爾豐、夏釗三人在《錢潮》報館旁邊的一家酒樓接頭。

二層臨街的包間,既安靜,又能將整段街麵盡收眼底。

夏釗將手中三天前的那份《錢潮》往桌上一放,朝那篇《殘卷八景,暗藏寶藏重現江湖;洋人梟首,來去無蹤誰是真凶?》一指:“這麽早就把消息放出去,就不怕打草驚蛇?現在警察局上上下下被這篇文章弄得人心惶惶,你也知道,官老爺們最怕的就是亂,真要驚出個革命黨來,誰都不好收場。”

胖子卻道:“老方你可以啊,才幾天就寫出來了。我看街上都賣脫銷了,下集啥時候出?先給我看看唄?”

方四象沒理他,伸出三根手指:“從已有線索看,至少有三股勢力在蠢蠢欲動——第一股,洋人,他們最直接,也最倒黴,東西沒拿到,還死了三個人;第二股,明信典當行背後的人,是想通過拍賣一幅畫引出另外的持畫者,誰知當中出錯,贗品被根本沒畫的胖子拍下,真跡卻不翼而飛。如果我猜得不錯,這暗中搶走真跡的,就是一直沒有露麵的第三股勢力——革命黨人。”

夏釗:“你又怎能斷定是革命黨所為?”

方四象沒有回答,反而問胖子:“阿豐,如果有人栽贓你偷了隔壁老王家的豬,你會怎麽做?”

胖子一口咽下嘴裏的雞肉:“把他揪出來打一頓,再送官府,告他誹謗;或是找出真正的偷豬賊,還我清白!”

夏釗點點頭:“不管第三股勢力是不是革命黨,直接把屎盆子往他們頭上扣——如果畫不是他們搶走的,他們就會把真正的黑手找出來還自己清白;如果畫是他們搶走的,那就真成了千夫所指,惶惶不可終日。我還聽說一個消息,下個月滬杭鐵路通車,朝廷會派要員南下,說是總督大人也會來,現在大部分警察都被派出去排查革命黨,確保鐵路通車安全,之前負責調查洋人案子的警察也被抽走了七七八八,隻要不再死人,洋人不來鬧事,這案子就算被壓下了。”

方四象又對胖子道:“你爹打算怎麽處置那幅畫?”

胖子道:“啊呦,那天被餘觀主一通說,我爹直接就搬去廠裏住了,還叫我趕緊把畫處理掉。我哥堅決不讓,說把畫處理掉,就是做賊心虛,擺明了告訴外人畫是贗品,直接就把畫搶走了。”

“搶走了?”夏釗訝道。

方四象:“我估計,這幅畫對你大哥有別的用處。拍下來再賣出去,對你們家來說是趨利避害,沒準還能小賺一筆;可對他來說,畫沒了,事情自然就辦不成,所以才會反對。”

夏釗:“知道你哥想拿畫做什麽嗎?”

胖子搖搖頭:“他哪會把肚子裏想的告訴我?老方,現在文章也發了,下一步怎麽做,你倒說說看。”

方四象望向夏釗:“這件事,已確定有官府的人參與其中。”

“什麽?!”夏釗吃了一驚,“官府的人怎麽會去殺洋人?”

方四象將從大掌櫃處問出來的大略一說:“官府沒有殺人,可官府也在找畫;如果我沒猜錯,官府原本是想以畫為餌,釣出更多知情者,卻沒想到中途生變,還死了人。那個虞師爺很可疑,如果這一切都是杭州府,或是更高一級的官府授意,那麽事情就複雜了。”

夏釗:“我已向上級請求追查此案。”

胖子驚道:“夏釗,你還是個學警,要能查出來還好,要查不出來,沒法交差,影響轉正,那就不劃算了啊!”

夏釗眼中閃過一絲決然:“現在杭州府和巡撫衙門上上下下都在準備修鐵路的事情,警察局也沒什麽人願意碰這個案子。我主動請纓,局長高興還來不及。風險越大,機會越大,有你們在,我很有信心偵破此案!再說,我主動介入,就能接觸到更多第一手的信息,賭一把,總好過一籌莫展!”

“你膽子可真大。”胖子道。

夏釗:“我打算去一趟明州,找到當年‘盜俠’的後人,問問他們當年是怎麽殺洋人的。從凶手作案的手法看,不能排除他們作案的可能。”

方四象:“你覺得他們會跟你這個警察合作嗎?”

夏釗一愣:“自然是喬裝前去。”

方四象搖搖頭:“你腰杆挺、走路正,眼中都是殺氣,一看就是公門中人。江湖上的人見了你就繞著走,哪還會給你什麽消息。”

夏釗皺皺眉,有些不甘心。

方四象拍拍胖子肩膀:“帶上他就行。”

胖子眼珠子一轉:“沒問題,正好我家在明州還有幾筆賬沒收回來;找人嘛,我最拿手了。”

方四象朝街上掃了一眼:“從我們進來到現在,至少有三撥人在盯著報館,這一磚頭下去,打草驚蛇,還真打出幾隻魑魅魍魎來了。”

今天是衙門的公休日,虞師爺獨自來到清波門外,信步湖邊,手裏拿著昨天新出的一期《錢潮》。作為一名稱職的師爺,他是沒有休息天的,知府大人可以偷懶,他不可以,衙門裏上上下下一應事務都需要盯著,少年時那幾分流連美景心思,早已被繁重的公務所取代。特別在南方,讀書人多,遍地都是秀才和排隊當官的舉人,想要在師爺這個行當混下去,就必須付出十二分的心力。

很快,一個身材矮小敦實、長相平淡無奇、丟進人群絕不會引人注意的中年男子靠了過來,低聲喚道:“虞先生!”

“有消息了?”虞師爺問道。

“是!”那人答道,“昨天來了兩個道士。”

“道士?”虞師爺有些吃驚。

“正是。”那人壓低聲音,絮絮叨叨說了許久,末了才道,“小人覺著茲事體大,這才找了個由頭出來,可是擔了不少風險。”

“算你有心。”虞師爺道,從袖子裏丟了幾枚細碎銀子在草地上,轉身離去。

那人撿起銀子,放在掌心掂了掂,待虞師爺走遠才嘀咕了一句:“越來越少了,比老爺還摳門!”

孩兒巷中,《錢潮》主編周文鳴叼著一隻精致的煙鬥,得意洋洋的走在青石板路上。他有個愛好,每當報紙大賣,他都會跑來孩兒巷中的那處小院呆上一下午,一壺清茶,幾支小曲,在荷花姑娘細嫩柔軟的大腿上美美睡上一覺,人生美事,不外乎是。至於錢,他從不在乎,作為主編,隻要報紙賣得好,他當月的分潤就多,幾塊鷹洋,毛毛雨而已。

想來“半斤”那小子還真是有幾分本事,居然把這段時間鬧得沸沸揚揚的殺洋人案給查出蛛絲馬跡來了;不過這小子也奸猾,不但多要了一倍的酬金,連文章也隻給了上篇,想要下篇,還得加價。不過從上篇發出去的反響看,下篇的銷量隻會更好,他那點酬金也不算什麽。要是報館裏的那些記者能有他的一半本事,自己也不用每期都為稿子發愁了。

又往前走了一段,周文鳴忽然看見不遠處有個人蹲在街角,頭頂鬥笠,背朝自己,也不知道在幹什麽,正好擋住去路。

“喂,阿哥,讓一讓。”周文鳴客客氣氣地喊道。

那人沒聽見一般繼續蹲在那裏。

“難道是個聾子?”周文鳴又走上幾步,剛想伸手去拍那人,豈料那人突然起身,手中半截寒光抵在他脖子前,竟是一把鋒利的短刀。周文鳴大吃一驚,被光天化日,居然有人攔路行凶!

“你是《錢潮》主編?”那人低聲問,鬥笠邊緣擋住大半張臉。

“是是,這位阿哥,有什麽可以幫忙的?”周文鳴努力讓自己保持鎮定。

那人道:“很好,我這裏有個消息,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買。”

周文鳴混跡報業多年,沒少跟三教九流打交道,立刻想到這家夥是缺錢花了,又不想直接去偷去搶,於是打了個響指:“阿哥放心,隻要消息好,鈔票少不了,正經支出,不留底子!”

“算你識相!”那人道,“我的消息是,有人讓我轉告你,如果你不說出那篇文章是誰寫的,那麽你跟荷花的事情,你老婆很快就會知道!”

周文鳴眨眨眼:“那篇文章……哪篇文章?每天在我手上過的文章沒有一百也有五十,實在是記不起來啊!再說,我老婆孩子都在老家,我們是包辦婚姻,完全沒有感情;我早就想離婚了,是她拖著不肯跟我離!還說什麽不介意我在外麵找小,隻要能守著老家那份家業。您要是能讓她跟我離婚,讓我能去追求真正的愛情,那真是太好不過了!”

那人手上用力,將周文鳴壓到冰冷的牆上,刀鋒在他下巴上輕輕一碰:“我沒空跟你廢話,你該知道我說得是哪篇文章!”

“別動手,別動手!”周文鳴連忙叫道,“阿哥說的,是他?”

“就是他!”那人狠狠道。

“可我真不知道他是誰啊!”周文鳴一臉無辜冤枉加無奈的表情,“他每次都是把稿子寄來報館,然後讓我們把稿費放在某個郵筒裏,每次還都不一樣。這個人文章倒是寫得蠻好,可就是從來都沒見過真人。我在在想,會不會是官府裏的哪位大人,或是警察局的哪位大人,能接觸到內情的又不方便露麵,便想了這麽個損招,隻是苦了我們這些辦報館的……”

“閉嘴!”那人一肘子撞在周文鳴胸口。

周文鳴疼得彎下腰去:“阿哥,我說得句句屬實啊,不信你可以找報館裏隨便什麽人去問。我要騙你,一輩子離不了婚!”

那人收了短刀,一把拎起周文鳴的衣領:“下次他指定哪個郵筒後,你就在辦公室外麵的窗台上放一盆花,我自會看到,你再親自把錢送去他指定的郵筒,聽到沒有!”

“聽,聽到了!”周文鳴心想看來這殺洋人案還不是一般的複雜,半斤啊半斤,這回你可攤上大事了,自求多福吧!

第二天,方四象找到了皮埃爾·拉法爾神父。

正值飯點,兩人找了家小飯館,要了個僻靜座位,一人要了一碗片兒汆,邊吃邊聊。片兒汆是杭州本地名吃,掛麵入水是為“汆”,以雞湯為底,佐以雪菜肉絲,熱騰騰的一大碗還不貴,最受老百姓的喜愛。

方四象開門見山:“神父,最近城中出了幾樁命案,死的都是洋人,你可要當心點。”

神父點點頭:“聽說了,還被摘去了腦袋,定是天父對他們的懲罰。”

方四象:“神父難道不好奇,為什麽死的都是洋人?他們究竟是為何而死?”

神父:“我不是警察,破案的事,是警察的職責。不過我已知會杭州城中的商團,勸他們近期離開杭州。”

方四象:“凶手神出鬼沒,警察一籌莫展,案子破不了,還會有更多的洋人被殺。”見他不答,突然又問,“你為何不走?”

神父喝了口麵湯,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我跟你一樣是個醫生,對凶手的殺人手法十分好奇。他是用什麽武器在大庭廣眾之下取走頭顱?他跟被害者之間到底有何仇怨,要用這等殘忍的方式來殺人。再說,我要是真被人盯上了,躲得掉嗎?”

方四象:“不錯,想要破案,就要順藤摸瓜,找到凶手!”

神父:“你來找我,是已經想到辦法了?”

方四象:“想要引出凶手,還得您幫忙。”

“我?”神父訝道。

方四象點點頭:“非您莫屬。”

神父麵上泛起一絲玩味的神色:“一個醫生去幹警察的事,有意思。看來你已經在行動了。”

方四象:“警察要能破案,還要你我做什麽?再說,警察查到的,就一定是真相嗎?我們不能等著凶手上門,必須主動引他出來。”

神父:“你有什麽辦法?”

方四象湊近一些,伸手在桌上比劃幾下,又低語幾句。

神父聽完:“你怎知道東西就在那裏?又如何斷定凶手一定會去?”

方四象敲敲腦袋:“您難道還沒有看出來,這死掉的洋人,或遠或近,都跟那東西有關。”

神父一怔:“既然你那麽有把握,我當然願意試一試。”

與此同時,南京。

一位身材魁梧、身著常服的中年男子負手站在山牆前,正盯著懸掛在牆上的半幅長卷出神。確切的說,牆上的長卷連半幅都算不上,隻是由三幅殘畫組成的兩段殘卷,左側兩幅相連,右側一幅孤懸。

“西山晚翠、花圃啼鶯,陡門春漲……”他的目光自左向右,依次掃過殘卷上的三個景點。三個景點,分別位於三幅殘畫之上,可惜的是右邊一幅殘畫上的景致顯然無法與左邊兩幅上的相連。

“可惜啊,可惜。”中年男子輕捋胡須。

他手中原本有三幅殘畫,分別是湖墅八景中的第三景《半道春紅圖》、第四景《西山晚翠圖》、第五景《花圃啼鶯圖》。太平天國覆亡前夕,忠王李秀成和幹王洪仁玕各命貼身護衛分持八幅殘畫突圍:《西山晚翠圖》和《花圃啼鶯圖》皆為忠王護衛所持,《半道春紅圖》則為幹王護衛所持。

由於《西山晚翠圖》和《花圃啼鶯圖》兩幅殘畫相連,而《半道春紅圖》則是獨立的一幅,所以他秘密派人將《半道春紅圖》送去杭州,這才有了德勝大酒樓的那場拍賣會。

他本意用一幅殘畫釣出更多覬覦者,再從這些人中尋找可能藏有殘畫的人;誰知拍賣會居然中途出了岔子,要不是順利取回《陡門春漲圖》,這次安排可就弄巧成拙了。可惜的是新取回的《陡門春漲圖》仍然無法與《西山晚翠圖》和《花圃啼鶯圖》相連,一進一出,似乎成了白忙活一場。

按照湖墅八景在杭州城外的走勢,《西山晚翠圖》和《花圃啼鶯圖》描繪的是大運河從北新關進城的一段,接下去應該是位於信義坊和賣魚橋附近的“江橋暮雨”,北方來的貨船到了“江橋暮雨”所在的江漲橋後,需要卸貨翻壩,才能進入杭州城內的河道。

“其它幾幅,可有什麽線索?”中年男子悠悠問道。

直到此時,才有人在陰影中回答:“第一個洋人出現在拍賣會現場,第二個洋人出現在白**海,第三個洋人出現在墅園,他們雖然彼此互不認識,但同時出現在那一帶,絕非巧合。屬下推斷,這些洋人背後一定有人指使,他們的目標也是殘畫。隻不過被東翁謀定後動,做了一把黃雀。”

中年男子微微頷首,當年洋人也是兩頭下注,一方麵組織雇傭兵洋槍隊幫官兵打仗;一方麵又暗中支持長毛,在南方傳教布道,想通過改變信仰和開化民智的方式來動搖朝廷的根基,其危害比長毛更大!

陰影中人道:“今天一早,屬下還收到了一份從杭州寄來的報紙。”

“報紙?”中年男子轉過身,不明白他為何會突然提到一份報紙。沿海開埠以來,西洋事物紛紛傳入,各色報館在天津、上海、廣州、杭州等大城市如雨後春筍般湧現,如天津的《北洋官報》,北京的《京報》,在民間的影響力都很大,就連皇帝陛下也有意以朝廷的名義辦一份全國性的報紙。不過他知道手下人不會平白無故的提到報紙,想必是帶來了什麽重要的消息。

果然,陰影中人變戲法一樣從身後亮出一份報紙:“這是昨晚最新的一期《錢潮》——《錢潮》是杭州當地最大的民辦報紙,在當地很受歡迎,特別是這個欄目——”他將報紙翻到其中一頁,雙手捧著遞到中年男子身前。

“《殘卷八景,神秘寶藏重現江湖;洋人梟首,來去無蹤誰是真凶?》——文/半斤。”中年男子緩緩念道,隻掃了眼標題,便迫不及待的看了下去。

陰影中人道:“屬下聽說,短短一晚上,這期《錢潮》已賣到脫銷。還有人找去報館,追問還有沒有下文。”

中年男子一目十行的看完,末了長長出了口氣,在作者名字上用力敲了兩下:“這個半斤是什麽人?”

陰影中人道:“我也曾派人打聽過,此人從未在報館露麵,每次都是將寫好的文章寄去,連報館的人都不知道他是什麽人。他在《錢潮》登過幾篇類似的探案故事,每次都賣到脫銷。警察局那邊說前幾次他們也是看到報紙才趕去破案,底下也沒人能寫出這等文字來。”

中年男子:“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這個人很聰明,也很高明。看似如實記錄,實則處處暗示;看似暗示革命黨人,實則另有所指,還叫人抓不到把柄。妙,很妙。你覺得,他寫的有幾分可信?”

陰影中人道:“洋人插手此事已是板上釘釘;不過他們死了三個人,連一幅畫都沒撈到,會不會再出手還未可知;屬下倒是懷疑,在拍賣會上暗中奪走殘畫的,是革命黨人!”

中年男子:“洋人肯定還會再出手,不過吃一塹長一智,應該不會再魯莽出手;他們手上極有可能有一到兩幅殘畫,不然不會有所行動。至於革命黨人,就算他們在暗處,他們也拿不到我和洋人手上的殘畫,又能有何作為?我是擔心他們以殘畫為餌,實則另有所圖!”

陰影中人道:“屬下已叮囑顧展元大人,務必盯緊杭州城中的革命黨。屬下還打探到,力主邀請‘南虎’北上剪彩的,正是拍下《半道春紅圖》的陸家!屬下如果猜得沒錯,杭州城中,或許還藏著另外一幅誰都沒有見過的殘畫!”

男子眉角一動:“去,請桓道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