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陌生人
“我們……真的不認識？真的沒有見過？真的……是第一次見？”
當心靈平靜，不再試圖思考那些無法想起的事情時，墨祈顏的身體終於恢複了正常，不再需要對抗那種痛苦。她寶石綠的眼瞳看著青紀，那色彩澄清得仿佛天空和海岸，她猶如一個抱著疑惑的新生兒，對一切都好奇、卻也抱著不安。
“嗯！是啊，我真的是第一次見到你。之前我們，完全沒有交集、完全沒有見過、完全——沒有接觸！”
青紀臉上帶著平和的笑容，他的神情看起來有些僵硬，眼睛中的淚水波光粼粼，但他說得鏗鏘而堅定，沒有任何一絲地遲疑。
墨祈顏理所應當地感覺到了青紀言語中的肯定，那是一種一刀兩斷般的果決，連質疑的餘地都沒有給她留下。
“那為什麽，我會莫名感覺到你很熟悉？而且，你最初，還握著我的手……哭了。”
墨祈顏的記憶雖然大片的失去，但她的判斷能力顯然不是孩童，曾經的記憶雖然消失，但是塑造她人格的東西依然支撐著她，所以她心中仍然有著疑惑，仍然有著想要去找回的東西。
“啊……這個啊。其實，我是照顧你的醫生。你是……馬筱彩小姐的朋友，你受傷了，一個月都沒有醒，所以她懸賞，很多人都想著就醒你。我想拿到那筆賞金嘛，就想救醒你，所以啊~你醒了，我才這麽激動。”
青紀臉上露出笑容，仿佛是在為自己即將得到懸賞而興奮，但此時，其實他每一次呼吸都極為艱難，青紀感覺自己的身體有種窒息的痛苦——他言語中的每一個字，都是他向自己心捅的刀子。
可這一刻，青紀就是一直這樣捅自己，一直這樣說著假話，除此之外，他別無選擇。
“嗯……理由確實能接受，但是感覺，很怪……”
而這個時候，蘇醒的墨祈顏顯得很奇怪，她並沒有將心神轉移到別的地方，而是始終放在了青紀身上。
最初，她嚐試著想起青紀，但是頭痛得幾乎要炸開了，卻一無所獲。後來，青紀捂住了她的眼睛，讓她不要想了……他告訴她，他們之前沒有過接觸，她想不起來任何事情的。
“你……叫什麽名字？我叫墨祈顏~”
墨祈顏的眼睛依然好奇地盯著青紀，但因為青紀的勸告，她已經不再試圖想起什麽，所以她反而可以更認真地觀察青紀了。她覺得自己知道青紀的名字，甚至順嘴就可以說出來，但卻就是說不出來——
“我叫青紀。”
聽著墨祈顏竟然還記得她自己的名字，卻忘了自己的名字，青紀算是明白了，墨祈顏並沒有失去所有記憶，但是剩下的，其實也隻是一切基礎的殘片，再向上的一切……已經消失了。
甚至如果按照記憶與人格構成某人的理論：過去的‘墨祈顏’其實已經死了，現在出現在青紀麵前的，是一個完全人格獨立、思想獨立、性情獨立的全新墨祈顏，她的經曆肯定與過去不同，最終被塑造出的性格，也絕對不同。
墨祈顏……已經再回不到曾經的墨祈顏！
想到這裏，青紀深吸了一口氣，隻感覺到難以言喻的痛楚，他終於無法忍住了，這一刻，仿佛之前心上被捅出的傷口噴出血，那血仿佛海浪般淹沒了他自己。
青紀再也受不了這種明明觸手可及、卻又遠在天涯的絕望了，他對著墨祈顏露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容，毫無留戀地站起身體，轉身向外走去——
“喂？青紀！你怎麽走了？發生什麽了嗎？”
“沒，我隻是……去告訴馬筱彩小姐，你醒了。”
聽到墨祈顏的叫喊，青紀停下了腳步，他甚至不敢轉頭再看墨祈顏，他怕自己忍不住，忍不住撲過去抱著她，抱著他哭……
“嵐寂……這樣就好嗎？”
淚水從青紀臉頰流下，但他終究還是沒有轉過身，短暫的停留後，他再次邁開腳步，向著門口快步走去。
『“當然~墨祈顏的大腦受損嚴重，雖然恢複了，但是神經更新，曾經的記憶大多消失，過去的一切……她不是忘了，而是消失了，所以根本沒可能想起來！她隻要一想，大腦神經就會想起破損的痛楚，她越是想，就越是痛苦，如果不加以製止，很可能會疼死~
青紀，你做的沒有任何錯誤的哦，況且，沒了你這個一直拖後腿的，墨祈顏她的生活會更加順利吧，她會越來越強，終有一日，她可以踏上之前不可能踏上的位置，得到遠超同樣軌跡命運的重量……”』
嵐寂漂浮在青紀側邊，神色間沒有絲毫偏向的意味，反而仿佛是站在客觀的立場上陳述著事實，但是不是事實，就無人可知了。
“不可能想起的過去……新的現在，更加絢麗的未來…”
青紀口中喃喃自語著，抬步走出了墨祈顏的房間，但這個時候，他站在門口才突然看到——不知道多久之前，司槿、司曉曉還有雪落已經站在這裏了。
“青紀……”
司槿看著青紀蒼白的臉色，她想說什麽，卻被青紀擺手阻止。
“雪落，墨祈顏醒了，你去照顧她吧。司槿，墨祈顏已經沒了過去的記憶，你和她……從頭好好交流吧。”
留下逃避般的話語，青紀甚至連招呼也不敢打，他頭也不回的離開了房間，徑直走到了走廊盡頭的屋子，推門走了進去。
而當青紀走入這個會客廳般的房間時，他的身體竟然猛地一震搖晃，他快步跑到沙發旁，身體直接栽倒了上去！
“哈啊……哈啊…”
仿佛哮喘病人一般，青紀的臉色煞白，嘴唇和眼瞳顫抖著，呼吸都顯得極為困難。
心痛……真真正正的心痛，青紀捂著自己的心髒，驀然間，淚流滿麵……
不知為何，青紀忽然想起了遙遠的七年前，那一天，窗外陰雨連綿，烏雲將太陽遮住，讓白天變得暗淡起來——
就在梓馨阿姨開的小店對麵，街道交錯出的陰暗小巷中，一個伶仃瘦小的女孩蹲在牆角，她蜷縮著身體，身體因為寒冷而打顫，臉色也因長時間的饑餓而顯得蠟黃。
在雨水中，她呆呆地坐在牆角，看起來就是無助的等待著死亡一般……
那一天，店鋪打烊的梓馨阿姨發現了她，那時候…她渾身髒兮兮地，甚至連說話的能力都沒有，最基本的名字也是搖頭不知。
再後來，梓馨阿姨牽著她的手，走到了自己麵前，問他——要不要再多一個妹妹。
青紀無法確定，他當時到底有沒有明白多一個妹妹的意義，但他清晰得記得，他看著可憐的女孩，猶豫了一下，隨後點頭同意了梓馨阿姨的話。
也正是從那天開始——他的家庭從兩個人變成了三個人。
兩三年後，這個三人家庭又回到了兩人家庭，那個溫暖如光的女性永遠地離開了他的生活……
事實上，從過去到現在，他除了她之外，再沒有其他任何的家人或者朋友。時至今日，他過去的記憶全部迷糊，他甚至連梓馨阿姨死去的原因都忘記了，他……十三歲前的記憶已然模糊，最終剩下的，也是十三歲到現在十八周歲的記憶。
這五年……所有的記憶都來源於她，從某方麵來說，墨祈顏是構成現在的青紀存在的……不可磨滅地一部分！
但可惜……墨祈顏為了救他瀕近死亡，現在她雖然蘇醒了，但曾經的一切……已然，回不來了！
『“青紀，墨祈顏現在的神經才剛剛構建完成，還不適合進行過度的透支和應用，如果她總是試圖想起什麽折磨她自己，最終……很可能引發更大的問題。”』
“所以……你的意見是？”
『“你應該離她越遠越好，不要再刺激她了，放手吧……給她應得的日子。”』
“給她……應得的日子。”
青紀這個時候也明白，為了墨祈顏的健康，他現在暫時真的不應該再見到她，以免刺激到她，引得出現意外。
但——有些事情，明知道自己應該放下、應該轉頭、應該離開，可知道是一方麵，能不能做得到，確實另一個問題了！
“……”
這一刻的青紀，就仿佛是一場突如起來的大火，將他從小大生活的房子焚燒殆盡，他看著廢墟上的殘骸和土灰，內心中隻有絕望和痛楚，他知道那是自己的家，但是……已經回不去了。
可即便是回不去了，青紀依然徘徊在這裏，不知所往……
『“青紀，其實這種事情，就是在其癢無比的地方捅了一刀~然後……你就終於不再癢了。”』
“就開始痛了吧。”
青紀抬起頭，看著嵐寂那仍然帶著笑容的臉頰，他臉上也露出了笑容，然後……笑容崩潰，淚水仿佛決堤般流了出來。
『“青紀，這一切，終究隻能放下。就仿佛你發誓減肥，並且節食健身已經初見成效，偶然間，在你自己都沒發現的時刻，你走入一間豐盛的超市，你走過擺滿糖果的架子，你走過琳琅滿目的巧克力堆……走過薯片可樂果凍雞爪果仁話梅牛肉幹魚豆腐火腿腸——
過去你享用它們的記憶，像子彈一般呼嘯而來，將你打成篩子。食欲從喉嚨燒到腳後跟，渾身仿佛炸毛般難受，你想伸手，卻終究沒能伸手，就這樣頭也不回的筆直走了過去。
而你要做的，就是這樣抬腿走過去——”』
那一刻，嵐寂漂浮在半空中，她的眼瞼低垂，神情中仿佛毫無感情，又仿佛充滿了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