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三劉(上)

曲梁一戰陣斬八千,生俘近三萬。

當夜沿著馳道紮營休整,火把照映下魏越領著部曲核查各營宵禁,今夜的宵禁格外嚴格。

敵軍主帥和部分渠帥失蹤,即不在死屍中,也沒有可靠消息證明這些人成功逃離戰場。唯一的解釋就兩種,要麽這些主腦人物陷在馬澤中溺斃,要麽就潛藏在俘虜之中。

近三萬的俘虜,一旦被鼓動暴亂,會遲滯盧植的戰略規劃。最少三天時間內,盧植內無法采取行動。

在一個個俘虜集中營中排查本就是一件有危險的事情,故而必須保證安靜,安靜環境中俘虜有任何的聲響、異動都躲不過漢軍耳目;否則各營慶功一片喧囂聲,很容易讓俘虜悄悄完成串連。

一處營壘外,魏越隔著柵欄看著一場無聲的葬禮,營中空闊地帶中,四遭軍士舉著火把靜靜觀望場中,場中李乾握著火把環繞高大的柴木草堆,他每走一步就探出火把引燃一團草束,一圈沒走完火焰衝天而起,高溫之下李乾的胡須、眉毛短了一茬。

跟在魏越身邊的趙風斜眼瞥著營中動靜,低聲解釋:“李校尉胞弟李坤重傷不治。”

魏越見李乾背後還有十幾名少年,也可以說是兒童,大多在十歲左右屬於身體還沒開長的年齡段,可能年齡稍大的一點已經編入行伍中了,沒有編入戰鬥隊列又留在軍中的隻有這些十歲左右的兒童。

見這批兒童人人戴孝,魏越眨眨眼道:“傳此營法曹來見我。”

趙風拱手離去,去營門處交流,沒多時一名軍吏在一名提槍挽盾重裝軍士護衛下來見魏越,軍吏步履輕快,快走近魏越時抱拳行禮:“山陽營法曹李封,拜見魏功曹。”

回來後的魏越擔任過秩比千石的別部司馬,有獨領一部的經驗和資曆,又有功勳在身,本該擔負更重要的職位;可盧植擔心魏越有危險便壓著沒有提升,李立折騰魏越外出去勘探戰場一事發生後,為避免類似事情,盧植升授魏越為帳下六百石功曹,並未給魏越攤派實際軍務。

見李封神色不安,魏越道:“今番曲梁破敵能全殲敵軍,山陽營斬斷蟻賊退路功勳頗大。然軍旅征伐,生死之事還需看淡。魏某今夜軍務繁忙,還請李法曹代魏某向李校尉致哀。”

一聽魏越不是來問責的,李封眉毛立馬垮了下來,不再強裝嚴肅,他神情哀戚,連連點著頭:“魏功曹恩情,我钜野李氏定不相忘。”

魏越擺手:“非是我賣恩於山陽營,而是此戰山陽營英勇無畏可為諸營表率,令魏某敬服;何況營中又無喧嘩,非在魏某督管範疇內,故無須在意。”

如果不是李乾堵在馬澤正北的馳道中,掐斷黃巾軍唯一的生路,雖然缺乏騎兵的黃巾軍跑不了多少,可也就無法順利、高效的逼降兩三萬人。要抓俘虜的話,最少要在這裏多耗一日。

郭典部在廣宗城下與不明虛實的張角部對壘,邯鄲城中宗員部孤軍困守,這種情況下能節省出一日時間來,足以改變太多的事情。

目送魏越領著部曲離去,李封忍不住長歎一口氣,扭頭對身後的弟弟李進道:“為難魏功曹了。”

李進身高八尺有餘,火光照映下他身上嶄新盔甲的漆麵折射著光芒,這是盧植下午賞賜給山陽營的一批盔甲,他看著魏越一行人打著的火把越來越遠,良久才說:“坤兄本可以不死的,若當日留在鄴城,編入北路軍後,營中豈會缺乏衣甲?大兄可曾看清,魏功曹麾下部曲皆穿雙甲。”

見他耿耿於懷此事,李封告誡道:“休要在營中與人言語,否則必惹大兄不快。坤弟之失,在於大兄與張邈意氣之爭,若大兄當日不爭,豈會有坤弟今日之失?大兄內疚之極,你若再言及此事,豈不更傷大兄之心?”

“大丈夫豈能屈膝於仇敵?”李進反問一聲,本就心情不好還被說教,負氣道:“北路軍中若無張邈,大兄又怎會棄鄴城而去?”

魏越一路視察,路過張舉營中,營中也在進行著火葬,大火衝天,隔著柵欄張舉一臉陰沉問魏越:“我部折損二百餘兒郎,我欲遣人返鄉募兵,不知撫恤、軍資何日能定?”

“此非魏某能管,張都尉詢問此事,我實在不知。”

魏越雙目中倒映著衝天火勢,隨即又說:“黃巾軍劫掠鄉野豪強,所獲甚豐。朝廷不給撫恤,難道張都尉還搶不回撫恤之資?募兵也是如此,何必依賴於中軍?我年幼又素無威望於鄉梓,否則早已派人募兵去了。”

今日因張純部驚慌提前縱火,令漁陽營有了不該有的折損,折損出乎預料,這讓張舉情緒憤怒,以及失落、內疚。

張舉緩緩點著頭,魏越的話是大實話,對他沒有任何的隱瞞,一句話道出了此時的本質:有兵才有一切。

可子弟兵折損之大令張舉心緒低落,語調也低沉著問:“那揚祖說說大軍會往何處去,這樣我也好令招募新兵直赴戰場,否則亂局動**之下,誰知道我募之兵,會落入誰手。”

魏越反問:“張都尉以為會如何?”

張舉微微垂眉思考,道:“眼前我軍於曲梁斬斷張寶一臂,然癭陶,廣宗、邯鄲三處都處劣勢,而我軍兩萬卻有三萬俘虜,不論增援何處都有後患。”

患在俘虜,俘虜實在是太多了,又不可能帶著俘虜行軍。現在連夜甄選、拷問俘虜,就是為了將俘虜加以區分……將渠帥、軍官、信仰太平道的骨幹篩選出來,或處斬或看押,將其他俘虜釋放。

稍稍沉默後,張舉繼續說:“若鏟除後患,我以為我軍會就近猛攻張寶,打退張寶部後,邯鄲之圍、癭陶之圍自然開解,然後順馳道向東進圍廣宗,此後會進入均勢。就怕張梁部南下,到時又起波瀾。大約在張梁部南下時,也是我漁陽新兵抵達魏郡時。”

對此魏越點頭:“張都尉少算了一點,張梁部能舍棄幽州南下,幽州方麵自知唇亡齒寒之理,絕無作壁上觀之理。依我看,我軍圍困張角時,張寶部難堪再戰,張梁部南下時,會有幽州兵前來冀南助戰。若我軍圍張角於廣宗,朝廷絕不會令我軍輕易撤圍,恐怕會調並州、河東之兵來援。”

圍住張角,河北戰場就陷入戰略相持階段,張梁南下來增援,朝廷也隻能添派軍隊。這種對峙是最穩妥的戰法,對峙相持的越久,對黃巾軍越不利。

張舉點著頭:“也就是說,半月或一月之後,我軍應該在廣宗?”

魏越點頭,又問:“今夜若順利,明日會在俘虜麵前梟首賊帥、軍吏、癡信太平道者,餘下俘虜釋放。盧公有意令各部在俘虜中募選鄉黨以增軍勢,張都尉何不就地補充缺額?”

張舉不屑:“我漁陽營兵非良家子、身世清白者不選。為賊一日,賊心一世難改;我不論他是何因由從賊,我漁陽兵不要這類低賤之人。”

漁陽是邊郡,依舊保留著傳承自先秦的動員機製,隻認可其他正規軍,對於各種臨時改編的義兵是看不上眼的。至於黃巾軍,張舉一點都看不上,吸納俘虜做兵源,似乎是一種對陣亡將士的不敬,也是對現存軍士的一種羞辱。

魏越垂眉不語,道:“我倒有心募選百餘勇壯之士為部曲,比不得張都尉家業豐厚,明日收編部曲,是魏某此生難遇之機,不願錯過。”

張舉上下打量魏越,欲言又止,見魏越看他,就說:“從賊之人已無道德可言,他能今日從賊,那明日也能從賊。招納此輩作為部曲,怕此輩惡習浸染門風,成為家中頑疾,揚祖不可不慎。”

見魏越沉默思考,張舉反問:“揚祖不必急於一時,以揚祖之資,到某這個歲數,恐怕已揚名天下,何愁部曲不眾,家業不豐?”

“二十年太久,我隻爭今朝。”

魏越朝氣蓬勃的回答引張舉發笑:“嗬嗬!也對,張某還有一個二十年,自然要謹慎行事,不願走錯一步;而揚祖有兩個二十年,有回頭的機會。”

笑罷張舉細細端倪魏越,遺憾笑道:“可惜家中並無適齡女子,否則願以揚祖結成秦晉之好。”

婚姻之事魏越沒好什麽好羞澀的,連女子都能大方談論自己的婚姻,何況是男子?

魏越也是露笑:“還好張都尉家中無有合適女子,否則魏某就要為難了。青州刺史黃琬有意嫁女於我,黃家女子實在是蠻橫,魏某年少時多遭此女欺辱,算起來也不會辱沒彼此。”

對此張舉連連點頭:“這倒是好事,你我邊郡豪強之家,有別於中原名門。若娶名門女,有舊情最好,否則頗多瑣碎,十分惱人。”

深有感觸的張舉抱怨幾句,看他這樣子似乎娶的是他口中的‘中原名門女’,魏越詢問,張舉也就談論起來,倒讓魏越詫異,張舉的妻子竟然出自河內司馬氏。再細細一問,竟然是司馬防的堂妹。

河內司馬氏別看司馬儁成了士人以潁川太守之位退下來,兒子司馬防又是此前的雒陽令,是很有名的士人……可司馬儁之前的司馬氏,也隻是北軍三河係的眾多軍官家族之一而已。

就在司馬儁這一代,才開始向文學偏移,司馬儁奮鬥一生位列兩千石,勉強給兒子司馬防留了一個‘兩千石出身’和潁川的人脈。在陳留蔡氏、江夏黃氏這樣的名門看來,河內司馬氏隻是個新丁,勉強稱作溫縣司馬氏還差不多,距離郡望名門還有一定差距。

沒有名門的底蘊,卻有名門的架子,這就是張舉所埋怨的地方。

這種埋怨不僅僅是針對妻子,而是對司馬氏的一種蔑視,司馬氏背叛了北軍以武傳家的光榮傳統,很沒骨氣的倒向了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