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解脫

失去主帥調度,黃巾軍各部統率又缺乏足夠的應對準備和經驗,十二座黃巾軍營壘在接戰後先後陷入混亂。雖能勉力守住營盤,可各營皆亂自顧不暇,漢軍又持公孫勉及一眾小帥首級宣揚。

大渠帥公孫勉陣亡大損士氣,缺乏韌性的基層不願、也不敢再跟漢軍作戰,即便某部渠帥有心反擊,也無法重整旗鼓,激勵部屬。

前後斷斷續續戰鬥兩個時辰有餘,天色麻亮時最後一部黃巾軍逃離戰場。

公孫勉營壘中,疲倦的軍士兩三人一組,看押著十名黃巾俘虜搬運屍體或清理廢墟,不斷有傷兵被背來。

醫官李楚被殺,在不確定李楚所轄軍醫的忠誠前,魏越又不得兼管軍醫方麵的工作。

一處寬闊軍帳中四麵帳壁上滿是黑紫血漬、泥漿,軍帳頂上被箭矢鑽出密集的孔洞,更像是紗網。

新舊血腥氣息彌漫,卸去盔甲的魏越隻穿了一件短衣,依舊是及膝短褲,血水浸透渾身布料,臉上的血漬已幹枯,隨著他麵部肌肉抖動而開裂、剝落。

兩名軍士死死壓著一名失血過多臉色發白,已失去意識受傷左腿還不時抽搐**的軍士,貫穿小腿的長箭已被其他軍醫鋸斷箭簇,魏越則進行最後的包紮工作,他先清理箭杆鋸斷處毛刺後,才一把拔出箭杆,擠出泛黑淤血,敷上桃花散後魏越才開始包紮。

傷口縫合這種相對專業的手術不是魏越想學就能學的,這需要不斷的訓練,而且術後成功率渺茫。之所以進行傷口縫合,主要是為了方便包紮止血,利於傷口結痂……至於感染,即便有人意識到也缺乏有效手段。

軍中常見的防範傷口感染發濃的手段無非就兩種,最常見的是以燒紅的鐵器燒燙傷口,其次是軍醫才掌握的技術,即各種配方不同的金創藥,這些金創藥都有一個共同點,以止血、消炎及鎮痛為主;而魏越的桃花散,配料簡單,以止血、消炎為主,紅玉膏則是最上乘的金創藥。

處理完這名傷兵,魏越轉身去洗手,囑咐道:“歸入重傷,與其他傷員一樣,起居避風。”

兩名軍士一前一後抬走傷兵,魏越見盆中不是清水,扭頭四顧見賀彪、共昭都不在,幾名健仆也不見了,大喝道:“來人!”

嘈雜一片,其他軍醫忙著做事,幫忙的軍士看魏越神情疑惑,他們都不認識魏越,魏越簡便服飾也看不出特殊,無法顯示自己的軍中位階。這些軍士都是其他營壘的,可能都沒聽過魏越的名字。

又有一名傷員抬到魏越麵前,是一名麵相稚嫩的士兵,正雙手緊緊捂著自己脖子,指縫中血漬已幹涸,兩隻眼珠子直勾勾看著魏越,滿是乞望。

魏越拿起木盆遞給抬傷員進來的中年軍士,看他鑲鐵皮甲上的裝飾是個伍長,道:“刀傷還是箭傷?”

這伍長接住木盆不知魏越何意,回應道:“追敵時失足跌落,為草木所傷。”

“能救,去帳外取一盆溫水來,帳外就有人在燒水,他自會教你如何做。”

魏越說完見這伍長持疑,索性轉身從帳壁角落裏找到自己的盔甲,盔甲裹著泥漿,他摸了兩下找到裝有自己印綬的絲袋,又扯下一截布條將自己秩比千石搭配青赤紺三色綴飾掛青色玉圭的黑綬、裝印絲袋串連後掛在脖子上,這才扭頭看那伍長:“何遲乎?”

晝夜操持精神壓力極大的魏越此時早就雙目充血,當其他軍官帶人追擊、抓捕俘虜,積累首級軍功,並從俘虜身上撈取錢財時,魏越依舊在救治傷員,不斷有哀嚎的軍士抬進來,傷口還沒紮好就不甘死去,此時的魏越已處於一種說不清楚的狀態中。

他眼中隻剩下了四人,目光漠然,可能也有官印的原因,那伍長幹咽一口唾沫,怔了怔想說什麽又閉口不言,端著木盆就往外走。

洗幹淨雙手後,魏越才開始檢查傷口,見喉管被刺穿一個小孔已被血痂堵住,甚至可能就沒刺穿,流血並不多,塗抹桃花散後以烘烤幹的布巾包紮傷口,見傷員默默垂淚啜泣,問:“尚能醫治,何必此般沮喪?”

“此身若死,父母、妻子無所依。”

這軍士聲音幹啞回應,眼睛紅腫著,魏越大感詫異見他歲數也就比自己大不了多少,最少也在十八歲,打著結,就笑道:“爾成婚有子,而某至今未婚無後。你若不幸,父母終有孫兒可陪伴;我若不幸歿於戰中,給父母也難留念想。”

說著包紮好,魏越囑咐道:“你這是重傷,三五日內需靜養,不可見風。”

這軍士微微點著頭,眼眸還是在垂淚,卻問魏越:“先生可是醫官?”

魏越擠出笑容,垂目看著掛在胸口的印綬:“醫官不過二百石,而我官居別部司馬,秩比千石。”

說著魏越看向那伍長:“抬下去吧,歸入重傷,你問帳外軍吏,自會有人指路。”

伍長賠笑,不解問:“魏司馬為何在此處操持?”

“原醫官李楚不幸失足跌入賊軍陷坑,我又不缺首級軍功,就讓宗將軍安排到了此間。”魏越說著走過去洗手,見這伍長說的也是標準、熟練的雅言,就問:“各營近來戰況如何?”

“不知,我部追出二十裏時,這豎子失足受傷,隻能護他歸營治療。”

說著這伍長也是長出一口濁氣,軍隊是一個整體,一名軍士戰死,什長、伍長都有責任,取得甲士首級才能抵消責任;若沒什麽功勳還死了人,什長、伍長都要倒黴。

理論來上說,正常的戰鬥中,什伍內彼此配合掩護,除了被箭射死外就不該存在其他當場陣亡。可以有重傷,可以重傷不治,但不能坐看同什伍的軍士被對方擊倒、擊傷後再補刀擊殺。戰鬥中同什伍軍士被敵軍割取首級,更是不可原諒的罪責;又不是大潰逃,沒道理讓同什伍軍士落單,喪命於敵。

等魏越洗好手準備包紮下一個傷員時,見張舉竟然被其部曲攙扶進來,便兩步趕上去張舉的部曲督:“張都尉因何受傷?”

張舉勉強斜坐在幾案上,右手撐在幾案上,左手抓著布巾壓在額頭傷口處,聽是魏越的聲音,就開口:“呼……投石所傷,就不該穿著魚鱗甲,若穿大紮重鎧,豈會傷到麵顱?”

滿滿的埋怨情緒,魏越看一眼張舉的部曲,這些勇壯軍士人人戴著鐵盔,在鐵盔與腦袋之間還會隔著麻布層或皮革做緩衝、保溫;而張舉穿的鎏銀魚鱗甲,頭盔是前漢製式裝備的紮盔,組成頭盔的甲片製作精美工藝高超,可防護性能真的比不上此時軍士佩戴的鐵鑄頭盔。

魏越檢查張舉傷口,不由努嘴以一副仔細態度觀察,張舉斜眼瞥見,不由更是氣惱:“揚祖也會治傷?”

“我魏氏以兵法、醫術傳家,為何治不得?”

魏越真有些想笑,石塊並沒有直接命中張舉麵門,而是擊中頭盔,鉚接的甲片受力彈開,一片甲片刮傷,並鑲嵌到張舉額頭皮肉裏,隻沒入淺淺一點,就是出血太多。

見張舉神色不耐煩,魏越道:“好在這頭盔甲片是鎏銀的,不似生鏽甲片。”

如果生鏽甲片,這麽長時間鑲嵌到肉裏,哪怕包紮環節做的再好,妥妥的會發炎。

魏越又重新清洗雙手,取掉張舉頭盔後,以桃花散敷在傷口,包紮完事後說:“日落前,我會清洗藥物,塗抹家中秘傳的紅玉膏。這樣一來,傷後不會留下顯目疤痕。”

桃花散主要成份就包括石灰,一陣陣強烈蝕痛感令張舉眼皮都不想抬,更不敢皺眉以免拉動額頭傷口,就垂頭問:“揚祖一直在這裏?”

“嗯,那日火燒黃巾軍後,心中多有不忍。不願再造太多殺孽,就討來這份差事,能盡力救一人是一人吧。”

魏越正在洗手,說著長呼一口氣,眨眨眼問:“戰果如何?”

張舉沉默片刻,那天魏越執意縱火燒山,燒死的雖是黃巾軍,可張舉帶著漁陽兵打掃戰場時也心中難忍,被火燒死實在是太殘酷了,他寧願戰死也不願被火燒死。戰死,戰鬥到死,至少你盡力了,技不如人被殺也無可厚非;可衝天大火中,一身本事無處施展,毫無活命希望,在絕境中如何掙紮都逃不掉痛苦的死亡過程,這對經曆者、旁觀者來說都是很不好受的。

沉默片刻,張舉不知道如何安慰勸諫魏越,稍稍計算自己所聞所見後,道:“斬首最少也在四千級,自公孫勉以下各級賊酋首長有名號者不下百人,各營俘獲最低也在一萬五。”

他緩緩扭頭看魏越:“趙國黃巾軍,經此一役名存實亡。不需郭典钜鹿軍,也不需中軍,我前軍稍加休整就可攻取邯鄲。”

突然帳中一名治傷的軍士掙紮起來,鬧出很大的動靜,魏越、張舉扭頭看過去時,就見那名傷員開始嘔吐著一口口泛黑、成塊的血液,沒吐幾口就癱軟沒動靜了。

內出血,最沒救的一種傷。

稍稍沉默,魏越對帳外揚揚下巴:“喝一杯吧。”

“也好。”

魏越先走出去,張舉緊跟著起身,從自己部曲督手裏奪過染血的鎏銀紮盔,丟在地上狠狠一角踩上去,頭盔變形陷在爛泥中,張舉這才滿意露笑,對著頭盔啐一口:“呸!”

帳外,仲夏熾熱的光芒籠罩在身驅散著內外寒意,魏越仰頭眯眼看著無邊無際不受點滴汙染的藍,熾白的陽光貼著眼眶投來,能清晰感受到一種蓬勃的力量環繞在自己身邊。

他緩緩張開口,呼吸著泥土、血液、馬糞混合在一起的奇怪味道,笑容洋溢在臉上。

八年了,他就在出帳的那一刻感受到了心靈的喜悅,仿佛跟當年騎著小馬駒奔馳於原野上一樣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