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貪欲

在備戰期間,宗員以詢問軍士健康問題為由召見李楚,嚴刑拷打前後兩個時辰,李楚自始至終一言不發,被活活打死不成人形。

魏越莫名的有一種荒唐感,仿佛至今依舊追隨太平道的士人是有理想的,為了這個理想,他們可以獻出生命。朝廷前後兩次大赦,先赦免黨錮中通緝而從賊的士人,又大赦從賊士人,隻要他們老老實實回家就不追究責任;有很多士人離開了黃巾軍,依舊有留在黃巾軍頑固不化的。

而李楚的死因不僅僅是李楚通賊這麽簡單,隻是宗員不想弄得太複雜,李楚自己不開口也有這類顧慮。

宗員眼中李楚、魏越都是士人,魏越求葬李楚,宗員並無反對的理由。

關係諸營將士安危,宗員可以酷刑拷問以至於打殺李楚,可李楚依舊是士人,士人就是死也該有士人的尊嚴。

就在宗員營壘中的偏僻角落裏,雨幕之下,魏越隻能讓人在泥濘中挖一個三四尺深的淺坑,勉強將李楚屍骸埋入坑中後,魏越取出三根箭插在墳頭作為記號。李楚裏通外敵該死,可趙國李氏勢大,李楚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要給趙國李氏一個妥善的答複。

盡管趙國李氏此時還在黃巾軍的控製地盤內,盡管李楚通賊可能是趙國曆史與公孫勉的一次‘妥協’。

墳塋邊挖好排水渠後,魏越取出一把銅錢撒入泛紅泥水中,做吊唁:“趙國陷於蟻賊之手,孝廉李楚忠孝難兩全,為孝而不忠,無可厚非;身處軍中觸及軍規,論罪身死亦無可厚非。時乎?命乎?”

算是勸慰李楚亡靈,也是對自己的安慰,李楚之死沒有什麽惋惜不惋惜的,原則問題不能觸及。

為孝而出賣袍澤,擱到外麵去又要鬧的紛紛揚揚……人家是大孝子必然生性純良,人家是不得已犯罪也非出自本心,為什麽要殺人家呢?難道就不能給一個機會?

大漢以孝治國,孝順之人能從各方麵獲得特權,因孝行與國法之間衝突引發的懸案更是引爆輿論的火熱大案。

可現在是戰時,李楚又在軍中,而又在包圍之中,宗員、魏越又非傳統士人不會自己陷入兩難地步中,李楚自身也認為‘罪該死’,所以發展過程很簡單,逮捕李楚,李楚默認罪行但拒不供出同謀,打死李楚,埋葬李楚,完事。

魏越猜測,將宗員換成張邈,張邈會因為同情而偷偷放走李楚,而看李楚麵對死亡的坦然態度,可能會跑到公孫勉那裏做個死間,找機會為張邈還恩;若是盧植負責處理這件事情,李楚會體麵死亡,不會遭受太多不必要的酷刑。

若是自己呢?這個問題確實為難,從本心來說魏越同情李楚,可從彼此利害上來說,李楚的行為等於在謀殺魏越,此生死之敵也。

何況這是間諜罪,平時的間諜罪,哪怕你是無意中泄露軍情,根據軍情嚴重程度也是要接受處罰的;何況這是戰時,明明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又幹的是如此重要,偏偏也算軍吏有軍籍,怎麽來算李楚都該死!

以後世的律法,抹平自己內心漣漪後,魏越積極投身到作戰準備中去了。

商代時一天十二時辰製與一天百刻製並行,十二與一百不存在整除關係不利於換算;前漢開始改革,規定改一天百刻為一天一百二十刻,即一個時辰能平均分為十刻。使得兩種統計時間的製度:時辰製與刻製完成了融合,對於時間有了更為精確的認知。

申時三刻,雨幕下天色越發昏暗,各營壘校尉、都尉、別部司馬抵達宗員營帳,宗員正式下達作戰命令,並再三重述軍糧已盡,唯有拚命殺敵、破敵才能活命,激勵全軍破釜沉舟。

五刻時,各部校尉、司馬返歸本部進行進一步動員;因甬道泥濘車輛無法行走之故,魏越借張舉、丘力居兩部馬四千餘匹,及本部六百一共近五千匹馬以馱載方式,往返兩次將箭矢補充到各營,保證每名弓弩手出戰時能有兩倍儲備,即百枚。

丘力居所部兩千餘烏桓騎士有馬匹三千餘,張舉部一千七百餘,及魏越、宗員、各臨時暫編的校尉部、別部馬匹一共有近七千餘。這才是軍糧消耗大頭,而今夜發動的突擊受限於天色、泥濘道路,根本無法發揮騎兵該有的威力,甚至騎兵在這種環境下行軍都會有不該有的折損。若作戰,戰力會有非常大的損耗。

因張舉主動提及之故,擁有馬匹最多的丘力居附議,所以今夜作戰全軍以步兵發動襲擊,以馬匹運輸一切作戰物資,如箭矢、草束,甚至是門板一樣的立陣大盾。

酉時初時,天色徹底昏黑一片,隻能聽到嘩啦啦的雨聲,就算打著火把也很難看清五步外的情況。

針對於弓弩部隊射擊時需要平整土地進行迅速列隊一事,大量的板材從營壘上拆除,通過軍士背負、馬匹馱載、拖行等運輸手段運往前線;為不刺激黃巾軍,天色徹底漆黑後,宗員才派出斥候部隊步行探路,並清理可能存在的黃巾軍的哨探。

五刻時,魏越最後一次返回自己的營壘,他有意留下破綻給鮮於柏逃跑的機會,可鮮於柏依舊老老實實待在帳篷裏,這讓魏越心中壓力大去,可以說是如釋重負。

鮮於柏很有興致,在油燈照映下翻閱著一冊魏越謄抄的《魏公子兵法》,他看的很認真,也很意外,因為這部兵法流傳並不廣泛,很多人以為失傳了,或在傳承過程中散落各地不成體係,故而才不顯於世。

見他那股認真勁兒,魏越輕咳兩聲顯示自己的存在,鮮於柏循聲瞥一眼,還一副不滿神色,繼續回頭看書時一愣,扭回頭看魏越,一臉尷尬道:“見揚祖仆僮收拾書籍有所遺落……揚祖怎麽又來了?”

說著鮮於柏突然又換了個話題,由尷尬臉色倉促變成一副嚴肅模樣問:“大雨至今未息,恐不利於戰。若徹夜不停,揚祖有何良策?”

隻要雨停,一樣的泥濘爛地,不論白天還是晚上,騎兵是徹底廢了,反而天亮後不利於作戰,這也是魏越、宗員再三衡量討論、對比過的,隻有雨剛停,黃巾軍睡的正香的時候發動他們想不到的突襲,才能一舉令黃巾軍陷入混亂。

見魏越思考,鮮於柏將手中書遞向魏越,頗有些不舍,悻悻做笑。

就在進帳見鮮於柏沒跑之時,魏越腦海中閃過一道光,仿佛一個思維節點被衝開了,一瞬間他莫名的輕鬆,如釋重負。這種輕鬆絕非來自於鮮於柏是真的反間,而是來自其他地方,與鮮於柏有直接關係。

接住鮮於柏遞來的書,魏越一臉的疑惑坐在火塘邊,眉頭緊皺問:“鮮於長史誆騙公孫勉,說我軍糧秣不充僅夠十日用度,公孫勉可會相信?”

鮮於柏也皺眉,緩緩搖頭:“揚祖與宗將軍出軍前演的好大一出戲,連某被騙了,更別說其他軍吏。全軍都認定我軍糧秣充足,我卻反說糧秣短缺……軍中應有其他奸細,公孫勉絕不會輕信於我。可能再過幾日,他會調兵來攻,以試真假。若我軍反應疲軟,他必然信我之言,猛攻我軍。”

魏越露笑:“如此說,此時公孫勉並不確信我軍缺糧,隻是持疑而已;也是因此疑慮,他才圍堵我軍而不攻。他是期望我軍糧少,又不敢相信我軍會糧少。若我軍真如鮮於長史所說的缺糧,立營之初他便猛攻,當時我軍糧秣尚能度支,硬要突圍離去,他也阻攔不住;所以……”

“哈哈!哈哈哈!”

說著魏越仰頭暢笑,臉色笑的泛紅,笑聲開懷、洪亮:“所以他才圍而不攻,就是因為鮮於長史說我軍缺糧,他想賭一賭運氣。若真缺糧,相持至無糧可食時,他不僅能大勝我軍,更能逼降、俘獲我軍大部軍士!”

一旦大量的軍士、低級軍官被俘,迫不得已加入黃巾軍,那整個冀州戰場將會大改,黃巾軍將擁有攻堅的組織力。

張角為什麽一直待在廣宗,就是在調度人力、物力,組織出一支支相對正規的軍隊,除了造反之初混亂中奪取的堅城外,後續戰鬥中黃巾軍缺乏攻城器械製作技術,也缺乏大規模攻城的經驗,所以被地方守軍拖延,陷入僵持中。

而大量被俘的漢軍軍士、低級軍官整編到黃巾軍中,黃巾軍將擁有大規模戰鬥時的組織力;常見的工程、守備器械也將能製作出來!

甚至,公孫勉一旦吃掉這批降兵、俘兵,他部下的戰鬥力將超越張寶,將如張曼成、波才那樣成為一方總指揮。

魏越笑的爽朗暢快,原來公孫勉並沒那麽可怕,他也有私心,甚至他能約束住求戰心切的部屬也是因為如此。他許下了一份大大的蛋糕給部將:隻要聽他的,俘獲逼降這批漢軍後,將給你們補充正規訓練出身的軍士、軍官!

可能,其所部黃巾軍頭目眼中,自己這些漢軍已經是他們的囊中之物,是他們未來的部屬,自然不願意發生損耗自己實力的‘內戰’。

鮮於柏神情羞愧,若他再聰明一點識破魏越、宗員的演技,也不會造成今日的困局;若他再聰明一點,可能已引動公孫勉自投羅網。

此時的公孫勉,見雨勢不減,常規性的命令各營夜中警惕之後,便脫甲休息。明後兩天漢軍的表現才是關鍵,鮮於柏說的是真是假,到時就知道了。可他心中不安,若缺糧,漢軍沒道理就那麽靜靜等待。這種不安,從他率軍包圍宗員開始就有了。

接近戌時,魏越全副武裝,左手挽著一麵凸型格鬥虎頭盾,右手提劍站在一處軍帳前,他閉目感受著漸漸變化的雨勢,帳中擠滿了軍士,靜靜等待著。

不斷有兩腿泥濘光腿赤腳跑來斥候匯報軍情,這種泥濘中光腿反而輕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