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反間

“今日大雨,為防蟻賊襲營、滋擾,各營務必保持弓弩幹燥,來敵射退就是,萬不可出營追擊。”

這樣一道看似正常的軍令從宗員那裏發出,長史鮮於柏帶著這道軍令向魏越、張舉部傳達,並詢問各營補給問題。必須保證軍士隨身能帶三日幹糧,這是野戰的底線,三日幹糧大概能維持一百裏的作戰半徑。

按著慣例,昨日魏越就該對各營進行一次補充。

雨水一陣陣衝刷著營帳,鮮於柏進帳後披風瀝著一灘灘水跡,整個人躬身在火塘處烤火,等待著魏越下話。

魏越也從宗員那裏回來不久,正在火塘邊烘烤鎧甲,他身旁賀彪坐在火塘旁,十餘口劍立在藤籠中,他正給受潮的劍塗油做防潮、除鏽工作,神態認真似乎察覺鮮於柏的到來,就那麽右手握劍,左手握著絲帛輕輕擦拭。

烤著火,魏越坐在馬紮上,光著的兩腳因長時間泡水已發白起漲,他扭頭對帳中書吏輕輕搖頭示意,這些軍吏放下手頭事,掛上披風或避雨蓑衣離去,看的鮮於柏不明所以:“揚祖,這是何意?”

“無他,隻是要告訴鮮於長史一件內情,不便讓下麵人知曉。”

魏越抬頭打量鮮於柏,鮮於柏沒有表現出任何異常,似乎反倒疑惑問:“是何內情?”

“軍糧,我部再無多餘儲糧,各營都隻有兩日軍糧。”

“什麽!”

低吼一聲,鮮於柏瞪大雙目神色驚恐,臉色漲的紅紅:“宗將軍再三申明,揚祖也從钜鹿討來數千石軍糧,怎麽會此般缺糧?最不濟,我軍也該還有十日儲備呀!”

魏越不緊不慢,絲毫不在意鮮於柏的驚怒表情,反問:“我若沒記錯,去年在盧公府上寄居時,鮮於長史就在盧公門下為求學士人講學?”

鮮於柏與盧植有授業師徒恩情,同樣豪強出身的鮮於柏在京中依附盧植,在盧植宅邸中為其他慕名而來的求學士子、輕俠壯士講解盧氏學問的經義,算是盧植親近的門人之一。

鮮於柏點頭,就聽魏越直問:“那公孫勉何許人也?”

驚詫,鮮於柏神情詫異看著魏越,很意外的樣子,但還是沉默不開口。

“鮮於長史應該知道公孫勉此人,此君邊郡豪強出身,此人統兵滴水不漏,有如此手段恐怕往日也非無名之輩。鮮於長史也出身邊郡豪強,即便不與公孫勉熟識,也該知曉此人。魏某所問,鮮於長史為何不答?”

魏越心中有一個可怕的猜想,恐怕宗員也有同樣的猜想,所以才把鮮於柏交給他處置;不管魏越是殺了鮮於柏,還是‘大意’之下讓鮮於柏跑了,都不關宗員的事情。

鮮於柏眉頭舒展,恍然道:“原來揚祖與宗將軍演了一場大戲,竟將某蒙蔽其中……我奉盧公軍令,若公孫勉以舊時情誼說我,就命我假傳軍情於公孫勉處。我隻知軍中儲糧充沛,故而詐言公孫勉,說我軍開拔突然,以至軍糧不充,僅夠十日所用。”

他臉色灰白不帶血色,眉毛都沒力氣垂著:“未曾想,竟露了真正軍情,罪該萬死。”

這幾句話讓魏越煩躁起來,強忍著喝問、宣泄惱怒情緒的衝動,咬牙問:“所言當真?”

“豈能有假?不論揚祖如何處置某,某甘願認罰。隻是有負盧公期望,未能清理門中叛徒公孫勉。”

賀彪也不再擦劍,提著長劍指著鮮於柏,斜視魏越等待命令,這一科他也感覺棘手。

惱怒之餘,魏越頗有些哭笑不得,鮮於柏竟然是一名反間,可他和宗員針對鮮於柏設下的騙局成功欺騙鮮於柏,可鮮於柏透露假軍情時反倒把真軍情說給了公孫勉。

這就是某種意義上的負負得正?不,更感覺向正正得負,荒唐的正正得負。

可鮮於柏此時的表情、言語就是真的?沒有盧植親自證明之前,魏越是不會釋疑的;在沒有取得公孫勉處的證據前,他是不會信任鮮於柏的。

故而魏越一臉的為難,沉吟良久問:“軍中同謀者誰?”

鮮於柏反問:“今軍糧吃緊,宗將軍意欲如何?”

“軍中同謀者誰?鮮於長史不必關心軍中存亡之事,此事自有宗將軍與我等操持。”

盡管鮮於柏這位護烏桓校尉部長史的指揮接替權排在漁陽都尉張舉之下,排在全軍第三的位置上,可現在魏越不能再給這個人發揮的空間。假設鮮於柏真是反間,就怕又自行其事,做出反效應的事情來。

哪怕鮮於柏會針對於魏越所說的情況做出最優化的布置……可魏越在決定動手前,就不準備跟鮮於柏說實話了。他從一開始就沒殺鮮於柏的心思,一來是不願跟盧植門下的一眾門人結怨,二來就是一個活著的人,遠遠比死人有價值。

見魏越不願考慮他的想法,鮮於柏臉色嚴肅道:“據我所知有二人,至於是否有第三人,某也不知。其一是宗將軍所部醫官李楚,李楚常在軍營周邊采藥,以此為契機向外傳遞軍情;另一人是護烏桓校尉部功曹張晟,就是那位隻騎白馬,不騎其他雜色馬匹的張晟。”

“張晟也牽連其中?”

魏越反問,張晟出自北軍屯騎部,是河內騎士出身,被宗員考校後補充到護烏桓校尉部,護烏桓校尉部就是宗員的指揮中樞的合法稱呼。

幾次內部宴會,同出北軍更易相處,魏越對生性嚴肅又有點愛美癖好的張晟頗有好感,實在是沒想到張晟竟然執迷不悟,至今還與太平道保持著聯係。可張晟並不在這裏,張晟留守癭陶,負責協調钜鹿方麵照顧義軍家眷。

鮮於柏盯著魏越反問:“難道某會以此欺詐揚祖?張晟確實通賊,揚祖若不信,捕獲李楚後拷問,自然會知我所言非虛。”

魏越仰頭長呼一口濁氣,緩緩道:“此百年來殊為動**之世,今日友好,明日鏖戰,人情變化之速,莫過於當世。鮮於長史,能秉持初心者能有幾人?”

自己器重、看好的軍官苗子,竟然不聲不響中與太平道保持著聯係,有一種被打眼的羞惱,更多的是一種感慨。

鮮於柏不言語,沉沉沉默後道:“除此二人外,我再不知一人,但絕然還有,揚祖不可不慎。”

魏越陷入沉寂,將烘烤的皮靴換了個方向,兩腳套上草鞋後道:“因軍糧之故,我軍不得不突圍。郭典也知我軍缺糧,派出千餘兵馬接應我軍突圍,可能就在明日一早。”

稍稍,魏越又補充道:“這麽大的雨,到半夜也該停了。明日天明後,必然水汽彌漫滋生霧氣,這就是戰機所在。我軍首在突圍,若戰況順利,或許能擊敗公孫勉部。”

鮮於柏微微頷首,也不表態,一副專注沉思的樣子,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魏越披上以草束新紮的蓑衣走向帳門處,回頭道:“就先委屈委屈鮮於長史,明日一早突圍時再放鮮於長史回宗將軍那裏,還請鮮於長史諒解一二。”

說著做了個展臂的動作,鮮於柏苦笑著來到帳門處,他背後賀彪提劍在手,繼續擦拭著劍身。

鮮於柏出麵,將隨他而來的六名部曲、隨從呼喊進來,共昭也領著劍盾小隊跟進來,帳內氣氛陷入緊張,鮮於柏當著魏越的麵進行解釋,盡管他的部曲十分不滿、氣憤,還是交出了佩劍。

魏越認真觀察這六名部曲的神情變化,見沒有神色慌張、眼神不對的人,心中鬆了一口氣,就擔心鮮於柏的部屬也牽連進來。鮮於柏一人通敵能說是盧植授意,若連部曲都通敵,這就不是盧植能庇護的了。

他在營中傳達宗員這道‘軍令’後,又冒雨前往宗員營壘。

這段時間內宗員獨自一人就研究製定了詳細的作戰計劃,兵力詳細到百人將一級。詳細的有些複雜,這讓魏越有些擔憂。

宗員解釋的很簡單:“在申時末,蟻賊也該埋鍋造飯,我軍也如往日那般造飯,飯後兩個時辰內再同知各部作戰,兩個時辰內各部軍官、軍吏記住這份計劃不難。”

他對軍官素質有信心,隻是簡略兩句話,並不願大費口舌去說服魏越,他不需要說服魏越,因為他是上司。

見魏越細細觀摩草草勾畫的作戰圖,宗員忍不住問:“鮮於長史有何說法?”

“將軍難道認為他還活著?”

魏越笑著反問,宗員嗬嗬做笑也不掩飾:“連老夫都不願殺他,更何況是揚祖?士人相互庇佑,連國法都禁止不了,老夫豈能因罪證不充的奸細之罪殺鮮於柏?”

宗員的回答有些傷人心,可事情就擺在那裏,黨錮風氣濃烈時,通緝中的士人到處逃竄,各地豪強、百姓爭相接納、庇護士人,多有連累遭到株連的,可他們以死為榮。

這種輿論綁架、高於國法的奇怪事情,是魏越所不待見的。跟著蔡邕學習律法,‘惡法亦法’這條理念深深貫徹在他的理念中:律法製定時你可以說我的法律有問題,我也給你機會參與修訂;可法律執行時你不能質疑反對,更不能抗法。

法律的威嚴高於一切,而士人鼓動的輿論核心就是抗法,蔡邕選擇忽視士人,而魏越的觀點依舊不改,很是殘暴,這也是兩人之間的分歧點之一。

回歸思緒,魏越將與鮮於柏的前後對話詳細講述於宗員,宗員倍感頭疼,真不知道該怎麽說盧植,竟然越過他這位副將,指揮、授意他的長史當反間,還瞞著他……魏越對這一細節不在意,可深深觸動宗員神經。

以至於,宗員憤怒的那一瞬間,有放棄作戰計劃,聽天由命的心思,他實在是太疲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