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兌子

熊熊大火在群山之中燃燒,超出魏越的預料,這場火勢蔓延速度之快震驚了除魏越之外的所有人。

烈焰焚燒產生的呼嘯噪音壓蓋了其他可能有的聲音,隔著二三百步,營中將士都覺得熱浪迎麵而來,諸人心中難免驚恐。

張舉看著魏越半天說不出話,一口氣跑到山脊上的小寨重新觀察營壘周邊,再三確定火勢不會蔓延到自己這裏時他才大鬆了一口氣。若風勢倒轉,自己放火燒了自己營壘,魏越難逃軍法處置,他也有連帶責任!

營中將士驚詫無言,寂靜中觀看這場暴虐的烈火精靈翩翩起舞,這場大火之後,林中絕無生還者,就連像樣的屍骸都難尋。

魏越察覺天色漸漸陰暗,是飄起的濃煙遮蓋了日光,也無中生出薄薄雲彩來,他抬頭細細打量雲彩形成、運動軌跡,張口:“鬆柏之木有脂,遇火即燃。山林之中常有妖火作祟,往往一燒就是數百裏。為何鬆柏樹種燒之不絕?”

趙範搖頭,他跟不上魏越的思維,現在他腦子都是後怕,若自己遭遇火攻,恐怕這一營兩部三千多將士沒幾個能活命。

衝天而起的煙塵彌漫四周,不僅竟然淅淅瀝瀝下起了濛濛細雨,雨水混著煙塵降落在地,染灰了各營旗幟;就連更遠處的黃巾軍也被雨水打濕,本就雜亂、色澤不夠鮮亮的土黃旗幟被混著煙塵的雨水打濕後,竟然透著黑色。

隔著雨幕公孫勉眺望北方,大火依舊未滅,隱約能見火紅輪廓,他麵無表情,隻是連續下達軍令,命令各營警惕官軍偷襲,也拒絕了部屬所提的借雨勢突擊宗員營壘的冒險計劃。

雨幕中,雙方都在加固營壘,警惕對方可能發起的突襲。

直到午後天氣晴朗,焚燒地域內一片焦黑,燃燒未盡的樹幹突兀立在那裏一排又一排,有的還在冒煙,立在風口的樹幹竟然又燃起了火星。但此時助燃的枝葉已燒盡,很難再大麵積波及。

魏越親自檢查周邊,隨行的軍士人人以紅色披巾遮臉,更有的軍士堵塞鼻孔,臉色或焦黃,或發白勉強跟著隊伍在布滿灰燼、焦木的坡上行走。

濃烈、撲鼻的肉焦味環繞在四周,魏越能看到種種死相猙獰的焦屍,火勢實在是太快,根本沒留給黃巾軍多少時間逃跑。

本就行軍疲敝躲在林中進行休整,山林中障礙物極多,大火追著屁股咬來,太多人在驚慌中不知所措,一片混亂樹木、灌木叢、山石是擋路的障礙,最難躲避的障礙卻是其他人。

緩步登上這座山的頂梁上,魏越見山另一側雖然也被大夥焚燒一空一片荒蕪,可留下的焦屍逐漸稀疏,不似前坡上那麽密集,密集的讓魏越自己都壓抑。

賀彪左手挽著‘凸’型虎頭花紋格鬥盾,右手卻提著踏張弩跟在魏越身邊,到山頂後他才輕呼一口氣,這裏的空氣格外新鮮。

共昭領著劍盾小隊在四周立下等肩高大盾,圍成一個弧形後,才開始觀察四周:“有敵情!”

魏越循聲望去,就見共昭右手提劍指著西南方向,一些熏得黑乎乎的黃巾軍失魂似的呆坐在那裏,他們背後是一條溪水衝刷形成的山溝,還有更多的幸存者從山溝中爬出來,不少人被在逃命途中因碰撞、跌落而受傷。

這種環境下受傷,跟死亡隻有一線之隔。

賀彪看向魏越:“少主,最少千人喪命此地。”

“是啊,一千上下的人命讓我一把火燒沒了。可他們不死,我們就得死,殺敵求生而已……無可厚非。”

安慰著自己,魏越抽抽鼻子,對望過來的共昭眨眨眼,稍稍猶豫道:“已殺了夠多的人,三兩日內可保我部安穩,我不願再造無辜殺孽。”

“少君仁德,仆明白了。”

共昭提劍在手行禮,領著劍盾小隊下山,朝黃巾軍緩緩壓去,企圖驚走這些人。

看著越來越多從山溝裏爬出來的殘兵……不是殘兵,他們現在沒有統一的旗號,連人手一口兵器都無法保障,甚至連什伍編製都已散亂,也沒有任何的戰意。仿佛一群遭災的百姓那樣,以無辜的態度迎接命運的審判。

見這股殘兵不下三四百人,賀彪擔憂道:“少主,共昭人少,恐生意外。”

“他們冥頑不化有心抵抗才好,若這樣,我才能睡的安穩。”魏越這樣說了一句,緊接著又說:“列隊展旗,為共昭助威。”

很快跟魏越前來的二百餘人在山頂上排列成稀稀落落的三排,遙遙粗看能有四五百之眾,足足六七十杆旗幟飄揚,說不上旗幟如林,但也前後呼應黑紅一片。

見此,山溝處的黃巾殘兵緩緩後退,共昭也立穩盾牌,看著對方消失在自己視界內,才緩緩後退。

後退時,不斷有石子從西南飛來,有的從頭上四五丈的地方飛過,有的就落在身邊,甚至也有砸到盾牌上砰砰作響的。

大盾掩護下,共昭這支小隊全身而退,重新在山頂立陣後,就見一股濕漉漉、精疲力盡的黃巾軍從西南方向出現,顯然是另一股。

“少主,是否向漁陽營救援?我部在地勢高處足可拖延一陣,這點時間內漁陽兵足以增援抵達。屆時我以高衝低,以蓄銳新勝之軍擊落魄喪膽之敗軍,無有不勝之理。”

賀彪進言,並抬臂指著坡下講述地形優勢,這一麵山坡樹幹較稀,也沒有太多的屍體、石塊之類的障礙物,利於俯衝。

“求援,就要五百人足夠了;另外向宗將軍報功,就說最少燒死千人,烈火焚燒亡者屍首多有形變、損毀者,難以細數。”

稍稍考慮後魏越下達命令,他無心再追擊,現在他隻想守住這座山頂進行軍功統計;如果可以他還準備將這座山上的焦木統統砍倒,免得成為黃巾軍的掩體。

有茂密枝葉的樹林,與光禿禿隻留下樹幹的樹林是兩種樹林,前者能有效隱蔽、防禦及阻礙遠程攻擊,後者不會影響遠程輸出不說,反而能充當掩體,躲避遠程打擊。

直接損失最少一千人,這對人力充足的黃巾軍來說也是很大的損失,因為損失的戰鬥力不僅僅是一千人,而是受限於士氣、心態,最少五六千的軍隊短期內無法再戰。

宗員也沒想到魏越的運氣這麽好,冒險放火賭了一把,竟然賭中了;若是沒有燒死幾個黃巾軍,反倒火勢失控,那魏越別說軍功,連官印都得丟。

他親自跑過來看了幾眼,就吩咐魏越趕緊燒埋死屍:“死者密集,兼之雨水浸泡,入夜前若不能清理幹淨,恐怕會滋生疫疾。若與公孫勉相持於此,疫疾發作,我軍將不戰自敗。”

焦屍、雨水、蚊蟲,這些因素結合在一起,由不得魏越不怕,趕緊點頭應下:“末將準備采伐焦木,火化死屍。”

宗員稍稍皺眉,左右瞥兩眼道:“也隻能如此了,山中土質多沙石,挖掘不易。”

山裏要挖坑埋人,的確是個幸苦工作。

他說著看向張舉,張舉會意,上前一步率先開口:“魏司馬所部勞頓一日,我部自當助魏司馬收拾戰場。”

宗員頷首露笑,抬手揮退其他中低級軍官,對二人道:“我觀公孫勉行舉,應該意在與我部僵持於此,並無猛攻我部之心。”

張舉與魏越齊齊皺眉,宗員繼續說:“或許公孫勉自有他策,就如我部一樣,以身作餌,寄托勝機於中軍身上。”

魏越垂眉沉吟片刻,若公孫勉執意堅守,一心拖住他們,那形勢就有意思了;首先公孫勉率趙國主力出擊,盧植中軍奪取邯鄲應該不難;可公孫勉是為了拖住宗員所部,那戰略目的何在?

是拖住他們,等張寶率領主力部隊殲滅宗員所部;還是以宗員所部為餌,圍點打援,為了對付钜鹿郭典才如此?

又或者這是一次兌子,公孫勉部丟失趙國,換取張寶部擊破郭典部,間接占據钜鹿。

若這麽一換,趙國換钜鹿,黃巾軍本就不愧;然而郭典部搭了進去,怎麽算都是官居巨虧,失去钜鹿和郭典,得到趙國又有什麽意義?

而更關鍵的在於軍糧儲備,全軍上下此時隻有七日軍糧,八日內得不到補給,將士氣低迷。

隻要公孫勉成功在此拖住他們十天時間,那宗員部將徹底失去戰鬥力。

魏越的臉色很難看,難道公孫勉知道軍中的實際儲備?

宗員卻一臉輕鬆,眼前兌子交換比懸殊;正是因為懸殊有大便宜可占,黃巾軍才這麽積極主動;也隻有這種大懸殊的兌子中,才可能取得同樣大的翻盤!

形勢的確很不利,一旦後續發展倒黴了,不僅救援他們的郭典部會被張寶一口吃掉,就連他們這支誘餌部隊也會被吃掉。一旦形成最壞影響,盧植能做的就是退軍鄴城,力保鄴城不失。

張舉臉色也是接連變化,心中那點對魏越獨自所立功勳的不痛快早已灰飛煙滅,現在形勢說的難聽了就是看命,看盧植部、郭典部的表現,他們作為誘餌是沒有多少周轉餘地的。

張舉還不清楚營中的真正儲備,若他得知還有近一個月的軍糧儲備是一場謊言,恐怕他會發瘋。

十天的軍糧儲備,十天內盧植、郭典能取得決定性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