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苦不堪言

次日,中軍舉行戰前研討,以確定對敵方略,是到底堅守魏郡,還是製造戰機與張寶部決戰,又或者進行小規模、高密度的襲擊戰。

軍中按照指揮序列,盧植、宗員之下,就是張邈這位騎都尉,再次就是十名都尉、校尉,算上魏郡太守,這十四人參與會議,魏越以主簿書佐的身份旁聽會議,負責記錄會議。

這是戰後清算功勳、責任的依據所在,每名列席會議的人要對自己的言行負責;而這場會議開場氣氛沉悶,就連張舉、張純這兩位邊郡久曆戰事的豪傑都被盧植的戰略設想給嚇住了。

而張邈心中更是驚奇,因為盧植今日開場的言辭,跟昨夜魏越講述的並無太多差距,盧植要跟張梁部拚時間,搶機會。

沒人敢反對盧植,畢竟盧植陳述的觀點具有深厚的理論基礎,紛紛聯名上表朝廷請戰;盧植的掾屬也一一署名,這封請戰奏表的署名中盧植排在第一,而魏越之名排在最後。

這封盧植口述,魏越書寫的請戰奏表可以說是第一封使用行楷的奏表;帳中諸校尉、都尉提筆署名時見到‘行楷’這種新奇、美麗的書法時,人人都以驚奇的目光看魏越。

而張邈見獵心喜,在午後用餐時端著餐盤來找魏越,魏越端著餐盤還在排隊,張邈就跟著排隊,一副很為難的樣子:“揚祖啊,稍後定下機宜後就該趕赴疆場,張某臨行欲發家書於舍弟,奈何昨夜張某睡姿不雅壓著手臂,至今這臂膀乏困酸軟……想請揚祖代筆。”

魏越斜眼瞥張邈右手,張邈端餐盤的右手拇指上下動了動:“今日若有空閑,就為張都尉代筆。”

張邈咧嘴做笑,似乎胡須都炸起了,張揚著。

魏越打好飯菜後,李立端著餐盤過來對他說:“盧公有請。”

一旁張邈一時著急還以為盧植打的和他一樣的主意,對魏越道:“那揚祖先去,愚兄在此等候。”

李立聽了這話神色驚奇不由重新審視魏越這個副手,魏越還是魏越,可怎麽就與張邈稱兄道弟起來了?

張邈的地位在軍中是很高的,在社會影響力與盧植不相上下,這一路行軍張邈做個先鋒做的非常稱職。不是張邈有多勤奮,而是沿途豪強聽聞張邈領軍開路,紛紛攜禮於半道迎接,很多人僅僅就是為了看一眼張邈,與張邈說一句話。

魏越端著餐盤進入四四方方的大帳中,盧植已用餐完畢,一手拿著請戰奏表一手撫須,似乎還在研究奏表中的字詞,察覺魏越進來也隻是微微點頭而已。

魏越盤坐將餐盤放在腿上,見盧植不言語,索性繼續蒙頭用餐,有什麽問題等吃飽了再說。

待他掏出手絹擦拭唇角時,就聽盧植笑道:“揚祖用餐倒是文雅。”

這話說的魏越莫名其妙,反問:“盧公也是習武之人,自然明白細嚼慢咽的好處。”

盧植頷首輕歎:“其中道理老夫自然懂,可軍旅匆忙,恨不得一口啖盡盤中餐;縱有悠閑時,也無悠閑之心呀。倒是揚祖不改本色器量卓越,不論行軍還是臨戰,都這般從容。”

對盧植的感歎,魏越不清楚這算不算讚歎,折疊自己的手絹塞入腰帶中,垂目看著吃的幹幹淨淨的餐盤一笑:“或許這與器量無關,而是小子珍惜糧食之故。正所謂‘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一合米能活人性命,也能令人爭鬥而死,小子豈敢不敬?”

不是自己沒心沒肺可以從容用餐,而是自己尊重糧食。

盧植撫須點頭,卻道:“老夫帳下能與老夫通神者唯有揚祖一人,而眼前我軍想要破解僵局唯有速敗張寶這一條路可走,別無他路。”

魏越不語,盧植停頓片刻問:“或許揚祖應該有所領悟了,眼前破敵契機並不在我北路軍。我軍雖遠道而來,張寶雖驕卻不會輕啟戰端,若我軍主動挑戰,必為賊軍所警惕,即便打勝也無法大勝。”

現在最怕的是張寶收縮軍力與北路軍對峙,不怕張寶大舉進攻,也不怕他全麵收縮加固防線,就怕他集結兵力緊跟著北路軍,將北路軍拖住。

北路軍要跟張梁部搶時間,打的是運動戰,最怕的就是被張寶拖住,一旦被纏住將成為疲軍,屆時進退失據。

不能進攻有防禦準備的張寶部,因為這很不劃算,任何一點的軍力都不該消耗到無意義的攻堅戰中,這種攻堅戰必須避免;毫無意義不說,還會間接幫助張寶練兵;何況北路軍是朝廷派來的平叛主力軍,在沒有與黃巾軍決戰之前,對黃巾軍上下而言有一種神秘的壓迫力。

所以第一戰必須打贏,還必須贏得迅速,打出漂亮的交換比才能維持住朝廷平叛軍的威懾力,使得小股黃巾軍不敢放肆、硬阻北路軍。

魏越估計張寶在沒摸清北路軍虛實前,是會避免決戰發生的;決戰打不了,又不能打攻堅戰,小規模的奇襲戰又無法震懾張寶部,那如何才能短短時間內斷去張寶一臂,讓張寶縮回去舔舐傷口不敢再搞事情?

如盧植所說,為張寶所警惕的北路軍不具備主動破敵的便利條件,對此魏越稍稍沉吟道:“眼前我軍破敵契機在钜鹿郭典部,為防止我軍與郭典部合流,擊破郭典自然也是張寶的心頭計較。因張寶心中有所求,故我軍事前布局,可收奇效。”

就怕張寶無欲無求一心拖住北路軍,隻要他願意主動作戰,那這就是機會。

盧植眯眼沉默,沉默良久不見魏越主動開口,他便扭頭看帳外蔚藍蒼穹,開口:“能通老夫心意者唯有揚祖一人,若揚祖不去,還有誰人能擔此大任協調兩軍?”

“引蛇出洞,斷其一臂?”

魏越擠出笑容猜測盧植的策略,眨眨眼繼續道:“盧公,小子不怕死,就怕死的不值得。若去钜鹿與郭典匯合,可我素無名望,年幼且位卑,值此大變之世,又關係數萬將士生死存亡,及河北冀、幽、並三州五百萬戶人口安穩。我若是郭典,豈會相信黃口小兒?”

盧植長歎一聲,換做是誰都不會輕易相信魏越這個年紀的人,隻能說魏越妖異之才不能以常理度量。

歎息之後,盧植斂去雜色,神色嚴肅:“宗員所部後日會押送一批軍械前往钜鹿,大約有鎧甲五千具,弩兩千具,及弓、矢、劍矛共約五百餘車,得到這批軍械郭典部便可擴軍萬餘。不論是宗員與郭典匯合,還是這批鎧甲之故,皆不為張寶所能容忍。是故,張寶必然猛攻郭典,或伏擊宗員。”

看盧植這架勢是非派自己不可了,魏越挺直腰背直視盧植,問:“宗將軍所部兵力幾何?”

“前鋒三部皆在,並有一曲輜重。我欲以揚祖為別部假司馬統管前鋒輜重諸事,隨宗員抵達钜鹿後即刻開始征發義兵,揚祖可再征發钜鹿、趙國義兵一曲,補足千人之數。”

假司馬是臨時代理的軍司馬,終究是秩比千石的職位;別部又是靈活編製,少了七八百人,多了能有一千七八百人,如果膽子大可以超過正規編製一部的兵力,比如之前的張純就以別部司馬的臨時職務率領兩千多的義兵。

這種的部署計劃讓魏越疑惑:“為何前鋒三部皆往钜鹿?如此之眾,就怕張寶不敢動手。”

“那依揚祖心思,該如何?”

“中軍前逼邀戰於張寶,另遣別部運輸軍械補給郭典,兩三千人足矣。如此布置一時間張寶也看不透虛實,若他輕舉妄動,中軍便有機可乘。”

盧植沉吟片刻,還是不認同魏越的構想,太過冒險,運輸軍械的隊伍是誘餌不假,但不能讓張寶一口吞了,向魏越解釋:“不妥。若依老夫之計,這批軍械抵達钜鹿,三五日內郭典便可擁兵兩三萬人,屆時戰機將大不同了。不論張寶如何應對,都將被動。”

是這樣不假,張寶對郭典、運輸隊動手就會遭到中軍的奔襲側擊;若坐視不管,郭典部壯大後就能牽製更多的黃巾軍,這樣一來北路軍反倒能從魏郡防務中解脫出來,可以去跟張梁部爭搶時間了。

不管張寶現在是什麽打算,盧植、魏越都不會去管,他們在意的是自己的計劃能不能成功施展;成功就能奪回主動權,不成功那就破罐子破摔另尋戰機,反正現在各處戰場的主動權都在黃巾軍手裏。

既然盧植已經定下的作戰方略,魏越隻能慷慨赴任,抱拳,沉聲道:“屬下明白。”

見此,盧植張張口卻不出聲,猶豫再三開始開口道:“若……大不順,揚祖務必歸來。不論是南下吳郡進修,還是回歸鄉梓潛心治學,都是老夫所願意看到的。若揚祖不幸歿於陣中,一來老夫無法向伯喈兄交待,二來老夫也會覺得惋惜。張角兄弟乃老夫同輩中人,這場禍亂本該由我輩來定,實在是跟揚祖這類小輩無關,揚祖當奮勇於明日,而非今日。”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盧植的意思簡單明了,希望魏越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負擔,能跑就跑,不要心存顧慮枉死陣中。

這番話有損士氣,更損盧植自己的形象,卻也讓魏越心中暖暖,眨眨眼露笑,兩眼眯著透光亮晶晶:“盧公安心就是,太平道令天下大亂,大亂之後必有大治。如此精彩的世道,怎麽能少了小子?”

盧植緩緩點頭,不在言語什麽,目送魏越離去。

沒多時李立進來,見盧植正提筆手書: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李立心有感觸,道:“百姓苦也。”

盧植卻道:“百姓苦不堪言,敢坦言百姓苦者又有幾人?”

李立沉默不語,誰都知道百姓苦,可百姓不苦豪強之家哪裏能有優渥富足的生活?

這場戰爭,殺的就是苦不堪言也不再言語,而是手握刀槍要一心改變苦命運的百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