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報國之門

太平道之亂規模、烈度大大出乎朝廷預估,半月時間內戰火波及七州二十八郡,各地王侯、官吏戰死、逃遁噩耗接連不斷,甚至發生地方兩千石大吏、名號封侯、豪強意誌動搖,絕望悲觀下加入太平道為亂。

已經不是地方官吏張貼榜文通緝太平道賊子,也不是地方軍隊與太平道賊子進行拉鋸戰,而是太平道賊軍如暴雨山洪一般,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壯大、匯合、衝破郡縣、再壯大的惡性循環。

以現在各地黃巾軍的進展速度,最遲十日功夫就能進入雒陽周邊。

在如此大的軍事壓力下,皇帝於三月初三全麵交出主動權,拜河南尹何進為大將軍,動員左右羽林騎士、五校入駐都亭警戒拱衛皇城;又自函穀關、大穀、廣城、伊闕、轘轅、旋門、孟津、小平津等各京都關,設置都尉駐防;並下詔各地嚴防,命各州郡準備作戰、訓練士兵、整點武器、召集義軍。

皇甫嵩上諫要求解除黨禁,拿出皇帝私藏的錢財及西園良馬贈給軍士,提升士氣,而中常侍呂彊又對皇帝做出警告:“黨錮久積(士人懷怨),若與黃巾合謀,悔之無救。”

各地郡守多是以依附宦官的閹黨、或鴻都門學出身為主,這類人倉促麵對戰爭時的拙劣表現讓皇帝無可奈何。為避免最恐怖的事情發生,皇帝隻能繼續妥協,接納提案,在初七日大赦黨人,允許流亡在外的黨人回到本籍,並取消黨錮禁令允許有結黨嫌疑的士人繼續出仕。

但皇帝也不是無條件退讓,他捐錢資助軍隊也可以,但也要求公卿捐出馬、弩等戰略物資;同時,最讓魏越期待的一條詔令頒布,皇帝命令各地推舉將門子孫及民間有深明戰略的人到公車署接受麵試。

而這條求賢詔令,跟魏越預期的有一點點不同,在其他人看來沒有什麽區別,可魏越看來就是兩種求賢詔令,有本質區別!

當夜,盧植宅邸中,魏越倚靠廊柱坐在走廊木板上,右臂搭在屈起的膝蓋上手中握著一疊信紙,魏越則抬頭看著遠處橘紅色天際,那裏還有薄薄月牙懸著。

賀彪與一眾人提著滿籠的胡餅、成桶的涼菜進來,庭院內各處等候的匈奴義從、劍盾義從、健仆端著餐盤上前排隊打飯。

共昭端著魏越餐盤來到旁邊:“何事令少君如此思慮?”

魏越聞聲扭頭一看,改為盤坐,將餐盤放在腿上,收好信紙裝入懷中努嘴挑眉:“自然是好事,好事當頭才值得回味。”

說著他拿起餐盤上的木勺攪動醋拌的涼菜,主要以蒲公英、苦苣菜、薺菜為主,初春之際野菜雖不如夏季豐富,卻也比冬季的鹹菜、醬菜、幹菜要好很多。

魏越不由一歎:“若無這場動亂,或許此刻正是采薇歸來時。”

去年的初春,他就與蔡琰天天去采挖野菜,不需要走太遠就能采到足夠食用的新鮮野菜,如果采的多了也能過沸水後晾幹以備冬季食用。收到蔡邕這封信後,魏越心中越發感慨,懷念道:“山野之中俯身采薇耳邊可聞民風小調,一時興起也能仰身應唱,何等的愜意?”

共昭猜測魏越是思念故人了,笑著安慰:“蟻賊不過爾爾,少君正值青春,何必感歎年華?”

魏越聽了這話搖頭露笑,拿起胡餅道:“青春受謝,白日昭隻。我所慕之人,已待字閨中,與共君有緣,字昭。”

共昭稍稍詫異,點頭道:“昭姬,寓意美好。”

魏越點頭:“如今我隨軍出征已是定局,生死由命成敗在天。昭姬,如今我能做的就是祝福她命如其字,一生光明,不受陰邪迫害。”

昭,光明普照的意思,蔡琰為自己取字為昭,讓魏越感受到的是濃濃的宿命力量,自己嚴重參與到蔡琰的命運中,可最終她還是選擇了昭。昭姬,直白的意思就是陽光少女,寓意十分的美好。太陽象征著種種美好,相對於象征幽暗、死亡的太陰月亮,太陽還有健康、長壽的意思。

蔡邕的來信,其實是蔡琰代筆,絲毫不提顧雍惹出來麻煩事,蔡琰就說了三件事,第一件事是她姐姐蔡琬來信說是有孕,連名字都想好了,叫發;第二件事就是她自己取字‘昭’,給魏越有一種感覺,仿佛她要開始走新的路途。

第三件事,遭黨錮閑居二十多年的江夏黃琬已入京,暗示魏越去拜見黃琬。

魏越可以肯定,他與顧雍鬧出的事情讓蔡邕覺得十分棘手,這才借蔡琰的手來一場無聲的否決,否決魏越取得的成績,否決魏越的一切主張,否決魏越的理想。

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和恨,蔡邕的否定也非空穴來風,誰讓魏越長著一顆否定當世種種製度、風俗的心?

這是一封蔡琰措詞再三的信,經過蔡邕不斷考慮衡量的信,明明就是蔡氏姐妹各自的近況私信,綜合種種不利於自己的背景,魏越才得出這樣的結論。

所謂的蔡琰自己取字為‘昭’,魏越估計是蔡邕的意思,他想要自己的女兒一生清貴、健康,不受陰邪黑暗侵擾。誰是讓蔡琰悶悶不樂的陰邪之物?不言而喻,指的就是魏越。

再提及蔡琬,無非就是拿過去的例子說事而已,今天的羊氏夫人貞姬蔡琬,就是明日的某家夫人昭姬蔡琰的鮮明先例。這不是是否看得起魏越家族的問題,而是再一次否定魏越本人。畢竟羊氏雖有輿論影響力,可宗族人丁、團結、武力、物力方麵,羊氏遠不如魏氏家資人力豐厚。

羊氏的強大在於可以影響很多如魏氏這樣的豪強,世道平穩,家資豐厚的豪強子弟也不過是羊氏的門人、故吏而已。在政治、道德上,豪強子弟半隸屬於羊氏,這就是羊氏這類名門家門清貴的原因。

魏越展現出來的才華,將豪強之家提升到一方名門不成問題,所以這否定的不是魏氏宗族,而是魏越本人。

至於黃琬一事,可能是蔡琰警示的捷徑門路,也可能是蔡邕留下的後手,彌補魏越的後手。

隱隱有一種錯覺,仿佛蔡邕拿著一塊肉逗了自己幾年,然後把肉扔了,卻告訴魏越其他地方也有肉,你自己去取吧。

看完這封信,魏越並無多大的怒火,有的隻是受限於規則的無奈,若天下早亂十年,他大可搶蔡琰回家,反正又不會影響自己根基。

稍稍充饑後,魏越前去拜見盧植,準備問問黃琬的事情,以及明天去公車署的舉薦問題。

公車署麵試,已與盧植之前描述的不同,盧植之前口中的公車署麵試是由三公掾屬負責,是個人能證明自己身份就可以去參加麵試、考核;可皇帝接連退步,就連公車署選拔將才一事也全權委托。全權委托給朝中大員,結果事情還是那麽個事情,卻多出一條限定:公卿舉薦。

明明是為天下安定選拔合適的人才去做合適的事情,偏偏在起步點設立巨大的障礙,這障礙不是皇帝設立的,而是朝中公卿。

舉薦製度本就是為了選拔人才,可現在的環境讓魏越十分的反感,他找盧植不是為了討要盧植的推薦信,而是拒絕盧植!

盧植不會挾恩圖報,不會因為舉薦魏越就要求魏越在各方麵附屬於他或盧氏;可恩情是所有人都看得見的東西,盧植這輩子不圖報,可他之後的盧氏掌舵人呢?魏越欠的明明是盧植的,可當盧植的繼承人,乃至是盧氏的繼承人需要時,這恩情就變成了盧氏的。

所謂的門人、故吏就是這麽來的,魏越是陳留蔡氏的門人,要洗脫這個限製最直接的解決辦法就是成為蔡邕女婿。可蔡邕不願與魏越有更深的牽扯,也使得魏越一直無法擺脫來自陳留蔡氏的道德羈絆。

故吏,隻要他接受盧植的舉薦信,他就是盧植或盧氏的故吏……

書房中,魏越進來時就見盧植站在牆壁前,手中握著絲絹正給長劍擦拭劍身做防鏽處理。不同於幹燥的冬夏,其他濕潤氣候時,要經常對兵器、鎧甲進行防鏽以及除鏽。

將劍掛好,盧植問及魏越來意,絲毫不感詫異微笑道:“如此也好,揚祖明日去公車署,就知道京中官吏的排場了。”

魏越也跟著笑笑,臉色並不好:“我有屠龍術,公卿因自家私利不使我操刀,是公卿損失還是我的損失?盧公心中明白,這是天下百姓的損失。”

見他口氣難得這麽張狂一回,盧植也是早有預料,絲毫不見怪,反問:“那為何揚祖就不能委屈一番?就連軍中什伍之長也明白,要令手下軍士令行禁止,最好的方法不是申述軍令,而是以身作則,聽從屯將、隊率軍令。揚祖委屈一時,這點委屈比及天下太平,又算得了什麽?”

規矩就是這樣的規矩,我也知道你很能幹,可你必須順應規矩,才能以這個規矩約束更多的人,在這個規矩上實現自己的理想。

魏越哂笑,譏諷道:“我懷春秋古義報國,如今因公卿私利,拒我於門外。此報國之門,本該昭昭於天下至大至偉,能量材施用令一切有德有才之人各施長短,協力昌利於國家。如今這至大至偉之門,卻受公卿把持,這究竟是誰家之天下?”

盧植微微皺眉,春秋思想複雜,國家都有那麽多,就別說道德標準了。比如說忠之義,就有忠君、忠國、忠民之分,還有忠名、忠利這類小門分類;最典型,也最讓當世大儒反感的一條春秋古義就是:忠利。

忠利思想的行為準則很有名: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侍。

魏越此刻闡述的春秋古義不是忠利,而是忠名,即有什麽名分就做什麽事情,翻譯過來就是屁股決定腦袋,可以用‘君以國士待我,我以國士報君’來形容,說的難聽了就是: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

擺明了,魏越不願意向公卿低頭,而激烈態度讓盧植心中不安,擔心魏越跟那些不滿朝廷的士人一樣轉身投奔太平道。

猶豫再三,盧植勸道:“和光同塵,與時舒卷;戢鱗潛翼,思屬風雲。”

收起你現在的脾氣,你才有機會踏上呼風喚雨的道路。不管你以後想幹什麽,現在最好學會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