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部曲

射聲校尉部,營門外擺列兩排鹿角,門內兩側箭塔上嶄新旗幟飄揚,頭一次站滿值守衛士。

魏越一襲紅黑相間吏服,也不由的以輕快腳步趕路,今日雒都街道上各處亭長率領亭卒緊密盤查,往來之人多是公服在身步履匆匆。

營門前,魏越瞥見一排懸掛示眾的首級不由放慢腳步,這些首級已清洗幹淨,因冬春交替天氣濕冷之故,至今容顏飽滿,除了口唇發白之外,仿佛活人似的。

左曲樂師張襲的首級排在最前,魏越眉頭緊皺,問身旁一名背弩拄戟衛士:“樂師張襲為何被殺?”

這是魏越教授過的新兵,這新兵微微側頭看一眼張襲首級,道:“與太平道有染,故而被殺。”

這時候門前當值軍吏走來,對著魏越拱手,神情剛毅:“魏先生莫聽這豎子亂言。”

來到魏越麵前,這軍吏扭頭看張襲首級,解釋道:“張襲被殺,非是與太平道有舊,若與太平道有舊交就該殺,那雒都之中幾人能活?張襲之死,在於此人家無豐資卻終日花銷巨大,鮑司馬問及其錢財來由,彼又言辭閃爍不吐實言,故而被殺。”

魏越緩緩點頭,卻難以釋懷道:“此公雖惡,卻無膽與太平道勾結。若所料不差,其錢財來源說出也難逃死罪。”

這軍吏不置可否,對魏越擠出笑容:“鮑司馬在校場之中,魏先生可徑去校場。”

魏越頷首,仰頭眨眨眼,視張襲等一眾首級為無物,腰背挺直闊步前往,到讓軍吏另眼相看,對之前答話的新兵笑道:“你這豎子倒是好機緣,我觀魏先生器量非常前程遠大,爾等與魏先生有授業情誼,今後可互為臂助。”

校場之中,五十人一隊的射聲士各自在隊率號令聲中與其他隊演練協同壓製戰術、狙擊戰術,以及斷層、隔牆拋射等等有特別作用的針對戰術。

鮑鴻身邊簇擁著三名軍侯曲長,以及一批從射聲部升遷至羽林、虎賁又調派回來的軍官,這些優秀軍官才是射聲部戰鬥力的保證。畢竟射聲部是技術兵種,戰鬥時射擊機會有限,如何爆發最大殺傷力嚴重依賴於軍官臨陣判斷力。

魏越也在一旁觀摩射聲士什伍配合狙殺戰術,這是一種通過小組齊射擊殺對方勇士、軍官的常見戰術,從齊射戰術延伸而來,齊射是弓弩部隊的入門戰術;進階戰術則是精確拋射,很多戰術都源於這兩個日常訓練的戰術動作。

如精確拋射,是弓弩手站在戰陣或障礙物、防禦工事後麵,在射手缺乏視野的情況下,通過軍官口令執行,基於原始彈道學的戰術。因弓、弩彈道特性有差,以及射程問題,多以蹶張士執行什伍狙殺戰術,以射聲士執行精確拋射戰術。

待各隊停下操練休緩體力時,魏越才得以來到鮑鴻處,鮑鴻今日才給魏越一種肅殺感。

魏越行禮後,就聽鮑鴻道:“張襲之事,料來揚祖應知。具體如何本官也無須贅述,就問揚祖可有去處。若無,就接替張襲教授左曲;若有,便隨意去留。”

“盧尚書指點小吏等待時機,待公車署選拔、考核時去試試運氣。”

魏越如實回答,卻問:“小吏若留在射聲部,不知可否率部曲隨軍?”

“多少部曲?”

鮑鴻眼睛一亮,魏越能有多少部曲?關鍵是態度,若魏越肯留在射聲部,將解決目前他心中的頑疾。

現在北軍隨時可能離京作戰,中曲樂師杜猛直接就入宮去給皇帝奏樂了;右曲樂師高寵又是個精於養生的人,故而辭職養病。鮑鴻的心病就在樂師上,說不好射聲部出征時,連指揮軍隊唱歌的樂師都找不到一個,到時笑話就鬧大了。

“控弦二十騎,劍盾二十,及隨從近十人,前後約五十人,馬匹三十。除盔甲外,一切軍械周全。”

魏越說著伸出右手展開五指晃了晃,而鮑鴻卻是瞪目,詫異問:“當真有部曲五十人,含有騎士三十?”

“不敢有瞞,如今正安置於東明都亭盧尚書宅院外。”

鮑鴻聽了連連搖頭:“部曲雄厚,揚祖留在射聲部不妥,可知本官部曲幾人?隻有十騎而已,各曲長不過五六騎,屯長二三騎,隊率或有一騎隨從。部裏,本官及上下軍吏、官佐所有部曲也不過三百人而已。揚祖卻有五十,就算本官與揚祖願意,出征時也會調揚祖入中軍。”

見魏越想不明白其中關竅,鮑鴻解釋道:“各家部曲所獲軍功皆歸其主,部曲強橫者往往自恃戰力藐視校尉、司馬軍令,因爭搶軍功常有齷齪。故而,部曲戰力隆盛者,曆來集結於中軍。”

這隻是一個原因,鮑鴻說著左右看一眼,見近處無第三人,露笑道:“能率三五十部曲者,豈會出身尋常?故而,戰事順利時,中軍小校往往自率部曲赴戰;戰事不順,自然也隨中軍後撤。揚祖能有部曲五十,即便無才,也能做個中軍帳下吏。”

果然有內幕,魏越正要詢問自己部曲隨軍時的糧餉問題,卻聽鮑鴻又說:“沒有白來的好處,有好處自然就有壞處。揚祖試想,若揚祖部曲因本官軍令而折損,與揚祖部曲因中軍軍令而折損,哪一個折損能讓揚祖服氣,不願鬧騰?顯然,中軍將令權威重於本官,因中軍軍令而折損部曲,無人敢滋生是非。這才是集結各家部曲於中軍的主要原因,懾服豪強,又能自由調度,不使得戰力閑置。”

這不是去打獵,而是打仗。

尤其是各家部曲,軍功歸其主,撫恤壓力自然也歸其主自費。執行軍令戰鬥時會有損傷,軍令下達時隻有你去不去的說法,沒有你合適不合適的說法。形勢所需,你再不願意也要去拚命;雖有軍功補償,可部曲折損帶來的感情創傷、經濟負擔都歸自己,有幾人能事後心平氣和的接受?

魏越雖然沒有參加過戰爭,可家中老人跟他講述過戰爭。戰爭最麻煩的永遠不是起源、過程,而是收尾部分,不說其他,就說戰後軍功分配。那時候一幫軍官圍著你嚷嚷自己的功勳,不斷重複再重複當時的形勢,為的就是增加自己軍功含金量。軍官爭功時,情緒激動鬧出人命也是常有之事。

就如鮑鴻說的那樣,將部曲較多的參戰人員集中在中軍為的就是方便管理。

這類自率部曲參戰的人員,缺乏正規軍官的自律,往往都是大族出身,本身彼此之間就有宿怨。遇到爭搶軍功、部曲折損、相互排擠等等容易情緒失控事件時,帶著部曲在軍營中內訌、廝殺的先例也有。

至於拒絕私人部曲隨軍,沒有這個先例,軍官自古以來就是貴族兼任,帶自己私軍護衛自己安全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何況,這種私人部曲往往裝備精良,同等補給壓力下,私人部曲擁有比征召軍隊更高的戰鬥意願、戰鬥素質。

尤其是戰鬥素質,這是很多出奇戰術的基礎,比如奇襲,就需要高昂士氣、極高契合度的部隊來執行。

私人部曲的隱患就如鮑鴻說的那樣,會幹擾指揮官的權威,造成一些額外的麻煩。在無法禁止部曲參戰的環境下,能做的就是從法律上限製部曲數量。否則你一個中級軍官帶著一千私軍上任,去統轄五百官軍,怎麽看都別扭。

特別是私人部曲有一個最大的隱患,不同於號令如一的官軍,官軍隻有一個中樞;而私人部曲在中樞之外,還有一層指揮樞紐,即部曲主人。這就使得私人部曲作戰時會有第二思想,無法忠實貫徹中軍命令,可能形勢不利會自行撤離,進而引發全線動搖、混亂、崩潰。

所以鮑鴻也說的好聽,說什麽戰場形勢好,會放出這類私人部曲自由作戰搶軍功……純粹是為了約束,私人部曲在戰場上有很大的不確定性,在戰場形勢沒有穩定前,誰也不願意把私人部曲派出去。

當然了,那類戰鬥意誌堅定,主動求戰的私人部曲不在此列。

這樣部曲也有,比如孫堅作戰風格奔放、熱忱,且發揮穩定,其部曲貫徹孫堅戰鬥意誌時必然成為一口尖刀。還是下邳縣丞的孫堅,正因為他的作戰風格討主帥信任、喜愛,將乘風而起。

魏越覺得可能是自己擁有五十名軍械齊備的部曲之故,鮑鴻對他的態度突然親昵起來,從各方麵講述私人部曲在軍中的注意事項,說的很詳細。

鮑鴻的熱情出乎魏越預料,除了向魏越普及私人部曲各方麵事項外,還開始誇讚魏越的部曲,畢竟其中有三十騎,三十騎中多是南匈奴義從騎士。南匈奴騎士可以劃歸並州騎士體係,並州、涼州、幽州盛產驍騎,與之齊名的還有巴人、丹陽人為兵源訓練的步兵。

並、涼、幽三州騎士名震天下,是艱苦環境所使然,其中漢胡騎士並存,如並州有匈奴騎士,涼州有羌氐等湟中秦胡,幽州有東胡、鮮卑等義從。隻要肯花錢,誰都能募集到這三州騎士兵源。

巴人、丹陽人組成的步兵以勇悍、善鬥出名,而非紀律。所以這兩個地方的兵源組成的私人部曲擁有高昂士氣與戰鬥力,卻存在先天缺陷,缺乏軍隊最重要的特性:源於紀律的韌性。

這是隻能打順風仗的軍隊,也是因為非常能打順風仗,所以這兩個群體有很大名聲,也是組建小規模步兵部曲的優良兵源。

而鮑鴻誇讚魏越擁有並州騎士之餘,卻說起一件事兒,頗為遺憾的口吻:“我途徑上庸時,曾見賨(音蔥)人部眾,若與之交好,說不得也能招納賨人義從,不使揚祖專美於前。”

魏越一時半會兒不明白鮑鴻說這話的意思,難道是為了挽回上司的顏麵?

因巴人中助武王伐紂,使用大木板作為楯牌,所以被稱為板盾蠻並受到周王朝的優待,時間變遷,後來被周天子取消特權;到了秦時因射虎有功,秦王又恢複了原來周天子那樣的優惠,所以又被叫作白虎複夷;後助漢王還定三秦,受到漢朝的優待,以交布抵賦。

巴人把賦叫作賨,所以又被叫做賨人。板盾蠻、複夷、賨人是不同時期對巴人的稱呼。生存力如此強,又是以強橫戰力留名史冊,並獲得新朝優待,巴人的戰力不需要質疑。

羌人接連作亂,卻始終無法在富饒、相對封閉的益州站穩腳,難道是連綿山川阻隔了羌人遷徙腳步?不,幾次羌人南遷都讓巴人殺的片甲不留,被羌人稱呼為‘神軍’。因為巴人部落較多,有廣泛的兵源供朝廷招募,所以益州、荊州二處平叛,巴人向來是朝廷將領首選雇傭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