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相見恨晚

次日,魏越頭戴勇士冠,一襲吏服乘坐驢車來到射聲校尉部上班。

營門處當值軍吏見拉車驢子品相出眾,出言感慨:“魏先生深藏不露,光這頭驢子,怎麽也該能換一匹良馬!”

說著,這位與魏越同樣打扮的軍吏目光盯著驢子細細打量頭、頸、軀幹、四肢,煞有其事點著頭:“勻稱有力,上品呀!”

不等魏越開口,就見這軍吏拱手賠笑道:“實不相瞞,敝人家中有兩頭雌驢,素無良種可配……若魏先生能舍得借我三日,敝人願出五石豆料酬謝。”

駕車的韓氏車僮對魏越拱手道:“先生,車隻供家主早晚上朝專用,餘下時日都是靜養。”

見兩個人你情我願,魏越便對那軍吏道:“既然兄台有意,恰好又有空閑,此事可成。如何成事,兄台與張君商議著就是。”

反正他是不參與,臨走時那軍吏心滿意足自薦道:“某校尉部帳前讚畫梁庸,今夜必酬先生成全之功。”

魏越也拱手,笑著推辭:“此小事爾,不值得梁讚畫奔波破費。”

“魏先生初來京中不明白行情,此事梁某必須表示一二。”梁庸言辭堅定,魏越也不再推辭,就聽梁庸提醒道:“魏先生今日歸營,不妨先去尋鮑司馬。這幾日來,營中有些許瑣事,先生應當了解了解。”

魏越道謝後,一路直赴鮑鴻辦公所在的庭院,雨後的清晨略泛清寒之氣。

鮑鴻今日愁眉,待魏越坐好後才緩緩開口:“遊殷辭官而去,因愧疚於本官,舉薦其好友趙戩充任樂師一職。”

頓時魏越就理解了鮑鴻的愁意,就連他也頭疼道:“鮑司馬,遊兄業務精熟,而小吏終究不過是新來之人,遊兄這麽一走,教授軍士一事豈不半途而廢?”

鮑鴻垂眉盯著桌案上鋪開的紙頁,道:“此事隻能托付於揚祖,那趙戩不是好相與的。”

說著將桌案上的紙頁遞給魏越:“隻要揚祖願下恒心教授軍士,不論成敗,本官舉薦揚祖做個百石吏。”

是你幫我,我因感激才給你弄個豐厚的俸祿;不是我給你豐厚俸祿,你出於感激才幫我的。

先後因果關係很重要,這是鮑鴻、魏越都敏感的東西,前者意味著公平交易,後者則意味著魏越在職務變動上受恩於鮑鴻,彼此有輕微的附屬關係。

很豐厚的回報,卻讓魏越深深的不解,雖說三名曲樂師不務正業,可遊殷走後,鮑鴻不至於窘迫到這般地步吧?

如初來時鮑鴻說的那樣,百石吏對魏越來說隻是個起步,豪強出身,師出蔡邕的他放到幾十年前,這輩子怎麽都能混到兩千石。所謂的百石吏,對魏越來說也隻是一封獎狀,連資曆都算不上。鮑鴻開具的這個條件實際上對魏越沒有多大意義,反而對鮑鴻本人而言是一種禦下無能的體現。

魏越細細衡量,他也理解鮑鴻的無奈,樂師是稀有人才,不願來你總不能綁著來幹活吧?就算來了,混日子你也隻能幹瞪眼。

鮑鴻也是有心做一番事業的,魏越有意答應,準備先摸清楚情況,如果今後那個搭檔趙戩不靠譜,他就拒絕:“鮑司馬,這趙戩何許人也?”

就怕魏越直接拒絕,鮑鴻一聽鬆一口氣擠出笑容道:“趙戩乃京兆長陵人,已舉孝廉,原是黃門郎,後辭官歸鄉專心治學。這回入京還是因七經之事,故而雖受遊殷請托來我射聲部任事,但絕不長久。”

魏越挑眉,看鮑鴻的眼神有些奇怪,遊殷走之前請來的趙戩來頭這麽大,趙戩辭官前的影響力就在現在鮑鴻之上。現在趙戩來代替遊殷教授軍士,鮑鴻豈能安然高坐?

鮑鴻尷尬露笑道:“趙戩為人幹練,他若能長久任職,本官願執弟禮。奈何此人名聲大,朝中諸公得悉此事,必然爭相調用趙戩於本處。”

趙戩辭官歸鄉治學是養名,不到一定時間是不會有人再次舉薦、征辟趙戩的;現在趙戩因朋友請托之故入職當個軍吏,那麽欣賞趙戩的朝中大佬會直接升調趙戩到自己手下做事。

魏越心中計算著,若之前趙戩閑散時,依舊可以理直氣壯的拒絕朝中征辟;但一出來做事再拒絕的話,就有看不起對方的味道了。可能這位趙戩入職三五日內,就會收到一疊委任書。

見魏越遲疑,鮑鴻就知道百石吏的職位無法令魏越頭腦發熱:“揚祖,意下如何?”

“或許可為,若趙戩高升而去,我有新識好友太原王淩有意來北軍曆練。屆時我兩少年教授軍士,就怕年少誤事。”

魏越語氣斟酌,不存在軍士是否信服的問題,這是軍隊,用心教學就不存在紀律問題;反倒是求學欲望強烈的軍士十分熱情,如何不傷情麵的婉拒反倒是個問題。

一聽魏越還能拉來一個替補,鮑鴻麵露喜色拍掌露笑:“好!再好不過!揚祖大可安心,盡管放手施為,再差也不過是五校墊底而已。”

魏越垂眉瞥一眼晉升書狀,問:“鮑司馬,遊兄何在?共事以來,小吏多受遊兄照拂。若來得及,小吏當宴送遊兄才是。”

“這樣呀……”鮑鴻麵帶難色,解釋道:“遊殷謄抄七經事畢後,才會離京回鄉。七經之事關係五校各家家傳,遊殷完成此事後才算真正離職。”

魏越聽了露笑:“遊兄想的周到,估計是擔心專司七經謄抄一事耽誤教授《詩經》一事。”

鮑鴻笑著頷首也不出言肯定,隻是挺直腰背道:“新的吏服三日內就送至揚祖處,今夜揚祖用餐就依百石吏吧。”

魏越拱手應下,起身告退,鮑鴻順勢起身送魏越出門,看魏越離去背影,不由搓搓臉,頗感晦氣。

回到庭院之中,魏越研墨,默寫十餘份今天準備教授的國風詩歌,卻被一陣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打斷,抬頭去看一名留著八字胡,身高八尺體形壯碩的儒服男子在門檻處脫鞋,自行入內後這男子走向書架,魏越去看時果然書架上有了三層不屬於自己的書。

這人取了一冊書,到另一處桌案處盤坐,往硯台中滴水,重複研墨時抬頭笑看魏越:“某京兆長陵人趙戩,字叔茂。聽聞足下乃陳留蔡大家門下高足?”

魏越放下筆,微微皺眉道:“曾有幸服侍蔡師身邊六載,不知趙先生有何見教?”

“不敢有見教之談,隻是有些許不解之處。”

趙戩拱拱手,麵帶疑惑道:“近來吳郡顧雍名蓋京中,袁氏兄弟爭相交結。前日顧雍應袁紹所邀,隨行車馬不下五十,可謂是前呼後擁,萬眾矚目。趙某不解,為何足下與顧雍師出同門,卻不曾同行?甚至京中,隻知顧雍得蔡大家真傳,卻無人提及足下?”

“趙先生,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我與顧雍各有誌向,又非並架之馬何必同行同宿?”

見魏越神情不快,趙戩解釋道:“顧雍以正字草書名震一時,似乎魏先生也擅長正字草書?”

“這與趙先生似乎並無關聯?”

魏越冷淡反問,既然已經把草書專利讓給了顧雍,魏越就不準備提及此事。

趙戩認真點頭,雙目盯著魏越雙眸:“大有關聯,魏先生可知遊兄為何辭職?又可知,為何趙某會應遊兄請托而來營中?”

魏越按捺住心中不快,神情平靜:“此二事我皆不知也,還請趙先生不吝告知。”

“此二事實乃一事,皆關係魏先生。”趙戩抖抖袍袖正坐,緩緩道:“七經麵世時,眾士子感慨陳留蔡大家書法如蒙神授,遊兄卻說魏先生得蔡大家真傳,有一手青出於藍的行楷,而魏先生更將蔡大家所書正字稱之為楷書,取天下文字楷模之義。不知,可有此事?”

“確有其事,不過這與趙先生何關?”

“大有關係!”

趙戩說著伸出手臂比劃道:“當時我等驚歎於遊兄際遇,竟能與蔡大家門下高足相識、共事。卻遭名為郭援者哂笑,其大談吳郡顧元歎如何如何,氣勢淩人,一度使得遊兄勢虧,以至於懷疑魏先生。後當眾醒悟,羞愧之際又要兼顧軍務,便以發遮麵不以真麵目見人,至今夜宿車廂之中,晝夜謄抄七經。”

他的食指伸出:“此趙某不解之一也,為何魏先生不與顧元歎同行,適才先生已做解答,如今隻憾遊兄為虛名所累。”

接著他又伸出第二個指頭:“趙某素來信賴遊兄為人,遊兄談及先生甚是推崇,他說先生是蔡大家高足,應該不會有假。故而,趙某有心結識先生便乘勢入營;若先生名不符實,誆騙遊兄淪落到此般地步,那趙某也有手段為遊兄解恨。”

他說的清楚,魏越聽了心裏頗有些不是滋味兒,歎道:“我與顧雍意氣之爭,不想卻連累了遊兄。至於魏某真假,趙先生可尋侍中山陰韓公、尚書涿縣盧公驗證。二公勞碌於政事,其家中子侄盧慎、韓胤皆識我麵目。另城門校尉陸紆之子陸駿,議郎曹操、司隸校尉張溫甥兒蔡瑁皆識我。當然,若還不行,可帶魏某去顧雍處。”

趙戩卻是搖頭做笑:“梁庸乃我好友,先生乘侍中山陰韓公家中驢車而來,可見真假。能確悉先生真假,遊兄之事到此為止,還請先生見諒冒犯之舉。”

魏越努嘴,挑眉:“無礙,遊兄乃淳厚長者,能有趙先生這樣急公好義好友令人羨慕。”

趙戩提筆書寫,聽了抬眉看魏越:“我卻與先生,大有相見恨晚之意。魏先生不慕虛名,又待人平和,乃我輩中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