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四民月令》
王允從各方麵粗略考校魏越一番後,帶著兒子王定、侄兒王淩滿意離去。
魏越送出門,目送驢車消失在街道拐角,這才聳肩呼一口氣道:“王禦史凜凜有神,不怒自威。”
一旁韓說拄著手杖,沉吟道:“此有道之人也,如揚祖所言,王允非等閑人。隨行二子,王定氣度遠不如王淩,卻也在阿胤之上。”
跟在身後的韓胤一臉無辜,不由苦笑道:“伯父,侄兒雖才能平庸,卻無妒人之心,伯父怎麽會覺得王定在我之上呢?”
魏越低頭瞥一眼手裏握著的三枚名刺,笑著解釋:“文嗣兄倒也有自知之明,可惜論心機,王定勝於文嗣兄。”
韓胤撇嘴,卻聽韓說附議:“揚祖所言雖不中亦不遠也,阿胤待人真誠,隻適合在家治學,不適於交遊天下或為官治政。”
說的韓胤很不服氣,但又礙於情麵不敢出言反駁,隻能心中嘀咕。
在韓說宅中魏越又待了兩天,第三日時顧雍孤身前來,今日的他羊裘大氅下是一襲素絹刺繡錦服,衣襟、兩袖分別刺繡著朱紅牡丹、杏黃秋菊,流蘇黑紋略作裝飾,衣裝風格鮮豔卻不顯得輕浮。
迷蒙略寒的秋雨中,水珠劈啪聲響伴奏,魏越在大開的窗邊斜倚箱櫃,左臂握著一冊書撐在藤箱上,右手捏著一把炒黃豆,不時送入口中幾枚,嚼的咯嘣脆十分香。
顧雍提著小木匣在門前脫去有木釘防滑的木履,就這廊簷匯聚流下的水簾又了洗了腿腳泥點,最後洗手後才光腳入內。
他見魏越兩腿蓋著一條羊皮縫合的皮被,姿態悠閑讀著書似乎很專注,仿佛沒看到他到來似的。
顧雍直身跪坐,將木匣推向魏越道:“安平崔尚書手跡在此,有‘勸侄州平書’七封,另有崔尚書所撰《四民月令》副本一冊。”
魏越合起手中書,坐直身子卻說:“前後三日功夫師兄就能達成小弟所願,看來某小覷了師兄。”
正常口吻的誇讚之語,卻讓顧雍聽起來縱是怪怪的,他聽不出這種誇讚語句中應該有的喜悅之情,垂眉打開木匣,坐直身子一笑,笑的勉強:“說到底還是沾了揚祖的威風,若非正字章草一事,崔州平也不會視我為同道中人。我以揚祖之字結識崔氏,再以崔氏所贈之物了結揚祖之怨,此事不論橫豎怎麽看,都是我顧元歎虧欠甚多,多的難以彌補。”
魏越垂眉看木匣中的紙頁,卻問:“崔州平?此人如何?”
心中愧意難消,顧雍稍稍回憶後便說:“此人乃廷尉崔烈次子,名鈞,字州平。據我粗略所知,崔州平少時交結豪傑,勇武有雄名。現今官拜虎賁中郎,亦是京中後起之秀。”
說著顧雍伸手在地板上描畫寫字,也忍不住露笑道:“其兄崔均,字元平,在家治學,數次不應朝廷征辟,頗有名望。聽崔州平言及其兄,似乎是一位注重氣節的人。”
崔烈的長子叫崔均元平,次子叫崔鈞州平,兄弟姓名同音不同字,這種事情魏越也遭遇過,見顧雍特意解釋,也不由露笑:“這位崔廷尉倒也是個趣人,若是第三個兒子,又該如何起名?”
顧雍也跟著笑了笑,又覺得笑容尷尬,斂去笑容後說:“我素知揚祖涉獵廣泛隻是苦於缺乏人手,除崔氏手跡外,將再贈揚祖十戶仆僮。”
十戶仆僮,不是簡單的十戶務農的人口,能當作禮物送出的必然有一技之長,而仆僮又是私兵的代名詞。
魏越努嘴,毫不掩飾緊皺眉頭陷入沉思,他相信顧雍能做這個主。其實,大家難道就不好奇顧雍這位東吳丞相的家世?明明是世家大族出身,卻毫無父祖信息可查……這個曆史之謎魏越已經解開,因為顧雍父祖兩代人都不喜歡治理家業,屬於那種精神空虛追求特殊的人氏。老的在琅琊道宮修仙,小的雲遊江淮之間,以扶乩、占卜而出名。
典型的不務正業不說,還跟琅琊道宮、太平道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怎麽敢對外聲張?
現在顧家的一切,都是顧雍的母親在操持,作為今後顧家的家主。依魏越來看,顧雍送出十戶家奴解決隱晦麻煩,是不存在各方麵問題。
魏越所疑惑的也在這裏,隻當是顧雍在彰顯自己所擁有的人力物力,能送十戶仆僮給魏越做人情,那也能調派一百仆僮私兵截殺魏越、魏氏宗族;或許還有另一重意思,即以這十戶仆僮的價值為標準,來襯托崔氏手跡的價值。
微微頷首,魏越道:“我小家小戶,能得十戶仆僮足以省卻數年積累。算上崔氏手跡,師兄與我之間恩怨一筆勾清。”
“這是算不清的,顧雍明白這個道理,揚祖也明白。”顧雍露出苦笑,實話實話刺激著魏越神經:“近來各家相邀,補償揚祖所需的十戶仆僮,非出自顧氏,而是各家所贈專事顧某起居、出行之用。歸根到底,這些都應該是揚祖的。隻恨顧雍一時膽怯,又受名利蠱惑,未能聲張正義所使然。”
提出‘正字章草’概念的顧雍,作為海內第一大儒蔡邕的真傳弟子,又出身江南名門,他的未來是何等璀璨光明?送顧雍錢財禮物顯然落入俗套,隻有送人到顧雍身邊,每當顧雍看到這些人就會想起他們這些贈送者的情誼,非常合算的投機手段!
在魏越思索之際,顧雍又慢吞吞吐出一個刺,刺激魏越身心:“昨日汝南袁紹相邀,贈我延熹裏別院一處。聽說袁術與袁紹爭名已久,可能明後兩日袁術也會邀我做客。說不得會贈出一處規模更甚的宅院。待顧雍湊齊十戶仆僮後,將連宅院一同補償於揚祖。”
魏越臉皮鬆垮仿佛掛在臉上似的,雙目直勾勾盯著顧雍,語氣幽幽:“師兄啊師兄,我本已知足,你又何必再三補償?越是如此,越讓魏某心如刀割,細細想來,恨不得生啖了你顧元歎!可偏偏看你這好人模樣,又下不了手。”
顧雍也是無奈,愁眉道:“表兄也多有規勸,可一想到禍由我起,如今借蔡師威名與揚祖之物招搖於京師重地,顧雍名望遠播不說,還有種種物力收獲。這名望是揚祖成全之恩,某想分割還與揚祖也無良策,唯一能還給揚祖的隻有身外之物了。”
魏越挑眉,直言道:“我有所缺,就收下這十戶仆僮與一處宅院,再多的不妨送與蔡師,我反正是不要了。否則一而再,再而三的貪圖財物,隻會蒙蔽我這一腔熱血。倒是師兄敦厚如一,依我看天下豪傑多有末路窮途,可師兄必然善終。”
“承蒙揚祖吉言。”
顧雍張張嘴想說什麽,見魏越故意扭頭去看窗外水簾,隻能歎息道:“顧某婚禮時,還望揚祖能來。”
頭也不回,魏越道:“三年內我恐怕離不開北軍,師兄就不必等我了。再說我去了吳地,見到師妹難免又生是非。”
“師弟三年內不至,某就等五年。”
等魏越扭回頭,已不見了顧雍,耳中除了雨幕水珠劈啪聲外,還有顧雍遠去的清脆咯噔聲。
望著泛黑屋頂,魏越幽幽歎息,伸手抓住木匣,取出書冊翻閱起來,七封紮好的家書是典型的章草,成冊的《四民月令》尚能聞到紙墨味道,應該是剛謄抄好的,翻看一看果然是顧雍字跡。
《四民月令》成書已有二十多年,這本書魏越早有聽聞,卻不曾閱覽。情不自禁翻閱起來,越看眉頭皺的越深。
四民是指士、農、工、商,此概念早於春秋時已出現;月令是一種文章體裁,記述每年十二個月每個月應該注意的風俗、祭祀、禁令等等。書名簡單翻譯過來,指的是士農工商四個階層每個月根據時下風俗、氣候、經濟都應該幹什麽、不幹什麽、要注意什麽的貴族莊園發展指導書。
《四民月令》涉及四個階層,在崔寔生活的那個時期,正是梁氏亂政期間,士族豪門大規模兼並土地的狂潮尾期。名門豪族擁有龐大的土地、仆僮資源,依舊有不擅長經營而破產的現象發生。崔寔因父祖喜好交遊不治產業之故,深受其害。
接手家業後的崔寔不得不挑起積累的家族債務,於是他積極學習,努力經營安平、與雒陽的莊園,通過釀醋、紡織能工藝經濟償還債務。為了避免後人重蹈覆轍,他以自己畢生經驗寫下了這冊《四民月令》。
如今隻有士族莊園之中集合著‘士農工商’四大階層,即便沒有,也在莊園經濟圈內存在完整的四大階層。故而這本書內容涉及四大階層方方麵麵,包含各地經濟狀況、奇異風俗,對魏越而言最重要的就是‘士篇’。
農、商、工,魏越雖不知其底細,但也具有前瞻性;隻有如何與士族打交道缺乏必須的家族積累。
《四民月令》中恰好有能補充魏越的地方,那就是根據風俗,禮儀,積極參與本地士族集會活動中去。幾乎可以將《四民月令》看成一部日程規劃表,什麽身份,什麽時候該幹什麽,都說的一清二楚!
短期內在北軍曆練的魏越還用不上這個,最缺這個的是他的父親魏真,以及幾乎所有與自己父親一樣的豪強族長!
而這本書的內容,更解釋一個魏越心中的疑惑,那就是士族如何壯大的!
莊園製度顯然是落後的,甚至還比不上戰國時期,大概與春秋等平。可莊園經濟意味的東西太多了,比如莊園之內的管理權、執法權、立法權……對士族而言,這是恢複祖上榮耀的一大步,對附屬於莊園內的農、商、工而言,卻是一種不得已。
當大漢朝廷的律法無法保障他們正常生活時,那麽投身於士族莊園之內能獲得平安,隻是‘兩權相害取其輕’的一種避禍選擇。
人口是最大的財富,士族也不是什麽人都收,收的必然是精華人口,士族莊園經濟的擴大,意味著大漢的精華人口的消失,以及對地方控製力的衰減。士族莊園擴大,朝廷賦稅降低,政策缺乏財力無法執行,政策失敗導致控製力進一步衰減,士族莊園進一步擴大……無法解脫的惡性循環。
難怪朝廷要黨錮,不黨錮的話,須臾間大漢朝廷就會被侵蝕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