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最壞打算

韓胤輕快腳步透著喜悅之情,披戴如霜月華來到這處小庭院之中,眉宇神情急切道:“揚祖可知誰來了?”

魏越放下手中彩繪黑陶茶碗,搖頭笑著:“這不是有意為難魏某麽?京中英傑之多數不勝數,何況我又籍籍無名不曾識得幾人,如何能答得上來?”

“揚祖過謙,再用心猜猜。”韓胤說著搓搓手,補充道:“今夜可來了一位酒豪,若揚祖能猜中,某替揚祖代過三碗。”

眨眨眼睛,魏越打量韓胤表情想要解讀出一些信息來,韓胤笑吟吟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模樣似乎很有把握,魏越眉頭一挑扭頭對一側賀彪道:“文嗣兄絕非刻意刁難他人自以為趣的人,故而今夜來的人必是某之舊人。邊郡之中我識得之人除盧慎外,其餘之人文嗣兄並不知曉。而盧尚書家風嚴肅,如此就好斷定了,應該是吳楚之人。”

韓胤笑吟吟道:“來了四人,俱是在外飲酒散席後路過借宿的。揚祖能猜中其中一人,就算某輸了。”

看他興致這麽高,又沒做出限製顯然是有意讓魏越過關,魏越心中合計自己在京的熟人,虞翻跟著朱儁研習武技、兵法雖然在京,卻一直沒取得聯係。虞翻的名聲已經傳了出來,不是什麽好名聲,這個會稽名門子弟確是以蠻橫、暴力而出名;另一個熟人會稽魏騰也在太學進修,這是個性格古板的人,雖出身名門卻不喜歡交際,故而魏越也沒有去打攪。

至於其他熟悉的吳越子弟,因為年紀尚幼多留在鄉梓求學,冠禮之後才會外出遊學;至於年紀更大、與陸駿同年齡段的,也因為這些人早早在外遊學、闖**或忙碌於事業,魏越並不認識這類正忙碌於自己事業的人。

魏越也笑吟吟看著韓胤:“文嗣兄腳步匆匆而來,可見來人與我關係匪淺。這已無須再猜了,應該是顧元歎來了。”

韓胤拍掌露笑,頗有感慨:“伯父常誇揚祖智慧天生,果不欺我!”

他說話間魏越已穿上寬鬆、舒適的粗孔草鞋,卻聽韓胤試探著詢問:“揚祖與顧元歎朝夕相處情同手足,自然也該知曉顧元歎一身才氣。今夜顧元歎前來,某有心討教一番陳留蔡公的書法,就是不知合適與否?”

這下魏越一愣,直問:“如何討教?字形韻之美舉目可見,然筆法傳神之處,蔡師雖有傳授,我與顧元歎本就學藝未精,又如何敢厚顏教授他人?若誤人子弟,豈不反目成仇?”

見他謙虛不願意傳授,韓胤擺擺手一副你見外,拿我不當自己人的模樣:“揚祖這是哪裏話?昨日之後,京中誰人不知陳留蔡大家書法卓世如蒙神授,可以說是字能傳神。而顧元歎得陳留蔡公真傳,又創一門書法,兼具正字、章草所長,備受京中推崇。就是顧元歎藏拙,這兩日有意躲避,京中各家子弟四下追尋就是不見其人身影,就連袁紹也幾番詢問,皆不得其蹤跡。”

他說著撇嘴:“私藏顧元歎者,估計就是議郎曹操。這事兒若讓袁紹得知,曹操難免吃苦頭。”

見魏越麵無表情,韓胤解釋,卻一臉隔江觀火不怕風大的好奇模樣:“曹操是喜好書法之人,見獵心喜才私藏顧元歎,可袁紹也是喜愛書法之人,又是曹操摯友……若為這書法一事鬧將起來,也是一番雅事。”

“是呀,曹操、袁紹會爭奪顧元歎而名留千古。”魏越說著露出一口白牙,嘴角翹著笑意冷冷:“看著架勢曹操也在其中,君子相會豈能不配劍器?文嗣兄,稍待片刻。”

魏越這話韓胤連連點頭,他覺得魏越言外之意與他心中不謀而合,就是曹操、袁紹一起為顧雍揚名,這隻是一場讓寒門子弟幹瞪眼的輿論炒作。而魏越掩飾不住的陰鬱,更是坐實了韓胤心中猜測。

即,同為蔡邕門下弟子,一同入京後,一個卻有當世遊俠之尊袁紹,與人脈廣泛的曹操聯手幫著宣揚名望;而魏越卻進入北軍曆練聲名不顯,這一刻韓胤甚至懷疑魏越進入北軍曆練,是蔡邕授意的,是服務於顧雍計劃的一環。

魏越轉身要入屋,銀白月光下是一張青白冷肅的臉,他麵前的賀彪雙眸微縮,急問:“少主?”

賀彪沒得到魏越的回應,隻能起身跟著魏越進入屋中,屋中魏越左臂伸直橫握劍鞘站在窗前,拇指按下劍簧一聲脆響,鞘中六麵漢劍彈出尺長,劍身錯金菱紋在銀白劍身上格外深邃、內斂。

月光拂麵,魏越口唇微動,聲音低沉:“虎臣,取弩。”

“少主?若是殺人消仇,奴可為之,何須少主涉險?”

魏越微微搖頭,麵相院中韓胤嘴角翹起一臉笑意,轉身回來往腰間佩劍,咬牙囑咐:“人人隻知蔡師名望高著海內,卻不知實乃寄人籬下。若我主仆遇害於此,隻有蔡師能知實情,可蔡師絕無複仇之力。今夜不殺人,我隻求全身而退。我去後二刻後,虎臣盡取屋中武備來尋我;若事發突然我猝然遇害,虎臣務必逃回去……他日姐夫自會為我複仇。”

說罷搓搓臉,要麵對的可是曹操,魏越不得不做最壞打算。

誰想剛出出門,就見曹操站在院中笑吟吟模樣,上下打量著身姿與自己差不多高、佩劍的魏越,笑道:“兩年未見,昔日頑童已成英武少年郎,看揚祖昂揚銳氣,頓時讓曹孟德感慨老矣,老矣。”

“神龜雖壽,猶有盡時;騰蛇乘霧,終為土灰。”

魏越緩緩吐出兩句,見曹操麵不改色似乎眼睛發光很感興趣一樣,便繼續道:“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曹操聽到這裏抬手捋著下巴處短須,緩緩點頭道:“這揚祖所創,似乎頌揚的是伯喈兄近況?”

魏越頷首露笑,神情懷念:“盈縮之期,不但在天;養怡之福,可得永年。”

走下院中,魏越抿嘴沉吟,感慨道:“蔡師如今心緒矛盾,進一步無路,退一步又嫌蹉跎。如有機會蔡師還是想為天下做點事情,若無機緣,恐怕將終老於江南。”

曹操也是一歎,隨後笑著說:“聽揚祖適才安慰孟德詩賦,可知揚祖心存大誌目光長遠。應知名利不過雲煙之物,得舍之間才能顯英雄氣概。”

魏越卻是撇嘴不屑:“孟德兄說我是英雄,那魏越就是英雄?何況天下人認可魏越是英雄,那魏越就是英雄?英雄就如進賢冠,不僅人能戴的,就連至尊的狗也能戴。再說名利,昔年孟德兄為了這區區名利,悍然打殺蹇碩之叔,若非家中長輩手段了得,恐怕孟德兄要為那點名利搭上性命吧?”

“是,人能做英雄,狗也能做英雄。不過人有別於狗,人有所為有所不為,犬彘之才無所不為。”

曹操說著垂眉,目光落在魏越腰間所懸劍鞘,道:“至尊近來要造劍,若今夜揚祖能退一步,曹某從至尊那裏為揚祖求一口名劍。”

魏越低頭看一眼自己的佩劍,卻說:“此劍名為定邊,九十年前魏某太曾祖任職越騎司馬,出征北匈奴凱旋而歸,孝和皇帝造此劍賜予出征將校。孟德兄求來的劍,怎比得上此劍?”

曹操努嘴,大感意外,又說:“曹某聽人說,至尊要補造南中興劍,會多造幾口以備不測,這劍乃是天下難尋的利器,能削鐵如泥。”

皇帝登基幾年後,在建寧三年頗有興致造了四口‘中興劍’,有鎮壓四方氣運之意,故而四口劍各有司職,而南中興劍意外失蹤,已成皇帝的憾事。甚至張讓這些人對外網羅,隻要有人給皇帝找回南中興劍,就直接授官賜爵,不過問得劍過程。

魏越還是搖頭:“魏某非不通人情世故之人,隻是疑惑孟德兄為何要置身其中?其實,師出同門,我能學到並有所感悟的技藝,顧雍也能學到。某這一身所學皆源於蔡師,此事不論外人如何說,我隻聽蔡師決斷。也不需要孟德的寶劍,隻需要蔡師一句話而已。”

說著魏越一笑:“就如進賢冠一樣,這冠握在蔡師手中,蔡師說這冠該顧雍戴,那就是顧雍的;若說是某的,那誰也奪不去。哪怕這冠是我製造,但製冠技藝源於蔡師,蔡師說是顧雍的,那就是顧雍的,天下人也會當是顧雍的。孟德兄,魏某雖天生輕狂,卻沒有敵對天下人的豪氣。”

一切問題都交給蔡邕裁斷,這是最好也是最無奈的辦法。

曹操麵容嚴肅,眨眨眼睛一時無言,隻能問一句:“揚祖應該知道,如此做是故意為難伯喈兄。伯喈兄視你為子,你能舍得?”

魏越抬頭,看著曹操麵容,長呼一口氣:“孟德兄還說沒說為何置身其中,這並不是什麽好事情,稍有不慎就會染一身泥。”

“我與伯喈兄亦師亦友,揚祖、顧元歎又得伯喈兄真傳,實在不忍心看你你二人相鬥一死一傷。”曹操說著下巴揚起遠眺星辰:“京中本就是非之地,這回你二人入京本就是一次考校。經得起京中繁華名利者,才是伯喈兄唯一真傳!若一死一傷,伯喈兄一身稀世學問將後繼無人成為絕學,這該是何等的令人痛心?”

韓胤在一旁已由起初詫異,到狐疑,再到現在的驚駭,看著魏越半張口發不出聲來,隻是瞪圓雙眸圓圓隱隱外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