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崔氏手跡

隨曹操至正廳,門前走廊下韓說拄杖靜靜等候,見曹操當首三人魚貫而來,而不是並肩而來,就知魏越與曹操之間已有隔閡。

曹操上前見禮後,韓說道:“孟德先入內,老夫囑咐揚祖幾句。”

曹操餘光打量院中,見侍奉的男女仆僮並無異色,便笑著說:“韓公勸勸也好,如此大的誤會實在是不應該。不過事已至此,當以和為貴。”

韓胤見曹操進去,自己想留著聽聽機密,卻在韓說無情目光下也隻能行禮後隨曹操離去,見侄兒如此沒有擔當韓說也隻是一歎:“揚祖,可知孟德心意?”

說話間他走向一旁,魏越左手搭在劍鞘口拇指扣在劍簧上,右手負在背後挺胸昂首,度著小步:“曹孟德不願我與顧雍一死一傷。”

韓說扭頭:“其中深意,想來揚祖也明白了?”

“是,要麽顧雍死我活,要麽我死顧雍活,再要麽兩家安然,風平浪靜。”

死要死的幹幹淨淨,活要活的光明磊落,如果一個死了,卻在另一個衣服上噴了一口血,這就是所謂曹操的一死一傷。

魏越神態沉著、安定並無韓說預料的狂態,韓說不認為魏越會畏懼,隻擔心魏越會撕破偽裝讓所有人無法下台,進而一場火並:“曹孟德本可以置身事外,奈何此人視蔡伯喈為知己。故而揚祖不必遷怨於彼,此人也是關心蔡伯喈學統而已。非是有意為難揚祖,若依老夫看,其實曹孟德是心向揚祖的。”

“如韓公所說,曹操也是一番好心,想著化解幹戈。”魏越說著努嘴,挑眉:“或許,小子莽撞行事,此人也能讓小子魂歸故裏。”

生死當麵,見魏越還有心情拿生死打趣,韓說也放心下來:“那揚祖去與顧元歎道別一聲,明日老夫邀王允前來,為揚祖尋一庇身之處。”

算家族底蘊,韓說祖上是韓國公族,與吳國通婚時才遷到吳地,但韓說非是宗家主脈,家中更比不上太原王家世代公卿,所以今夜魏越等人發生火並,他能做的也隻有準備後事。

送韓說離開後,魏越仰頭瞥一眼當空明月,腳踩木履一步一咯噔,清脆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來到正廳門前。

顧雍忍不住扭頭去看,就見魏越不緊不慢脫了木履,昂首闊步而來,麵不斜視也無表情。

魏越左右瞥一眼,右邊曹操身邊空出的位置顯然是他的,可他卻不停步,直接來到韓說離去後空出的主位,也不盤坐而是直身跪坐,這時候才認真掃一眼左右兩邊,右邊曹操、韓胤,左邊是陸駿、顧雍,以及蔡瑁。

見到蔡瑁,魏越挑動左眉露笑:“德圭兄也在呀?怎麽,似乎狀態不佳?”

蔡瑁確實狀態不好,手臂撐在木幾上托著腮幫子,扭頭看著魏越卻笑罵道:“你這豎子,何德何能有何顏麵端坐上首?”

魏越展開雙臂抖抖衣袖,似乎就這麽刻意招展,歪頭笑吟吟:“此處無人,為何魏某就坐不得?若德圭兄不服,大可上前同桌共飲。”

蔡瑁揚起腦袋環視一圈,頗理直氣壯道:“某,賓客也!”

說完,又把腦袋壓在手掌上,似乎醉得不輕。

魏越嗬嗬笑著看向陸駿,伸手接住小仆遞來的黑陶酒碗,單手高舉姿態瀟灑卻很沒禮貌:“季才兄,別來無恙?”

陸駿雙手托著酒碗,微笑著頷首:“一切尚好,揚祖賢弟近來可好?”

魏越仰頭飲酒,放下酒碗擦拭唇角時才回答:“在軍中認識了幾位趣人,每日倒也歡樂。”

陸駿也放下酒碗,眨眨眼睛,道:“眼前之事,揚祖以為當如何?”

魏越卻扭頭過去看曹操:“孟德兄,都說無價之寶有市無價,比之有價無市之物,孰貴孰賤?”

曹操正端著酒碗自飲,酒碗端在半空回頭看魏越,一笑:“這倒是個有趣的問題,這個問題曹某從未深思過。不過是揚祖問及,此事就簡單了。”

說著他仰頭將碗中酒喝光,擦著下巴胡須上酒液,曹操去看對麵陸駿道:“魏揚祖非常人也,他問孰貴孰賤,我若答孰貴孰賤必為其所駁。故而,曹某以為,有價無市者,與有市無價者同等貴賤。”

陸駿緩緩點頭,神情肅重問魏越:“揚祖之物乃是有市無價之寶,不知揚祖所要有價無市者,為何物?”

魏越微微抬起下巴,看著門外星辰道:“我父在五原時,安平崔公就任五原太守,我五原屯戍軍民多受崔公恩澤。故而,若魏某能得崔公親筆書冊,可了卻我父一心中夙願。”

陸駿問:“安平崔氏?”

魏越頷首,扭頭看過去,神情嚴肅無情:“今夜孟德兄在側,季才兄等專程尋到韓公宅中,誰敢說是無意為難我?故而,我這要求也能說是強人所難,畢竟先是顧雍奪我之物,我心中憾意難填。若能令我父夙願得嚐,身為人子又有什麽不能忍受的呢?”

就連曹操也感到棘手,有些不確信問:“揚祖,令尊與安平崔尚書有舊?”

魏越很肯定的點頭,端起酒碗小抿一口緩緩咽下:“這能有假?我五原軍民不念國恩者有之,卻無不念崔公恩情者。”

魏越口中的五原太守,與曹操口中的崔尚書指的都是安平人崔寔(形聲字,是),崔寔是崔瑗之子,而崔瑗擅長草書,與蔡邕齊名,時人並稱崔蔡。而崔寔接手家業時,家中有著父祖積累下的龐大人脈,卻因祖輩喜歡交遊卻不擅長治理家業,使得崔寔不得不研究農耕、經濟,故而崔寔是個經濟能手。

看向曹操,魏越解釋道:“五原、雲中孤懸邊塞之外,屯戍軍民與諸胡雜居,浸染胡風甚久。也不怕孟德兄笑話,崔公就任五原之前,五原軍民雖種麻,卻少有會織衣者,多裹麻禦寒。崔公就任後,耗家資邀請塞內木工、紡工至五原製作織機,傳授紡織技藝。若無崔公教化,可能如今之魏越披毛驅獸,與雜胡無異。”

不屑於去講述崔寔在五原秣兵曆馬打仗的事情,五原、雲中兩郡的軍民日夜生活在戰爭、暴力之中,打仗已成為生活中的一部分。反倒是封閉已久的生活環境在崔寔手中得到改變,才是五原、雲中人最在意的事情。崔寔願意傾盡全力讓他們穿好住好,那麽他們積極作戰擺平郡內漢胡、諸胡矛盾也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情。

這也是崔寔成為朝野眼中的‘有名邊將’,後升任遼東太守時,因母親病重直接辭官的原因所在。孝期結束後崔寔起任於尚書,因病離職後歸家,沒多久病逝。

一個已經逝去十三年的大儒手跡,在崔氏子弟眼中這類先人手跡寧願燒毀也不會贈給別人,除非找崔氏當代家主崔烈,崔烈是崔寔的堂弟。

陸駿猶豫良久,開口:“既然揚祖能開口諒解,此事已成小事。三五日內,某親送崔公手跡於揚祖當麵。”

魏越也隻是點點頭,看一眼垂頭不語的顧雍,苦澀道:“季才兄,我心中恨意有多深,隻有顧雍、師妹能了解。若能得到崔公手跡,再好不過;若得不到也無妨,魏某在明年四月前一直在京,不會潛逃他處。”

說著看向曹操,曹操麵容嚴肅卻先說:“揚祖,可要慎言,慎行。”

魏越卻緩緩搖頭,目光與曹操對視,眼孔之中滿是偏執而有神、專注:“大丈夫說一不二,豈能口是心非?孟德兄,得到崔公手跡能圓滿魏某孝心,那諒解此事也是無妨;若不能,我又不缺那幾百萬錢。錢財之物堵不住魏某之口,屆時無非你死我活。”

曹操毫不掩飾的厭棄神情瞥一眼顧雍,鼻音重重呼出濁氣,正眼看魏越:“揚祖雖有決斷,可否聽曹孟德一言?”

“孟德兄大可明言。”

曹操點頭,又看向陸駿道:“崔公手跡不急於三五日內,在伯喈兄決斷入京前能得到便可。若得不到,再依伯喈兄處置不遲。隻要揚祖,元歎二人之間不內訌於外人麵前,便都是曹某的友人;若有一人泄露於外人處,某替伯喈兄清理門戶。”

說著扭回頭看韓胤,以及對麵的蔡瑁:“此言非說與揚祖、元歎二人,德圭、文嗣務必自省。”

蔡瑁隻是點點頭並不出聲,韓胤卻是一臉苦色,卻聽曹操又道:“袁公路何等樣人,某比文嗣要清楚。此言袁紹知道,也會生玉成之心;而袁公路一旦得知,又將攪得裏外不得安寧。不論是是非非,最後隻有你韓文嗣裏外不是人。”

韓胤隻得連連點頭,顯然,他是這裏最佳的突破口,別說曹操,就連陸駿也格外多看了韓胤幾眼。

顧雍始終不發一言,魏越與韓胤送曹操等人去偏院歇息時,顧雍留在院中沒走,韓胤見此識趣離去。

魏越不願看顧雍憔悴臉色,扭頭過去道:“師兄近來勞形憂心,該早早安歇才是。”

顧雍抿抿口唇,猶豫再三開口:“揚祖,再無良策了麽?”

魏越搖頭,微微揚起下巴看到落下枝頭的月亮:“事關氣節,這一步我若遷就而退,那將不再是魏越魏揚祖,而是顧氏奴仆。隻望此事能善了,不誤兩家子弟今後相交,也不讓蔡師為難。”

顧雍看著離去的魏越背影,低聲道:“歸家後,某將不踏江北一步。”

高築院牆上,賀彪一襲黑漆皮鎧,抱著踏張弩躬身,朝魏越方向碎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