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世卿世祿

夜空群星璀璨,客房廊下魏越背倚著廊柱癡癡仰頭看著,雙眸各倒映著一枚銀白圓月,出神久久。

賀彪端著油燈來到廊下,腳步輕輕坐在魏越身側,笑著問:“少主所思何事如此入神?”

魏越聞聲努嘴,眨眨眼睛依舊仰望,嘴角一翹:“孔子東遊見兩小兒辯日,各執一詞皆有其理,孔子不能決。太陽如此,那這輪圓月想來也是如此,當世之中能探究其理的不過寥寥數人而已。”

言語神態之間魏越有著一種不可壓抑的優越感,轉而一歎後搖頭苦笑:“日月運轉之理,韓公舉目可見,卻不敢伸手握持。”

天圓地方,似乎跟地心說有著巨大的差距……可這是誤解,天圓地方學說引申出來的概念是‘天體是圓的,地方是指東南西北上下左右’,子午線的測量是建立在地心說基礎上的,沒有地心說這個理論根據,也就沒有子午線、大地水準麵的說法,而這兩個學說又與地圓說是一體的。說的更直白一點,如果沒有正確的日、月、地運轉模型,誰能測出日食?

眨著眼睛,魏越嗤嗤發笑:“估計不止韓公一人,恐怕也有其他人此類見識。卻不敢明言,有著種種原因,有一種原因與如今朝野形勢類同。如今世道,以謾罵、誹議宦官、閹黨為主,隻準他們罵閹黨愚弄天子黨錮天下賢良,卻不準人說他們的不是。連孔子都不敢自稱聖明無錯,當世各處名士得有多厚的臉皮,才能一心一意的謾罵旁人,卻從不反思,更不許其他人點評自己。一個個仿佛身上有鱗甲,觸碰不得。”

賀彪聽著撓撓自己耳際,低頭訕笑:“公子說的深奧,奴有些聽不明白。”

魏越扭頭看一眼賀彪,露笑,笑容冷肅:“能反朝廷的人,必然出自朝中;陳王涉振臂高呼,為天下黥首喊出一聲‘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可依舊不過是‘世卿世祿’。終結‘世卿世祿’者,非陳王涉,而是高祖皇帝與孝武皇帝。現在的名門、高第,各地豪強哪家不是諸侯後裔?孝和皇帝何等英姿明睿?先帝誅除暴逆果決手腕可見風骨,卻都是英年早逝。虎臣,有人見不得大漢有壯年皇帝,巴不得代代都是小兒皇帝。”

賀彪垂頭不語,就聽魏越又說:“原本我沒想這麽多,今夜被韓公一語點醒。世卿世祿何等的逍遙自在?不用擔憂子孫天資、秉性;不用擔憂宗族衰敗;更不用兢兢業業侍奉朝廷。世卿世祿,卿之子生來就是卿,大夫之子生來就是大夫,士之子生來就是士,奴隸之子自然還是奴隸。不像如今的袁氏,不過是大漢士族,卻四世三公積累下來,代代公卿,位極人臣。天有不測風雲,有朝一日被打回原型,袁氏子弟如何心甘?又如何向子孫交代?死後又如何麵見其祖宗先靈?試問,袁氏豈會缺乏目光深遠者?”

名不符實,韓說言語中透出個這四個字,點醒了魏越太多的東西,讓他將很多碎片串連起來。

就擔心自己酒勁過去後遺忘,這才觀望星月回憶過去以便於自己能安神靜心,而讓魏越想不明白在於韓說,韓說在他看來隻是一個有深厚天文知識的學者,相較於其他學者,韓說又有一點公德心,起碼有提防‘文賊’的心,而不是處心積慮,急不可耐的想成為文賊中一員。

見賀彪不敢應話,魏越頗為掃興道:“虎臣你是裝作不知道,其實你心中也有感觸才對。就如奴仆殉葬一事,自夏商周,春秋戰國、前漢至今,以奴仆殉葬之風雖未掃盡,但日漸稀少。這就是天下大勢所在,一切變化都是以人為本。今後朝代更替,別說是拿奴仆殉葬,就是打殺、打殘奴仆,都會有律法禁製。甚至幾百年,千年以後,就沒有奴隸、人主一說,說不得你我後裔會平輩論交。”

“而眼前呢,袁氏已騎在猛虎凶獸之上,看著威風,卻稍有不慎就會被駕馭的猛虎所食。要恢複世卿世祿的是袁氏,更是袁氏駕馭的食人餓虎!”

他語氣漸漸低微,神情低落,以隻有自己心中才能聽到的聲音繼續說著,無聲:“而我演技不好,被蔡師察覺,這才視我為禍害。若不是蔡師視我為子,早就死在江南了。”

沉默良久之後,賀彪幹笑搖頭:“少主誌氣高尚,奴不想那麽多,吃主人家飯,穿主人家衣,生來就該為主人家效死。若不是少主抬愛,恐怕奴也不會識得五八百字,更不會蒙受老主人傳授武技。若無少主垂青,奴可能與當時夥伴一樣,隻知日月更替與吃穿用度,不知大義為何物。”

他眨眨眼,眼角透著笑意微微抬起下巴遠眺夜空星月:“昔日的少年夥伴如今雖貪鄙,卻悍不畏死,不知死為何物;奴卻明白生與死,也明白誌氣為何物。大丈夫立世,但求死得其所爾!”

對此魏越隻是頷首笑笑,仰頭展目望去,他想到的更多,比如武人地位的尷尬地步。如今的名門與豪強的相同點都是古貴族後裔,都曾經以武力作為立家根本的,文武不分家沒有誰輕誰重的說法;隨著時間變遷,不同點也就出來了,似乎天下學說正統不是今文經,就是古文經,讓其他學問直接落選為旁門雜學。

參與古、今之爭的豪強多數成了如今的名門,他們開始以經書傳家,這是一種高效、穩妥的傳承方式;而不似豪強之家,豪強之家能否崛起,全看子弟資質,有資質才能談時運、機會。

很明顯,若社會沒有大變動,名門會隨著一代代積累使得底蘊越發深厚;而豪強之家可能某一代人資質普遍不行,後繼無人就會衰敗。而不似名門以文學傳家,隻要子弟能恪守規矩,就能保持家門威望,等待有資質的那一批人出現。

似乎名門比豪強之家要優越,的確優越,這種優越的條件是建立在大漢朝廷身軀上的,正是因為一代代人前赴後繼的吸取大漢朝廷的血液,才使得所謂的名門底蘊越發深厚。

不過這又有什麽關係?自己身負的理想不就是讓家族成為當世名門?

當魏越神遊物外散酒氣時,霜染的街道上亮堂如晝,雖延遲宵禁,但行人稀少,多是匆匆而行。

同行的兩輛驢車停在韓說門前,自幾年前皇帝在宮裏親自駕馭驢車開始,當年尋常的驢身價倍增,如今一頭品相不錯的驢子價格堪比十萬錢起步的戰馬。除了皇帝的寵物狗戴進賢冠一事外,其他方麵皇帝怎麽玩兒,都可以說是引領,影響著京中、天下的時尚風潮。

曹操側身跳下車轅,拍著手仰頭瞥一眼頭頂明月,抬手整理自己的衣領前襟,他單薄素灰短衣外披著狐裘大氅,徐徐清涼夜風下溫度、風度兼備,加上左腰處懸掛的長劍,隨心裝扮也帶著英武氣。

緊接著蔡瑁、陸駿,以及顧雍都下車,就蔡瑁酒氣濃厚一些,夜風吹麵讓他稍稍醒神,揉著自己眉心迷糊道:“這就到了?”

一側陸駿攙著應和一聲,也無心多說什麽,倒是顧雍解開了心結,頗為開朗打趣道:“燭龍神能視為晝,瞑為夜,德圭兄稍稍眯眼,雖不中亦不遠也。”

蔡瑁又忍不住打個大大的哈欠,也看一眼韓說門前侍候的僮仆,扭頭就對顧雍訴苦:“韓會稽近日高升侍中,這天還未亮我等就登門拜謁,這事兒傳入市井之間,又不知會傳成什麽樣子。”

“身正自然直。”

曹操吐出五個字,取出自己名帖上前單手遞出,語氣隨意:“議郎曹操與友人共飲,今夜子時宵禁,特來韓叔儒家中借宿。”

僮仆認的曹操,是韓說的老同事了,隔三差五的也會來拜見韓說討教學問。故而這僮仆雙手接住曹操的名刺,疾步入內請示,也隻是出於禮儀以示莊重才如此麻煩。

很快,曹操四人一路直入廳中,因見了陸駿、顧雍,韓說原本的笑容也少了三分:“孟德可是忙人,今夜竟能抽身來老夫這裏,著實稀奇。”

因曹騰、曹嵩的關係,曹操在京中人脈廣泛,節日時基本很難找到曹操,就算找到也隻是一堆醉肉。

曹操愁眉:“韓公清閑人,哪能體會孟德的苦?就說這顧元歎,曹某與其不過一麵之緣而已,卻受不住蔡德圭再三請托,這才不得不豁出臉麵來給韓公添堵,還望韓公諒解一二。”

一句話將自己摘得幹幹淨淨後,曹操直接追問:“此事無需討論,確是顧元歎有錯。顧元歎痛思己過,這回也是下了決心準備向揚祖親自講明因由,以求揚祖認錯、致歉。就是不知,揚祖是否還在韓公宅中?”

韓說對著曹操微微頷首,道:“晚輩之間鬧出的是是非非也讓孟德為難了,此事若能圓滿解決,蔡伯喈欠你人情。”

這下曹操眼角綻開笑意,不再言語,隻是給顧雍示意,打了個小手勢,顧雍緊抿口唇片刻,才說:“韓公,此事錯在晚輩。首錯嫉妒揚祖之材,再錯於受名利蒙蔽有愧氣節;其三在逃避,不似男兒行徑。”

韓說卻眯著眼,第一時間內並沒有回應顧雍,晾了片刻,待顧雍神情緊促之際才開口:“元歎所錯,是人難免,若早早說與揚祖,說不得揚祖隻會笑話你杞人憂天。故而,這三錯不算是真錯,老夫這裏如此看,估計揚祖那裏也是如此看。再三思慮,想明白了再去找揚祖認錯,揚祖會諒解你的。”

顧雍卻是緩緩點頭,神情苦澀,自己真正錯在哪裏,他自然知道。恐怕曹操也看出來了,否則不會鼓勵他負荊請罪。

見此,韓說敲敲桌案清脆作響,在側的韓胤望過來時,韓說也看過去囑咐:“去尋揚祖來,就說顧元歎登門而來,不可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