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前程路

相顧無言的前廳中寂靜可聞落針,蔡邕有蔡邕的考慮在,魏越有魏越宣泄不滿的理由,就連夾在中間的顧雍,也因為蔡邕的偏愛而無法秉持中立態度進行勸說。

後堂的蔡琰走出,左手無名指被琴弦割破滲著一股股鮮紅血液,她對著蔡邕微微欠身:“阿翁,女兒告退。”

“魏越稍後再向蔡師請罪。”魏越也是微微拱手行禮,端起茶碗仰頭一口飲盡,起身追著蔡琰而去,走到門口時對觀望的賀彪道:“取金瘡藥、桃花散、紅玉膏來。”

顧雍一聽紅玉膏,忍不住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掌,琴弦繃斷造成的創傷屬於學琴過程中常見傷。通常來說止血後包紮就行,如果不放心可以撒一點金瘡藥。

至於桃花散、紅玉膏這種兵家、醫家傳家秘藥,實在是太過浪費。

蔡琰屋舍中,魏越又點亮兩盞魚油燈,一言不發的嚴肅神態讓蔡琰心中畏懼,老老實實配合魏越檢查。他見蔡琰傷口不深,也沒有外翻跡象,便以桃花散止血,吩咐門口的賀彪:“菜園中拔老蔥三四顆,熬煮待水沸後連著銅釜一起端來。”

桃花散灑在傷口,火辣辣的侵蝕感讓蔡琰眉頭皺著,忍不住開口:“阿越,元歎師兄包紮傷口就能好,為什麽非要塗抹桃花散?”

魏越剛拔開木塞檢查紅玉膏,嗅了嗅:“吳越之地常有少年因紋身刺青而死,可見針孔傷口也可致命。事關生死,豈能不慎?”

“那元歎師兄治傷時,怎不見阿越出力?”蔡琰打量著魏越側臉,勸道:“阿翁縱有不該,阿越又何必當著元歎師兄的麵頂撞阿翁?”

“顧元歎有福之人哪裏需要我這微薄之力?”魏越說罷起身出門,回他屋子取來一卷帛布,帛布散著淡淡藥香,與桃花散、紅玉膏一樣都是魏越自己製作的治傷醫用品。

他的屋子與蔡琰對門,都住在後院,蔡琰的意思就是等顧雍回前院後,有什麽話魏越再向蔡邕說也不遲。

屋中,看著沉默不言的魏越,蔡琰低聲問:“如果阿翁執意要派阿越去雒陽,阿越去還是不去?”

“蔡師都已明言,我怎麽可能厚著臉皮留在這裏?”魏越下巴微微揚起看著空敞、通風孔能看到星星的屋頂,也是語氣低沉:“算著時間,今明兩年也該去一趟雒陽了。隻是想不明白蔡師為何會如此待我……”

見他去意已定,蔡琰垂首眨著眼睛:“其實阿越也可以不走的,阿越不走,阿翁也不會強驅。”

“不,該走了,自熹平六年至光和六年,眨眼就是六年。”魏越依舊仰著頭:“時政變革不會因為我吃飯而等我,我要做的事情也不會因為別人要吃飯而等待。”

他說著低頭,看著蔡琰額頭緩緩翹起嘴角,笑容苦澀:“蔡師不會等我,師妹想等,蔡師也不會允許。”

蔡琰隻是埋著腦袋不再言語,沒多時賀彪端著熱氣升騰的銅釜進來,在沉默中魏越用蔥湯洗去桃花散,再塗抹一層紅玉膏後,便開始包紮。

魏越收拾治傷藥物時,門口傳來咳嗽聲,扭頭見到顧雍:“元歎師兄?”

顧雍先看一眼蔡琰包紮後的手掌,便看向魏越:“揚祖,我明日回家準備遠行所需的衣物、車馬。大約三日功夫能齊備,揚祖這裏也抓緊準備。”

說著,他看看魏越又看看垂頭一直不曾抬頭的蔡琰,忍不住抬手拍拍魏越肩膀,勸道:“揚祖的誌向連我都能看得見,更何況是蔡師?隻是蔡師有蔡師的顧慮,等揚祖接手家業後就會理解蔡師的顧慮所在。不說了,蔡師還在等侯揚祖。”

重新回到正房前廳,廳中已撤去一張木幾,魏越原先的木幾已搬到正下方,與蔡邕正對著。魏越脫了木履進入廳中,落座後垂頭不語。

蔡邕烹好茶湯給魏越倒了一碗,並遞來一塊胡餅:“揚祖你自幼聰慧,可記得當年在陽曲霍亭為師與王子師辯論時政一事?至今各持己見,互不認可。”

魏越接住胡餅蓋在茶碗上,垂眉回應:“當時學生就在側旁,王子師欲要一朝之內革新氣象,以雷霆手段恢複大漢盛世清明;而蔡師主張‘治大國如烹小鮮’,可緩不可急。”

“何解?”

蔡邕問及,魏越閉目朗誦:“《韓非子·解老》篇:事大眾而數搖之,則少成功;藏大器而數徙之,則多敗傷;烹小鮮而數撓之,則賊其澤;治大國而數變法,則民苦之。是以有道之君貴靜,不重變法。故曰:治大國者若烹小鮮。”

有識之士都明白現在的朝廷積重難返,朝廷要麽早早進行有計劃的可控改革,要麽拖到不可救藥時發生被動的不可控改革。

蔡邕正是因為給皇帝上奏改革意見才受到皇帝信任,再後來密奏時奏折被曹節偷看並泄露後,才導致朝中樹敵無數,害的自己一家流亡天下不說,還害的叔父蔡質被殺。

蔡邕小飲一口熱茶湯,緩緩道:“烹小魚不去腸,不去鱗,不敢撓,恐其糜也。”

說著他微微前傾,壓低聲音:“揚祖,馬元義已離開廬江,去了冀州。”

馬元義以字行於世,叫什麽名,籍貫哪裏都個謎,但這些並不妨礙馬元義成為當今名士。這個精擅老莊學問的名士,也曾多次拜訪蔡邕,進行學術上以及時政方麵的討論。

蔡邕因流放之故,被天下人看作激進的改革派。王允、馬元義都把蔡邕看成了自己人,又因為黨錮之禍,士人不受朝廷信任,私下討論的各種話題都有。

故而,不管是王允王子師,還是馬元義都在與蔡邕的討論中提出很多大逆不道的設想。別說這些士人前輩,光魏越、顧雍這一批小輩聚在一起時,聊到時政方麵也一個個口氣頗大。

王允要殺宦官,很多士人都說要殺光宦官,聽的多了都沒什麽感覺了;馬元義也說要殺光宦官,可他是太平道荊州、揚州方麵的領袖,顯然這個人的話比王允有份量的多。

現在,這位太平道荊揚方麵的領袖,與荊揚各郡豪族都有不錯關係的名士馬元義返回冀州拜謁太平道教主張角……這是一件很尋常的事情。

弟子拜見師傅,怎麽看都屬於正常的人情走動。

可在魏越的警示下,蔡邕迎麵感受到的是天下大勢轉動時,猶如山崩的宏大力量。這種力量麵前,個人的力量如同山洪中的落葉。

馬元義去冀州,這件事兒讓魏越心中沉甸甸,口出狂言的名士他見多了,馬元義隻是其中之一。差別就是馬元義用自己的行動為自己的語言負責,付諸於行動並非隻是嘴上說說而已。

一種令魏越本人厭惡的宿命感浮現心頭,仿佛走上現在的道路是馬元義注定的宿命,無法更改的宿命;他這六年時間已經見多了沉陷宿命的人物,仿佛蔡琬、蔡琰姐妹淒苦的宿命也將無法改變,就連自己家人的宿命也無法改變一樣。

“這或許就是蔡師差遣學生去雒陽的原由所在吧?”緊握雙拳,魏越打定主意要擺脫自己的宿命,還要打**邊人的宿命,眉目堅定:“既然如此,學生沒有推辭的餘地。若是國難,雒陽一行便是學生慷慨報國之始。”

不論他說出怎樣的豪言壯誌,蔡邕都不會傳出去給他張揚、積累名聲。

這能從蔡邕平靜的神態中看出點滴,不出乎魏越的預料,蔡邕語氣緩緩,聲調恢複如常:“涿郡盧植負責‘七經石碑’刻文檢校一事,揚祖抵達雒陽後可借宿盧植家中,與元歎一起代替老夫配合盧子幹檢校碑文。事後,揚祖去留自定。”

“蔡師,學生能回吳地?”

“可以。”蔡邕說著閉上眼睛:“老夫在哪裏,揚祖隨時都可以來尋老夫。若是揚祖能寄情於山水,那也無需去雒陽了。”

“蔡師,學生蒙受父母、宗族老幼期望於一身。”說著,魏越想起一事,搖頭露笑:“苟利社稷,生死以之。”

似乎沒有聽懂蔡邕話裏的潛在意思,魏越端起茶碗小飲一口,吃一口胡餅,專心於飲食。不是他先拒絕蔡邕,而是蔡邕先拒絕了他。

見魏越這情況,蔡邕也專心於用餐,就跟過去一樣,不時從銅釜中夾一些菜放到魏越的餐盤中。

吃飽喝足後,魏越收拾案幾,殘羹盛入餐盤,端著餐盤出門離去。

他回到屋子沒多久,就見對麵蔡琰被小童喊去正房用餐,這時候他正收拾自己的書架,一旁賀彪見他狀態低迷,開口:“少主,並州女子有胡風,矯健高窕性格豪爽豈是江南女子所能比擬?”

“虎臣何必自欺欺人?”魏越低頭整理著書籍分類,停下思考片刻又說:“縱算我心中無情,但能娶名門蔡氏之女,無異於猛虎插翅呀!”

說的俗了,能娶名門之女,對他這樣的寒門子弟而言等於少奮鬥一代人,甚至是兩代人!

名望是人脈的基石,這東西是需要時間沉澱的。

正屋前廳,蔡琰跪坐在蔡邕麵前,垂首低語:“適才阿越言語,悉數入女兒兩耳。女兒不知為何父親不成全阿越?”

蔡邕撥弄著木炭,也不抬頭:“我可沒那麽大的器量能成全揚祖,能成全揚祖者,唯有時勢。”

見女兒垂眉不語也不動筷子,蔡邕緩緩道:“揚祖慷慨壯誌舍身報國於言貌之表,心機深沉圖謀私利於肺腑之裏。老夫橫豎來看,皆是取禍於宗族之人!”

天下誰人又不是這樣呢?蔡琰隻是一聲輕歎,一副專心用餐的模樣。

餐後,蔡邕起身離去時道:“你也就別動心思了,我雖喜愛揚祖,卻不會助他綿薄之力。”

父親是不能教育自己兒子的,蔡邕的兒子自幼便托付友人教學,兒子不在的這段時間恰好同樣年紀的魏越填補進來,彼此的關係與養父子關係沒區別。

若是在他蔡邕的提攜下魏越飛黃騰達,進而造下大逆,那麽陳留蔡氏難逃幹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