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師無道

光和六年夏末時節,揚州吳郡吳縣城外虎丘劍池。

石潭之中清波**漾,屢屢寒氣衝刷著潭邊魏越身心,在遠處琴聲陪伴下他右手持筆蘸著池水在平整岩石上練字,十四歲的他身姿瘦長,挺拔雙肩上一副平靜、沉穩的麵容,不帶點滴少年郎該有的輕浮。

時有時無的輕微腳步聲入耳,特有的清香入鼻,魏越頭也不扭,握著筆低頭蘸水:“師妹?”

他身後六七步,側身躲在石壁後的蔡琰雙手負在背後,一搖一晃不情不願撇撇嘴走出來,今天的她一襲素底襦裙,素娟襖子上刺繡緋紅荷花,陽光下顯得明媚秀麗。

吸引魏越注意的不是蔡琰今天的打扮,而是跟在蔡琰身後的矮壯青年,是風塵仆仆的家奴賀彪。

賀彪是匈奴人,自幼被魏家贖買並培養。

“虎臣來了?”魏越放下筆,幾步過去伸手攏在賀彪肩上向一旁拉,回頭對蔡琰笑道:“多謝師妹引路。”

鵝蛋臉的蔡琰嘴角翹起微笑算是回應,整個人微微側身使自己正麵對著魏越,負在背後的雙手各握著一枚雞蛋大小鵝卵石,握的緊緊。

賀彪全程看著蔡琰小動作並不點破,打量著魏越開口:“半年未見,少主竟比奴高出半頭,老主人見了一定會很高興。”

魏越隻是笑笑,對於高個頭他一早就有心理準備,問:“家裏都還好吧?”

“都好,老主人、主母、二公子安康無虞,家中老少奴仆、門客無有患病的,作物、牲畜因幹旱比較往年稍有不如。”賀彪伸出手掌摳算著指頭一一說道:“七月中旬時呂公子孝期圓滿,在老主人主持下與小姐完婚,呂家給了一匹上好馬駒,十匹良馬做聘禮,老主人按約給小姐出了五萬錢的嫁妝。”

想到姐姐的事情塵埃落定,魏越心中莫名感歎又問:“李家少主呢?”

“因朝廷招募三河騎士,李家少主已辭去縣吏職位,前往河東郡應募,具體如何奴無從知曉。倒是李家少主空出的缺位,由呂公子補上了。”說著賀彪從懷中布囊中抽出一卷絲織雜色帛布雙手遞給魏越:“少主,這是老主人讓奴運來的貨物表單。”

魏越翻開帛書,字跡婉約一看就知道是母親呂嫦的手筆,書信簡略除了問候之外,還問及魏越對自己婚姻的看法,如果無法娶得名門蔡氏之女,那就給魏越向陽曲郭氏下聘。

除了這些還有魏越關心的生活費,可能是因為姐姐魏姚的出嫁使得父母開始注重魏越的婚姻,這次賀彪帶來的不是五千錢,而是足足兩萬錢,翻了四倍。

很明顯,家裏給姐姐掏的嫁妝也就價值五萬錢,這回給魏越半年的生活費就兩萬錢,用意昭然。

他稍稍扭頭去看蔡琰,這個平胸少女還挺了挺胸,一副你想幹什麽的警惕眼神。

魏越不由挑眉,將帛書收入懷中,問賀彪:“這回是直接回陽曲,還是留在這裏聽我差遣?”

賀彪解下腰間佩劍遞給魏越,咧嘴笑著,麵帶紅光:“少主,這是老主人賜給奴的四十煉長劍,這回就陪在少主身邊聽用。老主人還說明年五月左右少主需返回陽曲,如果奴護衛少主得力,六月夏收時就給奴買一個女子成婚。”

一旁蔡琰聽了墊著腳尖,身子前後搖擺仿佛心緒也在擺動一般發問:“阿越明年要回太原了?”

魏越努嘴眨眨眼,先拔出賀彪的劍欣賞一番劍身花紋,與二十煉的軍用長劍造型差別不大。隨後攤開手掌摳算:“在吳郡追隨蔡師學習律法已有五年,前年才回家一次,算起來也該回家看看了。”

再算上蔡邕一家流放五原郡那一年,那一年父親魏真作為蔡邕護衛,他也跟著返回五原郡待在蔡邕身邊學習一年。

前後六年時間,占了他這短暫人生中的極大比重,期間他隻回了陽曲兩次。

在他說話間,顧雍緊緊抱著焦尾琴緩步走來,隔得遠遠就笑著對蔡琰說:“揚祖恐怕等不到明年了,可能秋雨前就要與我去雒陽一趟。”

“這是為什麽?”蔡琰語速輕快發問,感覺不妥當又看魏越:“平白無故的,阿越怎麽要去雒陽?”

顧雍年紀比魏越大兩歲多,是蔡邕一家避居吳郡時才拜入蔡邕門下求學的,比起魏越,顧雍更受蔡邕喜愛。

就連顧雍的名和字,也是蔡邕賜下的。

蔡邕字伯喈(音皆),邕字音、意與雍字一樣,都是和諧、順暢的意思;伯喈的喈字意思是指聲音(音律)和諧。

顧雍字元歎,名和字都是蔡邕賜下的,元歎的意思更簡單,即讚歎的意思。尤其是名雍,與蔡邕自己的名邕是通假字,這是蔡邕對顧雍這個學生的全麵認可。

而魏越字揚祖,字是蔡邕早早賜下的,古越地就是當今的揚州;越與揚都有超脫之意,兼之蔡邕明白魏越求學的用心,這才起了這麽一個字。

魏越突然得知一時也想不到根由,對著走近的顧雍抱拳行禮:“元歎師兄,這是何故?”

顧雍笑而不語,蔡琰又催問一遍,顧雍才開口:“具體原因事關‘古今經文’,這回雒陽之行無外乎謄抄、校對。”

古經派和今經派是如今學術方麵最大的派係鬥爭,簡單來說今經派的教材是以漢隸寫成的經書為主,古經派是秦篆、蝌蚪文寫成的經書為主。表麵上今文派提倡實用,古文派是原教主義者。

實際上爭奪的是對經書的解釋權,古經派獲勝意味著古經派是正統,官吏的選拔、考核就應該以古經派學說為綱要;反之亦然。古今之爭,自漢朝建立以來就是最大的紛爭源頭,哪怕如今士人不斷被打壓,這種內部爭鬥從未有停止的趨勢,反倒越演越烈。

顧雍見魏越、蔡琰俱是皺眉沉思,也就不再隱瞞什麽:“熹平四年,時任議郎的蔡師會同五官中郎將堂溪典、光祿大夫楊賜、諫議大夫馬日磾、議郎張訓、韓說、太史令單颺上疏奏請正定五經文字,並刊石刻立於洛陽南郊太學門外。獲準後蔡師與諸大儒隨即開始對今文所傳《詩》、《書》、《易》、《春秋》、《公羊傳》、《儀禮》、《論語》七部經書進行書校訂,每經並附校記。”

“其中,石碑所刻文字以蔡師原稿為準。”顧雍說著沉默片刻,後麵的事情就沒必要說了,完全是蔡氏一族的受難記。

因蔡邕給皇帝的密奏泄露,導致蔡邕叔父衛尉蔡質被司隸校尉陽球冤殺;因皇帝有意赦免,蔡邕一家改死刑為流放五原郡。流放的路上陽球派出刺客再三追殺,這才給了從五原郡內遷太原陽曲的魏氏機會。

後來蔡邕得罪五原太守王智,王智是中常侍王甫之弟,為避免遇害,在羊家的幫助下蔡邕一家轉移到吳地避難。

蔡琰垂頭,兩條濃黑的柳葉眉微皺,因為欠下了羊家天大的人情,她姐姐蔡琬嫁給了喪偶的羊衜。羊衜原配是孔融之女,其父羊續是因黨錮之禍而下野的名士。

魏越眉宇之間鬱氣積聚,他與更為知性、溫柔的蔡琬感情更好如同姐弟一般,蔡琬的命運非他所能改變,如今想起來就如斷指一樣痛徹心扉。

他的陰鬱情緒也感染了顧雍,蔡琬的命運隻是讓魏越憤恨力量微薄,那麽讓顧雍看來有的隻是深深的遺憾。若他早一點動手,在羊衜喪妻之前請自己長輩向蔡邕下聘,那這件事情一定能成功。

可惜,兩年前的顧雍臉皮薄了一些。同樣陷入回憶的顧雍,卻沒發現魏越神情陰鬱的不正常。

重明裏(村),蔡家後院正房,前廳。

蔡邕盤坐在主位背後是木板屏風和竹簾,左首顧雍跪坐,右首魏越跪坐;後堂裏蔡琰調試琴弦,琴聲斷斷續續。

前廳之中還有一名小童烹茶,小童搗碎茶餅,焙燒到散發茶香時再以沸水衝泡,期間前廳三人都是閉目不語,在寂靜中撇去一身浮躁之氣,升華自己的思緒。

琴聲之中,蔡邕小飲一口放下茶碗,頭紮赤幘的他寬衣肥袖,一臉威嚴胡須問:“元歎,揚祖,可知為何為師匆匆之間要差你二人去雒陽?”

顧雍放下茶碗,微微側身拱手:“蔡師的用意,元歎以為是檢校石刻,不使一字錯漏。”

魏越頭半垂著,目光落在木幾上的茶碗裏,在蔡邕注視下不發一言,神態不似顧雍那麽恭敬。

蔡邕見此輕敲茶幾,烹茶小童望過來時蔡邕微微側頭,這小童起身告退。

顧雍摸摸鼻子,他世家大族出身,最能控製自己的情緒,開口勸道:“揚祖,蔡師有問。”

魏越扭頭眼皮上翻看向顧雍,眉頭微皺:“元歎師兄,我隻是緬懷師姐烹煮的茶湯而已。”

蔡邕臉色漸漸冷肅,又飲一口茶湯道:“那揚祖可知為師用意?”

“蔡師,我在五原郡時聽匈奴長者講過一個故事。”

魏越端起茶碗細細嗅著,眼皮垂下目光看著漆黑茶湯:“曾有牧民需要一條狗協助放牧,見一隻漂亮的潔白小狼凍僵在雪原之中,便以為這是一隻美麗又聽話的小狗,就抱了回去。後來小白狼漸漸長大,牧民擔心家裏那隻與小白狼玩的好的羊被吃,就把這隻羊賤賣了。擔心其他的小羊走上這條路,就給其他小羊說這隻小白狼的壞話。”

顧雍抬手輕拍自己額頭,低聲喝道:“揚祖,不得無禮!”

蔡邕一口飲盡碗中茶湯,挽袖擦拭嘴角:“揚祖自比為狼?”

“不,相由心生,魏越是狼是羊,全由蔡師裁定。蔡師認為魏越是公羊、頭羊,那魏越就是公羊、頭羊。”

琴聲漸亂,連續兩聲琴弦繃斷聲入耳,隔著竹簾隙縫魏越可以看到蔡琰右手抓著左手,斷弦割破了手掌皮膚。

六年,魏越從七八歲時跟隨患難的蔡邕整整六年,他在蔡邕眼皮子底下長大成人。他與蔡邕之間的感情豈是普通的師生關係那麽簡單?

可兩年前蔡邕為顧雍起名字,將蔡琬嫁給羊衜時,魏越就開始感受到了來自蔡邕的打壓。現在,蔡邕準備將他一腳踹到雒陽自生自滅,根本不履行一個師尊的義務。

顧雍也被打發到雒陽,可他的名字都是蔡邕起的,是當之無愧的衣缽傳人;可魏越有什麽?

蔡邕可以不履行提攜門人弟子的義務,可魏越今後必須提攜、幫襯陳留蔡氏,這就是他的義務。他不履行,天下人都將看不起他。

論入學,他比顧雍早兩年,卻稱呼顧雍為師兄,難道是因為顧雍比他大兩歲?

再論聰慧,別說是顧雍,就連前來學琴的曹操,起碼年輕時的曹操也不入魏越眼界。

蔡邕認可的弟子、蔡邕不認可的弟子、蔡邕的女婿,這三種身份是不同的起跑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