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七經盛事

次日,魏越一襲漿洗半舊的肥袖儒袍,腰懸長劍漫步在大街之上,姿態出塵,以一種見證者的態度觀察著雒都風物。

還不到辰時二刻,皇城外東南角太學處,已人滿為患,道路之上各地士子駕馭來的驢車、牛車一輛接著一輛,可能因為牲畜受驚亂跑,竟然發生了堵車事故。

皇城南麵城牆最高大、顯目的城樓在平城門上,這座城樓中虎賁郎王越衣袍嶄新,他右手負在背後鮮紅披風下,左手壓在左腰劍柄上。似乎垂目假寐,不時又輕輕扭頭觀察左右、東西。

他的視界中,皇帝劉宏身著便服,雙手負在背後牽著一條短腿、圓頭兩隻眼珠子黑漆漆水汪汪的巴狗,這條巴狗頭戴進賢冠倒是能老老實實蹲坐在那裏,隻是管不住左右張望的腦袋。

靜靜望著東南方向的太學、碑林與那一眼看不到盡頭的車隊,劉宏負在背後的雙拳暗暗捏緊,對身旁張讓道:“此事足以留名青史,韓說等人有功,合該敘升。”

張讓麵頰消瘦敷著粉,頭戴遮住兩耳的卻非冠,微微躬身問:“是否按著規矩來?”

言下之意,就是升這些人的官,要不要收升官的手續費。

劉宏搖頭,敗興道:“這些大儒,有錢也裝窮,索性免了。”

這下張讓不幹了,愁眉苦臉道:“至尊,京裏並無兩千石空缺。”

“總有些官位是空著的,實在擠不出,一些老臣操持公務也辛苦,不妨安享天倫之樂。”

劉宏這句話說完,張讓急忙做恍然狀,進言道:“至尊,少府官位未有限製,可以多增幾員。”

有道是人老心不老,不因年老而花錢買官的人比比皆是,如果這麽匆疾的將這些人趕下去,恐怕以後的生意就難做了。

劉宏看也看了,想吩咐的事情也吩咐到位了,便牽著巴狗腳步悠閑,沿著通往南宮的複道(天橋)離去,王越正要邁步跟上,可看到跟在皇帝身後那道豐腴身姿,他又下意識駐足,落後兩個班位後才跟上。

回到南宮王越正準備換值時,那道讓他會下意識握緊劍柄的豐腴身影裹挾撲麵香氣而來,站在王越麵前開口:“至尊差遣妾身看望史侯,虎賁郎王越隨行護衛。”

站在王越麵前的女子身材高長又豐腴至極,麵上敷著脂粉,沿著唇線塗著對稱、鮮紅的櫻唇,嫵媚夾雜冷豔,而那雙明亮眸子透著幹練。這個女子正是皇帝劉宏的乳母,王越的老鄉,來自幽州右北平郡的程夫人。

皇帝之前的幾個子嗣出生沒多久便先後夭折,何氏生下劉辨後擔心重蹈覆轍,便寄養於宮外史姓道人家,宮裏宮外暫時以‘史侯’稱呼這位皇長子。自何氏成為皇後以來,這位史侯已然是嫡長子。奇怪的是,至今沒有獲得太子儲君身份。

王越稍稍後退半步,拱手俯首,表態:“虎賁郎王越聽命。”

程夫人上身前傾壓向王越,雙眸掠過王越寬闊胸膛,語腔惋惜:“虎賁壯士兮,奈何鼠膽。”

周圍當值的其他虎賁郎紛紛扭頭看向他處,宮廷之中最擅長殺人的不是皇帝,也不是趙忠、張讓,而是這位程夫人。

七經碑林前五尺處紮著一道柵欄,遊殷雙手抓在柵欄上,頭卻伸進柵欄盡可能近的觀摩七經正字,刻碑打磨光滑,所刻字跡皆塗朱漆,故而字跡也是明亮平滑,看不出雕琢痕跡,宛如天生。

這樣把頭伸進柵欄的士子比比皆是,引動士子爭議的不是這官方七經與古、今兩派經文上的衝突之處,而是蔡邕的字。

“果如魏揚祖所言,陳留蔡大家所書正字,可謂天下文字之楷模!書寫正字之法,或許也會如魏揚祖所言,被稱之為楷書!”

遊殷拔出腦袋,兩手分別搭在兩位朋友肩上,神情激動麵色泛著紅潮:“德容、叔茂,七經正字真乃無價之寶,一字千金也不為過!”

同縣人張既一襲漿洗脫色,看著泛白的帛布衣袍,側頭看著碑上赤色正字出神,隻是附聲感慨:“楷書……楷書!”

同郡人趙戩努著嘴,回應遊殷時不斷扭頭看石碑,大有將石碑吃掉的勢頭,連連感慨著評價:“如蒙神授!如蒙神授!”

身側一名士子也開口:“所言甚是,蔡大家學究天人,終有脈絡可循;可這一手脫俗正字,非神人夢中傳授而不可得也!”

這人說著拱拱手,兩撇淺短八字胡在上唇抖著自我介紹:“某金城小吏韓約字文約,借公務之機入京瞻仰七經正字。”

“某京兆長陵人趙戩字叔茂,尚是白身。”

“某左馮翊高陵人遊殷,目前供職於北軍,不便細說還請韓兄見諒。”

見兩人先後自薦,張既也坦然介紹:“與韓兄同為小吏,比不得韓兄金城小吏,小弟張既字德容乃高陵微末小吏。”

韓約一一拱手,他孤身一人入京正缺少討論的夥伴,剛才聽遊殷言論不同於側近之人,故而開口結交,為的還是一起討論,故而直入正題:“適才聽遊兄提及魏揚祖之名,似乎極為推崇。”

遊殷深吸一口氣鼻音重重點頭,麵帶喜色:“是,魏揚祖乃陳留蔡大家門下高足,如今於北軍曆練,某恰好與之同僚奉公。故而這七經之事,也多與魏揚祖探討,收獲甚多。”

這下韓約雙目綻光,就連周圍其他聽到這句話的士子都閉口,看了過來等待下言,韓約左右看一眼,問出眾人心聲:“不知這位蔡大家高足,如今可在近處?”

遊殷搖著頭,麵帶愧色:“魏揚祖初入京畿,恰好今日休沐,正要暢遊京中。至於七經之事,魏揚祖入職北軍前,就與議郎會稽韓公檢校七經,對於七經碑文,可謂是熟記於心。”

一旁張既感慨道:“能拜入蔡大家門下,想來此人必有特異之處,隻恨不能當麵請教。”

韓約也是一臉遺憾,又問:“那適才,遊兄口中所謂的楷書,又是何說法?”

提到這個,遊殷麵綻微笑,侃侃而談:“幾日前與魏揚祖談及此事,當時以為七經所用正字乃是‘八分書’,魏揚祖卻說蔡大家早已超脫八分書局限,自成格局。其人誇下海口,說蔡大家之字將成當世文字之楷模,並以楷書稱之。”

說著換口氣,遊殷繼續說:“魏揚祖言下之意,乃是蔡大家所書文字不需七經標榜,光是這字,就稱得起萬字楷模!”

韓約扭頭去看,緩緩點頭道:“字字方正,盡備各家法度,皆取其長不見其短,又字字渾圓如一,當真神妙!若此書稱不得楷,那還有什麽能擔得起萬字楷模之稱?”

“哼~!”

一聲冷哼傳來,韓約循聲看去見是一昂首少年,這少年一襲素絹花袍十分精美,韓遂抱拳:“莫非少年郎另有高見?”

“高見談不上,某沛國郭援。”

郭援連自己的字都懶得說,斜眼打量遊殷見這人不似嘩眾取寵之人,就說:“魏揚祖何許人也?某近日入京以來交遊廣闊,卻未聞陳留蔡大家門下有名如魏揚祖者。倒是吳郡顧雍顧元歎,名、字皆為蔡大家所授,如今年十六已名動京中,數日前有幸與顧元歎同席,此人儒雅淳厚少年老成,有長者之風。最令某家稱奇的是,當日我等請教於顧元歎,顧元歎竟從七經正字拓片中悟出‘正字章草’,真不愧蔡大家衣缽傳人。”

他語氣平淡,仿佛敘說一件小事似的,見遊殷麵赤要開口,郭援不願陷入無意義的爭吵,抬起右手指著旁邊抱團討論的一眾士子,這些士子無不是衣著刺繡絹袍,一個個人靠衣裝,看著就知出身不凡:“我等數日前皆與顧元歎同席而坐,若蔡大家門下有魏揚祖此人,那此人該與顧元歎一同入京。為何不與顧元歎同在?為何顧元歎又不曾於我等提及此人?依小子淺薄之見,非是這位遊先生嘩眾取名,而是蒙受魏揚祖誆騙。”

眾目堂堂之下,遊殷有心反駁,突然想到一點,突然麵色發白,觀其神色變化不似作偽,周圍士子恍然,可能真是被騙了。

不過從這人口中吐出的‘楷書’一詞,描述蔡邕正字倒也貼切。

失魂落魄,遊殷縮在袖中的拳頭緊握,指甲嵌入肉中,滲出血液,他可能真的被騙了。

如果魏越是蔡邕的弟子,為什麽在如此緊要的關頭卻去封閉的軍營裏曆練?而不是如顧元歎那樣在京中交遊、積攢名望、人脈?

魏越離奇的舉動,讓遊殷想相信魏越,想相信自己的判斷,都缺乏有力證據。連自己都無法說服,又如何能說服郭援,說服在場之人?

韓約瞥到遊殷袖中瀝下的血滴,上前低聲勸道:“遊兄,那位魏揚祖能言中蔡大家字中精義,本就出奇,豈可以常人視之?何況,蔡大家當世神人,其門下有特立獨行之輩,也分屬正常。說不得,那魏揚祖真是蔡大家門下高足。”

趙戩、張既也出言相勸,遊殷神色又是一變,神色愧然,咬牙低歎:“魏揚祖當世奇士也!某才想起,此人手中有七經正本,俱是楷書!適才一時遺忘卻質疑魏揚祖品性……大謬也!”

說著淚水從臉頰兩側淌出,略帶哽咽:“懷愧疚之心,該何等無恥,才能厚顏攀附皎皎奇士魏揚祖!”

淚眼看著一旁張既,又扭頭看看趙戩,遊殷聲音枯敗:“魏揚祖不重虛名而精於務實,射聲部鮑司馬早有論斷,可笑愚兄今日才知!若魏揚祖知我如此,恐怕也會一笑了之!”

說罷,遊殷一把解了束發赤幘,散發覆麵以示無臉見人,登上驢車取紙研墨,張既、趙戩相顧無言,隻能上去協助。

一旁韓約看著也是感慨不已,轉身離去找其他士子一起討論,他偶遇了結伴而來的議郎曹操、太學生蔡瑁,也聽到了另一位議郎陶謙關於七經正字的看法。

被免官的前幽州刺史劉虞、司徒楊賜的掾屬孔融、禦史劉岱等人也在其中,自己上司的上司涼州刺史梁鵠也在眾人包圍之中,最讓韓約驚奇的是袁紹也來了。

因黨錮原因屢屢拒絕朝廷征辟的袁紹就在京中生活,此時的他前呼後擁備受士子推崇,韓約擠都擠不過去,更別說聽袁紹關於七經正字的看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