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議郎曹操

八月十三,距離秋獲節還有兩日,當夜魏越正清洗自己的貼身衣物,明日將是他入職以來的第一個休沐日。而明天,也是七經石刻麵世的時候,必然雲集當世英傑,魏越想去轉一轉。

夜空明月接近圓滿,庭院中如霜月華照映下宛如白晝,魏越聽到腳步聲扭頭看向入口,就見遊殷右手提著葫蘆,左手提著一掛荷葉包裹,笑吟吟走來:“今晚月色正好,某托人沽酒三鬥,雞鴨各一。特來尋先生探討,還望先生成全。”

沒有菜籽油的世代,烹飪方式以烹煮、炙烤為主,沒有那麽多的花樣、菜係。牛羊牲畜養殖不易,尤其是這個黃河兩岸濕熱的時代,在中原地區養殖牛羊馬匹往往會在大麵積的口蹄疫中折損殆盡,江南地區更為濕潤,水草再茂盛,也很難成規模養殖牛羊馬匹。

故而,家禽、河魚便是士大夫生活中常見的肉質來源。

魏越擦著手上前,垂眉看一眼酒葫蘆笑問:“過子時了?”

子時是一個軍中典故,休沐時軍吏才能自由活動,可休沐是從什麽時候算起來?是天亮時的辰時,還是子醜寅卯的子時?從各方麵來論證,自然是午夜子時開始休沐。故而休沐在明日,今夜趕在宵禁前軍營中已散去二百多人。

遊殷笑而不語,將酒葫蘆遞給魏越卻說:“不瞞先生,遊某有個不情之請。”

生性嚴肅漢人是不能隨意開玩笑的,除非彼此很熟,魏越自然不會說什麽‘不好意思說就別說’之類的混帳話,人家遊殷願意找他說‘不情之請’反倒是親近之意,否則好麵子的漢人是不可能隨意開口求人的:“哦?遊先生但說無妨。”

兩人來到廊簷下,盤坐在鋪木地板上對坐,遊殷提著酒葫蘆斟酒,輕歎一聲道:“本不該勞煩先生的,可實在是事出無奈。先生可知北軍中侯日前軍令?”

魏越以隨身攜帶的短戟(有側枝能格擋的匕首)切割溫熱鴨腿,搖著頭:“不知,入營以來隻在意教授軍士《詩經》與習射,其餘之事、人、物皆不在意其變動。就連如今五校校尉、北軍中侯姓甚名誰,也隻知一個路中悍鬼袁長水。”

見魏越說的雲淡風輕,遊殷雙手遞酒:“先生誌趣脫俗,不愧蔡大家門下高足。”

魏越雙手接住陶碗:“不知那北軍中侯言語了什麽?”

“說七經石刻昭世,我北軍五校要抽調軍吏謄抄一部正經回來,隨後再從容謄抄,以充實軍中各家家學。”遊殷說著咬著下唇沉吟,似乎在猶豫下麵要說什麽:“而先生是蔡大家高足,想來應該有七經正文。”

魏越麵色如舊不見變化正要拒絕,就見遊殷繼續說:“故而,遊某自以為先生不會前去謄抄七經正文。故而鬥膽,欲獨自接下我射聲部需謄抄的《易經》。”

魏越不表態,他根本就沒在意軍中流傳的小道消息,不清楚具體如何表態?

就聽遊殷解釋道:“為謄抄七經,負責謄抄之人在謄抄期間不必回營,每日吃住、耗費紙墨皆由校尉部支付。而遊某好友之中多有家貧且好學之人,故而遊某想著接濟一二。”

擔心魏越誤解他假公肥私,遊殷端起酒碗遞出敬酒:“先生也是豪強出身,難知寒門苦楚。能謄抄七經,對寒門士子而言也是一番機緣。而每校除去三名曲樂師外,餘下樂師皆可參與本部謄抄正經事宜。在下請求先生作壁上觀,成全那一二寒門士子。”

這下魏越聽懂了,原來是遊殷想要他的朋友執筆謄抄七經中的《易經》,用的紙墨是校尉部的,抄來的經書還是校尉部的,怎麽算都應該是校尉部占便宜……不,抄書過程中必然有損耗,尤其是要臨摹蔡邕的正字,剛開始的損耗必然極大,別說寒門士子,就連豪強子弟都會心疼。

也不多做思索,魏越雙手端著酒碗笑道:“原來如此,遊先生有助人之心,魏某又怎會強作惡人?就依先生,滿飲!”

遊殷雙眸倒映霜華明亮成團,麵綻喜色昂聲:“滿飲!”

另一邊,議郎曹操府邸。

此時曹操下巴處留著短須,比之前去吳地拜訪蔡邕討論琴藝時的八字胡更為嚴肅,現在的曹操也一臉苦惱,懷裏抱著一歲多正哭鬧不睡覺的長子曹昂哄著,另一手拿著顧雍模仿的正字草書細細審視,他下首蔡瑁、顧雍對坐,俱是無言。孩子哭鬧還不是因為他們兩個突然造訪的客人鬧的?

一般而言,走夜路歸家的人,都不會見自家年幼的孩子,為的就是避免陰邪。

曹操與蔡瑁的關係還不錯,蔡瑁姑父張溫是曹操祖父曹騰舉薦、一路提拔起來的。

顧雍心情忐忑,他對曹操並不熟悉,反正蔡瑁說曹操機智多謀可以解決他的問題,破罐子破摔的顧雍隻能跟著來。

蔡瑁也是喜愛書法之人,遇到這種事情心中驚奇之餘更多的是一種遺憾,可惜不是自己發現並創作出來,低聲:“孟德兄,元歎賢弟絕非有意為之。可魏揚祖生性酷烈,就怕元歎賢弟開口解釋,還未吐出兩三字就為魏揚祖所害。”

魏越給他的印象很壞,他去吳地拜訪蔡邕遞交拜帖時,沒少在魏越手中吃苦頭,偏偏很多還是啞巴虧。

曹操放下紙頁,抬手輕拍著懷中曹昂,身子一搖一晃,仰頭之際眨著眼睛:“倒是小瞧了這豎子!不過德圭也無需擔憂,魏揚祖是性情中人,若他心裏樂意,區區虛名不要也罷。”

“就怕他是性情中人!”

蔡瑁一臉晦氣,悶悶道:“當年某不過戲言此子遠離雙親求學有不孝之處,未曾想此子仰仗蔡大家信賴,處處刁難於我。若得悉此事,絕不會拖到來日!”

言下之意就是性情中人最記仇,曹操聽了嗬嗬笑著,扭頭看顧雍:“元歎知錯能改,這很不錯。此事元歎大可寬心,這幾日就委屈在寒舍,待某說和魏揚祖後,你再與他道歉不遲。”

顧雍怎可能相信這話,曹操竟然判斷魏越不在乎虛名!

笑容勉強,心中埋怨蔡瑁做事不靠譜,真擔心還沒見到魏越,結果這麽一傳十十傳百,弄得京中人人都知道他顧雍盜竊同門師弟心血這麽一件破事。

不等顧雍開口,曹操似乎有心插手這件事兒,直接對蔡瑁道:“魏揚祖初入雒都,並無熟絡之人。縱然有心報複,也尋不到我曹孟德這裏。德圭先帶元歎歇息,稍後愚兄再來細談。”

蔡瑁起身抱拳:“就依孟德兄。”

顧雍也隻能抱拳行禮道謝一番,被蔡瑁拉著去側院歇息,這兩人出去沒多久,曹操的正室丁夫人,側室劉夫人一人端著銅釜,一人端著準備好的肉菜,夜裏幸苦準備吃食卻不見了賓客,丁夫人問:“夫君,蔡德圭何處去了?”

劉夫人則趕緊接住曹昂,輕哼小調哄著,在母親懷中曹昂很快安靜下來,聽不到兒子的哭聲,曹操也是鬆了一口氣,擦著臉頰哂笑:“宵禁之後還能去哪裏?這蔡德圭如今也對我曹孟德使起計謀來了!”

他搖頭笑著,丁夫人也是露笑:“德圭是救人心切,瞧夫君說的。”

曹操一臉不痛快:“夫人你是不知內情,蔡德圭有心賣人情給顧雍,卻擔心為夫不配合,這才選在宵禁前登門拜訪。你說,總不能將這二人轟出去吧?若留宿顧雍,明日顧雍出個好歹,世人隻會說我曹孟德受朋友托付而不盡心,卻沒人會說他蔡德圭好壞如何。”

他口上斤斤計較著,眉宇之間卻泛著笑意,一副不正經模樣,事成之後顧雍要感謝也是他曹操怎麽可能是蔡瑁?被丁夫人一瞪,曹操當即改口道:“我與蔡伯喈亦師亦友,蔡伯喈門下之事,於情於理我責無旁貸。何況,同門紛爭鬧起來,魏揚祖即便壓住顧元歎,其睚眥秉性必為世人所知,如此一來誰還敢與他做朋友?”

說罷,曹操起身抱起銅釜,一哼:“人至察,則無徒。”

側院之中,顧雍盤坐披著被子禦寒,臉色沉著,蔡瑁也不知他在思索什麽。

他對曹家並不陌生,自己找來紙筆,依顧雍所說的那樣開始臨摹,寫了兩行字後他停筆回味,眉宇陰翳。

沒多久曹操端著銅釜進來,架在火盆搓著手掌問:“何事令德圭如此神往?”

跟隨曹操進來的奴仆已在火盆處開始生火,將準備好的肉菜、佐料擺好,曹操見蔡瑁神遊物外,走過去探頭觀察蔡瑁神情,不由嘴角一翹,抬手輕拍蔡瑁。

蔡瑁神情瞬間活化,恍惚之中見是曹操不由鬆一口氣,臉上透出一層細汗,聲腔略略幹澀:“哦,孟德兄?今夜給孟德兄添麻煩了,二位夫人那裏應該沒有怪罪蔡瑁吧?”

曹操不答話,神情嚴肅炯炯雙目盯著蔡瑁,蔡瑁再三對視後還是垂頭認輸,他心中有愧。

見此,曹操抬手輕拍蔡瑁肩膀,安慰道:“德圭動心,曹某未嚐不曾動心。可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

“何況,這等美事出自蔡邕門下,天下人才會覺得順理成章。若是他人拔得頭籌,天下人質疑不說,還會笑話蔡邕教徒無方、枉為人師。”

這段話曹操聲音壓的低沉,就聽蔡瑁點著頭道:“瑁深知其中輕重,隻是心有遺憾而已。孟德兄,陳留蔡大家所書正字,的確超凡脫俗呀!”

感歎一聲蔡邕的文化造詣,蔡瑁就問:“顧元歎與魏揚祖之事,孟德兄以為當如何處置?”

曹操眯眼:“不急於一時,或許顧元歎杞人憂天,過於看重‘正字章草’。明日七經昭示天下,涼州刺史梁鵠數日前回京,似乎為的就是這七經一事。你我明日一同拜謁梁鵠,當世之中隻有梁鵠能斷定‘正字章草’價值幾何。若是稀世奇珍,就有稀世奇珍的辦法;若是尋常之物,此事權當一場兒戲。”

顧雍偷了魏越的東西,他的意思是不急著去找魏越談判,而是先找當世的書法宗師級人物梁鵠進行鑒定。

這話傳入顧雍的耳中,又臉色糾結起來,如果真的不值一文,那他豈不是鬧了個大笑話?比起鬧大笑話,又寧願‘正字章草’值錢些,最好隻是稍微值錢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