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禍出同門

技術積累需要突破,往往是一個概念的問題;文化上也是,這種率先提出概念的,比積累更為重要。

自知犯了大錯的顧雍甚至不敢找陸駿進行解釋,更不敢找一向喜愛魏越的韓說求救,而是來找為人公允的盧植,盧植還沒聽完就瞪目,強忍著聽完後吐出兩個字:“筆墨。”

這可幸苦了盧慎,取來筆墨紙硯不說,還平白被盧植瞪了幾眼,瞪的他渾身不自在,垂著腦袋仿佛犯錯的是他似的。

盧植挽袖捉筆,輕轉筆鋒使之含墨均勻、飽滿,隨後扭動手腕筆鋒靈動,一行字跡一氣嗬成。

看著這行字,盧植眉頭皺的更深,蘸墨後又是一行字跡寫成,這下他停筆靜視,麵容無情而嚴肅。

一旁盧慎探頭看著,不由幹咽一口唾沫,縮回腦袋去看顧雍,眼神複雜難以說清。他想起了魏越,錯過這個得到蔡邕真正傳承的少年,不由心中懊悔。

顧雍深埋著腦袋,不敢看盧植的舉動,更不敢看盧植的臉色。

盧植緩緩放下筆,吐出一口濁氣,開口卻非顧雍預料的斥責,而是深深的不解與遺憾:“伯喈啊伯喈,你這又是何必!”

“盧公救救小子!”

顧雍抬起頭看一眼盧植,一臉懊惱又垂下頭:“小子無狀,一時恭維之下奪了揚祖心血……自知犯下大錯惶恐萬分心緒雜亂,還望盧公指點挽救之術!”

“我若是魏揚祖,必殺你泄恨!”

盧植恨聲忿忿而言,這種學術上的盜竊比學術造假、古今兩派無意義的鬥爭更為可惡,盯著顧雍,吐字渾厚如錘擊打在顧雍心田:“魏揚祖不殺你,天下士子也會誅你顧雍顧元歎之名!為保家門名望,蔡伯喈、顧氏必然將你掃出門楣!朗朗大漢萬裏之地,將無你顧雍顧元歎立錐之寸土!”

“盧公救我!小子絕非有意為之!”

顧雍深深頓首跪伏在地,一旁盧慎見了也心生不忍,開口:“父親,元歎兄絕非有意,實乃身不由己。”

盧植搖頭:“此非我能救,即便能救也無心援手。”

他也躊躇,隨後改口道:“你所懼有二,第一是愧對魏揚祖;其二是擔憂魏揚祖氣憤揭發於你,使你身敗名裂。若魏揚祖不追究,此事自然無虞。”

顧雍深深埋著腦袋不敢答應,盧植說的簡單也正確,解決問題的關鍵就是魏越。可顧雍深深的知道,他搶走魏越的到底是什麽!

一個七八歲時就能忍受離家之苦,追隨蔡邕過顛簸流離生活的人,其心中所求、所肩負的宗族使命無非就是名望。魏越急需名望,這是顧雍拜入蔡邕門下第一天就知道的事情。魏越需求名望,為的是宗族,這也是顧雍所知、並理解。

他眼中魏越為了宗族發展可以吃盡各種辛酸,這回入京連師妹蔡琰都能忍痛割舍……如果得知他顧雍搶走了‘正字草書’,無法當眾挑戰擊殺他顧雍為自己正名,也會用強弩暗殺他以解心頭大恨!

見顧雍賴著不走,盧植的確為難,如果放任‘正字草書’一事鬧起來,成為七經盛事的汙點不說,也會徹底敗壞蔡邕的名望,並同時毀掉魏越、顧雍的前程。哪怕你再有才華,你卻搶奪同學的心血;哪怕你再有才華,因同學搶奪你的心血不願忍讓而翻臉……那說明這是師門教育的問題,你二人也有道德、人性上的問題。

猶豫再三,盧植道:“老夫雖為外人,算起來也是你與揚祖的長輩,故而此事老夫不能昧心偏袒於你,更不能威逼魏揚祖。”

顧雍純粹就是一副任你處置的態度,跪在那裏一言不發,反正他和魏越是蔡邕托付給盧植看管的。

頗為頭疼,盧植繼續說:“此事鬧起來,誰是誰非並不重要,不論是誰都討不得好處。魏揚祖少年老成,若陳述厲害,償以厚利,想來魏揚祖會以大局為重。當然,你與揚祖之間,從此將成路人。”

見顧雍還不表態,盧植索性起身,甩袖而去。

盧慎起身跺跺腳,長噫一聲:“噫~!元歎兄,這叫個什麽事!”

說罷緊跟著離去,徑直來到盧植寢室,寢室中盧植今年剛出生的兒子盧毓(音育,毓有生育的意思)正哇哇哭著,盧植一臉不快擺著手,乳娘將盧毓抱到別室。

見盧植氣憤難消,盧慎試探著問:“父親?”

盧植眼珠子轉過去炯亮炯亮,見盧慎閉口神色悻悻,盧植不由輕哼一聲頗有不屑之意,盧慎還當是不屑顧雍,卻聽盧植道:“魏揚祖得蔡伯喈神髓,顧元歎得蔡伯喈精髓,再有一子能得蔡伯喈衣冠,蔡伯喈此生無憾,雖死猶生!兩相對比,老夫豈能不慍?不惱?不怒!?”

一臉不服氣,盧慎歪著腦袋:“父親何必長他人誌氣?”

見兒子這自強的表情,盧植斜眼瞥著:“怎麽?莫非豎子以為魏揚祖、顧元歎不如你兄弟二人?以小觀大,孔融七歲能讓梨,魏越七歲能遊學,試問你可能否?”

“再說顧元歎,蔡伯喈坦言其十六歲時比不得如今之顧元歎,可謂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試問你如今之才幹德行能比得上同齡之蔡伯喈?”

盧植連續追問之下盧慎啞口無言,還是強辯質問:“那為何蔡師舍魏揚祖而獨垂青於顧元歎?又為何顧元歎能做出如此糊塗事?”

兒子的反問,隻是讓盧植搖頭蔑笑:“你可知因魏揚祖前程一事,蔡伯喈與韓叔儒幾近反目?再說顧元歎,也隻有顧元歎之聰慧,方能短短時間內悟出魏揚祖‘正字草書’精髓。若不是顧元歎心存手足情誼,豈會進退失據如此狼狽?”

搶奪學術成果的例子遠近皆有,殺掉當事人滅口無疑是一種高效、低成本又無後患的絕佳手段。

看著兒子那還掙紮的神情,盧植給出致命一擊:“魏揚祖所留名刺還在家中,你若有心不妨用心觀摩一番。其名刺所用之字,別出一格呀。”

盧慎少年意氣,豈會這麽容易屈服?

一副將信將疑的神態離去,沒多久垂頭喪氣回來,手裏緊緊捏著魏越此前遞交的名刺。這幅名刺之上,‘五原魏越’四個字俱是行楷,草書有‘章草’做鋪墊,盧慎還能理解;可行楷,明明與草書類似如出一轍,偏偏又獨具一格,這已超出盧慎的認知。

蔡邕的正字楷書是一次對隸書的整合、簡化,簡化後的楷書進行‘章草’化形成的草書,需要一定功底才能快速解讀草書文字,並領會草書的美感。故而,新草書在短時間內是不能用在公文書寫中的,其增加行政效率的作用等於零。

而行楷,兼顧了字韻之美與書寫便捷,可以取代‘章草’成為新的公文字體。

盧慎不知道行楷這個概念,可如今深思之後,已經認識到這種字體意味著什麽,意味著魏越一個人,在蔡邕正字沒有發揚天下之前就在正字的基礎上改進出兩種新字體!

深深的被挫折感擊敗,盧慎落座良久才鼓起勇氣問:“父親,當日就察覺此事?”

“是,這正是為父當時為難之處。”盧植伸手,接住魏越的名刺,垂目看著‘五原魏越’四個字:“誠如所見,魏揚祖奇異有大才,然而蔡伯喈卻另有考慮。為父思慮,可能是蔡伯喈心存雕琢之意,怕魏揚祖沉迷於聲色虛名之中,白白荒廢一身才氣。”

盧植也是心緒繁亂,語氣緩緩理清自己的思緒:“為父雖有照看魏揚祖、顧元歎之責,可此二人終究是蔡伯喈門下弟子,如何安排自有蔡伯喈考慮。如韓叔儒喜愛魏揚祖,不滿蔡伯喈安排弄得往日情分皆無;此事是鑒照,老夫可不願因小輩之事,與蔡伯喈反目成仇,痛失知己。”

見他連續兩次言及議郎韓說因魏越跟蔡邕翻臉,也是頭一回聽聞的盧慎詫異問:“父親,議郎韓公與蔡師乃是至交好友,當世管鮑之交。韓公,為何會如此?”

盧植搖著頭:“此事你心知即可,莫要言於他人。至於顧元歎之事,的確是這江東少年做的過分,他也過於憂慮。以魏揚祖之才氣、機敏,豈會做那損人不利己之事?故而你這豎子當置身事外,專心治學就好。”

另一邊顧雍已返回居室,來回踱步神情不安,此刻對魏越的愧疚已煙消雲散,有的隻是驚懼。他緊蹙雙眉之下,是惶恐情緒濃鬱的雙眸,呆滯且渙散。

魏越是何等的果決之人,得悉此事後怎可能給他時間從容布置?

他眼中魏越是一個可怕的人,蔡琬出嫁前的魏越年少張狂意氣壓人,不說舉手投足之間,光是眉目轉動之間就能令蔡邕門下求學的其他少年兩股戰戰。蔡琬出嫁後的魏越收斂銳氣,仿佛溫潤君子一般,似乎從頭到腳換了一個人,這種蛻變的速度令顧雍敬畏、忌憚。

再想到魏越剛強本性,恐怕不是盧植幾句話能勸住的。

思前想後,隻有會稽山陰人韓說能勸住魏越,顧雍當即研墨疾書,講述前後;一封寫好,顧雍索性又是一連幾封寫出,分別寫給陸駿、蔡邕和蔡瑁求援。

就是那個蔡瑁,荊州名士蔡諷之子,如今在太學求學的蔡瑁。蔡瑁在京中沒什麽勢力,目前借宿在他姑父家。

而蔡瑁的姑父張溫,這時候是司隸校尉,下能糾察民風,上能彈劾京中百官、九卿,權位十分之重。

若魏越……顧雍不得不做出最壞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