齋宮(7)
嬴櫟來到院中,見王廉在外守候。便上前問道:“叔冽,可有見到子成?”
王廉搖頭道:“未見此人。”
嬴櫟頗覺怪異,複問:“那你二人怎知關內侯在此?”
“不久前,我來此找魏廣打聽申熊的消息,見到一位老者在此等待。魏掌櫃見到了我,上前引見,這才知道是關內侯嬴顯。”
嬴櫟想了想,說道:“關內侯在此等人?”
“對,關內侯所等之人便是申熊。”
嬴櫟返回與嬴顯談及此事,關內侯道:“子正,申熊他並未與我同行。”
“未有同行?”
關內侯道:“申熊送達了書信之後,便離開了櫟陽。我曾問他,是否願與我一同返回鹹陽都城,然這位信使並不回應,隻告訴老夫有要事進行。我攔之不住,就讓他離開了。”
嬴櫟心想:“難道子成是去尋找胞弟了麽?”申熊曾和嬴櫟等人說過,他來鹹陽是為了等待胞弟申羆。這一連幾日申熊都未曾等到其弟,若是這一次出了鹹陽城,或許他就是為了此事而半道離去。
嬴櫟道:“也罷,關內侯。公子這兩日已經移住鹹陽齋宮,還請關內侯隨我等同去。”
王倉道:“櫟兄,在下與叔冽便留在此地,繼續留意閻樂等人的動向。”
嬴櫟道:“伯頡,萬事小心。”
他轉向關內侯,說道:“關內侯,請!”
“甚好,老夫現下也要見見公子,子正,請。”關內侯收拾了行裝,便與嬴櫟同行。
此時子嬰正在齋宮與曹步議事,聽聞侍衛來報,急忙迎接出去。
“公子!老臣來遲了!”關內侯踏步而上,他對子嬰一拜。
子嬰道:“公伯來的正是時候。”子嬰命嬴櫟等人在外警戒,他自己和關內侯則進入內殿議事。
嬴顯道:“公子,方才在前來齋宮的路上,子正已經將這幾日發生的事與我說了。公子今日去了丞相府,趙高可有為難?”
子嬰道:“趙高等人疑心城門縱火一事是我等所為。”他說道這裏,臉上不禁浮起一絲莫名的微笑,他道:“雖說奪門之事是我命令子正去做的,但是嬰倒也不想讓趙高等人查將出來。”
子嬰走到門前將銅栓栓好,此時幾縷微弱的日光從門縫之中悄悄潛入進來。關內侯聽到子嬰低沉的聲音響起:“老公伯,我所擔憂的,之後的祭禮......趙高定然會加強戒備。”
兩人談了一陣。嬴顯給出王倉之策和子嬰商量。子嬰已先他一步得知,故而自有分寸。關內侯問道:“公子,王伯頡之策固然可行,然而太過冒險。王伯頡畢竟將門世家,疑兵之策若是用在戰場之上,老夫倒是願意一試。但是此番公子.......公子要直麵險境,老臣心中十分不安。”
子嬰心中一動,然而他卻堅持道:“公伯戰場廝殺多年,帶兵而行,親冒矢石。嬰自比不如。隻要能複興大秦,那種種行事再如何艱難危險,也要冒險一搏!”
關內侯道:“也罷。公子既然下定決心,想必興樂宮的臣下門人,也不會有退縮之意。”
老嬴顯看著子嬰,他心想,若是公子長在六國時代,定會像前人一樣,在戰場上身先士卒,建立起一番功業。
兩人在內殿一直商討到天黑。為了不讓趙高耳目起疑,子嬰安排韓談等人護送關內侯回鹹陽宮安頓。齋宮內隻留下嬴櫟一人守衛。
這一夜,子嬰轉輾難眠,眼看時日將近,他的內心也逐漸變得煩躁與不安。
子嬰睡意全無,索性要起身夜巡。待披上寒衣往外一走,卻發現嬴櫟仍舊立在門外守夜。
子嬰輕叩門扉,嬴櫟發現公子起身,施禮道:“公子,夜已入深。應當歇息了。”
子嬰道:“無礙。現在是什麽時辰?”
嬴櫟恭敬地回答道:“公子,現下是醜時。”
“唔......子正,你隨我來。”子嬰帶著嬴櫟來到內殿一間空室。子嬰在宮中規定,但凡過了夜半,宮中左右除了貼身護衛之外,其餘近侍都無需守夜。他親自升起一盆爐火。兩人就在一張羊皮大席上坐定,子嬰道:“日此寒夜,城中寂寂,你我在此圍爐而談。”
嬴櫟將定秦劍解下放在身邊,一手搭在上麵毫不鬆懈。子嬰見他的動作,微笑道:“子正,齋宮無人。你且鬆鬆心神。”
嬴櫟點點頭,但是仍然維持著先前的動作,端坐在子嬰麵前。子嬰見狀,也隻好隨他。他道:“子正,你入鹹陽宮已有三年了,三年來你劍術大進,不知比之鹹陽君如何?”
嬴櫟沒料到公子嬰會問起自己的劍術。嬴櫟答曰:“公子,末將劍術不精,與家父相比,差之甚遠。”
“哦?你曾言幼年學劍,到如今,已有一十七年了吧。”
嬴櫟道:“母親過世後,櫟就與父親學劍。倏忽一瞬,十七年來末將日夜苦練,但是末將的劍術,仍然不及鹹陽君三成功力。”
子嬰道:“記得你所學的,是昔日鹹陽君所編纂的《歸藏》劍法,這可是當年鴻台一戰之後的遺物啊。”
嬴櫟道:“家父當年大敗六國劍客,盡收天下劍術匯成《歸藏》劍譜,這劍譜之中一共隻有七招。分別代表了秦楚齊趙魏燕韓七國劍術。這每一招都是各國劍法之大成。秦之逐戎,韓之離難,趙之去惡,魏之兼燭火,楚國之洗殤,燕之山崩,齊國之連山。歸藏劍法雖然隻有七招,但是每一招立足本國劍法之根基,進而演變萬化。”
子嬰聽了,撫掌笑曰:“如此厲害的劍術,怪不得秦國上下隻有天子近駕可以習之。”
嬴櫟道:“末將資質魯鈍,隻練得其中秦國劍法逐戎式,以及齊國之連山。家父蒙難之後,剩下五招劍法,末將實在無法練成。”說到這裏嬴櫟低下頭去看著定秦劍。久久無言。
子嬰道:“子正何須多慮,既然《歸藏》劍法出自七國,那定然與各國多有淵源。大秦一統天下,六國雖滅,然各國劍客、豪俠皆在,待到他時,終有學成之日。”
嬴櫟道:“公子,劍術所成,終究非萬人敵也。劍術再精,到了戰場廝殺,就要麵對千人,萬人。此時劍術再精又能如何。”子嬰聽了,頷首笑曰:“你為公子府衛士,他日學全了《歸藏》劍法,興許可以投身軍旅,仗劍殺敵。日後憑著我大秦軍功之製,做到徹侯又豈有難事?”
嬴櫟抱拳說道:“公子,末將並非此意。”
子嬰不解,他方才還以為嬴櫟感歎不能上陣殺敵。隻聽嬴櫟道:“末將既為公子衛士,忠心不二,天人可鑒。隻要能夠侍奉公子左右,功名利祿,於在下無用。”他想了想,續道:”公子可記得三川郡守李由?”
子嬰道:“李斯之子.....李由。”
嬴櫟歎道:“李由將軍的劍術,不在家父之下。可歎李將軍在雍丘一戰為國捐軀。自他之後,秦宮衛士已是凋零殆盡。”
嬴櫟所提及的三川郡守李由,是秦國前丞相李斯之長子。始皇帝時,李斯作為關東士人,因有功協助嬴政掃平六國一統天下,李家因此顯赫。而作為李斯長子的李由,作為秦廷少壯派,受到了秦始皇的重用。李由尚秦國公主,被任命為三川郡太守,駐守洛陽。
除此之外,李由在鹹陽時亦是秦始皇禁宮天子六駕之一,其劍術為六子之冠。除鹹陽君之外,幾無敵手。大澤鄉起義時,李由駐守洛陽。彼時起義軍領袖楚軍項梁派遣項羽,劉邦兩部攻擊守在雍丘的秦軍。李由率軍拚死激戰四日,身受重傷,力戰不退。最後秦軍被破,李由組織親兵與劉項兩軍展開巷戰,戰至最後一人,最終死於劉邦麾下大將曹參之手。
子嬰出入鹹陽禁宮,他自然與秦始皇身邊的大臣宿將多有往來。他聽嬴櫟提及李斯父子,黯然說道:“若是李斯,蒙氏兄弟尚在,大秦社稷,又何以淪落至此?”
子嬰謂然一歎,又道:“商君變法之後,大秦吏治有序,賞罰分明。上下皆奉秦法而政通四方。自孝公以來,極少有擅殺大臣之事。可是二世登基之後,蒙氏兄弟因讒而死。先君擅誅大臣,罷斥賢人,無疑自毀國之廷柱。”
子嬰忽然問道:“子正,你且說說,如今鹹陽宮廷之中,還能有誰站出來挽救敗局?王離死,章邯降,偌大的朝廷,現在竟然找不出一員大將可以禦敵於函穀關外。”
嬴櫟道:“公子,項籍的諸侯聯軍......加上章邯的驪山軍馬,一共六十萬大軍。現在正屯兵於新安;而楚軍的偏師由劉邦率領,正在在武關關外駐紮。眼下項籍的六十萬大軍距離函穀關還有時日,然而武關一帶的劉邦軍,則為大患。”
嬴櫟想了想,又道:“劉邦軍突然駐軍不前,定然與趙高有所往來。”
子嬰道:“數日之前,趙高弑君。彼時鹹陽城內已然有趙高私通叛軍的消息。之前朝會,我逼出趙高一黨私通劉邦的罪證,然而趙高不為所動。趙高指示閻樂弑殺胡亥時,正好是那傳言四起之日。隻是不知道趙高與劉邦到底定下了什麽協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