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廟(4)
第二日卯時,子嬰匆匆從內殿出來,此時鹹陽城內雨露凝結,一早上讓人覺得清寒抖擻。他見嬴櫟在殿外巡邏,便走上前去對他道:“子正,一會隨我去太廟。”
嬴櫟發現公子正站在自己身後。他見子嬰兩眼凹陷,麵色蒼白,想必是一晚未能安睡。他道:“公子,這幾日還需多保重身體。”
子嬰一怔,旋即又道:“無妨,昨夜又想了想人馬安排之事。”
“公子心中可有數目?”
子嬰望著天邊的水氣道:“昨夜細細思量,興樂宮內的人馬能否湊足百人也是極為勉強。昨天還和關內侯誇下海口,能調他兩百人馬。現在看來是不行了”
嬴櫟見子嬰衣著單薄,便跟隨子嬰回到內殿生火。兩人在銅爐旁盤腿坐著,子嬰心中還在盤算著人馬調派。嬴櫟讓侍從退了出去道:“公子,昨夜末將已經想好。不知道公子可否聽取在下的意見?”
子嬰聽嬴櫟已有人馬數目,便問:“子正若有什麽意想,直接說來就是了。”
嬴櫟解下佩劍道:“興樂宮內人手不足。的確隻有百名士卒可用。”嬴櫟回想了一下,又道:“這百人,已經算上宮中衛士,門客,以及侍從。大體上都是先太子在世時挑選之人手。其中宮中衛士原本隸屬太子府;三十門客是公子的幕僚、食客,剩下一些侍從是公子的隨行護衛。若是編成一個百人隊並無問題。但是公子需要思慮的是,一旦到時要用到這些人對付趙氏一黨,這百人隊對大秦,對公子是否忠心不二,是否能夠一往無前?”
子嬰看著嬴櫟,他忽然問道:“子正,你來興樂宮多久了?”
嬴櫟道:“算上今年,剛好三年了。”
“子正,三年來你與他們同甘共苦,你若能隨我共赴國難,我想這些人是不會退卻的。”子嬰站起來,站在爐火邊道:“三年前先君登基之後,太子府上的人馬四散而去,留下的就這些看門巡守之人;那些食客幕僚,擔些個輯錄禦車之職還可勝任。嬰如今不過一困頓公子,招賢養士不能與昔日趙勝黃歇相比,但是子正以你之大才,遠勝毛遂趙奢。我這手下百人也好,千人也罷,縱使趙高所擁精兵百萬又能如何?我有大將一人足以與之抗衡!”
嬴櫟聽子嬰如此說來,他站起來抱拳道:“公子,櫟一介武夫,既受先太子囑托輔佐公子,櫟絕無半分二心。大秦有難,公子有難,但凡公子所托,劍鋒所指全憑公子驅使馳騁!這百人一隊,既然為先太子舊部,不論文士武人,定能夠為我等效死命,隻要公子安排,櫟就一定要帶著這些人給公子掃清鹹陽宮的玉階大道。”
子嬰點頭道:“好一個劍鋒馳騁!”他視嬴櫟為生平知己,亦是明白嬴櫟身為鹹陽君之後,一如其父般對大秦懷著一腔赤忱熱血。
嬴嬰望著熱火通紅的銅爐,一時心潮澎湃:這三年來,子嬰和嬴櫟每每在鹹陽練武議政,無時無刻不痛恨歎息著被奸人敗壞的朝政。麵對日益腐敗危險的時局,子嬰身為大秦王族一直想著振興朝綱,匡扶秦國。三年來,他苦諫君王不成;彈劾奸相不成,請命平亂亦不成,費盡心血的上疏言政,都被昏君奸相無視不議而否決。
現在,他決定和鹹陽的公族為秦國奮力一搏。
子嬰對嬴櫟道:“這百人隊屆時需要伏於太廟,關內侯人馬.....就分出一部前去縣令府接應你,餘下一部隨他搶攻太廟。”子嬰正說著,又道:“還是需要前往太廟看看,敵我懸殊,需要仔細布置。”
嬴櫟道:“公子,我看......接應末將的人馬還是隨同公子前往太廟。櫟一人進一人出。絕無意外。”
子嬰淡淡一笑:“你武藝不下於閻樂,但是多幾人接應,也是萬全之策。”
兩人正說著,韓談在屋外請示,子嬰聞到一股濃鬱的羊肉香味,知道老內侍正送來早膳。大喜道:“子正,隨我咥幾碗羊湯去去寒氣。”
前些時日,神州大地剛剛過了白露。按照往年的天氣應是清爽微涼。但是今年再關中一帶的寒氣和冷風卻來得極早。今晨雞鳴,老內侍韓談就早早命人熬了羊骨羹,他知公子嬰一早要和嬴櫟前往太廟。正巧兩人在內殿議事,便帶著侍者給兩人送膳。
卻見韓談帶著一銅鼎,一食盒進來,他身後跟著兩個拿著食具的小內侍。韓談見著子嬰和嬴櫟兩人烤火,便對兩人道:“公子,子正,老仆今早命人熬煮了一些羊肉湯羹,兩位趁熱咥了,好管飽肚皮。”
嬴櫟謝過韓談,回身找了席子食桌,小內侍給兩人一一擺好食具,又專門給子嬰放上了兩豆,韓談在豆上給子嬰添上熟羊肉。子嬰對著韓談道:“談伯,分一豆給子正。”
嬴櫟見子嬰分豆,急忙道:“公子,分豆而食,末將受之不起。”
子嬰笑道:“子正何時變得這麽迂腐?分肉給你,你自管吃著。我是公子,你是衛士,但你我情意更似手足,我倆不分彼此。”
韓談給嬴櫟添了羊肉,又分別給兩人端上羊湯和敦餅。子嬰見這羊湯清淨,加之氣味馥鬱,不由食欲大起。二話不說就抓了個敦餅就著湯水大吃起來。公子嬰如今貴為秦國儲君,但是在嬴櫟韓談麵前卻並無半分拘謹之樣。韓談在邊上給子嬰切好羊肉,又回過來問嬴櫟是否量足。嬴櫟昨晚想了一夜太廟之事,並無多大胃口。他吃完一餅,又吃了些羊肉。而子嬰自顧抓著肉塊大嚼,不一會就把食盒裏的羊肉敦餅一掃而空。這一頓子嬰是咥了三大碗羊湯敦餅,肚中甚是適意。食用完畢後子嬰整整衣襟,他對韓談道:“談伯,今日趙高若是再讓人過來,就告知四日後在太廟拜祭先君,待完事之後再去鹹陽宮舉行登基大典。”韓談受命。子嬰拭幹淨雙手,又命人備好馬匹。兩人帶好配劍,便騎著馬匹去往鹹陽太廟。
來到太廟門口時,子嬰感歎道:“昔日鹹陽商賈雲集,人流不息。現在時局混亂,街市冷清不少,哪像個國都。”
嬴櫟聽子嬰這麽一說,亦道:“公子,今時不同以往了。”
這鹹陽城的運作雖然還算正常,但是秦國內憂外患之際,也的確是大不如前了。
子嬰絮叨了一番,和廟門口的侍衛道:“你去稟告太廟令張湯,就說公子嬰前來祭拜先君。”
侍衛見是儲君到來,慌忙迎了兩人進去。這秦國太廟在鹹陽城東麵,秦孝公在鹹陽建都之後,陸續把原先在櫟陽的秦國先祖之位轉移到此。此地有兩座大廟,一座供奉秦國先祖先君的君王殿,另一座則是自穆公時代以來,有功秦國社稷的賢臣大將的將丞殿。孝公之後,秦國君王將太廟隨同鹹陽宮一同修葺,將所占之地擴大到百畝,直至始皇帝時工程才停止。這秦國君王大廟分兩殿,為前後殿。前殿供奉著先君牌位,安置香火。後邊則是一間存放秦國自周天子賜爵開始一直到始皇帝統一天下,長達五百四十九年之間,秦國曆代先君所身披過的盔甲,以及使用過的兵器。秦始皇最後一次整修鹹陽太廟,是在公元前221年。彼時嬴政派遣王賁滅齊之後,天下一統。待王賁還師之後同年,秦始皇帝做了兩件大事,其一便是盡收天下之兵,銷毀澆鑄,成十二銅人立於鹹陽。
其二,在十二銅人屹立鹹陽之際,始皇帝又率領文武百官來到太廟奠先君,祭社稷。同時讓大將王翦,王賁,內史騰,蒙恬,李信等五人安置六國王印於後殿。以昭告先代秦王在天之靈。嬴政雄才大略,終於在有生之年完成了曆代秦王肅清中原,統一天下的大願。事畢,秦始皇將此殿命名為“兵成殿”。
兵者,凶器也。成者,平亂也。肅殿之名取自《尉繚子》與《左傳》“兵成”而一,是含平定戰亂,掃清六合之意。而嬴政在宗廟置王印,鹹陽罷兵器,又寄寓著始皇帝在大秦統一天下之後,神州大地從此再無六國之分,寰宇四海從此再無兵戈戰禍的希望。
兩人站在君王殿的門口停留。嬴櫟雖然也是秦國公族,但是這還是第一次進入太廟。以往秦國的太廟隻有秦王以及直係才有權力進入,即便是掌管太廟祭祀的太廟令等官員,也隻能在殿外處理公事。因此,秦國太廟也是鹹陽都城內的一處禁地。
這一路從門口進到大殿,整個太廟呈現一個甲字形狀。正中大道之上坐落著君王大殿,左右兩旁各建一廟,左側一廟乃是功臣殿;右邊則是供奉土穀兩神的祭祀社稷殿。整個鹹陽太廟布局以三殿為主,以前秦國君王祭祀之時,先祭社稷,再祭宗祖。在太廟大道之上,還有一處巨大的石台,高三丈,寬七丈,石台正中安置一方青銅巨鼎,是為秦王祭天大鼎。嬴櫟環視一周,見此地蒼鬆勁木環繞,鳥語嚶嚶不絕。端得是森然肅穆之其相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