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深山獨戶

這個空穀並不太深，大約十米左右的樣子，南北的坡度比較陡峭，而東西坡度相對平坦，攀爬上去不會太困難。王充已經采到各種野菜和果子填飽了肚子，感覺渾身有了力氣，便開始嚐試著逾越這條鴻溝了。

他有過在山裏生活的經驗，兒時去過山裏玩耍，知道如何利用山裏的藤條做靈便的繩索，把這些細長而有韌性的藤草編成繩索可以輕鬆地翻越陡峭的山崖，他很快采集到空穀裏延伸生長的藤草編出了十幾米長的繩索，之後在繩索的前端係上一個有一定重量的枯木橛子，這樣才能把繩索甩出去讓它纏繞在峭岩上的樹木上成為依托之物，然後輕輕發力將它拽實，再小心翼翼地向上攀岩，不過想要一下子把繩索甩到理想的位置纏繞在預想的樹枝幹也不太容易，他嚐試了多次才取得成功，第一次隻攀爬到了大約五六米高的東麵山坡上，人在有坡度的山腰上站立並不是那麽輕鬆的事情，動作總是要變形，一不小心整個身體就會失去重心，所以必須踩到有依托的草木或是岩石之類的物體，再小心翼翼地把纏繞在樹幹上的繩索解下一來，這時候千萬不能性急，否則費力不說會耽誤更多的時間，人在重力傾斜的半山腰處呆的時間越長，身體會越不舒服。

王充憑著耐性和兒時掌握的經驗，比較輕鬆地翻越了這個不算太深的山穀，走出來的感覺真不錯，外麵的天地陡然變得寬廣，有一種重新獲得新生的感覺，看來把他神秘地放進這個山穀裏的人並不想讓他死。

現在是中午時分，他足可以在遇到狼群之前走下山去。

幾天的連綿細雨已經停了，天空中灑下和煦的陽光，不遠處還起了七色彩虹，感覺非常美麗，雨後初晴的天氣仿佛把天地間的萬物洗刷幹淨了，給人以耳目一新的快感，同時也衝涮了留在他腦海裏有關鬼魅的記憶，至少暫時不會想起那些可悲的事情了。

王充並沒有倉皇地下山去，而是站在較高處向下張望，先分辨認一下方向，看一看哪一條下山的道路距離有人煙的地方最近，這是很重要的環節，如果盲目地往下走，還會陷入一個更大的窘境之中，那便是迷路，在山林迷路是最可怕的事情。

這的確是一個山巒重疊的山區，距離洛陽城到底有多遠他也無法猜測得到，隻是一眼望不到崇山峻嶺的盡頭，也許是被山梁阻隔了，也許再翻越一座山梁就會看見洛陽城，但是自己絕對不可以亂走，否則有可能造成南轅北轍的可怕後果，這可是得不償失的蠢事。

同時，王充的腦海裏產生了一個巨大的疑問，是什麽人把他帶到了地形如此複雜的山區裏呢？想必距離洛陽城也不會太近，就算用騾馬駝他來的，也至少要一個晚上的時間吧？如果不是鬼魅所為，那麽這個人的精神肯定有些不太正常，如果這個人是十足的惡人也犯不著這樣麻煩，比起把他丟到這裏來，應該有更簡單更幹脆的辦法，那就是把他殺死塞進某個犄角旮旯裏麵，或者丟到湖水裏麵下沉喂魚，又何必這樣麻煩呢？也許這個家夥人性尚未泯滅，不想殺害無辜的人，隻想讓我遠離與他無幹的牛家，再也不要回去。

王充哀歎了一嗓，可是他不能如那個人所願，自己必須盡早趕回去，因為舍安和永葉小道童的生死他還不知道，還有牛府現在亂成什麽樣子也可以猜想得到，如果這個鬼案不能告破，那麽牛家的人必將遭受滅頂之災。

他反複向山下俯瞰了多次，終於發現南麵幾裏外的小山坳裏有人類居住的痕跡，不錯，那條傾斜上升的白線是煙霧，中午時分了，一定是有農家人在燒火做飯，再仔細向四周望去，還似乎隱約看見青綠的莊稼，他喜出望外。

王充認定了方位之後開始小心翼翼地下山去，開始的時候沒有路，再後來出現了狹小的彎路，雖然是彎彎曲曲時斷時連，但它畢竟還是有人走過的路，再往下走，這條路越來越清晰，路上的雜樹和青草越來越稀疏了。

王充的臉上露出了微笑，心想如果在這種時候能遇到一個人該有多親切啊？一個人在這樣的荒郊野外行走，那般孤獨和落寞是無法想像的，人類實在是太需要同類做伴了，一個人走過天地之間實在是太空曠和無助。

他正有這種奢望之時，眼前果然出現了一個茅草小屋，雖然非常破舊，但帶給他的衝動和熱望別提有多強大，他開始興奮地叫喊出來，“這裏有人嗎——？！我是過路人，想進去歇一會兒討口水喝……”

然而沒有任何回話，四周顯得非常安靜。他再往下走了幾步，看見茅草屋的周邊圍著寬敞的籬笆，裏麵種植著各種蔬菜，打遠處就看見黃瓜架上開滿了黃色的小花，而那些小花連著果實，有的黃瓜已經很大了，讓人產生采摘的欲望。他幹脆站在菜園外張望，裏麵有青綠的大蔥、正在長蒜苗的大蒜、滴裏嘟嚕的豆角、青綠菠菜、淺綠生菜……很快便產生一種強烈的采摘欲望。

王充真想剝開籬笆跳進去采摘一個黃瓜，或者拔一根青蔥咀嚼，這種田園生活對他產生了強烈的吸引力。就在他要要犯錯誤時，眼前映入一位老人的身影，他正蹲在豆角架下清除雜草，看來耳朵有些問題。

王充加大嗓音喊了一嗓，“老伯——！您好啊？”

這一回，老人聽見了，緩慢扭過頭來，揉了揉眼睛看清了他，有些吃力地站立起來，“哦，少年，是過路的嗎？”朝前走了幾步，“來，你繞過去，從院門進來，看來你是走累了，進來喝口水，吃口熱飯再上路吧……”

王充連忙小跑著繞過去跑進院子裏，老伯也已經從園子裏走了出來，還為他搬來了一個小板凳，“哦，原來你還是一個孩子啊，遠看你長得滿高，看到臉還很青澀……坐吧。”

王充接過小板凳依舊站著，“老伯，這裏是什麽地方啊？您長年住在山裏嗎？”

老伯嘿嘿笑，“我啊，在這裏已經定居幾十年了，我叫它平安屯，說它是屯隻是個笑話，這裏隻有我一戶人家，我為躲避戰亂來到這裏的，沒想到一住就是一輩子，住在山裏不愁吃不愁穿，安逸的很啊，嗬嗬嗬……”

王充坐下來，接過老伯遞過來了的一瓢水，仰頭咕嘟咕嘟喝下了，“哈——，這山裏的水可真甜啊……老伯，那你一人住在山裏不害怕嗎？”

老伯露出發黃的牙齒笑，有幾顆已經脫落了，“嘿嘿，孩子，哪裏有鬼？這裏太平的很哦，再說了，鬼也並不可怕，隻有人才最可怕啊，嘿嘿嘿。”

王充點著頭說：“是啊，就算有真鬼也不會害老實人的……對了，您沒有孩子嗎？”

問到兒孫，老伯露出落寞的表情來，把臉轉了過去，“沒有，早年逃難之時父親被殺，母親餓死途中，有一個兄弟也走散了，我這輩子孤獨一人，未曾娶妻生子，這是我一輩子的遺憾啊……”

王充聽到這裏不免同情起老人，“哦，對不起老伯，我不該觸及您的傷痛處……”

老伯沉默一陣，站起來揮手笑了，“沒事的，孩子，你路過這裏，我們爺倆也算有緣，你一定餓壞了吧？我剛做好了小米飯，非常好吃，我還飩了豆角，裏麵放了兔子肉，我們來一起吃吧……”

王充站起來說：“老伯，比起兔子肉，我現在更想吃您園子裏的小蔥，還有黃瓜沾大醬……”

老伯連連點頭，“當然好啊，你隻管去園子裏采摘，園子旁邊有小溪水，在裏麵洗一洗就可以拿來吃了。”

王充連忙去園子裏采了一些自己喜歡的蔬菜，動作非常馬利，把洗好的蔬菜放在了餐桌上，“老伯，您種的菜真好，在洛陽城裏可吃不到這麽好的菜喲。”

老伯樂得合攏嘴，“孩子，隻要你喜歡吃就吃個夠……”還把自己做的大醬拿給他，“來，沾著醬吃才叫香。”

王充吃的非常香，一口氣把一大碗小米飯給吃掉了，“我敢說這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飯菜，我這輩子不會忘記。”

老伯看來非常喜歡王充，便主動說：“如果你不急著趕路，就在這裏多住些日子吧，我這輩子什麽都不缺，隻缺少一個做伴的人……”

王充遲疑了一下，隻能搖頭，“老伯，我是想多呆幾天，隻是有要事在身，必須馬上趕回去料理……對了，這裏離洛陽城還很遠嗎？”

不知為什麽老伯臉上的笑容悄然消失了，采下眉頭沉默不語。

王充感覺是自己在無形當中傷害了老人的感情，老人常年一個人生活，那般孤獨和悲涼他是可以想象得到的，比死亡更可怕的是寂寞，有過人生經驗的人都知道這一點，便把稚嫩的小手放在了老人的後背上，“老伯，我回去辦完事情一定會回來陪您幾天的，請您一定要相信我。”

老伯抹著幾滴眼淚笑了，“年輕人，老伯心中有一句忠告，不知當不當跟你講？”

王充很想聽，“您說，您說出的話一定是有道理的。”

老伯沉默片刻，說：“我遁世獨自生活，雖有許多缺憾，但比起在人間被七情六欲纏身，不知清淨了多少倍，為仕途和權貴勾心鬥角隻會給自己帶來災禍，凡是不是自己的事情莫去摻和，一切善惡皆有自己的因果，最好全由它去……”

王充愣了一下，“老伯，您是在教誨我做人的道理，我能聽得懂……”

老伯也不再往深裏說了，溫善的眼神在他身上滑動，看見他衣服上劃破的洞，即刻讓他脫下來為他縫補，隨後又發現他的鞋子已經破損，為他找來雙新鞋。

王充家產中落，一年也最多是一雙鞋子，見到新鞋眼睛都亮了，可是他與老伯素昧平生，如何白拿人家這樣貴重的東西，再三推托後才收下，感激之情難以言表。

老伯對他說了許多有關山裏生活的經驗，原來他也不是常年蝸居林中，一年隔三插五下山去趕集，把山裏的東西帶到山下賣錢，或者直接兌換成日用品回到山中來。再看山裏都出啥好東西，那可多了，有各種動物的毛皮，拿到山下價格不菲，還有醃製的幹肉也非常走俏，加上老人平日裏采集曬幹的各種蘑菇和山菜，養活一個人綽綽有餘，甚至說這些年已經有了一些積蓄，老伯說這些話的時候臉像孩童般紅了一下，可見對生活還充滿了幻想和渴望，跟他的年齡似乎有些不符，看來童心未泯的人是最可愛的。

王充也很快把老伯當成了自己的親人，不知不覺產生了一種獨特的親昵之感，笑著說他們之間前生是父子，這話把老伯笑出了眼淚，可見老人這些年過的有多麽孤苦伶仃。

老伯對他是發自內心的喜歡，親手為他脫下散發汗臭味的襪子，再用幹淨的溫水為他洗淨，再把他腳板上的血泡剔開擠出淤血，那種感覺有點痛但是無比得舒坦。

他仰躲在草席上喃喃地說：“老伯，我當真不想回去了，想一輩子跟您生活在一起……”

老伯當然不相信他的話，但眯起眼睛說：“好啊，我就等著你這句話——，隻可惜啊，你是在逗老伯開心，你這個小鬼才舍不得放棄城裏的任途、功名哩……”

王充坐立起來，看著老伯用新布襪為自己裹腳，“長這麽大，我爹也沒給我裹過腳……”

老伯嘿嘿笑，“誒——這就叫緣分。”

老伯也沒想多耽誤他的時間，開始為他準備行囊，嘴裏有說叮囑不完的話，“走山路啊，可不比走城裏的大街，累著呢，碰上雨天腳下全是泥濘，累啊……千萬不能忘記帶上食物和水，主食呢，幹糧比較好帶，且不易變質，菜呢，炒菜不宜，最好是醃肉和醃菜，非常下飯……最重要的是水啊，你以為光沙漠裏缺少水源嗎？這山裏也不是隨便可以找到水源，若是不帶，你要費好多腳力去尋找水源，耽誤時間不說，極容易迷失方向。”

王充心裏曖曖的，“可是，老伯，我帶走了您這麽多好東西，日後不來報恩不是虧大了嗎？”

老伯嘿嘿笑，“唉喲，一點食物還要報什麽恩啊？你若是記得我的好，日後你遇上困窘的人也像我一樣幫一把，這樣算是扯平了。”

老伯嘮叨話不少，重要的話沒有，既沒問他的身世，也沒提及趕回去要辦什麽事情，像一個送子遠行的傻母親，“洛陽城啊，離這裏也不算太遠，出了這片山區，朝南走十幾裏路就可以看見了，不過你天黑之前趕不回去，還要在崇鎮客棧住上一夜，走夜路怎麽說也不安全。”

王充一再點頭，“我記住了，大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