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情之請 (一)

月上柳梢頭,灑落清輝滿庭。吃光一大碗陽春麵,曲蘇嚼著果脯溜達到院子裏,一抬頭,不禁“哇”了一聲。

林梵走在她身後,聞聲也朝遠處天空望去:“好多孔明燈啊!”

曲蘇輕盈一躍,站到石凳上,看到主街人影攢動,連忙跳下來,拉上林梵就往外走:“今早在巷口買茯苓餅時,好像聽人說,最近有個什麽燈節,看來就是今夜了!”

林梵被她扯著走出幾步,又連連拽曲蘇的衣袖。

曲蘇回頭,就見林梵桃腮透出淡淡嫣粉,羞澀道:“要不我們叫上嶽周哥哥一起?”

曲蘇一開始還沒轉過彎來,直愣愣道:“前幾日才給他塗了我北上帶回的藥,如今還裹著布條……”其實她真正想說的是,嶽周那雙眼是為劍氣所傷,即便跟她們一道出門,也是什麽都看不到的。哪怕敷著她千辛萬苦尋來的藥,短時間內也不見真能起到多大作用。

尤其還是今日這般摩肩接踵、熱鬧非凡的燈會,讓他跟著一道,也隻能體會人貼人、腳踩腳的擁擠。

眼傷的事兒,嶽周心裏顯然是有數的,但林梵不知道。曲蘇看在眼裏,談及此事,難免要迂回一些,生怕多說多錯,惹得這對正在熱戀的小情侶鬧起別扭。

林梵滿腔熱情絲毫不受影響,拉了拉她的手道:“曲姐姐稍等我一會兒。”

說完,她先跑回主屋,也不知與嶽周說了什麽,緊接著又急匆匆趕回自己的房間。

曲蘇摸不著頭腦,隻得也先回主屋,還沒邁過門檻,就見青玄先一步走了出來。

他見到曲蘇,目光不著痕跡將她從頭至腳打量一圈:“不是要去逛燈會?”

曲蘇一見此人就氣不打一處來,這家夥狡猾得很!這才不過十幾日的光景,嶽周竟然對青玄生出好感,每日除了去書塾聽聽書,其餘在家的時間,常常與這人各捧一盞清茶,上至天文下至地理,聊的閑話簡直比從前嶽周和她一年說的話還要多。曲蘇愈加覺得青玄此人太會演戲了,居然能讓嶽周與他如此投緣。

這些日子下來,大家同住在一個院子裏,每日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難免讓她悠閑度假的心情無端平添幾縷陰霾,聽聽,青玄說的都是什麽話,怎麽就逛個燈會的事,要帶上嶽周不說,看這意思他也要跟著去?

曲蘇目光越過他肩膀,投向屋內的嶽周:“周周,周周!”

嶽周應了一聲,從屋內緩緩走出。他如今眼上敷著藥,便用一根與衣裳同色的淡藍色布條蒙了起來。這布條是林梵精心縫製的,處處透著用心,尾端繡了一對藕色並蒂蓮,寓意美好。這小子一雙桃花眸從前勾人得很,未笑而含情,卻不想那雙惹禍的眸子被一根布條遮起之後,絲毫不損容貌,反倒比從前多了幾分超然出塵的清雋。也難怪把林梵一個大美人迷得暈頭轉向,仿佛全然忘記他是個瞎子的事實,連去個燈會都要把人拴在身邊。

彼時曲蘇未通情竅,自然不懂林梵此舉並非腦子糊塗,實乃有情人之間的情趣所致。但她向來是個心思豁達的,嶽周又與她交情匪淺,想跟著就帶上吧,她不嫌棄。

哪知下一秒,嶽周就說出了一句令曲蘇極為嫌棄的話來:“我來棠梨鎮兩月有餘,早就聽說,每年暮春,這裏接連三日舉辦‘千燈晚會’,熱鬧非凡。青玄兄可願同往?”

聽聽,還什麽“可願同往”,還有那溫柔得仿佛能滴出水來的聲音,不知道的還以為他這話是對林梵說的!

嫌棄歸嫌棄,曲蘇仍被嶽周一番詳盡描述說得心癢癢,有“金鳧銀燕兒燈”、又有什麽“絲垂翠柳燈”,尤其聽到夜市可以吃到各種時令小食,她忍不住揉揉腸胃,約莫是怕她如之前幾日那般貪吃積食,今日林梵準備的大碗陽春麵隻是看著多,實則湯多麵少,這才沒過多久,她就有些餓了。

她不禁將目光偷偷瞥向站在一旁的青玄。前兩日她與林梵一同外出閑逛時已聽說了,他們兩個從前雖然相識,但彼此的關係稱不上熟稔,也不是她之前誤以為的關係。照理說,說清楚這一層,她好像也就沒理由討厭這家夥了。可約莫是吃飯時他總喜歡和她搶同一道菜,又或是不論聊起什麽,他們兩個總持相反觀點,而且這個人還說得頭頭是道……

哪知道青玄也正在瞧著他,那眼神裏似乎還有不解:“曲姑娘不同去嗎?”

曲蘇被問得一愣:“我沒說不去啊!”

青玄微微一笑:“哦。”他又微側過臉,顯然後一句是回答嶽周的,“既然三位都去,我一個人獨留家中也沒什麽意思,同去也好。”

“曲蘇。”嶽周微笑著道,“既是去逛燈會,你是否也要梳洗打扮一番?我二人在大門口等你和林梵。”

曲蘇愣在當場,直到眼看著這兩個人越過自己,先行一步走出院子,才明白過來這兩個人是什麽意思:林梵這豈不就是傳說中的,媚眼做給瞎子看?當然她絕不是貶損林梵,更不是對自家兄弟進行人身攻擊,純粹就是字麵意思。

直到半盞茶之後,她親眼看著林梵一襲橘色長裙從房間走了出來,終於有點品出了味道:“乖乖,我們周周真是豔福不淺呢!”

林梵抿著唇朝她笑,她在眉心貼了一枚珍珠花鈿,愈加襯得她眼波流轉,嬌媚至極。兩邊耳垂戴了不知是什麽材質的耳飾,白絨絨一個雪團子,曲蘇忍不住好奇,伸手摸了摸:“還挺滑的,這是兔毛?”

林梵臉頰透出幾分嫣色,眼神瞥向一邊:“曲姐姐若是喜歡,改日我做好了,贈你一對。”

曲蘇擺了擺手:“我怕疼,沒有紮耳洞。”

林梵悄悄吐出一口氣:“曲姐姐,我今日這樣打扮,會不會有點奇怪?”

曲蘇笑眯了眼:“很好看的。你放心,待會見到嶽周,我會跟他好好描述你今日的穿著。”這不就是林梵精心裝扮的緣故嗎?說來也是她之前想得少了,和心上人一塊兒出遊,女孩子總要打扮得漂亮些,嶽周眼睛看不著,不正是她這個好朋友派上用場的時候?

林梵臉頰更紅了,很顯然,曲蘇這句話說到了她心坎上。兩人行至大門時,林梵不知從哪兒摸出一隻毛茸茸的團子,比她耳垂上的那個稍大一圈,上麵還掛了一朵開得清透的梨花,透著沁人心脾的花香:“曲姐姐,這個送你。”她似乎很少送人東西,舉止間有些忐忑,“你可以、可以係在腰間。”

女孩子大多喜歡毛茸茸的飾品,曲蘇雖然平日過得粗糙了些,在這一點上也不例外。她道了聲謝,喜滋滋接了過來,係在腰間,與荷包挨著。

毛茸茸的雪團子與玉渦色的荷包一並懸在腰間,隨著曲蘇走動一跳一跳的,看起來煞是可愛。

曲蘇親昵地挽住林梵的手臂:“我很喜歡!”

兩人一同走到大門外,林梵喚了一聲嶽周的名字,蓮步輕移走上前。

曲蘇惦記著今晚職責所在,連忙占了嶽周另一邊的位置,低聲和他形容了今晚林梵的穿著。

嶽周淺笑道:“小梵哪怕隻是荊釵布裙,也是最美的。”他又微一低頭,輕聲對林梵道,“稍後跟緊我,別走丟了。”

林梵乖巧“嗯”了一聲,一雙小手既輕且柔地攀上嶽周手臂。

曲蘇在一旁看著,忍不住微微打了個哆嗦,那雙小手力氣有多大,她是親自領教過的。有林梵兩手拽著,她對他們家周周的人身安全那是一百個安心。

三人並肩同行,剩下的那個人選擇走在誰身邊,就是個大問題了。

在曲蘇警惕的目光中,青玄一襲青衫,步履從容,看起來並未怎麽遲疑,就選擇走在了她的左手邊。

雖然不怎麽願意搭理這個家夥,但看到他並未選在林梵身畔,多少還令曲蘇心中感到安慰。還算這廝有幾分自知之明,沒有再去破壞人家小兩口的感情。

四人並行了一小段路,還未走入主路,便被朝著同一個方向湧動的人流衝散。林梵麵上含羞,但扶著嶽周的手臂卻穩穩當當,將人護得周全,半點也未受到旁人衝撞。但左右湧來的人太多,幾乎眨眼間,他們兩人與曲蘇青玄之間就隔了五六個人。

曲蘇瞧見林梵回首,便朝她揮了揮手:“沒事,你們先走著。”這棠梨鎮攏共也沒多大,怎麽也是走不丟的。

曲蘇剛說完這話就覺腰間有異,伸手去撈,卻摸了個空。

定睛再看,那枚雪團子被青玄捏在指尖,見她瞪他,他卻毫不心虛,沉聲道:“本以為你隻是看著不聰明,沒想到,是真不怎麽聰明。”

曲蘇出掌去奪,周遭人潮如織,兩人就在邊走邊擠間過了十幾招。末了曲蘇被一個身高隻及腰畔的孩童狠狠一撞,慌亂間躲閃不及,整個人便朝青玄懷裏栽去。

她五指仍是張開的手勢,如此一來,剛好牢牢實實抓在青玄胸口。

空氣有了一瞬的遲滯,饒是曲蘇一貫大大咧咧慣了,此時也難得生出幾分自覺不妥的尷尬來。

偏青玄還猶嫌不足,戲謔道:“相識不過幾日,不想姑娘如此熱情,著實令某惶恐。”

曲蘇就勢狠狠推了他一把,她使出五成掌力,尋常成年男子哪怕身懷功夫,被她這般突然發力一搡,怎麽也要倒退兩步才能穩住身形,卻不想這家夥看著腰身瘦削,還真不是個繡花枕頭,雙足猶如生根一般紮在原地,全身紋絲未動。唯有垂在肩畔的發絲隨風輕拂,其中有一縷還調皮地撫上了曲蘇臉頰。

曲蘇猝不及防地退開一步,又覺得自己這般舉止頗有示弱之嫌,可她確實搶不過他,也推不動他,隻能繼續發動眼神攻勢,狠狠瞪他:“東西還我!”

如果眼神也能化為兵器削人,眼前這家夥早被她淩遲一百零一遍了!

青玄渾然未覺曲蘇眼神之中的滿滿殺意,慢悠悠將先前與她過招那手抬了起來,五指平攤,掌中空空:“不知掉到哪裏去了。”

曲蘇難以置信,但此時不是與他爭吵的時候,她如陀螺一般繞著這家夥滴溜溜地轉了一圈,前後左右仔仔細細尋了一遍,是真沒有!她剛繞到他身後時就發覺了,他腰間隻有一條鞶帶,正中鑲一塊雙魚戲蓮玉佩,顯然藏不下嬰兒拳頭大小的絨毛白團子。

唯一的合理解釋,就是剛剛趁著周圍人多,他偷偷將團子丟在地上,又被他人撿了去。

絨毛團子被青玄故意摘走弄丟了,等待會兒和林梵嶽周會和,她要怎麽跟林梵交代呀!

曲蘇越想越氣,也懶得同他說話,轉身就走。

可不論周遭如何擁擠,不論她怎麽努力穿越人群將身後的人甩開,青玄始終與她保持著一臂的距離。男子的步子本就比女子大,隻要他想,隨時多邁一步,就可以輕易與她追平。

曲蘇覺察到他的用意,又發現如此近的距離,幾乎連他的呼吸聲都聽不到,此人內力之深厚,猶在她預估之上。

曲蘇現在明白嶽周的判斷了,青玄的身上,頗有些古怪。

拐過街角,眼前豁然開朗,隻見街道兩旁或立或掛著千百盞造型各異的花燈,璀璨炫目,小鎮的夜空被映得宛如白晝。曲蘇心中雖有許多不痛快,此時也被眼前美景震撼了,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

青玄站在她身旁,沒有說話,隻是遞了一盞栩栩如生的白兔燈給她,兔子眼睛紅彤彤的,宛若相思紅豆。

曲蘇一看到白兔,就想起被他故意丟在街邊不知去向的白團子,心中翻騰著惱意,沒好氣地道:“以後少亂扔別人東西,也好過事後亡羊補牢。”

“亡羊補牢,猶未晚矣。”約莫是見曲蘇瞪他的眼神,憤懣中還透著茫然,他難得有耐心地多解釋了句,“用在此處,不甚妥當。”

曲蘇差點沒氣死,這人不僅沒禮貌亂丟她的東西,現在這是在嫌她沒文化胡亂用詞。她忍不住加重語氣,字句鏗鏘:“重點是這個嗎?重點在‘不要亂扔別人東西’這幾個字好嗎?”

青玄沉默片刻,才說:“那不是好東西,常人戴著,絕無益處。”

曲蘇聽得直皺眉:“你胡說什麽?那是林梵送我的,她自己耳上也戴著一模一樣的。”

青玄不再解釋,將花燈杆兒往她手裏一塞,轉身便走。

曲蘇雖不想再跟他同路,奈何整個小鎮首尾相連,街道貫通,若要盡快與嶽周林梵聚齊,隻有順著這條路繼續朝前最為便捷。她抿著唇跟在他身後,不想身邊有個聲音頗為焦急地連聲喚她。

曲蘇扭臉,就見幾盞花燈之後,探出一個笑出數道褶子的蒼老麵孔:“姑娘好眼光,白兔燈僅此一盞,特惠二十文。”

這人連道歉都沒個誠意,塞給她的這隻白兔燈雖符合她的審美,卻壓根兒沒打算從自個兒口袋裏掏錢!曲蘇氣得直磨牙,又舍不得撒手,隻能從荷包裏數出銅板,塞給賣花燈的老先生。

老頭兒賣了許多年花燈,難得見到如此大方半點兒不講價的客人,笑眯眯地朝曲蘇拱了拱手,道了句吉祥話兒:“姑娘慢走,祝您與夫君百年好合!”

直到走出好幾步遠,曲蘇才反應過來攤主是什麽意思,攥著白兔燈的手抖了又抖,還是舍不得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