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曲蘇一進屋,就驚覺嶽周與青玄兩人之間的氣氛不太對。不是她想象中的劍拔弩張,或是兩相厭嫌,恰恰相反,她端著菜進屋時,這兩人麵前放著兩盞清茶,且不知青玄剛剛說了句什麽,竟惹得嶽周唇角含笑。

青玄見她怒目瞥來,還不慌不忙端起茶盞,嚐了一口,品評道:“茶不錯,尤其這水甚好。”

嶽周笑吟吟道:“青玄兄果然是行家。這茶是我從前一位朋友,不久前差人快馬加鞭送來的明前綠茶,一斛春;這水是我三日前與林梵同去山間接回的山泉水。用此水來泡這一斛春,最是相宜。”

曲蘇一屁股坐在青玄旁邊:“說得那麽好聽,怎麽也不見給我泡一杯嚐嚐!”這個位置對麵是空著的,稍後林梵隻能坐到她對麵。這已是曲蘇能想到的最大限度將這兩人隔開的位置了。當然,原本在她的設想中,若是嶽周與她同仇敵愾,青玄這廝壓根兒就沒有入席的資格。

嶽周笑著道:“你不是一貫愛喝果子露,愛喝甜酒,什麽時候也愛喝茶了?”

曲蘇恨這人沒個眼色,不由氣道:“今日,當下,此刻!不行?”可緊接著她就想到,嶽周如今雙目盡盲,確實難以捕捉自己的眼神暗示。

這麽一想,心頭火氣瞬間消了大半。

嶽周接著道:“剛好有些事要與你商談,飯後我再為你泡茶,如何?”

曲蘇一聽,僅剩的那點火氣也在瞬間煙消雲散:“好。”正好,她原本也想著,等吃過飯就和嶽周好好說一說這青玄的事!看來嶽周與這廝相談甚歡,也是虛與委蛇,一切都是假象!她美好的度假生活即將順利開啟!

眼見林梵落座,曲蘇也不再忍耐,舉起竹筷就朝大碗裏最為肥嫩的魚腹肉伸了過去。

偏巧另一雙筷子與她在半空“短兵相接”,曲蘇緊盯著魚肉,筷尖從左繞過,哪知那雙筷子也向左微偏,擋住來路。

曲蘇怒目以對,罪魁禍首卻在這一瞬撒手,語氣溫溫的:“湊巧。我也愛食魚腹肉。”

林梵剛盛好一碗紅棗雞湯,那雞湯黃澄澄的,去掉浮油,聞起來鮮香極了。她還特意撕了一條雞腿,送至嶽周麵前:“當心燙。”

嶽周目不能視,卻特別自然從她手中接過湯匙,又盛了一碗雞湯,湯碗裏是另一條雞腿。

魚腹肉沒吃上的曲蘇,這會兒感動得淚眼汪汪:“還是周周懂得心疼人!”

然而雞湯穩穩當當擺在了林梵麵前,偏嶽周還不知發生了什麽,順著曲蘇的話笑著道:“這是應當的,林梵做飯辛苦了。”

曲蘇伸出去接湯碗的手就這麽停在半空。

她發誓,絕對聽到了有人毫不遮掩的笑聲,盡管那聲笑很短促,又很低,但她就是聽到了!她扭臉瞪去,卻忍不住出口驚呼:“我的魚……”

雞湯盛完兩碗就已見底,兩條雞腿也各有歸宿,算了!很顯然,她不在的這段日子裏,嶽周和林梵已經培養出了不一般的默契。她算是徹底明白過來,為什麽明明都燉了一鍋雞湯,林梵還要再額外做個青菜蛋花湯。現在她知道了,這雞湯從一開始就沒有她的份兒。然而事關嶽周未來五十年的幸福,她是很識大體的,決不能拖好兄弟的後腿。可這誰能想到,就這麽一眨眼的工夫,糖醋魚最肥最嫩的魚腹被人整塊夾走,尤其,正在吃魚的那人還不慌不忙地舀了兩勺湯汁澆在飯上,吃的那叫一個不慌不忙,津津有味。

這家夥還真會吃!

曲蘇咬著下唇,強忍不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砂鍋底撈出一根雞翅膀。她算看出來了,自己若再不抓點緊,這滿桌菜肴能剩給她的估計就隻有豆腐渣了。

林梵亮晶晶的眼睛看著她:“曲姐姐也愛吃雞翅膀?”

嶽周手裏的湯匙再一舀,從砂鍋底撈起另一隻雞翅,精準送到她碗裏:“她不挑食,青菜豆腐也愛吃。”他微微側過臉,朝曲蘇淺笑解釋,“林梵最愛吃燒雞、燉雞,平日我們做這道菜,一對雞翅都是她的。”

言下之意,能分她一根雞翅膀已然很有兄弟情了!

青玄在這時開口:“林姑娘廚藝不錯,這糖醋魚真好吃。”他頓了頓,似在細品,“下次再做,可少放辣椒。”

曲蘇不好跟眼盲的計較,更不可能跟林梵一個姑娘家臉紅,但眼前這個,她還是可以說話的:“我愛吃辣。林梵做這道糖醋魚,是做給我吃的!”

青玄一撩眼皮兒,眼神落在她手上的碗:“但我看姑娘不怎麽捧場,如此未免辜負了林梵的心意。”

曲蘇深吸一口氣:“我那是不想……”她本要說,她那是不想吃嗎?明明是有人厚臉皮,故意搶走她最愛吃的魚腹肉!

她話沒說完,就被青玄格外豪氣的舉動噎了回去。隻見此君拿起公筷,將魚巧妙一翻,一大塊厚厚的魚脊背便落入她碗裏。

青玄聽到她未說完的前半句,眉心輕蹙:“你不想什麽?”

曲蘇瞪著碗裏的魚背肉,難得茫然了一瞬,她上一次吃魚背脊還是在很小的時候。彼時她剛入落羽,年紀小、吃東西也慢,某日晚飯,同門的師兄弟早搶光了菜,隻留一塊魚脊肉和一條魚尾巴給她。魚脊背的肉又厚又硬,最不入味,刺多且密,她當時年紀太小,並不懂這些,又餓得狠了,剛吃一口就被魚刺卡住了喉嚨。

最後還是一個小師姐被她指著喉嚨掉淚的樣子給嚇到了,及時喊來了大哥,最後魚刺倒是順利取了出來,但她喉嚨腫了足足半月,咽不下水,說不出話。

她自小是愛吃魚的。那之後,她隻吃魚腹肉,若是沒有就不吃了。哪知今日被青玄這廝硬塞一塊魚脊背,幼時心理陰影頓時浮出水麵,讓她好一會兒都說不出話。

約莫見她一直不答話,青玄也不再問,後半餐飯吃得沉悶許多。唯林梵捧著雞湯,一口一口滿足地喝著,那副模樣,即使與嶽周毫無交流,光是看著他的側臉拌飯,也足可以吃得滿腹甜蜜。

一餐飯吃得曲蘇“傷心流淚”,好歹就著嶽周口中“她也愛吃”的青菜豆腐,混了個半飽。

曲蘇自詡一向以大局為重,盡管這頓飯一沒吃好、二沒吃飽,但與嶽周的重要談話絕對拖不得。因此飯後她便拖著嶽周到院中葡萄藤下石桌旁坐下。

曲蘇麵前放了一盞剛泡好的一斛春,一杯杏子露,據說這杏子露是林梵親手所製,酸甜解膩,飯後來一杯最是舒坦。

嶽周又指了指其中一盞:“茶要趁熱,不然就失了風味。”

不論杏子露還是清茶,全都是刮油的。曲蘇扁了扁嘴,端起茶喝了一大口,沒吭聲。

嶽周如今雖然看不到,但天下之事,一失必有一得,他耳力敏銳更勝從前,光聽動靜就知曲蘇的小動作:“看人家喝,你偏要。要到手,你又不愛喝。”

提起這事,曲蘇就來氣:“你是真傻還是裝傻?那個青玄來曆不明,又跟林梵有些舊交,怎麽三言兩語就被他哄騙了,整頓飯都笑嘻嘻,還真讓他在這兒住下來。”

“曲蘇。”嶽周幹脆半躺在藤椅上,他從前也是“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的頂級刀客,饒是曲蘇這般跟他自小相識一路陪伴長大的,從前也極少見他露出這般慵懶的姿態。但此刻盲了眼的嶽周著一身舊衣,端一盞茶靠著藤椅輕搖的模樣,落在曲蘇眼裏,卻又讓她覺得一切都是那麽美好。

曲蘇眨了眨眼睛,正要說什麽,就聽嶽周又喊了一聲她的名字:“曲蘇。”

她抬起眸,就見嶽周微微笑著,緩聲道:“不久前,開國侯的人已找到這裏,就在三日前,他第二次派人重金相求,隻為請我出山。而青玄這個人,我們雖然暫時不知他的身份、來曆,但看林梵的反應,我可以斷定,他絕非敵人,在這個時候,何必節外生枝。”

曲蘇忍不住坐直了身:“他以重金相邀,讓你殺誰?”

“當朝太子,容璟。”

曲蘇一聽就急了:“這麽大的事,你怎麽不早同我講?就算你我在江湖中有些許自己的人脈,但這兩端,一個開國侯,一個太子,都不是你我能扳得動的人物!還在這兒坐著幹什麽,趕緊收拾東西,走啊!”

嶽周唇邊噙著淡淡笑意:“這棠梨鎮是你為我挑的定居之所,也是我與林梵初識的地方,這裏很好,我不會走的。”

曲蘇已霍然站起了身:“嶽周,今日林梵跟我閑聊時,還說覺得你有時有點傻。我看你不是有點傻,是十分傻。”

“天下萬事,堵不如疏,疏不如引。”嶽周道,“開國侯既能這麽快找到我的蹤跡,不論再搬到哪都是枉然。而青玄此人,身份絕不簡單。即便是我,都不知他的武功境界多高,青玄既不是衝著我來的,就憑著他那句“卻是故人”,萬一我有不測,至少,他可以護住林梵,林梵可以好好活著。”

曲蘇不知該如何形容剛剛一瞬間湧上心頭的強烈不安,可冷靜下來細細思索,她又不得不承認,嶽周一貫是策無遺算的。

開國侯兩度相邀,均被嶽周婉拒,想來對方也不會無止盡地糾纏。至於青玄,就相信嶽周的判斷好了,嶽周從未出錯。照嶽周所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倒也在理。尤其現在嶽周不是一個人了,這不還有她呢!

其實就在剛剛,她忍不住又想起了來棠梨鎮之前的那個夢。夢裏的嶽周雙目流血、胸口中箭跌落懸崖的模樣太過淒厲,盡管這幾日她盡可能地回避不去想起,但此刻,驟然想起,難免心神不寧。

她忍不住想,或許讓嶽周在這樣一個小鎮定居,娶一個林梵這樣貌美耿直又擅管家的姑娘,就是他此生最好的歸宿。

為了遠避開國侯,四處奔走,固然自由自在,但也終究太冷清了些。

他這雙手從前握刀握酒,唯獨未曾牽過美人的手。如今刀劍入庫、馬放南山,也該握一握心愛女人的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