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初五這天,說好幾個人一塊出門逛廟會,吃小吃。中途正逢一家鋪子新店開業,曲蘇和苗苗一馬當先。
君翊遠遠看到那家店的招牌,搖了搖頭笑道:“前些日子就聽說,這間雲霓閣推出的都是成衣,說是從滄浪城一路開過來的分店,不論在哪兒,生意都紅火得很。”
青玄將君翊的話聽在耳中,摸了摸袖中的銀票,緊跟著曲蘇進了那間布莊。
他可還牢記著紫微傳授的經驗道理,想要討姑娘家歡心,就要陪她逛街,給她買好看的衣服,還有女孩子喜歡的首飾、胭脂水粉一類的東西。從前在雍城,是曲蘇給他買衣服,今天就這間雲霓閣,曲蘇看上什麽,他就買什麽,大不了把整家店買下來,總而言之,一定要讓曲蘇知道他的誠意。
女人在逛街時,總能展現出超凡的戰鬥力。君翊和七姑娘、小薑才走進店鋪,那頭曲蘇和苗苗已經一前一後換了新裙子出來。
曲蘇穿一件月白色的長裙,據說是雲霓閣繡娘昨天才做出來的新款,亮晶晶的雙眼看青玄:“好看嗎?”
青玄點頭:“好看。”
曲蘇又看向另外幾人。
君翊道:“你皮膚白,適合穿這個顏色。”
小薑遲疑道:“不過這個袖子好像太寬大了點兒,日常穿著會不會不大方便?”
曲蘇雖然遊手好閑了好些日子,到底還保留著職業本能,聽到小薑的話,不由也遲疑了幾分,轉身去換另一件。
苗苗指了指自己,君翊和小薑幾乎同時點頭,連七姑娘都說:“苗苗穿紅色好看。”
君翊勸七姑娘也去選兩件心儀的衣裳,七姑娘遲疑片刻,笑著答允了。
不一會兒,曲蘇又換了件藕荷色的裙子出來,青玄站在最前麵,仍然是和之前一樣的神情,一模一樣的回答:“好看。”
小薑抱起了手臂,摸摸下巴:“這件款式利落,適合師姐的風格,就是這顏色,好像暗了一點兒。”
君翊道:“顏色雖暗,卻不落俗套,而且繡工很好,可以考慮要這件。”
從前君翊就替曲蘇和苗苗買過衣裳,這方麵他向來有些眼光。
但曲蘇看起來已經有點不高興了,走回去的步子也慢了幾分。
曲蘇回到更衣的房間,望著架上幾件還未試過的裙子,之前那股熱血衝鬧的興奮勁兒不知什麽時候已經不見了,她悶著頭換衣裳,從衣架上取自己的裙子時不小心刮了下手指。
約莫是新店鋪的緣故,店裏一切家具用品都是全新的,掛衣服的架子一角,不知何時悄悄探出一根小小的尖刺。曲蘇抽回手,皺眉望著食指指尖沁出的血珠。
七姑娘半側著身,“呀”了一聲,連忙抽出手帕,遞給曲蘇。
曲蘇剛將指尖送至唇邊,見此不由笑著道了聲謝。
七姑娘凝眸看著曲蘇將手指包裹在帕子裏,鼻翼翕動,微微偏頭,似乎在分辨什麽:“曲蘇,你平時用些什麽香粉,味道真好聞。”
曲蘇搖了搖頭:“我從不用香粉。”
七姑娘淺淺一笑:“是嗎?那可能是我聞錯了。”
曲蘇有些漫不經心地答:“可能剛才逛街時,不小心蹭到了什麽吧。”
她拿著沾了血的手帕,正在遲疑,七姑娘已先一步將它接了回去:“給我吧。這條帕子是前不久君大哥買給我的。”
七姑娘說這話時,很是寶貝地捧著手帕,臉上露出的笑也有幾分靦腆。
曲蘇不由笑著調侃了句:“早知道是大哥送你的,我就不借用了。”
七姑娘道:“不妨事的,隻有這一點血,我回去洗洗就幹淨了。”
曲蘇點點頭,掀開簾子先一步走了出去。
七姑娘放下掛在臂彎的裙子,小心翼翼將手帕展開,素白的手帕上,沾了一滴殷紅的血。
隻要能拿到曲蘇的一滴血,就能通過鮮血裏殘存的味道,確認她到底是不是那個人。這個辦法最穩妥,也最準確,但這幾天曲蘇不論走到哪兒,身邊都跟著青玄,她很難有近身的機會,更別說拿到曲蘇的血了。
她張開五指,口中念念有詞,在手帕上緩緩摩挲著,仿佛在抓取什麽一般,不一會兒,有塵埃一般極細微的淡綠色流光自那件衣裙上一閃而過。
七姑娘的眼中閃過欣喜的光芒,她將那抹淡綠色的流光攥在指尖,放到鼻端輕輕嗅著。
不會錯的。時隔三萬年,這一次,她終於找到神尊了!
曲蘇第三次換上衣裳出來,青玄也看出她臉色不對,主動上前輕扶著她的肩膀:“怎麽了?”
曲蘇抿著嘴角,明顯興致不高:“沒什麽。”
青玄道:“這幾件裙子都很漂亮,你若喜歡,我就都買下來。”
曲蘇搖頭:“我不想要了。”
她將幾件試過的裙子都退了回去,換回自己那條玫瑰紅色的襦裙,默默站到角落,等苗苗和七姑娘買完。
誰知這時,一個中年婦人模樣的人主動走上前,雙手奉上一隻包裝精美的木匣:“我家店主人剛才看到姑娘穿這件月色長裙,說隻有姑娘穿出了這條裙子的風姿,剛巧您又是今日第一位試穿這件裙子的,說是新店開業,就圖個吉慶熱鬧,這條裙子就送給姑娘了。”
曲蘇從小到大逛街還沒有遇到過這麽大的福利,一時有點不確定地指了指自己:“送我?”
中年婦人笑著道:“正是。”
曲蘇搖了搖頭:“不必了。”別說她今天興致不高,就是放在往常,這種白送上門的東西,她也不會要。
那中年婦人麵露難色,遲疑片刻又賠笑著道:“姑娘還是別為難我了,我家店主人說要送給姑娘這份禮物,聊表謝意,姑娘若拒絕,我實在不好交差。”
曲蘇抓住了對方話語中的關鍵字眼:“謝意?”
中年婦人一聽到這個問題,頓時喜笑顏開:“說起我家這位少主人,也是前些日子才到咱們流霞城,人生地不熟的,據說那天多虧了姑娘才免遭危險……”
曲蘇“啊”了一聲:“你家主人是殷和?”她不由失笑,“他怎麽還惦記著這事。”
“我家主人最講信義。凡是真心幫過他的,不論多久,都要報答。同樣的,凡是欺侮過他的,他也會牢記心中,絕不輕饒。”
曲蘇正對鏡整理衣衫,聽到這兒,不由從鏡中睇了那中年婦人一眼。
卻見那婦人慈眉善目,笑得和軟,仿佛剛剛說後半句話時透出的陰戾狠毒,全然來自另一個人。見曲蘇抬眸看向自己,還朝她又笑了一笑:“這衣裳,還請姑娘一定要收下。”
曲蘇沒再說話,或許是剛剛自己心緒煩亂,一時聽錯了。
中年婦人又絮絮說了一堆感謝的話,隨即又道:“要說我家主人最是獨具慧眼。今日我們新店開業,這滿城的大姑娘小媳婦兒,幾乎全都來了。我看了這麽些人,唯獨姑娘的容貌氣質,穿這件衣裳最相宜。這袖子雖然寬大了些,但穿在身上,是獨一份的清雅飄逸。除了您,今日這店裏可沒有誰能把這條裙子穿得這麽好看了……”
中年婦人的每一句話都誇在了點子上,要是放在從前,哪怕明知是店家為了賣貨故意說些吹捧的話,曲蘇也難免要被她說得很高興,順勢再買幾件也不一定。但今天因為某些緣故,不論婦人恭維的話說得多動聽,她也高興不起來。
但曲蘇也看出來,殷和這人看著溫軟,實則是個性情執拗的主兒。不然也不會因為當日一麵之緣,隨手之勞的事,他非念念不忘了這麽久。還委托一個嘴巧的婦人專門來贈新衣,博她歡心。
若她再執意拒絕,這婦人恐怕還要繼續纏著她。曲蘇從婦人手上接過衣匣:“那就替我謝過你家主人。”
婦人見她肯接,頓時鬆了一口氣,又討好地道:“我家少主人說了,隻要姑娘看中的衣裳,全都給您留著。咱家新店開業,最近陸續會來許多樣式精巧的成衣,姑娘盡可常來看看。”
曲蘇點了點頭,從婦人手裏接過匣子,有些怏怏的,原來心裏頭期待了許久的話,不是從那個人嘴裏說出來,哪怕說得再動聽,也沒法哄得她開懷。
苗苗選了兩件新裙子,她看出曲蘇不高興,走到她身邊小聲問:“師姐,你怎麽了?”
曲蘇瞥了那頭一眼,見君翊正在付錢,知道七姑娘也選好了,拉著苗苗轉身出了布莊。她越想越來氣,幹脆問苗苗:“你覺得我穿這幾件衣裳,哪件最好看?”
苗苗犯難:“顏色還是第三件最好看,但第一件的款式新鮮,不過小薑師兄說的也對,那個袖子對咱們來說是不大方便。”
曲蘇歎了口氣:“連小薑那個愣子都能說出點道理來。”
苗苗思索了好一會兒,才明白曲蘇的意思:“師姐,你是因為師姐夫生氣的?”
曲蘇忍不住看了她一眼:“這麽不明顯嗎?”
她以為就憑青玄剛剛的表現,大家夥兒應該都看出他的敷衍和沒誠意才對。
曲蘇忍不住數落道:“大哥從前就給咱們買過衣裳,就不說他了,你看小薑,雖然說話不好聽,好歹也能提點意見。誰跟他似的,每一件都隻有好看兩個字。”
苗苗深吸了一口氣:“師姐啊。”
曲蘇買了兩杯桂花蜜茶飲,遞了一杯給苗苗,平常時,她就算不給所有人買一杯,肯定也不會忘了青玄那份。但今天她根本就不想搭理那個人,若是給所有人買,卻單獨漏了他,好像又顯得在刻意針對什麽似的。所以她幹脆隻買了自己和苗苗的,別人都不管。
苗苗喝了一口甜津津的蜜茶飲:“師姐。”
曲蘇道:“想說什麽就說。”
苗苗仰天長歎:“沒什麽,就是突然覺得,一個人也挺好的。”
曲蘇頗為奇怪地瞥了她一眼,就見苗苗意味深長地看著她道:“至少不會變傻。”
曲蘇追著苗苗就打,兩個人一個跑一個追,很快就在人群裏不見了影兒。
青玄之前一直隔著幾步,不遠也不近跟著,見此情形穿越人群,一念之間,就站到了曲蘇麵前。
曲蘇被他嚇了一跳,險些灑了手裏的茶,一看清他手裏提的東西,頓時又冷了臉:“你買這些做什麽?”
青玄盯著曲蘇,實話實說:“你大哥說,你雖然鬧脾氣,但那幾件衣裳你既然當初挑了出來,顯然都是喜歡的,我就全買了。”甚至包括曲蘇還沒來得及試穿的另外兩件。
苗苗在旁邊看著緩緩歎了口氣,完了,以師姐現在的腦子,估計隻需要聽到“雖然”這兩個字,就足以再生一場氣。
曲蘇的臉色果然更冷了幾分:“我餓了,要吃炸丸子。”
廟會上有一家素丸子炸的特別好吃,外皮酥酥的,內餡香而不膩,蘸料也調的地道,是曲蘇最喜歡的酸甜辣口味。
青玄跟在曲蘇後頭,等她付錢買了一份炸丸子。
曲蘇吃了一顆,見青玄一直站在自己前頭,將丸子遞過去:“你也吃一個。”
青玄實在不明白曲蘇為什麽生氣,但她突然又肯和自己說話,吃丸子也不是什麽為難的事,便默默地吃了一顆。
曲蘇問:“好吃嗎?”
青玄道:“還好。”他沉默片刻又道,“少加點辣最好。”
曲蘇看了一眼苗苗,那個眼神雖然短暫,但苗苗秒懂。是了,依照師姐現在的邏輯肯定會覺得,師姐夫連吃個丸子都有自己的主意,怎麽看她挑裙子,就是一句籠統的“很好”。
答案隻有一個:對她不夠上心。
苗苗忍不住扶住額頭,不是她向著師姐夫,但是,她家師姐今天這個鬧脾氣的點,也真的是很微妙啊。
你說她不講理吧,但她很有自己的邏輯;但你說她講理,又不是一般人能懂的道理。
苗苗默默在心裏念了聲佛,戀愛中的人,果然腦子會變蠢吧。
別的不說,從出門到現在,青玄那雙眼一刻都沒離開過他家師姐,配上那張臉,就是仙女看了都要忍不住羨慕。
但他家師姐現在正在鬧女孩子的小脾氣,她看不到啊!
與此同時,青華長樂界,妙嚴宮。
一身紫色長衫的青年男子步履匆匆,一腳踏進青華大帝的宮殿。他第一眼就朝著那棵大柳樹看去,卻並未如往常那般,看到九頭獅子在樹下小憩或發懶的身影。
“尊上可是在尋我?”雪膚金發的少年突然出現在紫微大帝身後。
紫微卻沒那些閑情逸致,反手揪住少年,把人往前一拖:“就是找你,趕緊的,你這就下凡間一趟。”
九頭獅子被他推得一蒙,踉蹌兩步,勉強站穩了身形:“我?去凡間?”他連連搖頭,臉上還頗有些委屈,“尊上你就別坑我了,若是被我家帝尊知道,肯定卸了我八顆腦袋當球踢。”
紫微被他說得一愣,隨即又笑:“怎麽會,據我所知,青玄他不愛蹴鞠。”
九頭獅子低下頭,雙手交握,拇指對著摳了摳:“尊上說我九顆腦袋,一會兒一個主意,沒個準性兒,一天到晚除了給他惹禍,幹不了別的,所以輕易不讓我出這妙嚴宮。”
紫微忍不住回想起最近一次這小家夥在九重天的英偉事跡,前不久當著玉帝的麵把淩曦仙子當食物叼來眾仙麵前,糊人家一臉口水的情形,向來舌燦蓮花的紫微大帝突然地沉默了。
雖說青華一貫嘴毒,他也早就習慣了,但他挑剔九頭獅子這些毛病,看起來好像確實沒有錯。
九頭獅子一共九顆腦袋,一顆腦袋一種性格,今天這個做主,明天那個說了算,說句實在話,天上地下問遍六界,能願意把它養在身邊當坐騎的,也就隻有青華大帝。雖說平常在天界,不論玉帝還是其他許多神仙,見了九頭獅子都願意拿他當個吉祥物寵著、哄著,但那僅僅停留在不經常見麵的情況下,不然誰會願意把一個性情百變的九頭獅子當坐騎朝夕相處呢?換作別的神仙,用不了三天,就把這脾氣不定反複無常的小家夥掃地出門了。
別說願不願意了,許多神仙單是想想,就覺這是地獄模式。
也因為此,許多仙君都在背地裏議論,畢竟是青華大帝,救三界苦難,掌十方幽冥,降服一隻九頭獅子,輕輕鬆鬆不在話下。
但隻有紫微知道,青華他之所以願意養這隻九頭獅子,一方麵是因九頭獅子雖是坐騎,但青華幾乎從未將這小家夥兒當作坐騎使喚;另一個方麵則是青華一天到晚地忙,幾乎少有機會和它單獨相處。
隻需看它每天待的地方就知道了,與其說是坐騎,青華更多是把這小家夥兒當成個看門獸了。
隨著紫微大帝越來越不抱希望的眼神,九頭獅子愈加委屈了:“雖然尊上不掛念我,但我是很想念尊上的。紫微大帝若是有什麽要緊事,願意交托給我,我一定不負使命,努力完成。”
紫微在心底歎了口氣:“你自己還不知道其餘那幾個腦袋的脾氣?”
現在說話的這顆腦袋,雖說性子呆了一點,說話直了一點,但至少沒那麽難溝通,而且打架很厲害。想到最後這一點,紫微下定決心:“就你吧。”他看向九頭獅子,“我給你施個法術,保證你下凡這段時間,都是當前這種性子不變,你可願意?”
九頭獅子沒想到,在家閑得獅子毛都脫了一層了,竟然會從天而降這樣大的好事。
可以下凡!可以去見尊上!而且接下來相當長一段日子,都是它自己說了算,其餘八顆腦袋誰也別想霸占這具身體!
雪膚金發的少年連連點頭,一雙幽藍色的眼睛熠熠閃光:“我願意啊,你可是紫薇大帝,說話得算數!”
紫微歎了口氣:“我說話自然算數。”他身邊那幾個最能打的,剛巧都不在身邊,而這件事不僅要選一個能打能扛的,還必須是他和青華身邊的親近可信之人,算來算去,九頭獅子是唯一的人選。
紫微念了句咒,給九頭獅子施以術法,保證他去人間尋青華大帝這段時間,其餘幾顆腦袋不會突然冒出來惹是生非,這才繼續道:“我近來夜觀天象,發現星宿變化,諸多奇異,昨夜我為青玄占了一卦,算到他將有一劫。但這是他自己的命劫,我若出手相幫,恐引出其他變數。”
紫微歎了口氣,神色嚴肅道:“你且聽好。此劫是十萬年一次的命劫,也是青華自天地之間降生後,所經曆的第一個命劫。你此次下凡,接下來這段日子,不論發生什麽事,都要寸步不離,守在青華身邊。”
這樣重大的事,九頭獅子也不敢犯渾,連連點頭:“事關我家帝尊的安危,我一定謹遵紫微大帝的教誨,寸步不離,守著帝尊。”
紫微格外提點了句:“不論青華說什麽,你都不要聽,不要管。也不要管其他人如何,你且記著,守好青華。此劫逢九之數,凶險非常,你轉告青華,就說我說的,‘事無大小,順勢而為,不可強求’,你可記住了?”
九頭獅子將紫微最後這句話複述一遍,立時馬不停蹄下凡尋青華大帝去了。
流霞城地處三國交界,華夷雜居,信仰豐富,每年大年初五這天的廟會,往往會一直持續到上元佳節。各大寺廟和道觀將這幾天看作招徠信徒的大好時機,都會派出遊街的隊伍,可謂神仙打架各顯神通,當真熱鬧非凡。
曲蘇有些意興闌珊,全無心思看街上的舞獅雜耍和那些遊車隊伍,冷不防被苗苗拽到一處小攤前:“師姐,你快看這個。”
曲蘇打眼一看,原來是一個異族商人,赤發碧眸,說著一口流利的漢話,正在向兩位結伴出遊的年輕女子推銷一條墜著紅色寶石的瓔珞項圈。
讓苗苗兩眼放光的是一盒子五彩斑斕的水晶珠子,她興衝衝地問那個商人賣多少錢,商人熱情地報出一個價碼,苗苗當即小臉兒一繃,放下那隻頗為精巧的螺鈿首飾盒:“也太貴了。”
曲蘇卻伸手將那隻盒子接了過來:“這盒子怎麽賣?”
赤發碧眼的年輕商人突然伸出手,輕輕托在曲蘇的小臂下方:“這位小姐,我從未見過這麽美麗的珍珠,真是太好看了。”
他抬起眼,貓兒一樣的碧綠眼瞳看著曲蘇,一臉誠懇地說:“不知您肯不肯割愛,賣給我一顆珠子呢?我隻要一顆珍珠,這盒子裏的珠子,可以任君挑選。”
苗苗也看到曲蘇腕上的珍珠手釧,驚呼出聲:“天啊師姐,你什麽時候買的珍珠手釧,也太好看了吧!”她插著腰,瞪那年輕商人,“你想得美!一盒破珠子換我師姐一顆這麽美的珍珠,你打量我們傻啊!”
曲蘇當即就要收回手:“不……”
她正想說“不賣”,手腕已被人從後方握住,伴隨著一道清澈冷淡的男聲:“不賣。”
青玄這樣從身後攥著她的手,幾乎將她整個人都圈在懷裏,身旁傳來苗苗的抽氣聲,那商人也是一愣,隨即露出了然的笑容,攤開雙手道:“抱歉,抱歉。”
他大笑著對曲蘇說:“我知道了,這串珍珠是你情郎送的定情之物,這是我不對。”曲蘇仍梳著未出閣女子的發式,因而他很確定,這男子並不是她的夫君,隻是情郎。他又看向青玄,“不知這位郎君可還有更多的珍珠,這樣美麗的珠子,我也想買一些回去,送給我心愛的人。”
異族人的小攤全是些女子喜歡的首飾或小玩意兒,因而攤前幾乎全是些年輕姑娘,青玄個子高,相貌也是殊異的俊美,還一直將曲蘇護在懷裏,這樣突然出現,實在太引人注目了。那些女孩子有的拿手帕悄悄遮臉,卻又忍不住偷瞧,還和身旁的女伴小聲議論。
曲蘇推了下青玄手臂,青玄鬆開她的手腕,目光凝在那異族商人身上,自袖中摸出一隻布袋。
在異族商人和周圍年輕姑娘的驚呼聲中,一顆又一顆泛著瑩潤粉光的珍珠落在他的手心。
曲蘇認得,這些並不是阿穠的桃花珠,但顆顆龍眼大小,瑩潤剔透,幾乎要沁出水來,也是世間難得的珍品了。
赤發碧眼的異族商人看得兩眼發直。有個大膽的少女,在一旁嬌聲說道:“郎君若是要賣這些珍珠,不如賣給我,隨意開價便是。”
曲蘇不由循聲看去,那少女身穿胭脂紅的提花錦緞,珠圍翠繞,通身的富貴,難怪有底氣說出任由青玄開價的話來,看來倒是個誠心買珠子的。
苗苗在一旁小聲嘀咕:“不賣她,說的好像我家師姐用不起這些珠子似的。”
她家師姐可沒少攢小金庫,她從前不愛梳妝,懶怠打扮,這些年下來,比她們這些師妹少了不少開銷。
說來也是,師姐像今天這樣興致勃勃拉著她去試穿新衣,這麽多年還是頭一回。苗苗忍不住歎了口氣,也難怪師姐夫嘴笨不會說話,惹得曲蘇不開心了。
青玄側眸看了那少女一眼。
對方麵染酡紅,朝著青玄微一福身,雖然什麽都沒說,但那滿臉的羞澀和一雙水光盈盈的杏眼,已勝過一切言語。
青玄朝她微微搖頭:“抱歉。”他將手心裏的幾顆珍珠,連同那一整個布袋子,都塞到曲蘇手裏:“這些珠子不賣。”
他又瞥了一眼那異族商人:“她看中什麽,你隨意開價便是。”
異族商人的臉色從懵懂逐漸轉為恍然,合著他剛剛拿那些珠子出來,並不是打算賣給誰,純粹是為給麵前這位姑娘撐腰的。商人是個樂天的性格,當即哈哈大笑,對曲蘇和苗苗一伸手:“兩位姑娘盡管看,相中什麽,我給你們算便宜點兒。”
畢竟也很久沒見過這麽深情又愛吃醋的年輕郎君了。
曲蘇頓時感覺手上這袋珍珠沉甸甸的,又很是燙手,她不用抬頭,都能感覺到那幾位姑娘的灼灼目光,簡直要把她手上這袋珍珠瞪出個窟窿來。她麵上不顯,嘴角卻忍不住微微上翹,指著那盒子說:“這個首飾盒,連同這些水晶珠子,我都要了。”
她朝苗苗小聲說:“好好砍價,回家分你一半珠子。”她還記得,從前阿穠也最喜歡這些水晶珠子,她輕輕抿唇,忍不住說,“我從前有位朋友,最喜歡把這些珠子編進頭發裏,特別好看。”
苗苗被曲蘇描述的心癢癢,擼起袖子朝那商人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師姐你就擎好吧。”
苗苗站在攤子前,和異族商人嘀嘀咕咕了好一陣,最終以一個頗為合理的價格拿下了首飾盒和珠子。
曲蘇卻看中了另一樣東西。
那是一顆淡青色的珠子,觸手溫涼,看著仿佛玉石的材質,卻有著貓眼兒般的光澤,尤其在太陽底下看著,十分耀眼。
曲蘇捏著這顆珠子,不知怎麽的就想到了她第一次見到青玄時,他頭戴九珠冕旒,穿著那身青華大帝的法衣,通身的流光溢彩,說不出的玄妙。曲蘇莫名就覺得,這顆珠子很襯青玄。
她半眯著眸子,看那商人:“這個怎麽賣。”
商人望一眼她手裏的珠子,朝她豎起大拇指:“姑娘好眼光。這顆貓眼珠當初還是我從一枚老古董發冠上頭拆下來的,本來想做一副耳璫,但一直配不齊珠子。既然合了你的眼緣,不如就便宜些賣給你。”
異族商人眼光毒辣,一眼看出曲蘇對這顆貓眼珠的偏愛,嘴上說給便宜些,報價卻並不便宜。苗苗磨破了嘴皮子,也不肯讓利半分。曲蘇不再殺價,直接給了商人要求的價錢,隻多向他要了一條紅繩,將貓眼珠編進去,做成個手繩的樣式。
轉過身時,曲蘇也不看青玄一眼,輕描淡寫地遞了過去:“不白拿你的珍珠。”
青玄輕輕攥住她的指尖,看到曲蘇側眸瞥了自己一眼,眉眼間仿佛有些生氣似的,卻比之前在雲霓閣時的神色生動多了,不禁心頭微動,正要開口,曲蘇卻不肯再理他,轉過臉和苗苗說話。
青玄將紅繩戴在手上,指尖微動,淡淡的紫芒轉眼隱沒在紅繩上。
七姑娘的目光一直流連在曲蘇身上,對這兩個人的一舉一動都看得清清楚楚,她看到青玄的動作,輕蹙起眉心,卻什麽都沒說。
推著神像的隊伍緩緩經過,與前麵那些隊伍不同,這座神像不知是什麽緣故,拿一塊紅布蓋著頭。
苗苗忍不住“咦”了一聲:“這幾位應該是道觀的吧,不知道供奉的哪位神仙?”
一行人的目光全都落在那座蓋著紅布的神像上,不知從哪兒刮來一陣微風,輕輕吹起那塊紅布,隻見那是一位女仙的石像,玉容清麗,似笑非笑,右手撫一把雕蓮七弦古琴,左手朝上,捏三清指訣,一朵雪花懸在指尖,似落非落。
曲蘇有些出神地望著那座神像,就聽一旁七姑娘說:“這是司寒神尊的神像。”
“司寒神尊?”小薑道,“好像沒聽說過有這麽一位神仙啊。”
“或許你們聽過她的另一個名字——青女。”見幾人都搖頭,七姑娘露出有些哀傷的笑容,“青女是上古之神,她掌管霜雪,降下的霜雪可以驅邪除惡,淨化人禍。相傳上古時期神魔大戰死傷無數,煞氣橫生,人、神、妖、魔,無一不被這種煞氣感染,互相廝殺,煞氣盈天,怨氣自此源源不絕。六界之中,到處都是血汙腥風,山瘴毒霧,就連神魔都拿這種怨氣沒辦法。青女身具天生的淨化之能,她以一柄蓮華七弦琴和一支雪鳳霜凰笛,滌三界怨氣,還世間澄明,天地間終於恢複了往日的清淨安寧,可青女卻因為神力耗盡,在那之後不久就神隕了。”
曲蘇聽著七姑娘講這些,神色微茫:“我怎麽感覺……”
七姑娘凝視著她的側臉:“感覺什麽?”
曲蘇搖了搖頭,她說不上來那種感覺,她笑了笑道:“就是感覺聽你這麽說,她好像還挺舍己為人的。”
七姑娘道:“她確實是一位非常好的神仙,心地仁慈,許多人都受過她的恩惠。因此哪怕到了今天,仍然有道觀在供奉她,祭奠她。”
小薑撇了撇嘴道:“算了吧。除了今天咱們看到這座神像,我都沒在別的地方見過這什麽青女。”他年紀雖輕,說起這樣的話,卻有幾分老氣橫秋的漠然,“人是最健忘的,就算她當年真是個很好的神仙,為人做過許多貢獻,那又怎樣。過了幾千年,早就沒什麽人記得她了。”
曲蘇指了指七姑娘,笑著道:“也不能這麽說,這兒不就有個人還知道青女的故事嗎?”
七姑娘望著曲蘇,目光輕柔,仿佛在透過她看向什麽非常遙遠的回憶:“是啊,我就一直記得,並且永遠都不會忘記。”
曲蘇見青玄默默聽著,沒有說話,不由拿胳膊戳了戳他:“你有沒有聽過這位青女上神的故事。”
青玄不知想起了什麽,眉眼間浮起一抹不太自在的神色,他很快撇開臉:“知道,但不太熟。”
眾人交談間,那支隊伍已漸漸遠去了。曲蘇見青玄神色有異,正想追問,這時小薑指著不遠處道:“咱們去玩那個,誰能投中,今年定能心想事成。”
小薑指的是當地一座石橋。每年正月裏,橋下的橋洞裏都會掛一枚碩大銅錢,銅錢中孔懸一枚銅鍾,上書“鍾想兆福”四個字。誰若能以手中的銅錢投擲穿過這枚大銅錢,撞響當中懸掛的小銅鍾,新的一年就能福氣滿滿,心想事成。每一年的廟會,石橋附近都擠滿了人,這應該算是整個廟會上最受歡迎的活動之一。
曲蘇也有兩年沒玩這個遊戲,搓搓手來了興致:“好,那就看今年誰的手氣更好了。”
街上人群擁擠,摩肩接踵,一行人隻能跟隨人群,慢慢向前挪著。等到了石橋,那附近的人更多了。
小薑問苗苗:“用不用師兄把你托起來?”
苗苗還在長個子,聽到這話連連點頭:“好啊。師兄你要不還像小時候那樣,讓我坐肩膀上吧。”
小薑笑罵了句,到底還是單膝跪在地上,把苗苗舉在肩頭站了起來。
小薑又瞥了眼君翊:“大哥,你也主動點兒。”
君翊不由看向七姑娘,她今天似乎有點反常,一整天的目光都黏在曲蘇身上。君翊看在眼裏,也不戳破,隻是笑著道:“你先顧好苗苗吧。”
七姑娘知道君翊在看自己,不由抬眸笑了笑:“我不著急,等前頭那些人擲完騰出地方,自然能輪到咱們。”
因她這一句“咱們”,君翊麵上也露出笑來。
曲蘇從荷包裏取出一枚銅錢,兩手拇指握住,拿在唇邊吹了吹,隨後踮高腳尖,眯著一隻眼瞄準。
“中!”曲蘇向來幹脆,看準了就朝著銅錢眼兒一扔,但她勢頭太猛,這向前一拋,自個兒也向前撲去。可巧這時人頭攢動,紛紛向前湧去,曲蘇等人麵前就空出一片地方。
曲蘇來不及尖叫,她的雙眼還望著橋洞底下掛著的大銅錢,就覺被人從後環住腰身,一把撈了回去。
青玄抬眸望了一眼橋洞,唇瓣微動,他將曲蘇攬在懷裏,說話時,唇輕輕摩挲過曲蘇的耳朵:“小心。”
曲蘇被他嗬出的熱氣弄得耳朵直癢,伸出手撓了撓,卻還踮起腳執拗看著前方,就聽“嗡”一聲,銅鍾被擊中,發出一聲清幽的嗡鳴。
人群先是一靜,緊接著便爆發出掌聲和叫好聲,不少人紛紛朝曲蘇看來。玩這“金錢眼”想圖個好彩頭的人雖然多,但這一半天下來,曲蘇還是頭一個擲中的,怎能不令眾人吃驚叫好。
曲蘇笑得嘴都合不攏,她忍不住轉過身,抬起頭看向青玄,雖然什麽都來不及說,但眼神裏的意思明明白白,這是又嘚瑟上了。
青玄並不拆穿,他既然都妥協到為博美人一笑偷偷作弊的份兒上,哪會在這個節骨眼上潑曲蘇的冷水。他頓了頓,伸出手在曲蘇頭上摸了一下,有些生澀地誇讚道:“蘇蘇真厲害。”
曲蘇太高興了,也顧不上在這時和青玄拌嘴,她朝著周圍祝福和羨慕的人群拱了拱手:“承讓了!”又朝還在遲疑著沒敢出手的苗苗攥緊拳頭,“苗苗,加油!”
小薑漲紅了臉,額頭冒汗:“苗苗你快點兒。蘇蘇都投中了,你這還舍不得出手。”
“哎呀,你別催我呀,你越催我越慌。”
曲蘇回過神,才意識到青玄一直環著自己的腰,而她幾乎整個人都埋在他的懷裏,兩個人之間的距離早已近得不能再近了。她不由抿著唇角,手輕輕推著放在自己腰間的手:“鬆開,鬆開。”她揚起頸,偏著頭斜青玄一眼,“大庭廣眾,成何體統啊,尊上。”
最後這兩個字,曲蘇說得很輕,輕到隻有她和青玄兩個人能夠聽清。
從前青玄最喜歡對著她念這四個字:成何體統。曲蘇心裏想著,今天總算把這句話還給他了。本以為這句話會把青玄說得麵紅耳赤下不來台,誰知青玄神色鎮定極了,眼角瞥到身旁的小薑扛不住苗苗,兩個人一起朝這邊栽過來,他攬住曲蘇的腰,單手將她整個人提起,旋身側轉,將她放到另一邊的空地上。
與此同時,他不慌不忙,低聲說了句:“不成體統也罷,我甘之如飴。”
幸好苗苗沒摔個倒栽蔥,在地上滾了半圈,裙子都髒了,當即吼小薑:“臭小薑,你是不是故意的?”
青玄並不說什麽,可他居高臨下扶著曲蘇,淡淡瞥小薑那一眼,意味明顯。
小薑耳朵都憋紅了,扶著腰站在原地,俊臉微紅,神色卻冷,顯然被青玄瞥的那一眼很下不來台:“還不是你太沉了,再多托你一會兒,老子腰都要折了。”
曲蘇聽清了青玄那句俯身低語,臉也有點發燙,她抬起眼看著青玄,正想說什麽,就覺衣領子被什麽重物勾了一下。
曲蘇被扯得一個趔趄,她推開青玄護著的手臂站穩,扭過頭,就見身後站了個白皮膚的金發少年,他模樣生得極好看,劍眉星眸,天生笑唇,一雙眼瞳是少見的琥珀色。
曲蘇見到這少年的容貌,不禁眼前一亮,可對方看著她的神色卻不那麽好看,隻見他抱著手臂,頗為不滿地瞪著她道:“還不趕緊站好,成何體統啊!”
不然哪兒能這麽巧,張嘴就是從前青玄的登場台詞,就連那十足欠揍的語氣都與從前的青玄如出一轍。
青玄的臉色也不大好看,一旁小薑笑了一聲,道:“哪來的黃毛兒,有沒有點眼力見兒?”
九頭獅子昂首挺胸,下巴微抬:“我的名字,你這凡人還不配知道。”
“九靈。”青玄低斥了一聲,他側首,向君翊幾人淡聲解釋,“他是我一個手下,幼時因父母看護不慎,摔傷過腦子,說話做事,總有些異於常人之處。”
九頭獅子瞪圓了眼,提起一口氣正想辯駁,卻在關鍵時刻收到青玄一抹冷颼颼的瞥視,頓時偃旗息鼓,閉緊了嘴巴一聲都不敢吭。
尊上還不知道他這回下凡,是奉了紫微大帝的命令,估計以為他是私自跑來凡間玩的,他若不收斂著點兒,惹得尊上不高興,直接一截楊柳枝兒把他抽回妙嚴宮,也是極有可能的。或者幹脆給他下個禁言咒,那不得把他活活兒憋死。九頭獅子越想越後怕,悄悄挪動腳步湊近青玄:“尊上,紫微大帝有要事派我來,你別趕我走,也別給我下禁言咒。”
青玄明麵上一聲不吭,卻悄悄傳音道:“那就老實點。不然你接下來五百年,都別想再說一句話。”
九頭獅子連連點頭,乖乖站在青玄身邊,一聲不吭裝起了玉帝淩霄寶殿門口的那隻石獅子。
曲蘇卻饒有興致看著這個突然冒出來的英俊少年,忍不住輕聲嘀咕了句:“是個天界來的都長這麽好看啊。”
青玄聽到她這句話,看向九頭獅子的眼色頓時更冷了。
九頭獅子縮了縮肩膀,委屈地撇了撇嘴,他什麽也沒幹,什麽也沒說啊,為什麽尊上看他的眼神這麽冷漠無情。
之前見過的阿緞就長得很不錯,今天來的這個什麽九靈,更是英姿勃勃。不一樣的風格,一樣的高水平顏值,可能這就是神仙吧。或許在他們天界,長得不好看,是不配當神仙的。
君翊這時道:“青玄,借一步說話。”他又叮囑曲蘇和小薑,“時辰也不早了,你們先回,想逛街的話,明日再繼續。”
曲蘇點點頭,反正今天也買到幾件心儀的東西,她朝苗苗一揚下巴:“照顧好七姑娘。”
“尊……”九頭獅子在青玄的淡淡一瞥裏將剩下的話咽了回去,乖覺地換了個詞,“主子,那我怎麽辦?”
青玄道:“照顧好曲蘇,送她回家。”
九頭獅子頓時以一種仿佛見了鬼的眼神看向曲蘇。
曲蘇朝他眨巴眨巴眼:“怎麽,沒見過我這麽好看的凡人?”
曲蘇知道九頭獅子身份特殊,為圖說話方便,帶著他快走幾步,朝身後幾人道:“我去糕餅鋪買點東西,你們先回。”
曲蘇險些笑出了聲:“為所欲為,我讓你陪我幹什麽了?”她伸手指了指隔壁那條街,“我要去那條街買東西,你若不想跟,可以跟他們一道先回家。”
九頭獅子直搖頭,一副“你休想害我被尊上罵”的神情,他抱著手臂,亦步亦趨跟在曲蘇身邊:“我聽尊上的話,你休想離間我們主仆感情。”
曲蘇道:“所以你是什麽神仙?”
九頭獅子眉毛一橫:“我乃九靈元聖,是主人身邊最受器重、最受寵愛的坐騎。”這句吹牛皮的話他平日裏說習慣了,被曲蘇一問,張嘴就來,話說出口他才覺出不對勁,“你怎麽知道我是神仙?”
曲蘇聽到“坐騎”二字,瞬時了然,難怪這家夥一見到青玄,態度就這麽狗腿。曲蘇忍不住嘖了一聲,還真別說,這從天界下來的神仙,哪怕一隻金毛坐騎,變成人的模樣也都怪好看的。
他雖然有點愣,但不是傻,聯想到之前青華大帝的叮囑,還有這個叫曲蘇的女子之前紮在青華大帝懷裏的樣子,他眯著眼,將曲蘇從上到下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確確實實隻是個凡人。”
一個凡人,既不是神仙,也不是法力高強的妖族,竟然能得青華大帝的青眼有加,這可真是萬年難得一聞的奇事。
曲蘇道:“我是個凡人,不過不妨礙我知道你主子是青華大帝。”她想了片刻,問九頭獅子,“你認識阿緞嗎?”
九頭獅子正在琢磨曲蘇和他家尊上之間的關係,聽到這話,不由“嗤”了一聲:“別提那隻綬帶鳥,蠢死了!他也配和我相提並論?”
曲蘇看出這九頭獅子的性格,簡單,高傲,還特別好套話,她不禁來了幾分興趣:“你突然來找青玄,是有什麽緊要的事嗎?”
九頭獅子正欲開口,就聽青華大帝隔空傳音對他道:“九靈,你在何處?”
九頭獅子連忙道:“我和這女子一塊逛街呢,她說要去買糕餅。”
青玄的嗓音不覺溫柔了幾分:“記得幫她提東西,稍後我去找你們。”
九頭獅子聽到青華大帝這個要求,九顆腦袋同時蒙了,他從不是能憋得住話的性子:“尊上,你欠了這女人錢嗎?為什麽要我一直陪她玩,我不想跟她,我想跟著尊上。”
平時他就愛跟青華,隻不過近萬年來,怨妖滋生,怨氣不絕,青華事務繁忙,少有待在妙嚴宮的時候。他已經很久沒有像從前那般,陪著青華南征北戰大殺四方了。但這也就罷了,對他來說,隻要能跟著青玄,哪怕就這麽不緊不慢地逛街,也不失為一件新鮮事兒。可他不想跟著一個陌生人這麽到處溜達啊,尤其還是個素不相識的凡人女子。這也沒有共同話題啊是不是。
九頭獅子緩緩張大了嘴。
“九靈,我已認定曲蘇,要與她生生世世,我會找紫微,替我卜算曲蘇是否能有仙緣。你可聽懂了?”
若青華大帝不是隔空傳音,恐怕這會兒九頭獅子已經給他跪下了。他正在努力消化這個石破天驚的驚世大八卦,就聽青華大帝又道:“不知是何緣故,她今日有些不開心,你替我哄一哄她,記得多說好事,逗她開心,你可明白?”
這個要求卻不算難,九頭獅子滿口答應,一邊回道:“尊上放心,哄人開心這件事,放眼整個妙嚴宮,沒人比我更在行。”
青玄那頭似乎正在與別人交談,過了片刻才道:“若是做得好,準你暫時不回天界。”
九頭獅子貪玩,青玄以逗留人間的條件誘他好好表現,之前又耳提麵命告知他,定不會出錯了。但分了一半心神和君翊交談的青玄卻忘了一件事,九頭獅子這句保證,隻需仔細一想,就知絕不靠譜。
數萬年了,放眼整個妙嚴宮,除了青華大帝自己,就隻有九頭獅子一個活物兒。
這頭九頭獅子得了青華大帝的指令,麵對曲蘇一掃之前的冷酷高傲,見她買完糕點,便立即搶過來抱在懷裏,一邊討好地道:“還想逛哪兒,我陪你去。”
曲蘇瞥了他一眼,這就是傳說中的九頭獅子?想來他有九顆腦袋,一會兒一個心思性格,似乎也不能說奇怪。
但有人樂意幫忙提東西總是好的,曲蘇道:“那就再去前頭逛逛吧。”
回家這段日子,君翊和苗苗天天下廚,頓頓大魚大肉,她倒是有點想念果脯一類的小零嘴兒了。
九頭獅子將青華大帝的話顛來倒去在心裏反複揣摩,終於想出一條妙計,他清了清嗓子:“曲姑娘,你既然認識我主人青華大帝,想必也聽過許多他的事跡吧?”
曲蘇側眸看他:“你家尊上有什麽感人事跡?”
這九頭獅子耍起心眼來的模樣,倒和從前阿穠有幾分像,都是一副“你趕緊來問我啊”的小傻樣兒。
九頭獅子看了曲蘇一眼,故作高深地道:“我可是從上古時候就跟著尊上了,這都幾萬年了,還從沒見他對誰像對你這般溫和有耐心。”
曲蘇繃著嘴角,沒笑出聲:“溫和?”
九頭獅子渾然不覺這兩個字有什麽不對勁:“對啊。你可知道淩曦仙子,那可是赤帝的愛女,玉帝跟前的紅人,多少仙君千百年來的夢中仙子。”
曲蘇心想:你也不考我個難點兒的,但明顯這隻獅子正在興頭上,她也想聽聽,他能說出點什麽有關青玄的過往八卦,便頗為配合地點了點頭:“知道。她前不久已經被青玄重罰,剝去仙骨,重入輪回修煉去了。”
曲蘇沒想到其中還有這一出,忍不住停下腳步,但細一琢磨,這事兒應該是真的。初次見麵那回,淩曦仙子突然出現,當著她麵抱住青玄,撂下狠話說,若青玄有事,她絕不會輕饒了自己;後來第二回見麵,青玄剛到客棧救下她,淩曦仙子再次緊隨出現,對自己說話雖然客氣了幾分,但仿佛總在刻意試探著什麽。如今聽了九頭獅子轉述當日在淩霄寶殿發生的種種,這位淩曦仙子當日種種作為,倒是都說得通了。
她忍不住哼笑了聲:“你家尊上的桃花,一向都很多。”
九頭獅子頗為自豪地道:“那當然了。”他悄悄打量曲蘇的反應,見她嘴角掛著笑,應該是挺高興的,頓時覺得自己這步棋走得真是高明,忍不住再接再厲道:“青華大帝威名遠播,六界之中誰人不知?多少仙官見了我們尊上,那都嚇得要尿褲子的。你就看這回,玉帝再怎麽喜歡淩曦仙子,不也得順著我家尊上的意思公平處事。還有赤帝那老頭兒,平日裏多霸道囂張的一個人,每次去了天界,那也是個橫著走的人物。當著我家尊上的麵,從來大氣不敢喘一聲。還有啊,九頭鳥聽說過不?那家夥原本是十顆腦袋,就因為這個,從前每回見麵,沒少對我顯擺。”
這九頭獅子說話沒頭沒尾的,曲蘇不由笑著道:“和你顯擺,就因為他比你多一顆頭?”
“對啊!”九頭獅子搖頭晃腦地道,“他天生十顆腦袋,比我和相柳多一顆,向來嘚瑟得很。上古那會兒,這家夥到處惹是生非,有一回因為一個女人,把榴榴給惹惱了,榴榴把它一顆腦袋給咬了下來,那之後我們才都喊他九頭鳥的。”
曲蘇道:“榴榴是誰?”
九頭獅子道:“就是你們凡間傳說裏的天狗。榴榴脾氣不好,兩個人自那之後結了仇,天天打日日掐,好好的陰山被他倆打得坑坑窪窪,斷成幾截兒。最後我家尊上去了,就那麽一招,把九頭鳥那顆沒有頭的脖子削得更短了一截,天狗更慘,直接被打哭了。”說起這段往事,九頭獅子頗為神往,“自那之後,差不多得有七八千年吧,我都沒見榴榴出過門。”
曲蘇最愛聽八卦故事,九頭獅子講的這段倒是對足了她的胃口:“聽起來,好像從前青玄的脾氣更不怎麽樣。”
現如今的青玄,頂多隻是性子冷了點,嘴巴毒了點,看他如今的樣子,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幾萬年前的青玄,脾氣竟然會這麽暴躁,明顯是個能動手就絕不講理的狠人啊。
曲蘇忍不住問:“那會兒的青玄,長得就是現在這樣嗎?”
九頭獅子能明白曲蘇的意思:“尊上是上神,那個時候的容貌便是如今這般,不過性子比現在還冷,人也比現在凶,但是桃花……比現在多得多!”
曲蘇也瞬間明白九頭獅子的意思,畢竟是上古,妖魔鬼怪遍地走,大家都愛打架,估計個個兒都是膽大性子烈的美人兒。
細想一想那個情景,還真是令人神往。
“所以,我還沒見過誰敢主動給我家尊上甩臉子呢。”
曲蘇正兀自笑著,陡然聽到九頭獅子這句話,一時沒反應過來:“嗯?”
九頭獅子一臉的理所當然:“我說認真的,就我家尊上這戰鬥力,天界有誰敢給我家尊上臉色看。真有那幾個不開眼的,事後沒一個落得好下場的,像淩曦那樣被扔進輪回重修仙骨,算是最輕的懲罰了。而且這往後啊,當著天庭那些老古板的麵,你可不能再對尊上直呼其名了。你也知道,他是上神,你是凡人,怎麽也得恭恭敬敬稱他一聲‘青華大帝’,或者像我這樣,至少喊一句‘尊上’啊。”
說到這兒,九頭獅子看向曲蘇的眼神不由透出幾分深意來:“曲姑娘,尊上願意對你這麽好,你也應該……”
“我應該?”曲蘇一把從九頭獅子懷裏扯過自己剛買好的糕點,扭頭就走,“我一個凡人,又不是你們天界的人,玉帝再牛,也沒給我發月錢,憑什麽管我?青華大帝這麽厲害,讓他願意揍誰就去揍誰啊,有本事你讓他打死我。”
虧得她還以為這九頭獅子是個和阿穠差不多段位的傻瓜小可愛,想不到他剛剛講了那麽長一段,全是衝著她來的。
還有青玄,專門派這麽個家夥跟著她,是想讓她知道他青華大帝有多了不起多厲害,自己能和青華大帝在一塊,有多不容易,是多麽榮幸!
她是不是應該現場給他們跪拜,謝天恩啊。
曲蘇突如其來的翻臉不認人震驚了九頭獅子,好一會兒才回過神,忙不迭地去追人。
他幾次張嘴,都不知道該怎麽接剛剛曲蘇的話,最後隻能巴巴地說:“那個……尊上讓我跟著你一塊回家呢。我若是不跟著你,待會尊上回來,該找不著我了。”
曲蘇頭也不回,冷笑了聲:“隨便你,待會你就站在大門口,保管青華大帝從外頭回來,第一眼就能看到你。”
九頭獅子:“……”雖然聽起來好像挑不出什麽錯,可他怎麽感覺這麽不對勁呢。
直到曲蘇回到家,當著他的麵一腳踹過去,大門“嘭”一聲在他麵前關上,九頭獅子突然意識到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尊上讓他好好表現,哄曲蘇開心。但他好像把事情搞砸了。
他好像闖大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