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花朝月夕(一)

一年之中,君翊極少親自下廚。

這天是小年夜,算上掐著日子趕回的曲蘇,今年一同留守落羽過年的,一共有三十四人。

偌大的廳堂裏,長桌擺成一圈,熱氣騰騰的野蕈涮鍋端上來,還沒進屋就能聞到那股獨特的濃鬱香氣。

曲蘇穿著晌午出門時的那件緋紅長裙,腕上戴著幾條細細的金手環,手一抬,便是一陣清脆的響聲。她一邊走,一邊挨個給師弟師妹發紅繩。

這些紅繩也是今天下午和青玄一起,在城中最大那間銀樓選的。想容樓的紅繩很有些講究,每年臨近年關,想容樓都會定製一批掛著各色金飾的紅繩,拿到城郊那座千年古刹找大和尚開過光,再統一拿回到店裏販賣。也是因為這個緣故,紅繩數量有限,每一年都特別搶手。

曲蘇早就在信裏讓小薑提前付了定金,下午和青玄同去取貨。

紅繩上的金飾各有不同,但每一根上都係了枚銅錢,銅錢辟邪招財,能保四季平安,曲蘇自從經曆了一係列神神怪怪的事兒,就格外信這個。

苗苗選了一條戴在手腕,銅錢在當中,小柿子和玉如意一左一右,寓意新的一年事事如意。苗苗越看越喜歡,悄悄兒拿眼睛瞟曲蘇身後,朝她擠了擠眼:“師姐,難怪對著蘇公子那樣的極品都不動心了,你這是從哪兒拐來的天仙?”

曲蘇“撲哧”一聲笑出了聲,那雙向來清淩淩的妙目此時眼波繾綣,幾乎每隔片刻,都要往不遠處的某個方向瞟上一眼。聽了苗苗的這句話,她又朝那個方向瞥了一眼,意有所指地道:“天仙自然是從天上拐來的。”

小薑走上前,自曲蘇手裏挑了一條掛著小匕首金飾的紅繩,臭著臉朝曲蘇伸出手腕:“那句話怎麽說的來著,繡花枕頭一包草,中看不中用罷了。”

曲蘇也不辯駁,替小薑係上紅繩,說了句吉祥話:“新的一年,大吉大利,平平安安。”

苗苗道:“不能吧,下午那會兒我看他那身手,像是有兩把刷子的。”

曲蘇捏了捏苗苗腦袋上係著紫色發帶的鬏:“還是我們苗苗眼睛毒。”

“曲蘇。”君翊端上最後一鍋湯,解下圍裙,朝她走來。

曲蘇帶了個好看得不像樣兒的男人回落羽,彼時君翊正在後廚熬湯,就聽到了這個消息。但他朝著曲蘇走來時,目光不偏不倚,全然落在她的臉上,好像就沒看到青玄這個人似的。

曲蘇也不當一回事兒,依然笑嘻嘻的,她從紅繩裏拿出早就準備好的,一人一條,遞給君翊和跟在他身後的七姑娘:“大吉大利,甜甜蜜蜜。”

七姑娘看到紅繩上掛著的金飾是小橘子和鬆子糖,笑盈盈地道了聲謝,她拿眼神偷瞟君翊,臉上隻有雀躍,倒是半點不見一般女孩子的羞赧。

曲蘇又道:“大哥,向你介紹我的一位朋友。”

青玄早在君翊迎過來時,就走到曲蘇身旁,但他並不急於說話,隻是默默打量麵前的兩人。他姿容不凡,這樣神色淡然,不卑不亢,不會泯然於眾。至少屋裏這三十幾個人,不論手頭兒各自在忙什麽,自從曲蘇帶人進了院子,就有一眼沒一眼地全在打量他。他故意站在曲蘇身旁稍後一點的位置,看似退了半步,實則將曲蘇納入自己的保護圈,哪怕他一句話不說,也頗有宣示主權的意味。

君翊看得明白,麵帶淺笑,不等曲蘇介紹青玄便道:“今天是小年夜,本是家人團聚的日子。閣下既然是曲蘇的朋友,若不嫌棄的話,就與我們一同用餐吧。”

青玄微一拱手,不卑不亢:“卻之不恭。”

君翊發了話,周圍包括小薑在內的師兄弟也就散了,眾人各自落座。

曲蘇拉著青玄坐在自己左手邊,右邊挨著七姑娘,再過去依次是君翊,小薑,和苗苗。一桌剛好坐滿六個人。

野蕈火鍋是流霞城的特色,也是君翊少有拿手的菜色。曲蘇一邊涮菜,一邊對七姑娘說:“我還記得剛認識大哥那天,他就從山上采了些野蕈和兔肉一起給我烤著吃。我那時好久沒吃過一頓飽飯,那滋味兒,直到現在我都還記得。”

君翊道:“家裏備了許多野蕈,你若惦記這一口,明天咱們就可以吃烤兔肉。”

小薑也道:“家門口不遠有個攤子,常賣些野味兒。蘇蘇若是喜歡,我明天就買幾隻回來。”

“行啊!想念大哥烤肉的手藝了。”曲蘇咬著筷尖,笑著道,“也不用非吃野味兒,烤牛肉烤羊腿也是一樣的。”

苗苗從飯碗裏艱難抬起頭:“師姐,你今天中午不是才吃了仙炙軒的烤羊腿,這麽快又想吃?”

曲蘇似笑非笑瞥了苗苗一眼,悠悠地說:“是吃了啊,但沒吃夠。而且外麵的東西,怎麽能跟大哥的手藝相比。”

君翊麵上綻出淡淡的笑:“我做的都是些家常口味,曲蘇他們都是自小吃慣的。”他以探究的目光看向青玄,“郎君龍章鳳姿,大家風範,這些山野粗食,怕是有些不合口味吧。”

青玄道:“野蕈是山珍,並非粗食,君大哥的手藝也很好,我還是第一次吃到這種蕈湯熱鍋。”

青玄向來性子疏冷,從前與人交往,隻有別人著意討好他,哪裏有他主動逢迎的時候。比起兩人初識那會兒他的冷峻,此時的青玄神色雖平淡,卻毫無倨傲之色,對著君翊的有意刁難,也能坦然相對,甚至隨著曲蘇的習慣,稱他一句“大哥”。

曲蘇心裏暖烘烘的,看著青玄的側臉,還有一點說不出的自得和甜蜜。

誰知君翊卻笑著道:“這聲大哥不敢當,我看郎君的年紀,應當比我們曲蘇要大不少吧。”

青玄反應極快地道:“也沒有大很多。”

但約莫是被君翊這個問題戳到了痛處,他眉眼間已稍顯慍色。旁人倒是看不出,隻是覺得曲蘇這位俊美得過分的朋友,臉色自始至終都冷冰冰的。但曲蘇看在眼裏,既覺得心疼,又有點好笑。

青華大帝竟然也懂得睜眼說瞎話了,以她的年紀,約莫隻能算是他仙齡的零頭頭,他竟然也好意思當著大家夥兒的麵,淡然自若說一句“沒有大很多”。

但畢竟是當著眾人的麵,曲蘇不論心裏什麽感想,都不可能在這件事上自揭青玄的短。她扭頭看向君翊:“比我大點兒不好嗎?年紀大點,更懂事兒啊。”她雖沒明說,但拿眼神瞥了瞥身旁的七姑娘,揶揄的意味很明顯。

君翊瞟了曲蘇一眼,示意她不要插嘴,一邊道:“曲蘇性子直率,我一直希望她未來的夫婿,不必大富大貴,但一定要事事以她為先,溫柔體貼。”

青玄道:“看得出,君先生很疼曲蘇。”說話間,他為曲蘇盛了一碗湯。

若是放在一年之前,他做這些動作,大概看起來會很生硬。畢竟在棠梨鎮與曲蘇初識那會兒,飯桌上他可從不會主動給誰盛湯,搶食的速度倒是一流。但隨著兩人逐漸熟識,他已很習慣主動做這些,從前阿穠還在時,第一次看到青玄為曲蘇盛湯,也幾乎驚掉下巴。

君翊也看出青玄動作的熟稔,倒是有幾分訝異,倒不是因為別的什麽,而是青玄這副模樣,實在不像是個會主動伺候人的。

再看曲蘇,非常自然地從他手裏接過湯喝了一口,甚至一句多餘的客套話都沒有,顯然這兩個人都很習慣彼此這樣。曲蘇看似大大咧咧,但與人相處,界限感很強。若不是打從心底裏信任和依賴一個人,這些小細節都是裝不出來的。

青玄又道:“人生在世,凡事都講求個緣分。姻緣一事,既然有個‘緣’字在裏麵,自然是不可強求的。比起年紀、身世這些,我更在意兩人是否心意相通。”

君翊深深看了青玄一眼:“觀君氣度,不像會沉溺於兒女私情的人。”

青玄神色淡然,直視著君翊:“男女之情,自然之性。君先生也是性情中人,怎麽會不懂呢?”

曲蘇實在忍不住開口:“大哥,你這意思就好像在說,憑我的本事,不應該能釣到這麽大一條‘肥魚’。事出反常,謹防有詐。”

她大哥的這個表現,也實在太明顯了,明顯到曲蘇都忍不住不戳穿他。

之前君翊一直以眼神威脅,不讓她開口,但她這會兒實在憋不住了。君翊這話問的,乍一聽好像是在替她把關,對青玄嚴防死守,可反過來一想,這不就是在抬青玄而貶她?

仿佛青玄是什麽人間絕品,普通人如她,不配擁有。

此言一出,別說是青玄和君翊,就連小薑都被她逗得咳嗽出聲,苗苗更是毫不遮掩哈哈大笑。

君翊也沒法兒繼續繃緊麵皮,彎著嘴角無奈道:“大哥不是這個意思。”

青玄嗔了她一眼,隻說了兩個字:“頑皮。”

曲蘇見飯桌氣氛終於前所未有地好,連忙端起酒杯:“今天是小年夜,我敬大哥一杯,大哥辛苦了!”

曲蘇一開口,其他人也紛紛舉杯。君翊這一回臉上的笑容再也掩不住,氣氛一活躍起來,其他桌的師兄弟也陸續過來,向君翊敬酒。

曲蘇趁著桌上鬧哄哄,轉過臉悄悄兒對青玄做了個鬼臉。

她狗腿地給青玄也盛了一碗湯:“是不是有點兒吃不慣我們這邊的菜?”

流霞城一年四季,天氣炎熱,哪怕臨近年關,也並不怎麽冷,因此許多菜色裏都放辣椒。君翊做的蕈湯火鍋雖然不辣,但每個人的蘸料碟裏都放了辣椒粉,許多小菜也都是酸辣口味。

青玄吃得慢,也有這個緣故。

青玄自曲蘇手裏接過湯碗,悄悄捏住她的指尖:“沒有,很好吃。”

入鄉就該隨俗,尤其他今日還來了曲蘇的家。很久以前,兩個人搶食林梵做的那道糖醋魚時,青玄就知道,她最愛吃酸甜辣的口味。君翊今天準備這蕈湯火鍋和小菜的味道,他一點兒都不意外。

不過好在這湯滋味鮮美,一點也不辣,一口入腹,就如眼前人的笑臉,讓他的心一點點溫暖起來。

七姑娘這時突然碰了碰曲蘇的手臂,眼睛裏透出幾分好奇:“你從很小的時候,就一直跟著君大哥嗎?”

曲蘇猜想七姑娘想多了解一些君翊的從前,答道:“是啊。被大哥撿到時,我差不多五歲吧。大哥自己那會兒還是個半大孩子,但已經很會照顧人了。”

七姑娘有些訝然:“那你的爹娘呢,都不在世了嗎?”

曲蘇道:“對啊。那年鬧災荒,先是我爹去了,沒幾天我娘也死了。”

不過對於那時她實在太小,隻模糊記得當初的情形,爹抱著她和娘一路奔逃,還有娘臨死前,一直望著她,怎麽都不肯闔上眼。至於當年在那場災荒之中,她的爹娘到底是如何死的,死在何處,她早都記不清了。

曲蘇和落羽的許多師兄弟一樣,對於生死一事向來豁達,也不覺得七姑娘問這事失禮,反而笑著說:“我命好,還沒怎麽挨餓就遇到了大哥。然後他就把我撿回來這兒,從那天起,一日三餐,頓頓吃肉!”

苗苗坐在桌對麵,吃得兩腮鼓鼓的:“七姑娘問這個做什麽?咱們落羽的這些人,一多半都是大哥撿回來的。”

七姑娘笑了笑,取過公筷,自鍋裏夾了一筷子煮好的野蕈,送到曲蘇碗裏:“沒什麽。隻是聽曲蘇這樣說,依稀想起,十幾年前,確實有那麽一年,一連刮了幾個月的厲風,莊稼盡毀,死傷無數。哪怕有些人僥幸在那場大風中活了下來,之後也因為災情,病死、餓死在逃荒的路上。”

君翊道:“似乎隻在西南這一帶,其他地方還好。”

七姑娘若有所思:“是了。”

小薑端起酒杯:“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今天是好日子,說這些事兒幹什麽?”目光一掃,凜然落在青玄身上:“還未請教這位的姓名。”

青玄道:“我叫青玄。”

小薑不說話,隻朝他舉了舉杯,而後一飲而盡。

七姑娘微微蹙眉,此前她的注意力幾乎全在曲蘇身上,這時卻將視線悄悄繞過曲蘇,落在青玄身上。

青玄側眸,神色冷淡,目光之中似有警告。盡管隻是極淡的一瞥,且並未釋放威壓,但七姑娘仍然被震懾心魂一般,緊咬著牙關才忍住險些溢出嘴邊的尖叫。

盡管並不清楚青玄的身份,但七姑娘已然明白,曲蘇帶回來的這個男人,她惹不起。

桌邊坐著曲蘇和苗苗兩個吃貨,大快朵頤的氣氛很快就帶動起來,小薑心情不虞,嘴卻不停,幾乎眨眼工夫,鍋裏已經又要重添一遍菜。

另外三個人,都吃得不多。青玄始終不緊不慢;七姑娘自從青玄那個瞥視之後,就有些魂不守舍的模樣;君翊一向話不算多,但這個晚上,他臉上的笑容也少。

幾乎曲蘇剛撂下筷子,君翊就開口:“曲蘇,你跟我來。”他站起身,又囑咐苗苗,“準備一間客房。”

苗苗答應得痛快極了:“好啊。”她頗有先見之明地道,“下午回來我就收拾出來一間屋子,待會我讓小薑帶師姐……”話到嘴邊,苗苗覺察不對,打了個磕巴道,“帶師姐的這位朋友去。”

苗苗吐了吐舌,好懸,就差一點點兒,她那句在心裏已經演練了幾十遍的“師姐夫”就這麽脫口而出了。

曲蘇知道她本來想喊什麽,睨了她一眼,跟在君翊身後出了房間。

晚風溫柔,空氣裏漂浮著野蕈湯的香味兒,曲蘇咂了咂嘴:“大哥,我知道你想說什麽,待會咱們聊完,我還得回去再喝碗湯。”

君翊仰頭,望著不遠處院子裏的那棵火鳳花樹,這樹正值花期,哪怕是夜晚也能看到大朵大朵鳳尾形的紅花,開得肆意又熱鬧。他歎了口氣:“有時覺得隻是一晃眼,就這麽多年了。”

曲蘇唇角掛笑:“是啊,一晃眼,大哥也到了成親的年紀了。”

君翊瞪了她一眼,他這些年雖是落羽實際的掌舵人,但當著這些師兄弟的麵,從不擺架子,脾氣也越來越好,越來越有“大哥”的樣子,已經很少露出這樣鮮活的神情。曲蘇看在眼裏,卻覺著親切,從前君翊還沒成長到這麽穩重時,鮮衣怒馬,嬉笑怒罵,雖然不夠如今大哥的派頭,卻比現在這副模樣有趣兒多了。

曲蘇道:“大哥,我今天這手繩送出去,人家七姑娘可接了,你也不能太端著了。這方麵的事兒,你身為男人,總該主動些。”

君翊又瞪了她一眼:“這話應該我對你說,你好歹也是個女孩子!”

曲蘇道:“大哥,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但是我都把人帶回來了,你在準備討厭他之前,是不是應該先了解一下他的為人?”

君翊都被曲蘇這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氣笑了:“你也好意思說,招呼都不打一聲,就把人帶回來了,還專門選在過年這麽個時候。”

第一天帶人回家,就趕上小年夜,曲蘇的意思,三歲小孩兒都能看明白,苗苗那會兒險些叫出口的師姐夫就是證明。

君翊道:“嶽周走了之後,我總是想起你的婚事。今天安排你與振遠鏢局的那位小少爺見麵,是我思慮不周。但你見到他,就該知道,我希望你未來過的日子,不一定要多麽轟轟烈烈,但一定要太平安穩。”

“那個青玄……”君翊頓了頓,才道:“下午小薑和他交手回來,就和我說了。曲蘇,你老實跟我說,他到底是什麽來曆。”

若是普通的官宦人家,倒也罷了,就怕是他是皇族,一旦沾惹,後患無窮,那樣的話,接下來不論如何,他也要把這兩個人拆散了。

曲蘇狀似無奈地歎了口氣:“大哥,他就是普通的江湖人。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你放心,他並非皇室,也沒什麽特殊背景。”

青玄在人間,既無家世也無背景,說是江湖人最方便,她也不怕君翊派人去查。畢竟江湖之中,許多人都如青玄這般,說不清來曆就橫空出世。

至於青玄的真實身份,連阿穠那隻小人魚當初都再三勸她“仙凡殊途”,前路渺茫。君翊這麽在意她的感受,若是告訴他青玄連凡人都不是,是個大有來曆的上神。想到這兒,曲蘇自己都忍不住想笑,就算她肯如實道出,大哥也不會信,沒準兒還以為她出門一趟,腦子壞了。

君翊不禁側過身,目光鄭重:“當真?”

曲蘇重重點頭:“真的不能再真了。大哥,他就是長得有點好看,比較具有迷惑性。”

君翊失笑:“他那般樣貌,何止是有點好看。身為男子,他那模樣也太出眾了,你若是選了他,怕日後有斬不盡的桃花。”

曲蘇不以為意道:“既然是美人,與大家共賞也挺好,我沒那麽小氣。”

君翊道:“小薑說他功夫莫測,我觀他氣息行止,內力和輕功都遠在我之上。若是你二人日後感情不睦,真動起手來,我怕你打不過他。”

曲蘇在心裏道:別說是她了,就是整個落羽所有人加一塊,也打不過一個青玄。

但她仍然笑著:“大哥,聽過一句話嗎?”

君翊揚了揚眉。

曲蘇神色俏皮,伸出一根食指,在半空畫了個小圈兒:“化百煉鋼為繞指柔,馴服男人,用的是手段,不是功夫。”

君翊這一回是真被曲蘇給逗笑了:“我從前怎麽不知,你還有這手段。”

曲蘇嘿嘿一笑,晃了晃君翊的手臂:“大哥,我知道你一心為我好。剛才飯桌上你為難青玄,也是為了替我考驗他。”

君翊道:“你既然明知道,還那麽心軟,我攏沒講幾句,你一直故意插話。”

曲蘇道:“大哥,從前嶽周還在時,就見過青玄。”

君翊沒想到還有這麽一層,聞言不禁看向曲蘇。

曲蘇道:“他們倆惺惺相惜,一天到晚也不知道都在聊些什麽,但總是有話說。嶽周看人的眼光,大哥知道,青玄他雖然性子冷了些,但心地很好。”她笑了笑,輕聲道,“我知道大哥疼我,小薑和苗苗,還有其他人,你們都關心我。但是大哥,人這一生實在太短了。”

“周周這一生未有一刻放過自己,即便麵對心愛的女子,都未曾動搖他的決心,可後來林梵為他魂飛魄散,再無來生。他那時若知曉會有這樣的結果,定會後悔。我不想跟周周一樣,去做一些自以為對的事,我曲蘇這一生,不想將就,不會屈從,隻願今朝有酒今朝醉!大哥,我喜歡青玄。”廊下清風郎朗,屋簷之上,繁星滿天,少女皎白的臉龐微微仰著,那雙清淩淩不懂情愛的眼眸,此刻亮晶晶的,仿佛倒映著滿天星河,“大哥,我想和他在一起,不是因為到了適合成婚的年紀,也不是需要找一個什麽人庇護我的後半生。人生的路,不依靠任何人,我自己就能走好。對青玄的喜歡,隻是單純的喜歡他,沒有其他什麽緣故。若沒有遇到青玄,沒有喜歡他,我可能會遇見別人,也可能會一直就這麽一個人過,但無論怎樣,我都能過得很好。”

那天的後來,兩個人都聊了什麽,君翊幾乎記不真切了,唯獨記得提起青玄時,曲蘇亮晶晶的雙眸,還有那句難得鄭重卻溫柔的“我喜歡青玄”。

他愛護曲蘇,願意尊重她的選擇,所以他隻是目送著她步履歡快地走回堂屋,坐回到自己的座位,端起一碗冒著熱氣的湯,臉上的笑是前所未有的甜蜜。

君翊想,且由她吧。

不論如何,她的身後都還有他,還有整個落羽。任何時候,他們都是曲蘇的家人,不論未來發生什麽,他們永遠都會站在她這邊,為她撐腰,替她遮蔽風雨。

庭院深深,“啪嗒”一聲,一朵火鳳花禁不住風的誘哄,墮入泥土,散溢出清甜的芬芳。

這樣輕微的聲響,睡著的人是不應該聽到的。

但曲蘇就是聽到了,她晚上吃了太多,也喝了不少,直到這會兒都還精神奕奕。但這些都不是重點,重要的是,這一天發生了太多的事,美好得令她覺得仿佛在做夢。

她舍不得睡著。

曲蘇推開窗,向外望去,可幾乎就在她推開窗的同時,隔壁的門“咯吱”一聲,一片雪白的衣角映入眼簾。

青玄的麵上一副早知如此的神情,望著她道:“還睡不著?”

苗苗這姑娘有點過於貼心,收拾房間時特意挑了這間緊挨著她的,曲蘇扒著窗,瞅著青玄露在房門外的半張臉:“你怎麽知道我沒睡著。”

青玄勾起嘴角:“你一直翻身,床板會響。”

曲蘇頓時生出幾分不好意思:“吵到你了?”

青玄“嗯”了一聲,他沒有說實話,隔著一麵牆,若不是他在意住在隔壁房間的那個人,其實並不會聽到床板的動靜。但因為是曲蘇,別說是她翻來覆去睡不著時發出的聲響了,就是之前她和君翊在廊下的談話,他也聽了個八九不離十。

曲蘇轉身去櫥子裏摸出一壇酒,走回到窗邊,爬了出去:“要不要喝一點兒?”

曲蘇穿的單薄,霧紫色的長裙,袖子剛過手肘,腕上的金手環沒有摘,襯得皓腕如雪,嫩生生的一截,兩條辮子鬆散紮著,垂在胸前,沒有白日身穿緋衣的明豔,反倒顯出幾分平日當著外人麵少見的嬌憨。

青玄走上前,自曲蘇手裏取過酒壇,另一隻手將她手腕握在掌中,捏了捏:“去哪兒喝?”

曲蘇見他一身雪色長袍穿得整整齊齊,連領口都紋絲不亂,轉了轉眼珠:“回到屋也有一個多時辰了,你就一直坐著?”

青玄點點頭:“閑來無事,打坐了一會兒。”

曲蘇伸出手指,在他肩膀戳了戳:“原來這就是神仙嗎?”

晚上不用睡覺,打坐就行。衣服頭發都不會亂,什麽時候出房間見人都齊整妥帖,仙風道骨。

青玄攥住她的一根手指,淩空而起,轉眼便落在院子裏最高大的那棵火鳳花樹上,低聲道:“是啊,這就是神仙。”

曲蘇“嘖嘖”兩聲,拍了拍身下的枝幹:“怎麽感覺尊上自從來了我們流霞城,就特別喜歡上樹呢。”

青玄笑了一聲,那笑聲又短促又輕,聽在耳朵裏,分外撩人。

曲蘇忍不住不大自在地向後靠去:“你……”

青玄眼皮兒都沒抬,一把將人撈了回來,他半垂著眼眸,眼睛裏似有星辰:“我什麽?”

曲蘇這回不敢再亂動,也沒有推他,小心翼翼地調整坐姿,朝青玄伸出手:“酒呢。”

她接過酒壇,拍開泥封,望了望四周。這棵火鳳花樹雖然沒有花樓後院兒裏的那棵古老,但也有很多年了,自她幾歲時起,就覺得這棵樹很高大。她雖然輕功很好,到底是個凡人,這樣高的樹,是不可能這麽輕鬆上來的。

從這麽高看下去,好像她所住的院子和房子都小了許多,但好像離天上的那些星星更近了,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

曲蘇喝了一口酒,輕聲說:“六歲那年,我剛學會輕功,還望著這棵樹想過,什麽時候我能坐到樹上看一看。”

青玄道:“如今你的心願實現了。”

曲蘇道:“但沒想到是這樣實現的。”她偏過頭,看著青玄的側臉,光線熹微,他的側臉輪廓深邃,眼睫又長又翹,鴉羽一般,像個女孩子似的,但他眼尾的痕跡狹長上挑,又是再絕色的女子也絕不會長成的冷冽。曲蘇接連喝了幾口酒,這時忍不住笑吟吟地摸了上去:“你知道我大哥今晚怎麽說你?”

青玄一動不動,任由曲蘇動作輕浮:“他怎麽說我。”

青玄微微垂著眸,這般任由曲蘇調戲的模樣,別有幾分平日罕見的乖順。“乖順”這兩個字,本就和青華大帝是不沾邊的。曲蘇這樣想著,頓時摸得更起勁了。

曲蘇一邊捏著青玄的麵皮,一邊道:“大哥說你,身為男子,長得未免太好看了些。”哈哈哈,曲蘇越想越是樂不可支,“說起來我們落羽長得好看的男孩子可不少,大哥因從前參與過各種任務的緣故,見過不少絕色佳人,能得他一句誇,說明青華大帝這張臉生得是真絕色,不摻假。”

青玄道:“既然你大哥也覺我拔群出眾,為什麽還一門心思往你麵前塞那些庸脂俗粉?”

曲蘇“哎呀”一聲:“大哥介紹我認識那蘇公子時,不是還不知道有你,他現在知道了,就不會再鬧了。”

青玄牽了牽唇角,語氣淡淡的:“看來若不是我來這一趟,蘇蘇壓根兒沒打算告訴他們,你身邊已有了我。”

曲蘇心道:大意了,一邊哄他:“話也不是這樣說。我當時怎麽知道,你要過多久才會回來,我若和大哥先提了有你這麽個人,可你一連三年五載都不回來不出現,豈不是顯得你很不可靠?”

好像是這麽個道理。青玄似乎聽進去了,點了點頭道:“倒是蘇蘇思慮周全。”

曲蘇伸出手指,輕輕碰了碰青玄的睫毛:“而且那時候,你又沒說過喜歡我。”

從很久之前,她就想這樣做了。手感什麽的倒在其次,主要是,可以這麽正大光明地玩他的眼睫毛,心裏某種微妙的甜和滿足感爆棚。

青玄微微垂著眸子:“我若不曾心悅於你,能任由你一連兩次親到我?”

曲蘇正玩得不亦樂乎的手指一頓,好像是這麽個道理。但是此情此景,青玄又是那樣淡淡微沉的語氣,這話怎麽聽,怎麽顯得她從前像是個行為隨便到處留情的流氓。

曲蘇咳了一聲:“那不管怎麽說,現在也算是皆大歡喜了。”

看來這話碴兒以後是不能提了,還是就此揭過,對大家都比較好。

青玄語氣微低,似有落寞:“可我看今日在飯桌上,你大哥並不怎麽喜歡我。”

這冰雪美人一旦露出委屈的神色,就算隻有很淡的一抹,也顯得格外惹人心疼。曲蘇看得心尖癢癢的,連忙湊近了些,掛在青玄胳膊上安撫:“大哥不是不喜歡你,是你各方麵都太優秀了,大哥有點兒不放心。”

“不過你放心,我後來都跟大哥說清楚了,他已經不反對咱倆在一起了。”

青玄緩緩應了一聲:“但願如此。”

曲蘇解釋:“是真的!我和大哥說了,我隻想和你在一起,不然這輩子就幹脆孤獨終老。”

曲蘇當著君翊的麵說的那些話,尤其是最後表明心意那幾句,青玄其實聽得一清二楚;每一句話,一字不變一字不改,他隻聽過一遍,早已銘記在心。

但是青玄發現,從前未曾對誰動心,他隻當自己天生冷情。但原來他並非情薄,而是一個對感情極為貪心的人。

當他真的自內心最深處心悅一個人,便希望這個人任何時刻、任何地點,眼裏心裏都隻有他一人,再也看不到旁的男子。他更樂意聽到她當著他人的麵,總是無時無刻都願意提起有關他的一切。

曲蘇剛剛說的這些話,之前已對著君翊宣誓過,但他總想聽曲蘇當著他的麵,隻有他們兩個人時,從頭至尾,再說一次。

不過說些別的甜言蜜語也就罷了,最後這句近乎詛咒的話,青玄卻不愛聽。他微微側過臉,看著曲蘇的嘴唇道:“曲蘇不會孤獨終老,你這一輩子都會和我在一起。”

青玄說這話時,聲音並不多麽大,但語意溫柔堅定,不經意間蘊含了神的允諾之力說出的。

這足以抵消曲蘇那句不吉利的詛咒,是神對著天地三界十方生靈的誓言。

曲蘇不知道這些,但她被青玄抿著唇的認真模樣逗笑了,揉了揉青玄麵頰說:“好,在我有生之年,都會和青玄在一起。”

她看著青玄仍然有些不快的神色,輕聲哄道:“不要難過啦。我大哥那個人就是那樣的,不信你等明早起來試試看,大哥對你的態度肯定是不同的。”

青玄卻突然轉了話題,約莫見她說了這一會兒話,手指都在他的臉畔流連:“看起來蘇蘇對我這張臉,是相當滿意了。”

曲蘇美滋滋地道:“那是。”

她也真是有福氣,從前最愛看美人,還為此排過不少長隊,買了許多帶圖畫的畫本子和八卦書籍回來。萬萬沒想到,等她自己談起戀愛,順手一拎,就選了個姿色獨絕的天仙。

青玄道:“那蘇蘇是不是應該公平點兒?”

曲蘇還沒反應過來,青玄已然轉過臉,手臂撐在她身後的樹幹,本就不太寬敞的地方,更被他的懷抱鎖成小小一方獨立的天地。冰雪般的氣息朝她覆來,曲蘇下意識地想要閉上眼,誰知青玄捏住她的手腕,輕輕吻在了她的指尖。

所以他口中所說的公平,是這個意思。

親吻的時候,他的目光一直鎖住她的眉眼之間,末了甚至透出幾分笑:“蘇蘇在想什麽。”

曲蘇被他親得有點癢,更多的是羞窘:“想你怎麽跟小狗似的。”

青玄眉尖一跳,唇上的動作頓了頓,隨即將她手腕舉起來,下一瞬,一個有些濕熱的吻落在了曲蘇的手腕:“上一個說本尊是狗的人,你知道他是什麽下場嗎?”

曲蘇呼吸一滯,險些連話都不會說了:“你……”她實在不知該說點兒什麽,“你也不怕硌著牙。”

青玄哼笑了聲,嗓音低近乎無,離得這麽近,曲蘇都沒聽清他說什麽:“剛看到你戴這個時,就想這樣了。”

青玄舉著她的手腕晃了晃,金色的小鈴鐺發出輕微的脆響,在這樣靜謐的夜裏,聽得特別清楚。

曲蘇瞪他,連忙伸出另一隻手捂住:“這一院子的人都會功夫,你別鬧!”

若是讓師弟師妹知道她大半夜的不睡覺,和青玄跑到樹上喝酒玩鬧,她這大師姐的臉往哪兒擱!

青玄眉毛低壓,鳳眸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從剛見到你戴這東西,我就想這樣做。”

曲蘇簡直不能相信這話是從前那個張口閉口“成何體統”的青華大帝說出來的,她忍不住伸腳踹他:“登徒子!”

青玄卻朝她輕輕“噓”了一聲,指了指不遠處的一間房。

片刻,那間房就亮起了燈。

曲蘇一眼就認出,那是七姑娘的房間,她忍不住氣不打一處來,捶了一記青玄的肩膀:“趕緊下去,回房!”

青玄本想再多逗她一會兒,但看到曲蘇麵露疲色,眼眶底下透出兩片淺淺的青,知道她這會兒該休息了。

拇指在她手腕內側輕輕摩挲,青玄將人抱在懷裏,轉眼就悄無聲息地將她送回了房間。

曲蘇坐在床邊,悄悄鬆了口氣:“還好。”

虧得青玄這出凡人難及出神入化的功夫,連房門都不必開闔,轉瞬就把她送了回來。

青玄道:“剛剛那是你大哥的房間?”

曲蘇搖了搖頭:“是七姑娘的。”說到這兒,她也有點納悶,轉念一想又釋然,“隔那麽遠,她應該聽不到的,可能隻是湊巧起夜吧。”

青玄斂眉,道:“離那個七姑娘遠一點。”

曲蘇聽了這話簡直驚悚:“你不要告訴我,七姑娘是怨妖!”

青玄搖了搖頭,若她是怨妖,反倒更好解決:“不是你想的那樣。”

七姑娘確實非人,但她並不是普通精怪,與絕大多數靈妖或怨妖不同,七姑娘這一族,自誕世起就一直被各族生靈競相爭奪。某種程度來說,她們非常珍貴,也非常脆弱,麵對六界生靈的追逐爭搶,幾乎連自保都成了難題。

因而,若非事出有因,七姑娘絕不該這樣貿然出現在人界,尤其還和落羽這群人共同生活在一處。

出於謹慎,青玄並未對曲蘇多說,隻是安撫她早些休息。

這是青玄第一次在凡間過年。

大年三十這天,曲蘇和往年在落羽過年時一樣,和師兄弟們一起貼對聯,掛燈籠,準備除夕的晚餐。七姑娘和苗苗一起在後廚忙活,因為人口多,餃子包了許多種不同的口味。君翊讓小薑支了個燒烤架,又串了許多羊肉和雞肉,供大家晚上吃個新鮮。

他並不是愛熱鬧的性子,但相處起來也不拿架子,用曲蘇的話說,青華大帝不故意拿話噎人的時候,還是令人感覺相當歲月靜好的。

青玄看到曲蘇和苗苗湊在一處嘀嘀咕咕的,拿起一張窗花:“蘇蘇?”

曲蘇剛要開口,小薑已先一步道:“怎麽,連貼個窗花都要蘇蘇來教,你家到底在什麽地方?”

落羽其他人喜不喜歡青玄,小薑不在乎,反正他到現在都還看這個拐跑蘇蘇的男人不順眼。

青玄拿起一張,微微蹙眉:“我自然知道這是貼在窗上的。”他瞥了小薑一眼,“我隻是想問蘇蘇,往哪裏的窗子貼。”

院子這麽多,房間這麽大,窗子更是多得數不過來,這個問題也確實是個問題。

而且既然名字都叫窗花了,誰還能不知這是貼在窗上的裝飾。凡間每逢過年,處處都要張燈結彩,人人喜穿紅衣,所圖無非就是那些,或是福氣,或是財氣,又或者是闔家團圓。

小薑挑了挑嘴角:“是嗎?那你倒是說說,你手上這張叫什麽名字?”

青玄瞥了一眼麵前的窗花,是兩隻喜鵲的圖案,但小薑既然拿這個考他,顯然這個問題別有內涵,青玄一時沉默了。

小薑“嗤”了一聲:“怎麽,喜鵲都不認識?這叫喜上枝頭,懂嗎?”

青玄抬起眸:“難道不是叫作‘喜相逢’更為貼切?”

說這話時,青玄還別有深意地看了曲蘇一眼。

七姑娘這時笑道:“這個名字確實更妥帖。”

苗苗道:“一隻喜鵲是喜上枝頭,這兩隻喜鵲麵對麵,確實是喜相逢了。”說完還朝曲蘇擠了擠眼。

曲蘇笑得甜滋滋的:“想不到你連這個都知道。”

小薑內心一陣憋屈:“多大點兒事,也值得你們這麽誇。”

小薑也不坐著串烤串兒了,起身摘掉手套,拿起一疊窗花,足尖輕點施展輕功,從挨得最近的一間房飛快貼起。

他穿一件銀紅色的外袍,梳個高馬尾,施起這招“踏雪無痕”宛如一隻淩空的鷂子,好看極了。

苗苗忍不住誇:“小薑師兄這樣可真好看!”

曲蘇正在和七姑娘學包餃子,聽到這話忍不住抬頭瞧了一眼,緊接著又多看了一眼。她倒不是看別的,而是從這個角度看小薑的背影,身姿挺秀,腰又很細,梳著高馬尾,乍一看卻有幾分像青玄。

曲蘇忍不住在心裏想,還從沒見過青玄穿紅衣,他那模樣,穿多明豔的顏色都能壓住,但一定比穿淺淡的青衫白袍更有味道。

青玄將曲蘇的神色看在眼裏,眉眼微垂,將桌上另一遝窗花拿起來,伸出兩指一抹,一張窗花筆直飛了出去,貼在窗子上,不偏不斜正正好。

小薑剛要走到那扇窗前,他不禁一愣,側眸看向幾人的方向。

小薑幾乎瞪圓了眼,苗苗則緩緩張大了嘴。

旁邊幫忙的幾個師兄弟見狀都鼓起掌來,還有人吹了聲口哨,大聲說:“小薑,你輸了。”

也有年紀小的好奇心重,走到近前仔細盯著青玄手上的動作:“喂,你是怎麽做到的?”

唯獨七姑娘微微蹙眉,望著青玄的身影,若有所思。

曲蘇捏著一顆餃子走到青玄另一邊,踮起腳湊近他耳朵:“低調點啊。”

青玄卻側眸看了她一眼。

曲蘇被他看得一蒙:“你那是什麽眼神。”

青玄抿著唇:“不希望你看別人的眼神。”

曲蘇忍不住到嘴角的笑:“你知道我剛剛在想什麽?”

青玄不說話,隻是再次用剛剛那種有點銳利又仿佛透著控訴的眼神瞥了她一眼。

曲蘇小聲說:“我是在想,你穿紅色衣裳會是什麽樣。”

捏著一摞窗花卻無用武之地,尷尬迷茫又無助隻能原路折回的小薑:“師姐。”

他雖然沒有那個青玄的手法,但他內力一向不錯,聽力也很好。可誰來告訴他,他師姐剛剛都說了什麽?

曲蘇你沒有心!

曲蘇“啊”了一聲,笑眯眯地扭頭看小薑:“雞翅串好了嗎?我和苗苗都有點餓了。”

小薑委屈地看了曲蘇一眼:“我累了,不想串了。”他掃了一眼曲蘇的手,“我想包餃子。”

青玄慢悠悠地跟了句:“蘇蘇,包餃子是怎樣的,我也想學。”

曲蘇歎一口氣:“那成,你倆包餃子,我來串雞翅。”

青玄又道:“那我陪蘇蘇一起。”

小薑幽怨地瞥了曲蘇一眼,在苗苗的指點下,洗幹淨手,開始笨拙而緩慢的包餃子之旅。

苗苗一邊技術指導,一邊小聲說他:“你呀,第一回見麵就知道打不過人家了,你跟他較什麽勁?”

小薑道:“我就是看他不順眼。”

苗苗嘀咕了句:“跟個小孩兒似的。”

小薑抬頭看向另一邊。

青玄一個人頂倆,曲蘇完全不用動手,幹脆愉快地嗑起了瓜子。也不知青玄說了一句什麽,曲蘇一雙眉眼都彎成了月牙,“嘎嘎”笑出了聲。

小薑心裏酸極了,忍不住對苗苗說:“我就不懂,蘇蘇喜歡他什麽。說我幼稚,難道他就很穩重?”

苗苗歎了口氣,看著小薑的眼神宛如在看一個傻子:“師姐喜歡他,他就算幼稚也是可愛,情人眼裏出西施,懂不懂?”

小薑道:“也不知道大哥咋想的,養得水靈靈的大白菜,眼看就被豬給拱走了都不著急!”

苗苗朝著不遠處抬了抬下巴:“大哥正忙著拱別人家白菜呢。”

不遠處,君翊端著一盤新鮮炸好的素丸子,拿著筷子夾起一顆,悄悄喂給七姑娘吃。

明明從早上忙到現在也沒吃頓正經飯,為什麽他這會兒覺得有些撐?

除夕夜是團圓夜。

紅彤彤的燈籠掛在大門口,豐盛的晚餐端上桌,落羽的一幫人全是肉食動物,因而桌上幾乎全是大魚大肉,唯獨新來的七姑娘茹素,君翊特意為她單獨做了一份素什錦,一份竹蓀青菜豆腐羹,曲蘇等人在一旁看著,大家都覺得,這兩人的“好日子”應當不遠了。

一頓年夜飯吃得心滿意足,以熱騰騰的煮餃子和炸元宵收尾。

曲蘇最愛苗苗做的油炸元宵,甜甜的豆沙餡兒,外酥裏糯,明明已經吃了許多,還是沒忍住一口氣吃了半盤子炸元宵,隻能趁著那幫師兄弟劃拳鬥酒的空當,溜到院子最裏頭那間大屋的一張搖椅上揉肚子。

一隻大花貓慢悠悠漫步到搖椅和牆角之間的旮旯,和曲蘇同款姿勢,攤開肚皮躺下來,湛藍的眼眸盯著曲蘇。

青玄走進來就看到這一幕,忍不住翹起唇角:“他們到處找不見你。”

曲蘇哼哼了兩聲,一動都不想動:“那你不是找見了。”

青玄走到近前,一隻手臂撐在椅背,俯身看她:“這又是犯什麽懶?”

傍晚時,曲蘇特意去換了一件玫瑰色的襦裙,這顏色嬌媚明豔,最襯女子的膚色。她在席間多飲了幾杯,臉頰的酡紅一路蔓延至脖頸,細汗微微,幾綹發絲蜷著貼在頸間,她自己似乎也覺得有點癢,伸手抓了抓道:“沒什麽,就是挺高興的,炸元宵吃多了,有點兒撐。”

青玄以目光描摹著麵前女子的眉眼:“高興什麽,你大哥終於肯給我好臉色?”

晚上吃飯時,君翊主動端起酒,與青玄正式說了兩句話。說了什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這番表態,顯然是不再阻撓他和曲蘇在一起的意思了。

曲蘇半眯著眸子,還笑嘻嘻的,渾然不覺青玄凝視她的眼神:“是呀。也替大哥高興,我今天都看到了,他還偷偷給七姑娘買了支簪子呢。”她打了個酒嗝,“本來我還怕大哥不懂風情,提前買了一支給他備著了,但他今天沒送那支,顯然是特意給七姑娘挑的……”

曲蘇兀自絮絮叨叨,冷不防手腕處一片溫涼,她不禁撐著另一邊手肘,想坐起身:“你做什麽……”

青玄將她攬在懷裏,另一手仍握在她的那隻手腕:“沒什麽。”

曲蘇這下看清楚了,青玄手裏拿的是一條珍珠手釧。每一顆都有手指肚那麽大,顆顆正圓,晶瑩潤澤,又泛著淡淡玫瑰色的粉光。曲蘇一下子就認出來:“這是阿穠的桃花珠?”

但又好像有什麽不一樣,每一顆珍珠之間,都以精巧的鏤空小金球相隔,珍珠瑩潤,小金球閃耀,串成一串戴在腕上,既華美又精致,襯得她的一截手腕宛如軟玉雕成。

曲蘇想起阿穠那時捏著銀票,興衝衝說是青玄給他的模樣,忍不住彎起嘴角,她正想說什麽,卻見兩人牽著彼此的手,仿佛有一道極細的紫光一閃而過。

曲蘇“咦”了一聲,青玄已經攬著她坐了起來:“蘇蘇也有禮物了,這下不必再躲著了。”

曲蘇忍不住還嘴:“才不是因為這個,我是真的……”

青玄突然朝她伸出手:“我的禮物呢?”

曲蘇噎了一下,就見青玄眼神微暗:“蘇蘇給大哥準備了送給七姑娘的簪子,給同門那麽多師兄弟準備了紅繩和好寓意的金飾,我卻什麽都沒有。”

青玄的神色並沒有多麽誇大,隻是唇角的笑勉強了一點兒,看著曲蘇的眼神黯然了一點兒,臉上的神情,比之平常當著他人的麵生動了那麽一點兒。

但越是這樣,眼角眉梢透出的淡淡失落和貌似強撐的無謂,才越是惹人心疼和內疚。

至少曲蘇此時就內疚自責極了。

畢竟誰能想到,以青華大帝這般清高疏冷萬年的人物,有一天竟會為了引起一個凡人女子的注意,故意做出這般姿態。

曲蘇腦筋飛快轉動了得有一百圈,電光石火之間,她突然有了個好主意:“誰說沒有禮物的,你跟我來。”

曲蘇拽著青玄走得飛快,直奔後院一個囤放雜物的屋子:“在門口等我。”

青玄“嗯”了一聲,沒有說更多餘的話。

曲蘇卻壓根兒不敢回頭看他此刻臉上的神情。

今晚這個禮物,頂多隻能應應急,等接下來正月十五逛燈市,她一定要給青玄挑一件最別致、最用心的禮物!

手腕的珍珠手釧傳來溫潤的觸感,曲蘇忍不住在心裏想,不對,不是一件,是許多件。以後隻要看到什麽好玩有趣的物件兒,她隨時都會留意著,從今往後,她要把這世上最好的東西,都送給青玄當作禮物!

房門半掩,青玄眼看著曲蘇在裏麵忙得團團轉,跟個小鬆鼠似的,眉眼間忍不住浮起淡淡的笑。

他其實是故意岔開話題,不然以曲蘇的性子,肯定要揪著剛剛那一閃而過的紫芒不放,非要問個明白。

但他既已打定主意,將當世最後一根紫冽天墮絲用在送給曲蘇的這串珍珠手釧上,就沒打算讓這件事被任何人知道。

紫冽天墮絲是從前一位上古大巫所煉,凡使用者,可將自己與心係之人命魂相連,若未來曲蘇遇到險境,不論何時何地,他都能以元神相護,為她擋去一切危險。

除非他死,曲蘇必定安然無虞。

至於曲蘇,不論她準備了什麽禮物送給他,都是好的。哪怕是一個吻,一碗她親手為他煮的麵,隻要是與她息息相關之物,對他而言,都是這世間最好的禮物。

青玄從沉思中回神,順著曲蘇手指的方向看去,隻聽“嘭”一聲,一朵淺青色的蓮花自空中緩緩綻開,又湮沒在蒼茫的夜空之中。

隨著更多煙花騰空的聲音,更多淺青色的蓮花次第在空中開放,也不知曲蘇從哪兒找來的煙花,竟然能在夜空中製造出這樣一幅水墨畫般的美景。

也不知為何,青玄望著夜空中此起彼落的青蓮,心裏突然生出一種微妙的預感。

那是一種說不出的玄妙感覺,青玄不禁輕聲道:“這煙花……”

“很奇特吧?”曲蘇笑著說:“這家的煙花可是流霞城的特產,我這兒不僅有蓮花的,還有梅花的,桃花的,許多各種花兒,還有一條大金龍。”

青玄被曲蘇的喜氣洋洋感染,不禁湊趣問她:“沒有火鳳花的?”

曲蘇轉過身蹲下,在搬到院子裏的那一堆煙花裏扒拉了一會兒,嚷嚷道:“沒有火鳳花,但是有鳳凰的算不算?”

“師姐!”苗苗隔著大老遠就開始喊,“大哥讓你和師姐夫趕緊去領銀子。”

曲蘇一頓忙活,先前那股懶勁兒早已煙消雲散,聽到這話簡直一蹦三尺高:“來啦!”她拽起青玄,“回來我再接著給你放煙花看,先去領銀子。”

青玄見她這副模樣,不禁納悶:“我記得你不缺錢。”

曲蘇道:“我又不是神仙,凡夫俗子,誰會嫌錢太多?”

苗苗跟在一旁,連連點頭:“師姐說得對。而且這可是咱們落羽每年的傳統,大哥給的壓歲錢,圖個來年的好彩頭,必須拿著。”

曲蘇道:“下回跟大哥建議,要不改成發金子吧!”

青玄忍不住淡淡的揶揄:“看來落羽的生意還真不錯。”

可見生意是太好了些,才把這些家夥個個慣成這副貪財的樣子。

曲蘇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你可是最沒有資格說這話的人。”從前任何時候見到他,哪一回不是吃她的喝她的,蹭她的銀子花。曲蘇揪著他的袖子,手指不停地畫圈圈,“你應該保佑我接下來日進鬥金,財源廣進。”

青玄被她生動的神色逗得笑出聲:“那下次再進道觀,你可要好好許願了。”

苗苗跟在一邊,卻有點聽不明白這兩人的對話,唯獨最後這句她聽得明白:“初五迎財神呀師姐,剛好那天咱們一塊去逛廟會。”

曲蘇答應得痛快:“也行啊。好久沒吃廟會的那些小吃了,正好有些想了。”

快樂的日子宛如指間滑落的沙,總是過得特別快。

轉眼便是正月初五,可與曲蘇預想的不一樣的是,早早就盼著的這一天,過得並不太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