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一章 有情無情(一)

九重天上,淩霄寶殿。

“淩曦丫頭,你好糊塗啊!”鬱祿神君與赤帝交換一個眼神,急得連連跺腳。

“淩曦這丫頭一貫心軟又乖巧的,怎麽會……”

“依我看,這事絕不會是淩曦仙子主使的。”又一年輕仙君上前一步道,“放走怨妖,擾亂三界,更像是那天生反骨的燭龍小子,一意孤行闖下的大禍!”

此言一出,眾仙紛紛讚同。

當中聲音最大的那幾位,不約而同提及當年燭龍阿燚與蘭昱塵合謀打翻八寶琉璃盞的舊事。

用他們的話說,小燭龍本就是妖神後裔,非我族類,天生反骨,能幹出這樣的事來,一點也不稀奇。

然而他們口中的“依據”,還是青華大帝剛剛當著眾仙的麵講清楚的。不然在天界,此事直至今日,仍是蘭昱塵“背鍋”。

就在約莫一盞茶工夫之前,青華大帝突然出現在淩霄寶殿,他的坐騎九頭獅子搖頭晃腦地跟在他身後,其中個頭最小的那顆頭顱將鬃毛一甩,向來在九重天上溫雅綽約的淩曦仙子就這麽被它一把甩在菱花白玉清磚上。

淩曦仙子鬢發散亂,花容失色,仿佛剛被人從漿水黏稠的大鍋裏撈出來一般,渾身上下都濕漉漉黏糊糊的,看起來別提多狼狽了。

她也知道自己當下的模樣不好看,被九頭獅子這麽一把甩在地上,也不肯起身,幹脆趴在那兒嗚嗚哭了起來。

九頭獅子似乎也有點鬧脾氣,他張大著嘴,滾圓的獅眼呆愣片刻,不等眾仙反應過來,便先打了個驚天動地的大噴嚏。

當即便有資曆老些的仙君拂袖不悅:“淩霄寶殿,玉帝近前,像什麽樣子!”

青華大帝原本低眉垂眸,聽到這動靜也不禁蹙了蹙眉尖。

“咱也不想當著玉帝的麵打噴嚏啊,可也不知這女人身上塗了什麽香料……”九頭獅子別提多委屈了,九顆腦袋一起搖頭,同時露出泫然欲泣的委屈神情,朝著玉帝和眾仙可憐巴巴地道,“咱對香料過敏,玉帝他老人家也是知道的。”

九頭獅子雖是青玄的坐騎,性子卻一點也不隨他,雖然九顆腦袋,性格各不相同,卻有個相同的毛病——特別愛撒嬌。

別說是九重天上這些個仙君仙娥,就是玉帝,也常常抵擋不住這體格龐大的家夥如此反差的可愛勁兒。

果然,被青玄的大陣仗擾得明顯黑臉的玉帝見了九頭獅子這副模樣,麵上神情頓時緩和不少,還讓一位仙子拿一柄紫玉清風扇,去給這頭大型萌寵扇一扇。

不然他這噴嚏一直打下去,光是這動靜,眾仙也沒法兒談正事。

而青華大帝這副模樣,顯然是來談正事的。

淩曦伏倒在地一身狼狽,淚眼涔涔的模樣,雖失了往日天之驕女的姿態,卻在青華大帝的冷臉襯托之下,顯得格外可憐。不等玉帝開口說出什麽話,身邊早有看不過的仙君遞了披風過去,為她披在肩上。

還有更手快的,在眾仙反應過來之前,已先一步替淩曦仙子施了清潔術,還她一份在眾仙麵前的體麵。

從前當過赤帝手下的鬱祿神君更主動上前,將淩曦仙子扶起來道:“青華大帝此舉未免太過,且不說淩曦仙子是赤帝後人,您與赤帝好歹也算故交,就算今日隻是九重天上一個籍籍無名的小仙娥,帝尊也不該這樣粗暴行事。”

“不錯。”另一位仙君接口道,“就算淩曦仙子真做了什麽錯事,自有玉帝秉公處理,青華大帝如此,未免逾界。”

這眼藥兒果然上的到位,玉帝看向青華大帝的眼神已有點微妙了。

眼看著指責的方向越來越歪,青華大帝臉色也愈加冰寒,九頭獅子“嗷”了一聲:“你們都先別吵了,要說這事兒,也不能怪尊上啊。”

九頭獅子天生大嗓門,他一開口,眾仙的聲響都被他襯托成了喁喁耳語。

他嫌說話不方便,當即幻化人身,一身淡金色的戎裝襯著他雪膚金發,還未開口,那張俊俏不凡的少年臉龐上先顯出濃濃的委屈:“尊上隻是讓咱把人押過來,其餘什麽都沒管。可咱本體是啥,你們也都知道啊,嫌我把這女子弄哭了,咱也不知道她怎麽會這麽嬌氣,咱已經飛得盡可能快了。”

九頭獅子這話說得讓人挑不出理。

要說淩曦仙子有什麽委屈,無非是身上口水多了些,鬢發散亂了些,整個人看起來狼狽了些。

但這些都是九頭獅子身為神獸,不懂照顧女子的緣故。

神獸能有什麽壞心眼呢?他隻是一心聽從主人的命令罷了。

被九頭獅子這麽一打岔,現場一時陷入沉寂。

再追著指責青華大帝行事逾矩,明顯有點小題大做了;可要就坡下驢,直說此事是九頭獅子的錯兒,又顯得他們這些仙君欺負神獸,很不大度。

從自家門口一路追來的赤帝就在這時匆匆趕到了。

他年紀也不算輕,尤其這些年耽於享樂,功法上已許久沒有進境,論起速度竟然還比不過重建炁淵之後剛恢複三成功力的青華大帝。

赤帝氣喘籲籲,四下一望,眼見愛女鬢散釵橫,眼圈通紅,顯然是受委屈了,不過好在有鬱祿神君相護,粗一打量,好像也沒受什麽傷,又不由悄悄鬆了口氣。

他先朝玉帝拱了拱手,這才看向站在一旁不遠處的青華大帝:“帝尊且先消消氣。淩曦她還隻是個孩子,論年紀,連你我的零頭兒都不到,尊上何苦動這麽大怒呢。”

他一邊說著,一邊浮出笑模樣來:“淩曦她自闖了禍就十分害怕,早將整件事都向我和盤托出了,要我說,還是她年紀太小,被那燭龍哄騙了,才做出這樣的糊塗事來。”

淩曦仙子也在這時顫抖著肩膀,朝青華大帝看來,淚眼婆娑地哽咽道:“尊上,淩曦知錯了,還請尊上看在淩曦一向對仙界忠心的份上,不要責怪淩曦的一時糊塗。”

淩曦神情慘淡,一向嫣紅嬌嫩的唇慘白得幾乎看不出血色,顫抖著說話時甚至還有幾分牙關打戰,也不知是冷的,還是被青華大帝這陣仗給嚇的。

赤帝見狀更心疼了,主動上前,將心頭肉似的女兒擋在身後,似是討好似是求情地朝青華大帝作了作揖:“尊上。”

青華大帝不閃不避,生受赤帝這一揖,隨即右手一揮,一道低沉的男音響起,當著玉帝和眾仙的麵,將三千多年前小燭龍與淩曦當年串謀布陣,毀壞炁淵,致使數百怨妖自相殘殺,險些禍亂三界的真相;清瀲當年的被冤枉死的慘劇,以及不久前淩曦偷往人間擾亂秩序、使用禁術戕害燭龍,殺死鮫人阿穠……每一樁每一件,平鋪直敘,講的清清楚楚,毫無添油加醋,絕不多冤淩曦半分。其中自然也講到了當年蘭昱塵主動替燭龍受罰的真相。

然而話音落下,在場眾仙沉默片刻,很快便各執一詞,吵了起來,其中多數站在鬱祿神君一邊。

這才有了開頭那一幕爭吵。

青華大帝麵色平靜,越過赤帝的肩膀看向淩曦:“你可有什麽話要說?”

淩曦輕輕搖頭:“正如尊上所說,燭龍永眠,此事也沒有多餘的證人在場,淩曦不論如何都是說不清的。”

她沒有辯駁一句,但這般退了一步示弱,反倒引起在場更多仙君的憐憫。

就連玉帝,看向淩曦的目光之中也透出幾分不忍。

赤帝一個激靈道:“小女所言不虛,當年真相到底如何,總不能單憑燭龍一麵之詞。”

青華大帝道:“你的意思是,我眼見耳聽、所查所證,都是虛了。”

鬱祿神君道:“尊上用不著拿您的身份壓人。這事除了淩曦,就隻有燭龍知情,燭龍現在的情形和死了有什麽區別,難道真相如何,全靠燭龍一張嘴?”

另一位仙官道:“昔年炁淵被毀,燭龍還說整件事都是清瀲神女與怨妖勾結,妄圖顛覆三界,以致禍端。足可見燭龍此人,性情孤僻,反複無常,他的證言不足采信。”

眾仙頓時議論紛紛,就連玉帝都開口問:“此事波及甚廣,牽涉頗深,確實不該草率處理。青華可有證物,或是人證?”

青華大帝神色極淡:“當年清瀲苦練千年,也隻學會三清嚴霜陣這一個陣法。燭龍當年雖有身在炁淵的便利,卻對布陣之事一竅不通。必定有人手把手教燭龍布陣,又或是此人親自跑到炁淵,布下那個反向陣法。”

赤帝反問:“除了燭龍的證詞,尊上又有什麽證據能夠證明,這布陣的人就是小女?”

青華大帝朝淩曦微一揚下頜:“這些日子她人在雒城,就是最好的證明。”

雒城連日大雪,此事天界不少人都知道,就連玉帝也曾過問,還差人問過青華大帝,是否需要加派人手。

青華大帝又接著道:“燭龍在凡間曆劫,以凡人之身被施以七星鎖妖陣,逼出真身陷入永眠,彼時淩曦仙子就在雒城皇宮。觀其陣法走向,與當年暗中在炁淵布下反向之陣的,是同一個人。”

此言一出,在場諸仙的眼神紛紛起了變化。淩曦的師父太陰元君卻將驚詫的目光投向冬神。

冬神感應到好友的目光,也微微側臉,她英氣不失明豔的臉龐神色坦**如常,隻是眉宇間一抹凝重,昭示著此事顯然也出乎她的意料。

太陰元君心頭惱火,不由嫌惡地瞥了一眼不遠處的淩曦。自己一早就不喜歡淩曦驕縱跋扈,偏偏冬神總說她資質頗高,人也機靈,每每來素曜宮拜訪,有事無事時總喜歡指點一二。旁人或許不知道,但她這個師父是清楚的,什麽天資過人,什麽悟性頗高,淩曦這些年在眾仙之中博得的好名聲,全虧了冬神私下裏的悉心教導。

誰知淩曦癡戀青華大帝,又妒忌清瀲神女,私下竟然和那狡詐的燭龍攪和到一塊兒,闖下這樣的彌天大禍。

太陰元君心中隱隱浮起一抹陰雲,饒是淩曦巧言令色,兼之赤帝和鬱祿神君這些人一心把水攪渾想將此事輕拿輕放,但青華大帝那兒可不是輕易能糊弄過去的。此事別說玉帝想要一碗水端平,就算端不平,恐怕此事最終也難善了。

在場這些的仙君仙娥還是年歲太淺,三萬年來,妖族式微,魔君隱世,稱得上一句三界太平,青華大帝自然少有展露身手的時候,他們也就不知道,如今這位容色沉靜不怒不驚站在淩霄寶殿當中的青華大帝,那可是上古時期的殺神,哪怕是從前的魔君妖王見了,也要退一射之地的主兒。雖說如今他早已斂了脾氣,收了性情,但他到底還是青華大帝。

當日審判清瀲神女時,他不在場;如今他敢當眾將淩曦押上淩霄寶殿,手上必定有了鑿實的證據,絕不會任由這些人幾句辯解就輕易揭過。

淩曦的罪過,不僅在她夥同燭龍汙蔑坑殺了青華大帝當年唯一的愛徒清瀲神女;更讓青華大帝不可能輕易揭過的是,當年在炁淵內那個布陣之人,毀了青華大帝三萬多年的心血啊。

想到這兒,太陰元君不由又瞥了冬神一眼,都說青華大帝處事公允,但若任他一路追查下去,遲早會被他查到淩曦學會這一係列陣法的來源。淩曦的死活,她不在意,但若冬神被當眾問責,這場麵可要鬧得不大好看了。

尤其,冬神她也悄悄心悅了青華大帝那麽多年。

太陰元君憂心思慮的事,也是在場眾仙各自心中考量的事實。

如今早已不是上古時代,須知哪怕在這九重天上,懂得擺陣之法的仙者也屈指可數。就拿當年青華大帝唯一的徒弟霜降神女來說,直到臨死之前,也隻懂得擺出一個三清嚴霜陣,就這唯一的陣法還是青華大帝親自傳授,她又刻苦修習演練千年終成。

要說這擺陣、破陣之法,青華大帝雖不是這普天之下最擅長的,卻也對此鑽研頗深,若他說兩個陣法出自一人,不說十成篤定,七八成真總是有的。

麵對青華大帝和眾仙紛紛投來的質疑目光,赤帝微微搖頭,目中透出幾分無奈:“實不相瞞,尊上所說的那段日子,正是我大擺壽宴之時。淩曦這孩子孝順,一連數日都陪在我身旁,一步也未曾離開過。”

說到這兒,他不由提高了聲調:“此事除了我,還有家中上千仆從,都可作證。”

青華大帝唇角微翹:“你的意思是,人間數日,淩曦一步也未曾離開你的丹靈殿?”

淩曦眼睫微垂,避開青華大帝的目光,赤帝微微昂頭,篤定點頭:“然也。”

青華大帝自袖中取出一物:“那你們來看看此物。”

一顆晶瑩欲滴的碎片自青華大帝掌中緩緩升起,阿穠臨死前的一幕幕,就這樣呈現在眾仙麵前。

青華大帝道:“如若淩曦仙子當真一步未離赤帝的丹靈殿,這出現在雒城郊外,以流珠火焰鞭殺人的又是誰?”

鮫人淚是鮫人臨死以精魄所化,所記所現,絕無虛假。

在場仙君仙子,無人不識這鮫人淚。

也絕無人敢說,這鮫人淚所現,是他人偽造,做不得真。

淩曦無法反駁,就是赤帝也不能,就算真的有人可以模仿她的容貌言行,但她手上的那把流珠火焰鞭,卻是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鐵證。

青華大帝道:“當日炁淵被毀,清瀲蒙冤,若不是你做賊心虛,麵對阿穠,你為何會怕、會怒?”他目光如星,定定看著淩曦,“阿穠的指認和你自己說的那些話,現下你又要如何自圓其說?”

九頭獅子在一旁看著偷笑,尊上早知道天界這些老家夥的做派,故意沒有一開始就把證物拿出來。如今眼看著淩曦啞口無言,赤帝自打嘴巴,之前紛紛出言替這父女倆說話的仙君一個屁都放不出來,真叫人大快人心!

鮫人淚所現,阿穠被打得皮開肉綻的慘狀,並未引起這些仙人們多少唏噓同情。要知道,三千五百多年前,天界開炁淵鎖百妖,在燭龍這般不明真相的半大孩子看來,是對怨妖的殘忍。但隻要知曉怨妖來曆和一些六界曆史的都知道,當年若不是青華大帝不顧天界保守派的反對,以一己之力耗萬年修為開啟炁淵,等待著這些怨妖的結果隻有一個——被六界生靈驅逐誅殺,直到徹底滅絕。燭龍眼中將怨妖鎖起的囚籠,其實是青華大帝拚上修為和顏麵,為天下怨妖爭得的一線生機。

因此,在現如今的天界眾仙看來,像阿穠這樣曾被鎖起的怨妖,就算被殺,也不是一件多麽了不起的大事兒。

但青華大帝所說的話,卻昭示著一個讓在場許多人難以置信的真相。

淩曦不僅虐殺了這個名為阿穠的怨妖,而且是為著一個見不得光的緣故:她知道了一個本該永遠長埋地下的秘密。炁淵被毀,清瀲蒙冤,甚至燭龍被迫沉眠,都是眼前這個近年隱有“天界第一美人”之稱的淩曦仙子所為。

哪怕到了此時,淩曦身著一襲淺金色的廣袖長裙,簪釵微斜,更添溫柔。她臉色慘白,皓齒將淡色的唇瓣咬出了血漬,愈顯淒婉,整個人比之平日的尊貴清雅,顯出幾分令世間男子心疼的嬌弱。若不是一旁鬱祿神君仍然牢牢攙著她,仿佛她整個人就要這樣暈倒過去。這樣美麗、柔弱、溫柔的一個女孩子,怎麽看都不像是青華大帝親口指控了一連串可怕罪名的元凶。

有人就在這時開了口:“誰知道這鮫人打哪兒來的,她說的話有幾分真,誰又知道。”

“此鮫是怨妖,怨妖對我仙界一向心懷惡念,說不準她和那燭龍也是一夥兒的,自己死不甘心,還想臨死前多拉個墊背的。”

鬱祿神君從始至終都一副痛心疾首的神情:“淩曦丫頭不會幹這樣的事。毀壞炁淵是多麽大的罪名,下官懇請玉帝,看在淩曦向來乖巧侍奉的份上,詳查此事,千萬不能這般草率就定了淩曦丫頭的罪。”

“但她確實說謊了,不是嗎?之前口口聲聲說自己從未離開過赤帝的丹靈宮,怎麽跑到雒城去殺鮫人?”太陽星君性子耿介,不顧眾仙臉色,開口便道,“當年淩曦仙子剛得此鞭時我就說過,此鞭陰戾,不該是我仙界所用的法器,可我看淩曦仙子用這鞭子,倒是頗得章法,享受其中啊。”

這話說得著實諷刺,就差直說淩曦仙子表裏不一,心思陰狠了。連此前一直沉默的太陰元君也不禁側眸看了他一眼。

太陽星君一個激靈,他差點忘了,雖然他一向看不慣淩曦這丫頭,但淩曦卻是太陰元君萬年來所收的唯一愛徒。

太陽星君撓了撓腮,瞬間不說話了。殊不知太陰元君看他那一眼,並非惱怒嗔怪,而是暗暗心驚。

當年淩曦剛得這流朱火焰鞭沒有多久,拿在手中把玩時就被她看到了,她當日說的話,與太陽星君的點評幾乎分毫不差。她斥責淩曦不知輕重,靈力沒修精純,卻還妄想掌控這樣的陰戾之物。但淩曦卻說此物是赤帝的手下辛苦尋來的寶物,就這麽毀了,她實在做不了主。這是拿赤帝的身份來壓她,太陰元君聽得惱火,懶得再管他們父女間的事,隻丟下一句盡早毀了此物,就將此事拋開沒再管了。

那之後,她也並未再見淩曦把玩過此物,還以為她多少也知道收斂,卻沒想到她將這東西悄悄留了這麽多年,還私下修習了一手如此狠辣的鞭法。太陰元君蹙眉回憶剛剛在那顆鮫人淚中看過的情景,她一時想不起來到底在哪看到過,但心裏總有一道聲音在悄悄提醒,這套鞭法,又或者說是淩曦使鞭時所用的身法,她從前也在另一個人身上見到過。

九頭獅子渾然不覺這人之間的眉眼官司,晃著腦袋道:“可能這就是傳說中的知人知麵不知心吧。”

此言一出,倒把與他毗鄰的兩位仙子逗得唇角微彎。

另一位仙君道:“大家都先別吵了,我看此事,應當還有曲折,此前一直是青華大帝在說,公平起見,應當給淩曦仙子一個申辯的機會。”

青華大帝並不言語,隻是雙眸微垂看著赤帝和淩曦父女倆的方向。

淩曦仙子站直了身,先朝玉帝行了一禮,又在眾目睽睽之下,向青華大帝行了一禮。

她姿態柔弱,卻禮數周全,還未開口,已經令此前議論紛紛的眾仙安靜下來,全都看向她的反向。

淩曦道:“我確實認識小燭龍阿燚。從前他和蘭昱塵兩人,總喜歡到素曜宮外的紫桂林休憩玩耍。我跟著師父修習法術,偶爾見到,交談幾句,漸漸也便熟了。後來小燭龍常常借著閑聊問起我一些陣法之事,我見他好學,想他在天界無親無友,更無師父,實在可憐,就指點過幾次。但我當時若是知道他向我求教,是為了密謀這樣大逆不道的惡事,就是讓我死,我也絕不會答應他的!”

淩曦說的不快,卻字斟句酌,不過眨眼間,就四兩撥千斤地將當年炁淵之事摘清了。

“太陽星君說我說謊,我確實說謊了。”說到這兒,她挽起赤帝的手臂,“父王剛剛強說我從未離開家,也都是為了保護我。”

“前幾日,我確實去了一趟人間。是燭龍來信,說他在人間,性命垂危,求我去幫他。我當時對他下凡曆劫竟還保留記憶很是驚訝,但想到從前在天界也算熟識,若他真遇到什麽危險……”淩曦抽了抽鼻子,兩行淚珠兒簌簌滾落臉頰,“都怪我識人不清,不知道他早打好了主意,想把當年炁淵的事都栽贓到我身上。尊上所說的七星鎖妖陣,確實是我教給蘭昱塵的,因為蘭昱塵和我說,燭龍瘋了,他不僅殺了他最好的朋友,還對尊上、玉帝以及我們整個天界心懷怨恨,他保留為仙時的記憶,就是想著有朝一日,可以恢複妖力,覆滅三界。”

說到這兒,淩曦仙子輕輕抽了口氣,像是頗為後怕:“我真沒想到,他竟會有那麽可怕的念頭。當日在皇宮,麵對他的癲狂,我隻慶幸自己曾在古書上見過那個陣法,還能困住燭龍。不然他若發瘋,豈不是要為禍人間,生靈塗炭!”

青華大帝在這時淡淡開口:“好一張利嘴。”

這般言之鑿鑿,仿佛她布下鎖妖陣害死燭龍,不僅是為自保不得已而為之,而且還做了件為民除害的好事。

淩曦睜著眸,淚眼婆娑地望著他:“尊上這樣恨我,非要置我於死地,是為了給清瀲神女報仇嗎?”

她咬著唇,走上前,仰臉看著青華大帝:“尊上問我為什麽會對阿穠製造出的幻境又恨又怕,為什麽會對阿穠說那些話,我為什麽會這樣,尊上當真一點也不知嗎?”

青華大帝垂眸看她,兩人四目相對,他的目光仿佛天上存在了千萬年的星辰一般,那麽璀璨明亮,卻那麽冰冷無情。

淩曦望著他的眼,看著他毫無波動的麵龐,唇邊緩緩綻出一抹笑:“實話說,我確實對清瀲神女心懷嫉妒,尊上可會覺得我更麵目可憎?”

淩曦苦笑,語意幽幽:“三千五百年前,尊上開炁淵收徒弟,可還記得當年我也一心想要獲得尊上的青睞,為炁淵出一份力?哪怕到了今日,我也想不明白,論家世、論天資、論容貌、論布陣用陣的天賦和滌清怨氣的能力,我到底哪點比不上她。我不明白,尊上為何偏要選她而不選我?”

大約往事重提,淩曦情緒激**之際,坦坦****仰望著青華大帝的一雙美目,兩行清淚直直墜落:“青華大帝,渭水之濱初見至今,我愛慕你整整五千載,難道你就一點感覺都沒有?”

“雲開千仞雪,月照萬江流”,昔年記憶裏的青華大帝,無數個午夜夢回記起的完美容顏和超然氣度,與今日看來並無什麽不同。他一如初見那日,鳳眸如冰,容顏若雪,冰冷完美得宛如世人想象之中的神祇,他似是朝她看著的,可那雙目之中沒有半分情愫,就如同在看這世間萬千一樣。

就在淩曦以為自己永遠也不會等到一個回應時,青華大帝的目光似乎終於尋到一個落點,且剛好與她一直殷殷期盼的雙眼落在了同一處。

青華大帝淡淡開口:“你確實姿容出眾,天資聰穎,你師父太陰元君於陣法一道並不熟悉,但你精研陣法,無人指點,全憑自學,若肯潛心鑽研,再過萬年,六界之中無人是你的對手。”

此言一出,不遠處的太陰元君不由再次側目,看到好友蹙起眉心,顯然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她不由攥緊了手指,在心底忖道:青華大帝還真是糊塗,精研陣法天資聰穎的那個人,從來都不是淩曦,而是三萬年來都在追隨青華大帝步伐的瑩冬啊!

然而對當事人淩曦來說,青華大帝這幾句看似公允的稱許,並不是她想聽的,但隻要是他開口,她就心甘情願聆聽,甚至連呼吸都輕了,一雙眼眨也不眨地看住了青華大帝。

青華大帝道:“三萬年前司寒上神羽化,之後每隔幾千年,青女族內都會降生一位霜雪神女,擔負降霜落雪、淨化青要界之職。盡管靈力微弱,遠不及當年司寒上神萬一,仍是看守炁淵,淨化百妖怨氣的最佳人選。”

當著淩曦和眾仙的麵,青華大帝沒有明說的是,當年司寒羽化時在族內布下三絕禁令,隔絕內外,青女的族人若想外出,就不可能再回去。因而當他以傳音符與清沅長老溝通,希望青女一族可以派出一位霜雪神女,前往炁淵守陣淨化怨妖,青華大帝自己心裏也不十分有底。畢竟這讓人家派人外出幫忙的代價,也實在也太大了些。

但也不知是出於什麽緣故,清沅長老沉默少頃,便道:“尊上是故人,若我家神尊還在,聽到尊上提出這樣的請求,想來也不會拒絕。”

“近三萬年,族內一共有七位神女誕世,論靈力,與我家神尊靈力鼎盛時相比,不及萬一。但她們畢竟也都是神女,通曉降霜灑雪之事,稍具淨化怨氣之能,若尊上願意悉心**,想來能為尊上看守炁淵出一份力。”一陣靜默之後,清沅長老道:“霜雪神女清瀲,年紀雖輕,悟性卻很不錯。待我問一問她,若她願意隨尊上前往,今日便可啟程。”

這意思,便是其餘幾位霜雪神女都不願意了。

想想也是,若同意前往,自此便要離開故土族人,直至身死才能魂歸青要界。很明顯,當年司寒神尊布下這個禁製的意思,也是不主張族人外出的。

又過了好一陣兒,伴隨著清雪飄零,一身素衣的清秀少女臉頰微紅、神色倉皇地現身在結界之外。她顧不上貪看周遭景色,有幾分生澀地向青華大帝行了一禮:“青要界清瀲,拜見尊上。”

青華向她微一頷首,又以傳音符對結界內的清沅長老道:“多謝長老成全。”

隔空傳來清沅長老略顯滄桑的嗓音:“清瀲,此去你便用心跟著尊上,凡事三思而行,不要墮了我青女一族的聲名。”

“還望尊上看在當年與我家神尊有過幾麵之緣的份上,善待清瀲,她年紀尚輕,靈力也弱,遇事還望尊上擔待、周全。”

青華當日也承諾道:“我會收清瀲為徒,悉心教導。至於看守炁淵,我會另擇良伴,與她一同前往,絕不會將她一人置於凶險之中。”

事後與好友紫微提起當日情形,饒是性情冷淡如青華,也忍不住感慨,自己都沒想過,事情會辦得如此順利。尤其清沅長老那句“尊上是故人”,更是令他一時難以接話。

當年他與那位司寒上神,說不上熟稔,卻也不能說是陌路。可時隔三萬年,她手下的長老還能如此念及舊情……青華本人對此不予置評,好友紫微則哈哈一笑道:“此事能成,你還要多感謝你自個兒了!”

見青華一時沒反應過來,紫微大帝神采飛揚地調侃道:“若不是你這張臉當年也算入了司寒神尊的法眼,她手下的清沅長老哪兒會多次地跟你論什麽‘舊情’!青女一族都與世隔絕多久了,你為了炁淵一事,跟人家索要幾碗姑射蓮池的池水,給也便給了。你這趟去,直接跟人家要個大活人,清沅長老竟然還願意成全,嘖嘖,而且居然還真有傻瓜願意跟著你來。”

紫微大帝搖了搖扇,總結發言道:“看來司寒神尊的這個後人,對你這位傳說中的青華大帝,印象還挺不賴的。”

越是回想起當日的情形,青華神色越沉。如果說當日能得清沅長老成全、帶回清瀲那天,他心裏有多麽地雲淡風輕;得知清瀲身死魂消之日,他難以麵對清沅和青女一族。

當年的事,若不查個水落石出,不足以告慰當年清瀲以命追隨,更難麵對清沅長老和青女全族的以誠相托。

就算今日玉帝有心回護,眾仙也對他的態度議論紛紛,赤帝和淩曦本人更是一再模糊重點,他也絕不會輕拿輕放,就這麽算了。

淩曦短促地笑了一聲,似是有些難以置信地看住他:“想不到在尊上心中,血統出身居然比天賦能力更為重要。”

青華大帝道:“從始至終,清瀲贏過你的,就在‘仁心’兩字。”他食指微彈,將那顆鮫人淚收回手中,“在淩曦仙子心中,到底是如何看待怨妖的,諸位今日還看不清嗎?”

淩曦卻在這時仍直直地看著青華大帝,語氣裏似有寬慰:“至少,你當初選擇清瀲,並不是因為別的原因對她偏愛。”

並不是因為喜歡,更不會是因為愛。

他的眼裏自始至終都沒有她,但好在也從沒有過別的女人。

而她現在還好好地活著,而清瀲早已身死魂消,這天地悠悠,她連一聲歎息都不會留下。

淩曦突然就輕輕地笑出了聲。

眾仙卻當她是當眾示愛又被青華大帝冷言拒絕,禁不住打擊,有些瘋了。

赤帝心疼女兒當眾示愛得不到青華大帝半分垂憐,反而被他苛責對怨妖欠缺仁慈,話說到這一步,也來了火氣:“尊上不喜淩曦便罷了,不必多言。今日對我兒的諸多指責,全是你一人推斷,並無實據。至於這鮫人淚,就算我兒一時氣憤打死了一隻怨妖,又怎麽了。今日我將話放在這兒,便是我明日將怨妖全都殺了,尊上又待如何?”

青華大帝眼神淡淡地看著赤帝:“你可以試試看。”

怨妖一事,牽涉六界,玉帝不得不出聲輕斥:“極炎,不可妄言。”

極炎是赤帝的名字,除了玉帝和青華大帝這些資曆老的神仙,天界中人更多還是尊稱他一聲“赤帝”。

一旁,鬱祿神君在這時幫腔道:“我倒覺著,今日尊上這般不肯善罷甘休,怕是真如淩曦丫頭所說,是為了給自己徒弟報仇,一定要找個人來排揎出氣吧。”

青華大帝道:“諸位何必太著急,我何時說過,證物隻有這一滴鮫人淚。”

原本心向淩曦紛紛出聲的諸仙此時又是一靜。

文昌帝君突然出列,向玉帝行了一禮:“青華大帝調查當年炁淵被毀、燭龍下凡等一係列事我也略有所知。燭龍以他本命髓晶石與我座下清殊真人私下交易,換走他和蘭昱塵下凡曆劫的命批,其間種種,淩曦仙子全都參與其中。”說到這兒,他伸出右手,取出一卷手書,“幸而清殊一向有記錄的習慣,今日既然諸君非要青華大帝拿出證據,我想這個,應當算是一件實證吧。”

清殊真人的手書,呈上給了玉帝。

此前玉帝的麵色一直平平,唯獨看到手書記載,清殊真人拿到髓晶石之後,將它送給了淩曦仙子,看向赤帝父女二人的眼神倏然有了變化。

赤帝起初摸不著頭腦,直到太陽星君等人也陸續看到了清殊真人的手劄,在眾仙或驚異或嘲弄的眼神中,親眼看到上麵都寫了什麽,這才真的著急了。

此前一直未曾開口的楊羲道君,此時也開口道:“不知淩曦仙子,還有什麽話可說?”

淩曦連連搖頭:“不是,這些都不是真的。”她滿臉是淚,朝著玉帝長跪不起,“陛下,這些都不是真的,我與清殊真人並不相熟,我真的不知道,他為何要這樣汙蔑我……”

赤帝臉色難看至極,眾仙看向他們父女二人的眼神已經徹底變了。如果說青華大帝一開始所說所證,隻有少數仙者相信,那麽如今,這些人之中十之七八都站在了他那一邊。

眼下不論他們父女再怎麽辯解,除非能拿出駁倒青華大帝的切實證據,這些人是不會再替他們說話了。

目光剛好落在隱在人群中的太陰元君,赤帝一個激靈:“月神,淩曦可是你的徒弟,你倒是也說句話呀!”

太陰元君此前微垂著眸一語不發,聽到赤帝這話,不由微微一哂:“極炎兄想我說什麽呢?”

赤帝眉心映紅,這是他動怒的前兆,他沉著臉道:“元君這是什麽態度,怎麽說,淩曦她也是你唯一的徒弟,況且淩曦她年紀這麽小,受燭龍蠱惑才惹上這些麻煩,難道就沒有元君平日裏關心不夠的過錯嗎?”

太陰元君麵露諷笑,聽到赤帝這話,不由半轉過身,似有若無地瞥了坐在上首的玉帝一眼:“當年收徒的事,原是我自己心軟的過錯。正好,當年在場見證的諸位,今日都在,那就再幫我做個見證。”

“從今日起,太陰元君座下,再無淩曦此人。我在此立誓,此生絕不再收徒。”

淩曦仙子聽到這話,本就不太好看的臉色瞬間慘白,看向太陰元君的目光,一閃而過恨不能除之而後快的惱怒。

但那眼神隻是幽微閃過,除了將她全副神情盡收眼底的青華大帝,在場許多人都錯過了。

太陰元君此言一出,別說是赤帝,就連玉帝都直皺眉,太陰元君開口時他約莫有些預感,本想阻止,可太陰元君說這話時目光剛好微微瞥向他,素來寧和平靜的雙眸中透出的無奈和決絕,讓玉帝當即明白,當年他和赤帝半哄半逼迫的讓她收下淩曦這個徒弟,本就與她一貫的為人和喜好相違背,她忍了四千多年,到今日,是再也忍不下去,也不準備再忍了。再多說,隻會拂了他自己的麵子,也會傷了與太陰元君萬年的情分。

玉帝暗自歎了口氣,他一向喜愛淩曦,但青華素來冷情,太陰元君又是柔中透剛的性子,天界之中,與他二人私下交好的仙者不在少數,比如那太陽星君,還有文昌帝君,明顯從一開始就站在了青華大帝一邊。

赤帝麵色紅漲,一雙虎目死死瞪著太陰元君,他本想讓她在玉帝和眾仙麵前替愛女求情,卻不想這女人絲毫不顧往日情分,反而在這個當口與淩曦當眾劃清界限。他鼻子翕動,斥道:“見風使舵,捧高踩低,今日我見識了。”

太陰元君反唇相譏:“極炎的愛女,天界第一美人,何等風光榮耀,是我不敢高攀。”

眼看底下眾仙就要吵成一團,玉帝在這時開口:“好了,到此為止。”

就聽玉帝說道:“此事,青華原已調查清楚原委,但事情牽涉甚廣,主謀燭龍陷入永眠,炁淵一事如今難以訴清,也無人能證明整件事是淩曦主謀。但鮫人淚證明,淩曦虐殺鮫人阿穠是事實;清殊真人的手書也寫明,淩曦參與燭龍保留記憶、偷拿命批一事,故此……”

玉帝沉默的一瞬,幾乎所有人都朝上首看去,唯獨青華大帝仍然不卑不亢,雙眸平視著前方。

玉帝沉吟道:“淩曦仙子,識人不清,受人蠱惑,釀下大禍。姑念在你年紀尚幼,且是初犯,罰你在極寒之地麵壁百年,靜思己過……”

赤帝、太陽星君甚至九頭獅子紛紛出聲,玉帝打斷了所有人:“此事今日了斷,無須……”

變故是在所有人都沒有防備的那一瞬發生的。

甚至連挨著青華大帝最近的九頭獅子,和一直護在淩曦前頭的赤帝,事前都沒有半分覺察。

眾仙隻聽到淩曦一聲慘叫,反應過來時,被青華大帝淩空一指升到半空的淩曦仙子已輕飄飄落了回去。

赤帝飛步上前,接住女兒,腳步踉蹌,目眥盡裂,卻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實在沒想到,已經過去這麽多年,青華還是這副先斬後奏的脾性還是未變,竟然還敢當著玉帝的麵,二話不說,動手就罰。

他怎麽敢?

然而青華大帝當真就敢!

他那淩空一指,就在眾目睽睽之下,生剝了淩曦的仙骨。

而青華仍是那副微微垂眸的模樣,神色清冷,卻不倨傲,反而還似模似樣地拱了拱手:“玉帝說的是,淩曦仙子與燭龍合謀,毀壞炁淵,禍亂三界,汙蔑清瀲神女至其身死魂消;使用禁術逼得妖神後人沉眠不醒;虐殺鮫人,其心不正不仁,不可輕縱。姑念其年幼,識人不清,受人蠱惑,才釀下如此大禍,應當剝去仙骨,打入六道輪回,曆劫千年,直至其徹底了悟,重修仙骨,方能重回天界。”

隻見淩曦全身如同從冷水裏撈出來一般冷汗涔涔,身軟如蛇,臉色慘白,被赤帝和鬱祿神君一左一右攙扶著都難以站立。她眼角通紅,雙唇翕動,半晌才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嚎:“青華!”

喊出青華的名字,便已耗盡全身力氣。接下來淩曦嘴唇微張著,似乎還要說什麽,但她實在沒力氣發出聲音,在場也沒人有心思去聽她都說了什麽。

更何況,隻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出在炁淵被毀、清瀲被冤和鮫人阿穠被殺這一連串的事上,淩曦仙子再怎麽巧舌如簧,都難脫幹係。

自然也有人為青華大帝的雷霆手段所懾,覺得他太過霸道囂張。

但更有人在這件事上,看到他一心為三千五百年前魂飛魄散的清瀲神女伸張冤屈,看到他為了與己無關的鮫人阿穠申討公道。

有人恨他,懼他;也有尊他,敬他。

九頭獅子站在青華大帝身後,拚命捂著嘴才忍住沒笑出聲。

青華大帝說的好幾句話都是玉帝剛剛說過的,但一樣的句子重新排列組合,意思就完全變了。這麽明目張膽的“陽奉陰違”,試問普天之下除了青華這家夥,還有誰能幹得出?

玉帝的麵色已冷得不能更冷,但他沉默片刻,還是擺了擺手:“此事今日了斷,往後無須再提。”

原本他已宣布了對淩曦的處罰,但青華當著眾仙先斬後奏,還打著他的旗號,仿佛所做的一切,都出自玉帝的授意。他此時若不默許,當著眾仙的麵,隻會更加下不來台。

但說完這句話,上首的位置已不見了玉帝的身影。

眾仙嘩然,淩曦慘嚎,赤帝怒斥,向來清肅沉靜的淩霄寶殿,前所未有的喧鬧紛亂。

然而青華大帝就在這一團亂糟糟之中,轉眼不見了蹤影。

赤帝和鬱祿神君等人想要追上,紫微大帝卻在這時現身了。

眾仙都知,青華大帝與紫微一向交好,今日之事,紫微剛巧也在場,卻從頭至尾都沒吭過一聲,甚至有意隱去身形,降低存在感,原本知道他在場的一些仙君還覺得有些奇怪,直到此時才明白這兩人的盤算。

在場許多仙官,平日裏就不喜青華大帝冷峻強勢,若紫微大帝一開始就擺明立場站在青華大帝一方,這些人眼見他二人強強聯合,更要為淩曦父女二人抱不平了。

玉帝消失,青華也不見蹤影,紫微這時再出現替其善後,任誰都挑不出這兩位的不是。

果然,紫微大帝現身,第一時間便笑眯眯擋在了赤帝麵前:“極炎兄留步。”

赤帝不敢對著紫微大帝不敬,但心裏怎麽也咽不下這口氣:“尊上非要在這個節骨眼上攔著我?”

紫微大帝微微側開半個身,似笑非笑道:“您心裏也是清楚的,淩曦她做下那樣的事,青華大帝一貫處事公允,絕不會輕饒她。”

赤帝胸膛起伏得厲害,顯然是氣狠了:“你既一直在場,也用不著跟我裝糊塗,剛才玉帝明明不是這麽裁斷的。”

紫微輕笑了聲:“赤帝,說起來你的年紀也不算大,怎麽這麽快就老糊塗了。”他湊近了他,近乎耳語道,“你且靜下心,好好看看在場這些人。你看一看,這些人,有幾個是真心為你們父女抱不平的。除了今日在場這些,六界其他人呢?清瀲和那鮫人的那些怨妖朋友呢,還有青女一族、鮫人一族,你女兒害得清瀲神女魂飛魄散,又那般虐殺鮫人,你當真以為能和從前那樣,事後隨意甩些天材地寶彌補,就能輕易了卻這樁恩怨?你的女兒是寶貝,別人家的女兒難道就是草芥?青女一脈雖沒落了,那清瀲到底也是當年司寒上神的後人,若她不日歸來,當著原主兒的麵,你可有膽量如今日這般行事?鮫人一族更是愛憎分明,一旦結仇,那是千年萬年,不死不休啊。你雖有精兵十萬,但此事做的實在不占理,日後兩族打起來,在六界之中,誰會願意幫你?你家裏那位夫人,知道你為了一個不爭氣的女兒如此行事,又會如何反應?”

紫微說:“你恨青華雷霆手段,殊不知他這樣做,恰恰是救了你們父女啊。”

赤帝沉默良久,眼圈卻漸漸紅了:“我當年已經對不起淩曦他娘,這些年總想著能多疼她幾分,你叫我如何舍得……”

若不是他心裏總覺得愧對淩曦已逝的母親,也不會不管家裏那位正房夫人,執意認回淩曦,又將她親手送到九重天上。

也是因為淩曦已逝的母親,再加上淩曦生得美麗乖巧,像極了她的娘親,玉帝第一眼見到,就將她當作自己的女兒一般疼愛。就是天界其他幾位公主,也沒有淩曦這般受玉帝寬縱疼愛。

此前一直沉默的冬神不知何時也出現在紫微身旁,明豔的臉龐顯出淡淡笑意,就著紫微的話勸慰道:“其實青華已然留了一線,隻要淩曦肯誠心悔過,千年輪回,仙骨重塑,你們父女總有再團聚的一天。”

赤帝不忍地看向不遠處已經昏厥過去的淩曦。

紫微拍了拍他的肩:“人界有一句話,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你若是真心疼愛女兒,也該放一放手,讓她吃些苦頭了。”

不遠處,太陰元君多餘一個眼神也吝給,目不斜視地略過了淩曦,往遠處去了。

赤帝飲恨,再看向麵前冬神時,眼中透出幾分意味不明的打量:“當年月神看在玉帝的麵上,答應收淩曦為徒,但這些年來她對淩曦的冷落,我不是不知道。淩曦那孩子心腸軟,每回我問起,她都說月神隻是性子清冷了些,但冬神你與月神交好,每每過去素曜宮,見到淩曦,總願耐心指點幾句。月神看到了,也並不阻止什麽。今日在殿上,我知道以月神萬事不沾身的性格,少不了要說幾句風涼話,和我父女撇清關係。但沒想到冬神明明知道真相如何,更知小女性情,仍和月神一樣,冷心冷情,袖手旁觀。”

紫微大帝就站在一旁,他瞥見冬神臉上一閃而過的慌亂,心中一沉,再看冬神時,目光便帶上了探究之意。

冬神苦笑著搖了搖頭:“赤帝這話是要遷怒我了。”她看向紫微大帝,臉上的神色顯出幾分無奈,幾分後悔,“我從前確實和月神說過,很喜歡淩曦這孩子,她模樣生得好,行事也伶俐,今日之事,我實在沒想到……”

紫微搖了搖扇,悠悠一笑:“誰說不是呢,這不正應了凡人口中的那句‘知人知麵不知心’吧!”

冬神似乎想解釋什麽,但話到嘴邊,還是咽了下去。

她行事一貫坦**,也不似淩曦那般擅長言辭,這般舉止情態,落在旁人眼中,難免要覺得赤帝父女實在過分,都到了這份上還不知悔改,逮誰咬誰。

看吧,就連一向行事大方的冬神都沒討到好。

冬神溫和大方的麵龐在這一瞬如同一張完美的麵具終於露出細小的裂痕,她嘴唇動了又動,最終綻出一縷明朗的笑來。她側過臉,看向靜靜站在一旁觀賞好戲的紫微大帝:“若不是赤帝提醒,我還真沒留意到。從前依稀聽過類似的傳聞,倒不知這傳聞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今天逮著紫微大帝本人,我倒是有機會好好問個清楚了。”

紫微手中的萬星七翎扇倏地一闔,在自己唇上輕敲了敲,故露惱色:“哎呀,瞧我這個記性。從前玉帝打算親封‘冬神’時,司寒上神也在候選之列。”

赤帝心痛愛女的遭遇,又奈何不了青華大帝,就連玉帝也擺明態度,對他避而不見。他不敢怨玉帝,也不敢恨青華,如今最不待見的,就數月神和冬神這兩人。尤其冬神,當著眾仙的麵落落大方,氣度高華,可就從前淩曦向他所說,這位冬神私下裏,卻也不是這般不染塵俗的。

她當年是個什麽出身來路,他和紫微大帝心裏都清楚得很。昔年玉帝親封的這位“冬神”,眾仙口中無不稱讚的“女戰神”,從前不過是個父母雙亡,神力平平的孤女罷了。

紫微這句話看似無心,實則與赤帝一唱一和,變著法兒地暗示,如今眾仙口中“襟懷磊落,坦**不爭”的冬神,實則與從前的司寒上神關係不睦。

冬神卻搖頭一笑,看向紫微大帝的眼神透出幾分不遮掩的嗔意:“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當年大家也是公平競爭,技高者得。難道我還能為一個‘冬神’的名號,記恨司寒上神不成?”她的目光睇向遠方,頗為懷戀地歎了口氣,“說來,司寒上神在世時,我還在青要界小住過一段光景。”

紫微眸光微閃,似笑非笑道:“是了,若不是冬神提起,我險些忘了還有這麽一段。”

赤帝短促地笑了一聲:“你這麽盼望司寒上神歸來,想來已然做好打算,將這‘冬神之位’拱手相讓了。”甩下這句,他也不看瑩冬是何臉色,向紫微大帝拱了拱手,和鬱祿神君一起攙扶起淩曦,送她入了輪回井。

流霞城。

流霞城因一年四季霓霞絢爛而得名,但也有人說,此名不祥。流霞二字,自古帶有“血煞”之意。流霞之城,血光漫天,並不是一處祥瑞之地。

落羽的總舵,就坐落在大周、南越和百夷三國交界的流霞城。此城千百年來多族雜居,龍蛇混雜,是個典型的“三不管”地帶。因為誰都管不起,也就沒有宵禁這一說了。漸漸地,流霞城便有了“不夜城”這個美稱。

曲蘇卻更喜歡“流霞”這個名字。每每說起此事,她總會和身旁的師兄們調侃:“對普通人來說,沒準兒是有點不吉利,但對咱們來說,不正好是生意興隆、紅紅火火的好兆頭?”

自從五歲那年被君翊撿回落羽,紮根流霞城,曲蘇就將這兒當作了自己的故鄉。

故鄉總是美好的,但這一回,曲蘇回老家的心情,並不如往常那麽美妙。

自雒城離開一路折返,曲蘇一連接到了三封君翊寫來的“家書”,每一封都在催她盡早回家,每一封信裏都附了幾張男子小像,外加詳盡的人生履曆。讓曲蘇哭笑不得的是,君翊也不知是怎麽想的,這些男子年紀最長的一位,比她足足大了十歲,最小的那個今年剛滿十七,合著這意思還想討個吉利,讓她女大三,抱金磚。

君翊這是見她久不折返,按捺不住一顆蠢蠢欲動的慈父心,已然隔空替她相上親了。

收到最後一封信時,曲蘇已大步走進了流霞城。

流霞城四季如春,民風開放,哪怕年關將至,人們的穿著也比雒城、雍城那些北地城池清涼許多。

近處兩個身穿鮮豔羅裙的姑娘,說話間抬起手腕,嫩生生的一截手腕上,掛著兩條係金鈴的紅手釧,其中一個說:“想容樓新出的金手釧好精致呀,可是好貴,比我昨日買的這兩隻手釧加一起還要貴三分!”

經她這一說,曲蘇才注意到,街上許多年輕女郎的手腕、腳踝都係著金鈴鐺,走起路來香風陣陣,鈴聲清脆笑語盈盈,行坐談笑都是風情。

曲蘇看得眼饞,她一年多沒回家,不想老家近來流行起了這樣的裝扮,金鈴鐺搭配色彩鮮豔的清涼羅裙,襯得人既嬌媚又活潑。她這趟回老家,應當有一陣子不必出任務,倒是也可以買幾條手釧來嚐嚐鮮。

一邊打定主意,曲蘇一邊隨手展開剛拿到的信,頗為隨意地看了起來。信既然是落羽寄來的,內容與之前那幾封的內容相去不遠,都是變相催她回家相親的。

“救命啊,采花賊擄人啦!”

“救命!”

曲蘇蹙眉循聲望去,隻見一道人影兒突然出現在不遠處的一座二層小樓。

擄人的男子身穿黑衣,頭戴麵具,看身形便覺十分魁梧,而那個被他抱在懷裏的人一襲紅衣,披散的頭發遮住了小半張臉,依稀能看到一抹紅唇和精致的下頦。

曲蘇淩空而起,越過街上眾人,朝著那兩個人的方向追去。誰知那黑衣人突然扭頭看了她一眼,兩臂一拋,竟然將懷裏的女子朝她徑直拋了過來。

曲蘇心頭一驚,她本以為還要追上一段路程,沒想到這個黑衣男子當眾擄人,竟然又這麽快就放棄了。而且這個速度和力道……曲蘇微微擰眉,運起內力,調動全身力氣做好準備將人接住,不然這樣的高度,這姑娘摔下去,不死也要斷條腿。

然而出乎曲蘇意料的,當她將人穩穩當當接住時,對方卻好像全無重量,輕飄飄的,仿若一團棉花。

姑娘人美,嗓音也美,雖然低低的有一絲啞,卻別有一番風情。

曲蘇朝著那姑娘的臉定睛看去,笑著道:“不妨……”她本想說“不妨事”,誰知看清對方的臉龐,最後一個字生生卡在喉嚨,徹底忘了詞。

被搶的並不是什麽姑娘,而是一個身穿紅衣、臉戴麵具的男子。

金烏西墜,紅霞漫天,年輕男子就在這時候,抬起指節修長的手,輕輕摘下臉上那張造型精巧的鎏金掐絲麵具。

那是一張任何人見了,都會一見難忘的臉。隻見他生得瑰姿豔逸,精致絕倫,眉黑而細,眸燦若星,眉峰和眼角綿延的弧度,都是微微上翹的,有一種奪人心魄的風流之態。那雙淺茶色的眼瞳倒映著天邊絢爛至極的紅霞,有一種說不出的妖異魅惑:“還問請教女俠芳名。”

曲蘇心裏湧上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就好像很久以前,也發生過與此相似的一幕,她也曾在某個時候,看進過這樣一雙風流蘊藏的眉眼。但這種奇異的熟悉感並不令她覺親切,反而有一種說不出的沉悶蕭索之感。

因為心頭突然湧起的陌生感覺,曲蘇一時沉默,並沒有立刻回應男子。

男子卻仿佛渾不在意地朝她一笑,神色溫柔:“在下殷和,謝過女俠救命之恩。”

曲蘇朝他拱了拱手:“小事一樁。”

殷和璀然一笑,修長的指尖向後腦一撥,飛快挑動幾下,便將散落的長發束好,露出那張足以令天下女子黯然失色的臉龐。

他將頭發束好,露出線條清晰硬朗的下頜和修長的脖頸,仍舊是漂亮得驚人的一張臉,卻無人敢將他錯認成姑娘。

曲蘇擺了擺手一笑:“名字就不必了。公子雖是男子,但孤身一人在外,也要注意安全。”

曲蘇原本還覺著有些奇怪,但親眼見到殷和身為男子,舉手投足間別有一番風情,想來那黑衣人應當也和自己一樣,擄了人,到了半路發現他竟是個男子,又見身後有人急追,這才幹脆把殷和扔下了事。

這年頭,年輕貌美的男孩子在外行走,也開始有不安全了。曲蘇忍不住輕歎了聲,嘀咕了句:“世風日下啊。”

周遭人聲吵嚷,殷和仿佛沒來得及聽清曲蘇後麵那句嘀咕,淺色的眸子鎖住曲蘇的麵龐,眉心一聳,顯出幾分令人心軟的脆弱之態:“殷和初來流霞城,人生地疏,身上的銀子也不見了,想來還要勞煩女俠……”說到這兒,他將手上的麵具向前一遞,送到曲蘇懷裏,“這麵具跟了我許多年,我就厚顏拿它和姑娘換十兩銀子好了。”

“十兩?”曲蘇墊了掂手上的麵具,不禁笑彎了眉眼。

殷和卻好像誤會了曲蘇的意思,連忙道:“或者五兩也行。”

曲蘇搖了搖頭,隨手一指周遭的店鋪:“你沿著這條街隨便找一家當鋪,這麵具能換五百兩銀子不止。”

殷和並沒有伸手去接,隻是蹙眉望著曲蘇,似有難言之隱:“我……”

曲蘇並不是愛多管閑事的性格,若不是今天湊巧“英雄救美”了一回,她還真懶得對一個陌生人說這麽多話。

殷和死活不肯接曲蘇手裏的麵具,望著她的眼瞳濕漉漉的。他本就生得絕色,露出這樣的眼神,卻仿佛卸掉通身氣勢,宛如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一般:“女俠……”

曲蘇忍不住歎了口氣,這人這副模樣,換個心腸軟點的女孩子,早被他這個眼神看得他說什麽就是什麽了。

曲蘇自認並不是個心腸柔軟的人,但也被殷和這副模樣逗得嘴角微彎:“你這是幹什麽,難不成還賴上我了?”她將麵具又往前遞了遞,“你拿著這個,去你身後那家酒肆,抵押一晚,順便問個路,第二天再拿銀子回來贖就成。”

曲蘇指路的那家酒肆在流霞城開了許多年,店主和夥計都是實在人,口碑一向很好,不論殷和是要打尖住店還是問路回家,都能幫到他。

殷和去仍然不肯伸手,反而眼眶濕潤,神色顯出幾分倔強:“這個說送你,就是送你了。”

曲蘇卻不肯再拿,朝他擺了擺手,趁著轉身的空當,將手裏麵具往後一拋。

盡管她沒回頭,但聽著身後沒有傳來硬物落地的聲音,便知東西有人接住了。她翹起唇角,轉頭走進前方不遠處的銀樓,熟門熟路登上這座小樓的三層。踏入銀樓之際,她忍不住輕聲嘀咕了句:“怎麽好像在哪聽過這個名字……”

一襲紅袍的俊美男子站在原地,夕陽的餘暉將他半邊臉鍍上一層明豔的金紅,襯得他本就過分精致的眉眼豔若桃李,另半邊臉卻籠在一片混沌昏黑之中,那隻淺茶色的眼瞳望著曲蘇遠去的背影,幽紅之光一閃而過,原本拋至半空的麵具如被絲線牽住,懸在半空,一動不動。曲蘇並不知道,她隨手拋出的麵具沒有聽到落地的聲響,並不是有誰伸手接住了。

熙攘的街道一如往常,可從年輕男子身旁經過的人,無一人留意到他,更沒有看到他麵前的異常。

也不知過了多久,殷和才伸出手,抓起那張麵具,輕舉到胸口的位置。空**了三萬年的心,仿佛終於在這一瞬間被什麽東西填滿了。隨著一聲喟歎,頎長如玉的身影如同一縷青煙般,在原地消散不見。

想容樓在大周幾座城池都開設分店,第三層隻服務貴客,在流霞城一向引領風潮,很受追捧。誠如剛剛路邊議論的女郎所說,他家的貨品價格總比市麵上的其他店鋪貴上許多,但用料實在,造型精巧,別出心裁,不論在哪兒都很受年輕女郎追捧。

曲蘇轉了一圈,尋了個從前臉熟的夥計,說起在街上看到的鈴鐺首飾,對方很快端上一個玉盤,裏麵擺著各式各樣的鈴鐺,還有一整套近來熱銷的頭麵首飾。

曲蘇正看到關鍵處,接過茶想潤潤嗓子,卻被信裏的內容嚇得當場嗆出了聲。

她拍著胸脯站起身,一轉眼,看到盤子裏的精致首飾,想起小師弟在信裏說的“機密事宜”,當即朝櫃上的姑娘招了招手:“這個,那個,還有這支簪子,都給我包起來。”

將買好的首飾揣進懷裏,曲蘇拎起包袱,這下不用任何人再催,一路狂奔回了落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