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曲蘇和青玄一前一後自蘭昱塵的夢境裏出來了。

龍床之上,容璟已睜開了眼。

他緩緩坐起身,一手撫著心口的位置,麵上幾乎看不出任何神色,卻蒼白得厲害,他手指一直在發抖,聽到響動,便朝麵前的方向看去。

青玄並未刻意隱去身形,他隻是在寢殿內設下一個屏障,隔絕了外界的一切人聲。

青玄喊他的名字:“蘭昱塵,你既已夢到前塵,就該明白,一切已成定局。你雖曆劫失敗,但這一世為人,仍需做好你作為一國之君的本分。”

蘭昱塵起身下跪,他垂著臉,曲蘇看不真切他的神色,卻聽他嘶啞著嗓音開口道:“敢問尊上,燭龍他到底如何了?”

雖然看不清神色,但曲蘇聽得清楚,問出這句話時,蘭昱塵的聲音抑製不住地在顫抖。

蘭昱塵等不到青玄的回應,頭也不抬,向他叩首:“求尊上寬恕燭龍,他私自用本命髓晶石交換我這一世的命劫,雖然觸犯天規,卻並沒有壞心。我十世曆劫盡毀,也算還了他偷換來的讖語,還請尊上饒燭龍一命!”

曲蘇原本隻是有一搭沒一搭聽著,聽到蘭昱塵這句“十世曆劫盡毀”時,卻不由瞠目,她轉臉看向青玄,想問這是不是真的。

如果是真,她突然有點想收回之前覺得蘭昱塵絕情的評價,看過蘭昱塵的夢境,縱觀他與燭龍共同曆劫這一世,曲蘇突然意識到:蘭昱塵是真有點冤。

與仙官達成交易偷拿讖語的是燭龍,攜仙界記憶投胎轉世的是燭龍,就連故意殺宋千意逼得容璟發狂的也是燭龍,但最後受罰時,蘭昱塵不僅要跟著一同受罰,還罰得這麽狠。

燭龍沉眠永不蘇醒,此事牽涉太廣,青玄不欲將個中細節太多告知外人,隻對蘭昱塵淡淡道:“燭龍所犯之罪,比你所知更為深重,散盡妖力永生沉睡也非我責難,是他自己選擇。蘭昱塵,你既修仙就該明白,你與燭龍之間,皆是因果糾纏。燭龍不可能回來,但你有你必須要承擔的果,必須要走完的路。”

如果他們兩人從前在仙界時不曾交好,蘭昱塵不曾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替燭龍頂下全部責罰,就不會有後來燭龍孤注一擲,用本命髓晶石從清殊真人手裏換來那兩句似是而非的讖語。若不是燭龍攜記憶轉生,又不顧一切憑著一股意氣,偏要殺宋千意為蘭昱塵強行衝破命劫,也不會有後來淩曦借用小公主的身份誘騙容璟,設下七星鎖妖陣,又借蘭昱塵的手,親手坑殺燭龍。

事事環環相扣,互為因果。

天道對蘭昱塵的責罰,看似是重責,卻一點都沒有冤枉了他。

蘭昱塵接連對著青玄磕了三個頭,每一下都重得曲蘇以為他會這麽把自己磕死在當場:“受什麽處罰都好,再受千年雷罰或者再入十世輪回,隻求尊上救一救燭龍。”

最後一次,他緩緩跪直身體,垂著眸,目光不知落在何處,隻是繼續道:“當年是尊上將他從章尾山救出,若這天地間還有誰能再救一次他,便隻有尊上了。他是天地間最後一隻燭龍,他是妖神後裔……”

他不該因為自己在凡間的命劫,就這樣死了。

燭龍不該死的,至少絕不該是因為這樣的緣故,以這樣不堪的結局,死在人界,死在他割血繪成的七星鎖妖陣裏。

燭龍不可以死,他可是燭龍啊,怎麽會就這麽死在一個鎖妖陣裏!

蘭昱塵心底突然生出一種近乎好笑的荒誕,他動了動唇角,沒有意識到自己露出的笑容比尋常人的哭還要難看:“尊上……”

青玄淡淡道:“天救自救者,燭龍倒行逆施,覆水難收。蘭昱塵,你若為一己私情瘋魔,禍及人間百姓,本尊第一個留不得你。別忘了,你當初一心求仙問道,為的是什麽。”

青華大帝救苦救難,故而眼看蘭昱塵有可能墮入心魔,才專程入夢一探,又在他夢醒後現身點撥。蘭昱塵本該成為盛世明君,若因為燭龍一事,陷入迷障徹底瘋魔,做出禍亂人間的事,青玄也隻能將他斬滅。

能不能看破這一劫,就看蘭昱塵自己的修行了。

蘭昱塵最後一次向青玄叩首時,不再說任何話,但曲蘇臨走前,分明看到一滴淚順著他的眼睫,飛快墜落地上。

窗外白雪茫茫,大周朝曆史上年紀最輕就登基的帝王坐在窗邊,聽著麵前太監總管匯報調查得來的種種。

太監總管說,武庫附近的殘肢都收斂好了,棺槨就停放在從前盛小將軍進宮時最常住的那間宮殿。

幾天前他命人去鬆鶴觀請那位新觀主來宮中一趟。觀主半年前外出遊曆,直到今日才返京,已經被侍衛統領請進了宮。

據這位觀主說,武庫附近的陣,並不是普通的鎖妖陣,而是一種失傳已久的惡毒陣法。凡是被困於陣法之內的妖,都會死得很慘。若不是耗盡妖力而死,便是知道這般死法,在陣法內自爆而亡。

說到這時,觀主發現這位年輕帝王的臉色已經非常蒼白了。

但他不得不將自己此行的全部發現都說出來。皇宮之中竟然有人使用這般惡毒的術法,茲事體大,須得告知帝王,早做防範。

觀主覷著皇帝的臉色低聲道:“傍晚時分,就在武庫失火時,公主殿下薨了。但並非外人以為的體弱,而是早在數日之前被人奪舍所致。”

蘭昱塵陡然抬起頭來,看向觀主。

觀主神色肅穆道:“這奪舍之人行事霸道,公主殿下的三魂七魄並未被擠出體外,而是接連多日,一點一滴被這人在體內擠壓碾碎,再無投胎的可能。如此行事之人,若還在皇宮內苑,對陛下……”

蘭昱塵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再說。

總管太監得了命令,將疑慮重重的觀主領出宮殿。

不論對方是誰,若還在皇宮,剛剛青華大帝在時,便會一舉先解決了他。很明顯,武庫失火時,正是燭龍墮魔,怨氣衝天的當口,這個人眼見目的達成,便立即脫離了小公主的肉身走了。

或許,對方剛剛好與匆匆趕來的青華大帝擦身而過。

是他太蠢,竟然那麽輕易就相信了對方的話。隨意就信了不知來路的人,卻不相信自小就陪在他身邊許多年的人。別人說那個陣是將妖鎖起來無法逃脫的陣,他就信了;燭龍說他殺宋千意是因為好玩,因為任性,因為他是燭龍而宋千意是凡人,他也信了。隻因為他從沒有真正信任過燭龍。

他將跟在身邊多年的總管太監叫了進來問道:“你也認識他許多年,你覺得他是個怎樣的人。”

帝王並沒有提及那人名字,但總管太監明白,陛下口中問的人,並不是宋潛,而是盛燚。他思忖片刻,小心翼翼地答:“盛小將軍在世時,性子是狂放了些,舉止也有些不同常人,但待陛下的心是好的。”

他見帝王並不言語,便壯著膽子繼續道:“陛下還在潛邸時曾說過,宋公子雖好,到底行事太遊移,反誤大事。盛小將軍事事考慮在陛下前頭,就是這性子,太難掌控。”

就連這逼宮造反的事兒,外人不知,他們這些跟在陛下身邊多年的人又有誰不知道,盛燚這麽做是為了誰呢?

前兩日陛下突然下旨,將所有罪責都栽在盛燚身上,別人不說,但總管太監心裏總覺得,這隻是對外的說法,權宜之計罷了,盛小將軍不一定真的會死。

可誰能想到,陛下與盛小將軍,最後竟然會鬧到這一步。

蘭昱塵突然就笑出了聲。

連一個跟在身邊多年的旁人都看得出來,燭龍待自己一片真心,但為什麽他那麽輕易就信了他的誑語。

在天上時,他便辜負了燭龍待他的一腔赤誠。想不到這一世在人間,他忘卻前塵,仍然要枉顧他一片真心。

從前在天上時,許多仙人都不喜燭龍的性情,青華大帝也說,他犯下的罪責很多。可不論燭龍是怎樣的人,天上地下,自始至終,他都從未辜負過他。

他一直待他很好。

蘭昱塵突然記起,在武庫裏,燭龍被困在鎖妖陣裏,對他說:“哪怕我是瘋子,也一心對你好。”

蘭昱塵彎了彎嘴角又笑了。

站在身邊的總管太監突然驚呼出聲:“陛下!”

太監忙著喊禦醫來,蘭昱塵卻一把拽住他,示意他不必興師動眾。

他抹了一把自己的嘴角,不過是吐了一口血罷了,實在用不著驚慌。

燭龍偷換讖語探知命劫,攜記憶轉世投胎,一心一意守護他整整十九年,最後又以那樣決絕的方式,死在他以自己鮮血祭成的鎖妖陣裏,他欠燭龍的,何止是一條命。

從前在天上時,他們兩個都喜愛月神素曜宮外的那片紫桂林。後來兩人逐漸相熟,閑來無事時,燭龍喜歡在其中一棵開得最好的紫桂樹下吹簫,偶爾他興致來了,也會以琴相和。他們兩個最愛,還是一塊偷溜到沒什麽人的紫桂林盡頭喝酒看星星。

那時他總是喊他全名,不論兩個人多熟稔,他總是用那副吊兒郎當的口吻喊他:“蘭昱塵。”

而那時他卻一直喊他“阿燚”。

可是後來,這些他都忘了。

他忘了自己從前在天界時,每每看到阿燚時,那種自心底湧起的快活自在;忘了當著其他那些仙者的麵,他每每想要維護燭龍卻又不能直接宣之於口的曲折心意;更忘記了,他親眼看到燭龍趁著無人在房內偷偷放走琉璃盞內那隻大妖,又想到自己整整五千年未曾突破境界,悄悄在心底做下的決定。

他知道燭龍妖神的身份在仙界眾人之中太過敏感,若當著眾人的麵親口承認,所受刑罰一定會比他重十數倍,而他自己修為又遲遲未有精進,考量之後,最好的方法就是由他來出頭,擔下這個罪責,既能保全燭龍,自己也能有個下凡曆練的機會。

若說有什麽不足,便是在他親口承認是自己不慎打翻琉璃盞之後,當場便被天兵拿下送走,先受一千年雷罰、一千年劍陣之殤、一千年水牢之刑後開始十世曆劫。整整三千五百年,他都再未有機會與燭龍說上一句話。

沒有機會告訴她,他不在身邊時,他凡事都該收斂些,別再總是那副欠扁的樣子;也沒能告訴他,其實就在出事前不久,他有感自己不久之後有緣入世,早早在他們從前相聚的那棵紫桂樹下埋了兩壇燭龍最愛的桃花釀;甚至來不及對他說一句,不必著急,他會回來的。

等他再回來時,他會更強大,可以陪他一起做更多事,也更有能力可以保護想要保護的人。

可他不會想到,在他回歸之前,燭龍先一步下界來陪他了。

可忘記了從前天界種種的容璟,並不是完整的蘭昱塵。

許多時候,容璟都將宋千意排在燭龍的前頭。

明明三個人一起長大,但幼時的容璟隻看得到宋千意的溫和包容,卻看不到同樣一直陪在身旁的盛燚;長大後的容璟,更將宋千意引為知己,常常忽視了盛燚為他剪除障礙,清掃一切的默默付出。

生病時的那碗藥,雨天撐起的傘,危難時替他擋過的箭,煩躁時吹響的那洞簫。

可容璟的眼裏就是看不到盛燚。

容璟將宋千意當作知己,在意宋千意的一顰一笑,關注宋千意的一舉一動。得知宋千意生了病,他寧可拖著一行人日夜不休也要提前趕回。

可盛燚呢?

容璟好像完全忘記了,盛燚也是個人,淋雨會受涼,生病會難受,受箭傷命懸一線,替他試粥中毒會死。

好像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應當,為他謀劃,甚至替他逼宮,替他承擔天下罵名,甚至最後死在他的劍下。

他忘不了那日在涼亭,燭龍望著他舉劍向他時,眼睛裏那種快慰和近乎盲目的執迷。

當時他不懂,燭龍究竟是怎麽了。

可如今他什麽都明白了,卻什麽都晚了。

他早就徹底忘記了燭龍,忘了從前最愛把酒言歡的那個朋友,忘了從前埋在紫桂樹下的桃花釀,也忘了開口替他擋下那場刑罰時,在心底對燭龍說的話。

直到燭龍死的那一刻,也再沒有機會聽燭龍念一聲他的名字。

蘭昱塵和阿燚的紫桂林之約,終成今日無人赴約。

小燭龍再也不會知道,當他是記憶完整的蘭昱塵時,有多懷念他們一起看過的清雪落星河,一起並肩走過落英滿地的紫桂林,一起喝過的酒,一起開過的玩笑。

眼前倏然閃過燭龍站在大雪中的涼亭,朝他緩緩一笑的麵孔。蘭昱塵緩緩露出一縷笑,他懂了燭龍被他以劍相抵時的雲淡風輕,他也明白,燭龍被關在鎖妖陣裏,麵對著彼時他的句句指摘,狀似毫不在意說出的那句“都是遊戲”。

燭龍一直在等。

他在等他曆劫結束,等他破除命劫之後安安穩穩走完這一世,等他十世輪回,功德圓滿,再回到九重天上,那時他可能會如從前的每一次那般嘲笑他說:“蘭昱塵,你可真夠笨的!”

就像他在下凡曆劫之前,在心底悄悄期待過的一樣。

可如今這一切,又都被他親手毀了。

原來人世間最苦的,不是連最後一點希望都被碾碎,而是回首時突然明了,那個親手熄滅最後一絲光的人,正是自己。

但一切並不是命中注定,哪怕燭龍犯下不可饒恕的錯,但一切也都曾有機會可以挽回。

燭龍從不是非死不可。

哪怕他記憶盡失。

隻要他肯相信燭龍絕不會害他,隻要他肯冷靜下來好好想一想身邊的太監總管說的:“盛小將軍對陛下的心,一直是好的。”

甚至隻需再等一等,隻需等到鬆鶴觀的那位觀主進宮,什麽鎖妖陣,什麽公主的話,一切都會真相大白。

可是他既不肯信,也不願等。

是他親手害死了燭龍。

偌大的皇宮,響起了年輕帝王低啞的笑。

是他自己,害死了漫長記憶裏最想珍惜的那個朋友。

總管太監候在門外,聽到裏麵的聲音,一步也不敢進,隻是將頭垂得更低了些。

那天之後,皇宮漸漸傳出一條近乎匪夷所思的消息。

這位新登基的皇帝陛下,不知是什麽緣故,在一場皇宮大火之後昏睡一夜,醒來後竟然一夜白頭。

但這隻是街頭巷尾的傳聞,畢竟自這位陛下還在潛邸時,就因為與兩位好友長達十數年的情誼,傳出過不少趣聞。

在這之後的許多年裏,他勤政愛民,自十九歲登基,至六十歲駕崩,在位四十一年,後宮虛設,無子無女,卻讓整個大周時和歲豐,河清海晏。史書記載他是一位不可多得的盛世明君。

後事不提,當日之事誠如蘭昱塵所料,早在武庫著火、皇宮內苑人心惶惶時,淩曦便第一時間脫離了令月公主的肉身,拿出事前準備好的一小瓶妖血,塗抹在關鍵部位,一刻也不敢停地離開了皇宮。

雒城的雪漸有消歇之勢,淩曦知道,這是青華大帝出手以冰雪壓製燭龍怨氣的結果。好在燭龍也活不成了,就算青華大帝真能在他死前及時趕到,套出點什麽話,事後玉帝和眾仙問起來,也是死無對證。

此刻她唯一也最需要做的,就是趁著無人知曉她來過雒城時,以最快速度趕回赤帝身邊。

赤帝向來好麵子,也最愛熱鬧,每每生辰宴一旦開始,總要延亙半月有餘,似今年這樣的大壽,更請來了諸多好友一同賞樂,隻要她及時折返,赤帝和在場的賓客就是她最好的人證。

腰間的傳音海螺就在這時發出了聲響。

淩曦拿起海螺,微微眯起眸:“阿穠,這個時候找我,可是有什麽好消息?”

就在不久前,阿穠依照青玄的吩咐,才將貓妖和槐樹精安頓在城外鬆鶴觀的後院,那裏遠離人群,又有青華大帝的氣息庇護,確保貓妖意識清醒後不會再度發難。這樣安排,對凡人和這兩隻才被怨氣侵染過的妖怪都更穩妥。

阿穠走出鬆鶴觀,往更遠一點的山腳下走去,鮫人的本能讓她感知到這附近不遠,便有一處水源。她雙眸晶亮,舉著傳音海螺輕快道:“確實有好消息,但這事需要當麵與你說。”

淩曦微蹙著眉,正在遲疑,就聽那頭阿穠又道:“這事與曲蘇、清瀲姐姐都有關,淩曦仙子,你是清瀲姐姐在天界時最好的朋友,知道這個消息,你一定會很開心的。”

淩曦心頭“咯噔”一聲,嗓音轉柔:“哦?看來小阿穠有了不一般的發現。”她考慮片刻便打定主意,問阿穠,“曲蘇現在也和你在一起嗎?”

阿穠站定在樹林之中的一處湖泊,一顆晶瑩剔透的水球在她指尖緩緩旋轉著,她唇角彎出一抹甜甜的笑:“對呀,她和我在一起。仙子你快點兒來。”

淩曦趕到時,阿穠背對著她,一身藍裙,站在湖泊旁的一棵大柳樹下。

就在她身旁不遠,站了一個身穿淺黃色衣裙的年輕女子,幾乎隻看了一眼,淩曦心中就升起一種微妙的怒意。那個人正是曲蘇,她半彎著腰,似乎在撿什麽東西,一邊還和阿穠說著什麽,不論是她身上衣裙的顏色,還是發間那支紅梅發釵,都像極了近來她在天界時頗為偏愛的一身裝束。

淩曦一貫自恃貌美,從前一位仰慕她的仙君就曾說過,這世間再也沒有女子,能將鵝黃色穿得比她更為雍容華美,又不失綽約仙姿。那支紅梅發釵更是她近來很喜愛的一件首飾,但這首飾是一整套的,最好看的其實是那條以上古羊脂白玉和思過海最深處的珍稀紅玉打造的瓔珞項圈。白玉純白無瑕,紅玉鮮濃耀眼,剛戴上這套首飾那天,就連赤帝都曾誇讚,這般絕色奪目的飾物,隻有戴在她這個寶貝女兒身上,才不算被辜負。

曲蘇模仿她的日常穿戴,卻仿得半點也不地道,簡直如同東施效顰一般,粗陋可笑!

淩曦越看越覺礙眼,尤其令她生氣的是,阿穠那丫頭好像半點也沒覺察到她已經來了,還與曲蘇站在一處,不知在聊什麽,笑得眉眼燦爛,格外起勁兒。

“阿穠。”淩曦喊了一聲。

這一喊,兩個人幾乎同時全朝她看了過來。

阿穠拉起曲蘇的手,笑得燦爛極了:“淩曦仙子,你快看看,這是誰?”

淩曦覺得荒謬可笑極了,她此刻厭惡透了曲蘇,但考慮到還當著阿穠的麵,她不得不按下性子,與曲蘇正經打個招呼:“曲蘇,好久不……”最後一個字含在齒間,卻怎麽都說不完似的。

阿穠笑吟吟的,牽著身旁那人朝她快步走來:“淩曦仙子,你怎麽了?”

“淩曦仙子這是怎麽了?”阿穠的嗓音又甜又魅,仿佛透著無盡**之意,“你連她都認不出了嗎?”

淩曦不由倒退了一步。

阿穠身邊那人麵色微白,清秀的眉眼透出淡淡笑意,朝她笑時,左唇的唇角總是抿出一朵極溫柔的笑弧:“淩曦,是我呀。”

淩曦連連倒退,眼前的景象令她驚訝得幾乎說不出完整的一句話:“不可能,這不可能!”

阿穠道:“淩曦仙子,這就是我想告訴你的好消息。”阿穠眉眼深邃,定定看著她的眼瞳顯出幽藍的旋渦,“奇怪,你怎麽看起來一點兒也不高興。”

阿穠身邊,那個身穿淺黃色衣裙的女子不知何時徹底變了一副模樣,與三千年前一模一樣,她穿著最愛的那件青色衣裙,一對淺淺青碧的水滴耳鐺,眉心一點霜白的雪花痕跡,那是上古時代的司寒上神羽化之後,每一代誕生的霜雪神女都會擁有的天然印痕。

然而不論哪一任霜雪神女,盡管承襲司寒上神的青女血脈,眉心也擁有與之相似的雪花印痕,卻再無人能擁有與那位上神相媲美的神力。據傳,包括清瀲在內的曆任霜雪神女就算統統加在一起,也比不上當年司寒上神萬分之一。

或許是天生荏弱的緣故,清瀲的靈力甚至還不及之前幾位霜雪神女,她眉心的雪花痕跡,也總是時隱時現。好在後來她成了青華大帝的弟子,有幸得到尊上點撥,每每施展法力時,眉心的雪花痕跡總算不會輕易消失了。

淩曦近乎失神地看著她眉心那抹忽隱忽現的雪花之痕:“不……”

清瀲神女朝她笑了一笑:“看到是我,淩曦很不開心嗎?”

眼看著阿穠拉著清瀲朝自己越走越近,淩曦近乎失態地一把拂開兩人:“我巴不得你死,你為什麽還沒有死!我為什麽要開心?我最開心的時候,就是親眼看你生受四十九道天雷,劈得身死魂銷,永生永世都不能……”淩曦瞬間回過神來,她眸光狠戾,手上轉眼就幻出一把流珠火焰鞭,毫不遲疑朝著阿穠和清瀲神女抽了過去。

流珠火焰鞭所到之處,紅黑色的火焰伴隨著大小丹珠,如同一道雷電狠狠劈過。按說以淩曦跟隨太陰元君所學,不該使用如此霸氣的法器,但她從赤帝那兒得到這件寶物就愛不釋手,還纏著太陰元君教她用鞭的招式。太陰元君禁不住她糾纏,卻又不願親自教她,便丟了一本記載著鞭法的古卷給她。

淩曦愛極了這法器,捧著那卷書學了足足百年,之後用起鞭來,倒也有模有樣,後來甚至悟出了一套頗為獨特的鞭法。唯獨有一次太陽星君見了,心直口快說了句“此器陰戾,不該是仙界所有”。旁邊圍觀的仙者,見淩曦眼圈泛紅,很是下不來台的模樣,替她解圍說,“到底也是三界難尋的至寶,而且法器本身如何,並不要緊,要緊的是看誰去用。”

替她說話的聲音漸漸多了,淩曦才破涕而笑。

但那之後,非到必要時候,她極少在仙界眾人麵前使用此鞭。

此時她顯然是恨極了,竟然被一條小鮫人愚弄失態,意念一到,鞭子同時就朝麵前那兩人毫不留情抽了過去。

一藍一黃兩道身影,連同她們身後那棵被銀裝素裹的大柳樹和泛著深藍水波的湖泊,如同一麵被打碎的鏡子,瞬間碎成數塊,轉眼消失在風雪間。

淩曦反應極快,猛地轉過身,果然,剛剛那一切不過是有人借助湖中流水“造”出來的鏡像罷了,真正的湖泊和大柳樹並不在她麵前,而在身後。

大柳樹下,一道藍色的身影緩緩走了出來。

那才是真正的阿穠。

她抬手抹了把嘴角溢出的鮮血,望著淩曦的眼,再也沒有從前的尊崇和信任:“你果然一直在騙我。你騙我,說曲蘇跟在青華大帝身邊故作弱勢,引得尊上在白帝城親手殺了怨妖;你還騙我,說這些都是玉帝讓你叮囑我做的,盯好尊上的一舉一動,避免他一念之差,在凡人的引誘下鑄下大錯。”

但其實從跟在青華大帝和曲蘇身邊的第一天起她就發現,許多事與淩曦仙子所說的不一樣。當著她的麵,曲蘇從沒有勾引過青華大帝,反倒是青華大帝對曲蘇處處透著不一般的溫柔包容。

再則,曲蘇雖然是殺手,但絕不是嗜殺之人,且她和林梵交好這件事本身就足以證明,淩曦口中那個慘死在白帝城的蜥蜴精之事恐怕另有曲折。若那個蜥蜴精如今晚的貓妖和槐樹精一般,怨氣爆體失去控製,而青華大帝又無法將之淨化,那麽動手殺了也沒什麽可奇怪的。須知普天之下,若是讓其他神仙遇上怨妖,幾乎全都徑直殺掉了事,世間唯有青華大帝,發自真心願意給怨妖一息生存之地。前不久青華大帝再耗修為重建炁淵就是明證。

當日她剛與淩曦取得聯係時就覺得奇怪,在她心裏,從不覺得青華大帝會做下亂殺怨妖這種糊塗事。

現在看來,這些事全都是淩曦編來騙她的,讓她盯牢尊上的一舉一動,恐怕也是為了一些什麽見不得光的齷齪事。

她真想不通,從前清瀲姐姐怎麽會把這種心思惡毒的女人當做好朋友處了那麽久!

阿穠看穿了淩曦仙子的真麵目,一些事謀劃起來也就容易多了。

鮫人想要施展鏡之幻境,必須靠近水源,幸好這裏有個湖泊,方便她在鏡像中完整複製了與周遭一模一樣的景象,甚至一模一樣的自己,但這鏡像之中,唯有一樣東西,是她身旁的真實世界所沒有的——曲蘇。好在不久前與那貓妖撕打時,她從半空中接住了曲蘇,她在自己身上找到一根曲蘇的頭發。

一根頭發,加一滴鮫人之血,再注入一縷她自己的魂魄,一個與真實曲蘇相差無幾的“人”就出現在了鏡中世界。

鏡之幻境是鮫人的拿手好戲,不僅在於他們可以複製一個完整獨立的空間,更在於這個創造幻境的鮫人,其實是這個複製世界的“神”。阿穠的每一個念頭,都可以影響鏡中世界的最細微之處,從到天氣變幻到風吹草動,都可以隨心而動,隨時變幻。鮫人可以在這個幻境裏輕易窺見入鏡者內心最在意、最恐懼、最難以磨滅的心魔。

淩曦會在曲蘇身上看到清瀲,既有阿穠的蓄意引導,也有其心魔的緣故。

從淩曦脫口而出的那句話不難看出,她對清瀲恨之入骨,也對她畏懼至極。

“你騙我,你根本不是清瀲姐姐的朋友。”阿穠微微搖頭,看向淩曦的眼中不由透出幾分慶幸,“你休想借我的手,再殺她一次……”

最後半句話阿穠說得輕之又輕,轉眼便飄散在風中,淩曦聽不真切,“啪”一聲,反手將流珠火焰鞭抽在地上:“騙你又怎樣?”

“別說是你,就是清瀲神女,當年出盡風頭,處處和我作對,不也落得個灰飛煙滅的下場!”說話間,她手腕一抖一擰,流珠火焰鞭快得仿佛霹靂閃電,又仿佛一條吐著信的毒蛇,自阿穠麵前的雪地蜿蜒而起,纏住她的腰身,一把將人摜倒在地。

阿穠沒想到淩曦突然發難,更沒想到,她手上會有火焰鞭這種特別針對鮫人的法器。鮫人畏火,又格外不擅近身肉搏,阿穠更是從未想過,淩曦仙子看著嬌嬌弱弱,卻使得一手毒辣的好鞭法。

這一鞭下去,當即抽得她化出本體,銀白之中泛著幽幽藍光的魚尾疼得打了個挺,魚尾彎折,轉眼便顯出一道極深的鞭痕。

鞭子落在身上,才知為何當年太陽星君斥責這法器太過狠戾,整條鞭上遍布著細小而鋒利的勾刺,抽在身上便是剝皮勾筋之痛。尤其這鞭子並非凡物,而是赤帝機緣巧合自失落之地帶回的法寶,若讓擁有靈力的人使用,落鞭之時,不僅有火焰之聲,還能清晰看到帶著火焰的大珠小珠沿著傷痕簌簌滾落,那些珠子火紅微黑,竟然自帶失落之地的流火之毒。

流火之毒是天下百毒之首,千萬年來無人能解。就算這火焰鞭上隻是極輕微的殘毒,也足夠阿穠受了。

淩曦卻猶不解恨,轉眼間又飛快抽了幾鞭,眼見阿穠的魚尾鱗片翻飛、血肉模糊,依稀可見森森白骨,才多少恢複了神智。

阿穠被一鞭子甩在地上,就覺全身上下都好像被丟在火裏烤一樣,又燙又疼。她想使用幻術蒙混過關,又或是趁淩曦不備,一頭翻進身後不遠的湖裏溜之大吉。可淩曦下手又狠又快,後麵幾鞭子緊隨落下,很快,阿穠發現自己已經感受不到尾巴的存在了。

最後一鞭,落在了阿穠的臉上,阿穠隻覺腦袋嗡嗡作響,那道鞭痕穿過她漂亮的眉眼,如同一條醜陋的紅色蜈蚣,一路蜿蜒至她一側鎖骨。

眼看鮫人那張漂亮至極的臉蛋兒被抽得皮開肉綻,半點兒也看不出往日的穠麗嬌嫣,淩曦緩緩喘勻了一口氣,這才停下攻勢。

阿穠雙眸暴睜,口鼻流血,雙手撐著地麵,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才抬起頭,勉強扭過臉看了一眼自己的尾巴。

隻一眼,她就知道自己是活不了了。

阿穠咬著嘴唇,她想伸手把自己的魚尾巴抱起來。從前她也受過很重的傷,也因為調皮被族裏的長輩用鞭子抽打過,但從沒有哪一次,她的尾巴傷成這樣,魚脊骨都碎了,難怪她剛剛不論怎麽用力,魚尾巴卻一動都不動。

許久以前,尤其剛被關進炁淵那些日子,她也曾設想過自己死時的樣子,但她從沒想過,自己竟會死的這麽醜。

她從前最引以為傲的漂亮魚尾巴,被淩曦抽成了一團血肉模糊看不出形狀的爛肉。

她許諾過曲蘇,若她哪天再去羽杭,就往羅刹江裏丟一顆桃花珠,那是她們兩個約好的信號。到時她就幻回原形,讓曲蘇口中含一顆避水珠,坐在她的大尾巴上,去江底玩一圈。

可她已經做不到了。

淩曦已徹底恢複了理智,她將那條流珠火焰鞭在湖水裏仔仔細細地清洗幹淨,又擦幹淨一雙纖細白淨的手,不疾不徐站定在阿穠麵前。

“憑你,也敢妄想算計我?”淩曦撫平裙上的褶皺,唇邊綻出一抹溫柔極了的笑,“別急,我這就送你好好去死……”

阿穠突然發出尖嘯,她的雙眼、耳朵、咧至耳根的嘴角都在飛快湧出大量的鮮血。就在淩曦尚未近身之際,她突然仰起脖頸,雙臂交握胸前,趁著全身爆發出極純極藍的光芒之際,吐出了自己的元丹。那種獨屬於鮫人的藍色光芒有一種近乎灼目的光芒,就連淩曦都不得不伸出手臂遮擋,避免被這種光芒傷到眼睛。

“自不量力。”淩曦緊閉著眸子,雙手結印,口中念了個訣,原本以極快速度飛升至高空的鮫人元丹如同被束在羅網之中,轉瞬又自極高處飛快墜落。

阿穠的雙眼流出晶瑩而深藍色的淚水,那是鮫人的血淚。

淩曦抬起手,接住那顆泛著水藍色光芒的元丹,微微偏了偏頭,手指包攏,微微用力。

“啊呀。”她朝著阿穠一笑,“碎了。”

隨著淩曦將那顆妖丹當著阿穠的麵徹底捏碎,成千上萬細小的藍色光芒如同羽毛,輕舞飛揚在整個湖泊上空。

令她驚訝的是,那條妖力微弱的小鮫人在徹底消失之前,臉上的神色卻說不上絕望。她隻是最後伸出雙手,摸了一把係在頭發上的那些水晶珠子,低著頭說了一句什麽,又淺淺笑了一下。

漫天飄散的藍色光羽在鮫人徹底消失的那一瞬間,化成數不盡的晶藍石子,每一顆色澤晶亮的石頭,生來便是淚滴的形狀。

人類對於鮫人有著數不清的傳說和向往,但從沒有人看到過,這才是真正的鮫人淚。

淩曦先是微微眯起眼,隨後看清漫天晶石隨著風雪四散飄溢時,一手中指與拇指輕輕捏在一起,施了個印,叱了一聲:“破!”

哪怕漫天飛揚的鮫人淚有千顆萬顆,也都在這一聲清叱中,無聲破碎,又在風聲雪花之中,歸於沉寂。

淩曦環顧四周,卻突然在阿穠死後徹底消失的地方,看到一抹杏黃。

拾起來,才發現那是一張來自鬆鶴觀的平安符。

淩曦不由嗤笑了一聲,隨手將那符紙在掌心狠狠一揉,信手拋開。

卻不想那張符紙皺巴巴的,卻順著一股清風飛了起來。

淩曦眼皮兒微跳,伸手就抓,卻沒有抓住。

杏黃色的符紙上,沾著最後一滴鮫人淚,順著風雪的方向,很快便飛得高高的,像是被一股力量牽引著一般,朝著雒城內城的方向飛去。

淩曦一連施了幾個咒,都未能將符紙抓回手裏,她急得來回走了幾步,咬住指尖,很快做了決定。

她必須盡快趕回赤帝身邊。

隻要有赤帝護著,就沒人能動得了她分毫。

自皇宮裏出來,曲蘇被青玄一路帶回客棧附近,站定在落雪的長街。親眼見過蘭昱塵夢裏的世界,曲蘇沉浸在那兩個人的過往之中,一時有些回不過神:“燭龍去找那個什麽真人,不是蘭昱塵下凡曆劫時的事嗎?他怎麽會知道……”

青玄道:“因為他曆劫失敗了。”仙人入凡塵曆劫失敗,才會夢到天界的前塵往事,天道也才會在夢境的最後對其顯示曆劫失敗的原因。若蘭昱塵的夢中隻有此生塵世,青玄絕不會現身點撥,更不會對他說的那麽明白。

他麵色平靜,語氣卻透出淡淡遺憾:“若不是燭龍偏要自作主張,逆天改命,蘭昱塵這一世的劫便是宋潛之死。但以他這一世的性情為人,宋潛之死隻會讓他看破世事,他會廣開言路,締造太平盛世,成為一個位後人稱頌的好皇帝。十世塵劫,十萬修為,就因為燭龍,蘭昱塵又要從頭來過。從今往後,不論他是容璟,是蘭昱塵,還是任何人,都不會再做夢了。”

曲蘇道:“其實你要這麽說,恰恰說明命運是可以更改的。”

“不是嗎?”見青玄轉過頭來看她,曲蘇攤了攤手,“他們兩個會走到今天這一步,是燭龍性情偏狹,許多事他全憑自己喜好,根本不管別人的感受。如果換一個人,換一種處事的方法,可能會有比天定更好的結局,說不準會反過來成就他們兩個的仙途呢。”

青玄被她說得不由一笑,他正想搖頭否定曲蘇的片麵之見,卻在看清朝著自己飛快飄來的黃色符紙時,麵色微變。

曲蘇也認出了那張符紙,冰涼的淚滴晶石如同有意識一般,緩緩落在曲蘇掌中,她一時不明白這是怎麽一回事兒:“這是……”阿穠這時候不是應該和貓妖、槐樹精一起在城郊鬆鶴觀嗎,怎麽會突然用法術把這符紙隔空寄來?

晶石入手,沁骨的涼,曲蘇心底朦朧升起某種不好的預感,那種預感在她看清青玄的神色時,突然化為某種實質的惶然。

曲蘇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微微搖頭:“不……”

她並不知道自己在否認什麽,但青玄卻清楚知曉沾在符紙上的那顆晶石是什麽,那是鮫人兵解之後才會留下來的東西。世人皆說鮫人淚難得,殊不知隻有鮫人身死魂消,徹底消亡在天地間,才會留下如同晶石一般的鮫人淚。

若不是阿穠拚死留下的這顆鮫人淚,單憑這張符紙,根本不可能飛躍這麽遠的距離,甚至還知道一路找回他們三人曾經一起住過的客棧。

曲蘇將目光落回掌心的那顆淚滴般晶瑩剔透的石子:“阿穠……”她原想說,阿穠又在搞什麽稀奇古怪的東西,前不久是一顆大泡泡,現在又是這種玄之又玄的玩意兒,一天到晚就愛瞎折騰。

鮫人淚在聽到曲蘇這一聲召喚時,倏然光芒大綻,一幅生動的畫卷就這樣出現在兩人麵前。

一開始,曲蘇就有些看不明白。

遠遠地,她看到自己彎腰站在湖邊,附近一棵大柳樹下站著阿穠,她們兩個好像在聊著什麽,看起來興致很高的樣子。但曲蘇並不記得自己有這樣一身衣裳,她也從不曾佩戴這種華貴且複雜的簪釵首飾。她忍不住喃喃道:“這不是我……”

一旁青玄輕聲道:“這是鮫人利用湖水做出的幻境。”

畫麵中響起一道熟悉的溫柔女聲,緊接著,淩曦的身影便出現在畫卷中。

曲蘇忍不住蹙眉:“淩曦,她為什麽會……”

青玄沒有說話,他之前隱約猜到阿穠背後的人,必定是身邊親近之人,卻沒有想到這個人會是淩曦。燭龍身殞,按說淩曦應該早就趕回天界撇清關係才是,畢竟就算燭龍道出再多過往真相,如今也已陷入沉眠。淩曦身份敏感,青玄若想將她治罪,勢必要在玉帝、赤帝及眾仙麵前拿出像樣的實證,單憑一份燭龍的口述,根本做不得數。淩曦敢在他眼皮子底下這般行事,自然也深此事,甚至早就想好了退路。

青玄並不認為阿穠有本事要挾淩曦,依他所見,很有可能是阿穠編了什麽說辭,足以讓淩曦心癢難耐,才會在這麽緊要的時刻還願前往相見。

他不禁將目光落在曲蘇的臉上,很顯然,阿穠編造的說辭與曲蘇相關。

曲蘇卻在這時捉住了他的袖子:“那個人是誰?”

青玄將目光投向鮫人淚投放出的過往,畫麵中,淩曦一開始還與阿穠虛與委蛇,卻在看到阿穠身邊的人時很快臉色大變,連連倒退。

那副模樣,活像是見了鬼。

青玄的目光落在那張久違的清秀麵容:“清瀲。”

原來這就是清瀲。

曲蘇不由看向青玄,卻見他神色平靜至極,完全不見半點預想中的傷心黯然:“這不是真的清瀲,是阿穠造出的幻象,更是淩曦心中最不願見到的人。”

他解釋道:“他先在幻境中造出你的模樣,讓你穿著淩曦平日在仙境最愛的服飾,為的就是激怒淩曦,讓她失去警惕,再以幻術擬出清瀲的模樣,誘她說出藏在心裏的秘密。”

曲蘇越看越是覺得不對勁:“所以清瀲……是被淩曦害死的?”

青玄眼神幽暗,淩曦這副樣子,就算說不是她害死的,會有人信嗎?

想不到阿穠臨死前層層布置,竟然留下這樣一份指證淩曦當年惡行的鐵證。

幻境被淩曦一鞭打碎,曲蘇心中的不安逐漸擴大,拽著青玄的手也越來越緊,她忍不住焦急地喊出了聲:“還愣著幹什麽,快跑啊,這個小傻子!”

可畫卷中的阿穠已經來不及跑了。

淩曦因為被幻境控製了片刻,吐露了心底最深處的隱秘,被阿穠激得發了狂,一鞭又一鞭地抽下去,不過三鞭,阿穠就已癱倒在地上動彈不得。

曲蘇看著阿穠幾乎看不出形狀的魚尾,皎白小臉上深可見骨的傷痕,雙眼漸漸泛起猩紅,她幾乎已不想再看下去,轉身就欲往城外奔去:“我要去救她!”

青玄將他一把拽回,四目相對,青玄一貫冷情,可看到曲蘇一雙清淩淩的眼眸含滿了眼淚,不由放軟了語氣:“來不及了。這是鮫人淚,隻有鮫人身死,方才現世。”

顧慮著曲蘇的心緒,青玄刻意斟酌用詞,曲蘇沒有聽懂他話中的隱含之意,她一把甩開青玄的手臂:“就算她死了,我也要為她斂屍!”

青玄淡聲道:“她身殞魂消,留在這世上的,唯有此物。”

話說至此,就聽畫麵之中阿穠一聲慘厲的嚎叫,曲蘇轉過臉,剛好看到淩曦一把捏碎阿穠妖丹的那一幕。

曲蘇目眥盡裂。

阿穠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後一幕,是千萬顆鮫人淚如同湛藍的星子,隨著風雪漫天飛舞的畫麵。

她說:“姐姐,這回輪到我來保護你啦!”

眼前的畫卷消失,天地間歸於冷寂,唯有片片飄落的白雪一刻也不曾停歇。

曲蘇搖著頭倒退一步,她雙眸通紅,眼眶裏的淚卻怎麽都不肯落下來,她看著青玄:“你不是神仙嗎?”

她抽出腰間軟劍,指著之前鮫人淚顯現畫麵的方向,那也是她親眼看著淩曦一鞭接一鞭活活打死阿穠的方向。

曲蘇以劍指著虛空,一字一句地問:“淩曦不是仙子嗎?”

“為什麽神仙會殺人?淩曦是仙子,為什麽要殺阿穠?”

她看著青玄:“我知道我是凡人,打不過妖,殺不了仙,但隻要淩曦此時尚在城中,粉身碎骨我也要一試!”

青玄道:“她不在人界。”

曲蘇道:“帶上我去找她,不論她在何處,我一定要殺了她為阿穠報仇!”

青玄試著向曲蘇走近:“她是赤帝之女,就算你是仙,目睹此事也不可直接殺之了事……”

曲蘇看著青玄的目光逐漸轉冷:“所以你的意思是,這件事就這樣不了了之了,你不會為阿穠報仇,也不會為當年的清瀲討回公道?”

青玄身形一閃至曲蘇麵前,在她反應過來拒絕之前攬住她的肩:“阿穠的鮫人淚可以證明一切,有了這件物證,我會在玉帝和眾仙麵前為她們討回公道。”

清瀲已死,燭龍沉眠,阿穠留下的這滴鮫人淚,是唯一能在玉帝麵前證實淩曦有罪的實證。

曲蘇本不願跟青玄離得這樣近,可被他攬在懷裏不容推拒時,她幹脆仰起臉,直視著他的雙眼:“你保證。”

青玄沉聲道:“我保證,會給阿穠和所有死去的人一個公道。”

曲蘇咬了咬唇:“不可以帶我一起去,是嗎?”

青玄歎了口氣:“你是凡人之軀,天界三十六重天,你連第一層也無法承受。”

若有辦法可以帶曲蘇同往,青玄會毫不猶豫帶她一起。

他不願曲蘇再用剛剛那種眼神看他,也不想在這個時候與她分離。但淩曦所犯之事拖延不得,他必須立即折返。

曲蘇垂下眼,望著自己掌心裏那顆晶瑩欲滴的小小石子,那是阿穠留給她的最後一點念想。

她將鮫人淚交給了青玄。

她想起下午時和阿穠耍貧嘴,她當時是怎麽說的來著?對了,她說:“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尊上又那麽忙,說不準等他有工夫想起你再來人間,你人都不在了。”

曲蘇彎了彎嘴角,她其實是想笑的,卻忍不住掉了眼淚。

她想起燭龍昏睡前講起的往事,想起從前阿穠泡溫泉時向她講起的有關清瀲神女的故事,心裏又酸又苦,說不上是怎樣一種滋味兒。

長大之後,她很少會哭。可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從認識青玄之後,每一次和他在一起,就會發生許多事。她就像一個不停被推著向前走的人,不停被逼著和每一個她喜歡著的、也喜歡她的朋友告別,不停見證那些原本應該多陪她走一段路的朋友死去。

會不會等到青玄為阿穠討回公道,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

會不會等再見到青玄時,她已經是個白發蒼蒼的老婆婆了。

又或者等不及再相見那一天,在某個非常平凡的清晨或者傍晚,她和嶽周一樣,死在一次失敗的刺殺任務裏。

頭頂傳來一抹溫柔的撫摸,是青玄摸了摸她的頭。

他說:“我會很快來找你。”

她身上帶著他的那支短笛,不論曲蘇在哪,隻要他想,都能在第一時間找到她。

曲蘇的手指緩緩鬆開揪緊的衣襟,她飛快抹了一下眼角,卻沒抬頭看他:“好。”

她想,他可是青華大帝啊,他那麽厲害,必定是說話算話的。

她突然倒退半步,目光卻沒有在青玄身上多做停留,她收好長劍,自袖中取出那支短笛,悄悄握在掌心:“我等你。”

說完,她轉過身,踏過長街堆雪,毫不遲疑地奔向遠方,奔向無垠的雪夜。

曲蘇知道,自己隻要一個轉身,青玄就會在原地消失不見,卻不知道,那天的雪夜,青玄並沒有如往常折返天界時那般毫不遲疑。

他一直站在原地,目送她遠去的背影,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視野的盡頭,隨著一聲幾不可聞的輕歎,青玄的身影才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