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至人無夢(一)
這天傍晚,下了整整三天的大雪不僅沒有消歇的趨勢,反而越下越大,雪片甚至有普通人家的碗口大小,其中還夾雜著數不清的冰雹。路上行人避走,客棧一層的大廳坐滿了人,就連屋簷下都擁擠不堪。
曲蘇自客棧二樓的窗子向下張望,阿穠在一旁道:“尊上還沒有回來?”
曲蘇道:“吃午飯時你不是說有話和我講,他回來晚些不是正好。”
吃過午飯不久,她便收到一封自地下錢莊送來的信箋,看完那封信她又有些困了,與阿穠約好的聊天一拖再拖,不知不覺就拖到了這個時辰。
那頭兒阿穠擺弄著發辮上的水晶珠子,小聲道:“那個,我就是想問問,你是不是特別喜歡尊上,眼裏隻有他,寧死也要嫁給他的那種喜歡。”
曲蘇聽得一樂:“怎麽,泡湯泉那天沒教育夠,今天又要給我上課了?”
阿穠的臉上卻沒有了上一次故弄玄虛的神色,反而顯出幾分落寞。曲蘇從未在阿穠臉上看到過這種情緒,在她心裏,這隻小人魚看似狡猾,實則簡單,那些心思手腕放在她眼前,連塞牙縫都嫌不夠。甚至有時,她明知這小東西沒安好心,卻願意耐心看她把不知悄悄憋了多久才想明白的伎倆耍完,那種感覺,約莫有幾分像看小孩子變戲法:我就靜靜看你能折騰出什麽來。
曲蘇伸手捏了捏阿穠的臉蛋兒:“有話就說。沒人告訴過你吧,你哭起來的樣子特別醜。”實際上,長得漂亮的人,不論是哭是笑,都仍舊是好看的。阿穠不僅模樣生得嬌豔,皮膚也如雪般細膩幼嫩,因而近來曲蘇新添了個毛病,隻要有機會,就喜歡在她臉頰捏上兩下,占幾分便宜。
阿穠垂著眼簾道:“我真是為了你好。他是神,你是人,神與人之間,那就像是天和地的差別。從前清瀲姐姐還在時,因為她偷偷戀慕尊上,也不知多少神仙視為笑話,排擠她……”
曲蘇強壓下心頭那股仿佛硌了顆石子的不適,故意調侃道:“怎麽,上次你才和我說過尊上有多寵她多喜歡她,那些神仙也真夠膽,還敢欺負尊上的心上人?”
阿穠借著揉眼睛的姿勢,低垂著臉龐撇過頭,她不敢讓曲蘇發現,上一次那些話都是從別人那兒學來故意騙她的。她若想讓曲蘇打消念頭,仍必須借助這些影兒都沒有的謊話。她輕聲道:“天界的事挺麻煩的。反正清瀲姐姐和我說,她們一族自祖神司寒上神羽化之後,本就人丁凋零,不被天界看重,哪怕她早已是尊上的弟子,又擔著看守炁淵的重任,在那些神仙眼中,她肖想青華大帝的垂青,本身就是最大的笑話。在九重天那些年,她唯一就交過一個朋友,但她來了炁淵,與那個朋友不可避免就疏遠了。”
這些話卻不是謊話,從前清瀲在炁淵時,常與她們聊起青華大帝。偶爾也說起自己的事,每每提及她的族人和更早時在九重天上的舊事,她總是不太開懷。
曲蘇不想表現得太過在意,但仍然不可避免地將阿穠說的話在心頭滾了一遍,末了笑道:“你以為你們尊上會一直在這兒,沒看他今天急不可待去尋燭龍的下落了,等他找到燭龍,從他嘴裏問出想要打聽的消息,往後我和他也就沒什麽機會再見到了。”說到這兒,她拍了拍阿穠的肩膀,“倒是我日後再去羽杭,你肯從江底出來,咱們還能再一塊逛街吃好吃的。”
阿穠聽得有些猶疑:“你是說,尊上找到燭龍的下落,就不會再來人界了?”
曲蘇道:“當然了。”說到這兒,她不由一笑,“反正前兩回我遇到他,他都是差不多辦完事兒,就突然不見了。”
阿穠遲疑片刻,仍然沒忍住猝然出口的紮心之語:“也是。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尊上又那麽忙,說不準等他有工夫想起你再來人間,你人都不在了。”
真是致命一擊啊,曲蘇扯了扯嘴角道:“我謝謝你啊,好歹沒說我骨灰都沒了。”
說到這兒,阿穠頓時來了精神:“你若是願意,可以把你的骨灰留給我,到時我親自去取,幫你灑進羅刹江,那樣我們兩個不就又在一起了。”
曲蘇被她說得喉頭一甜,轉身去給自己倒水喝:“倒也不必。”
“你別擔心,這事操作起來,並不太麻煩。”阿穠緊緊跟在她身後,頗為認真地道,“如果你願意,水葬也挺好的,就是好像你們人都不太接受這種方式。”
曲蘇皮笑肉不笑地道:“阿穠,我們人有一句格言,知道是什麽嗎?”
阿穠懵懂地搖頭。
曲蘇道:“活人不想死了的事兒,明白嗎?青天白日的,咱們說點吉利的,成嗎?”
阿穠瞅一眼外間天色,忽地沉默:“天已經黑了。”
曲蘇歎了口氣:“至少這一刻,我有點想念青玄了。”
青玄雖然嘴巴也毒,卻不至於時時刻刻盼著她去死。尤其有他在的時候,阿穠也不敢想什麽就說什麽,這麽禍害人。
一盞茶的時間過去,青玄仍沒有回來。
曲蘇站起身時,阿穠也跟著站起來:“我和你一起去找。”
兩人踏出門口時,店小二殷勤道:“兩位姑娘走慢些,這雪下得邪乎。”
曲蘇微一點頭,她和阿穠一同行動,倒不畏懼。雪勢太大,她和阿穠分開走,一人撐了一把傘:“沿著這條街往前,隨便走走吧。”
巴掌大小的雪片簌簌落在傘上,發出響亮的沙沙聲,冰雹下得沒有剛剛那般大了,但也有葡萄粒大小,落在地上,看得人驚心。
曲蘇勾著唇角道:“有一回我去北國,那邊每年到了冬日,幾乎天天都下這般大的雪。”
阿穠問:“你去那麽冷的地方做什麽?”
“去殺人。”曲蘇道,“天太冷了,兵刃凍得不聽使喚,最後是用那玩意兒捅穿了任務目標的脖子。”
曲蘇說話時,目光朝斜前方瞥了瞥,不遠一處高屋的房簷結了一串冰溜子,她剛才眼角餘光掃到,湊巧想起了那樁往事。
阿穠也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卻在一瞬間凝住了目光。她是鮫人,目力自然遠勝曲蘇,從這個角度剛好可以瞧見一些幽暗之處旁人瞧不見的東西。
“你在這等我。”阿穠丟下這句話便跑開了。大雪之中,她走得飛快,在曲蘇的視線裏,幾乎轉眼便隻餘一抹藍色的殘影。
曲蘇雖然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但不妨礙她順著阿穠之前張望的方向去追。小人魚雖然是妖,腦子卻不太聰明,這般怪異的雪夜,放她一個人去前麵探查,可不是什麽明智之舉。
曲蘇這般想著,加快腳步追了過去。
那是一條被一顆顆高大槐樹掩映的窄巷。
路上積雪深厚,可以順著前人走過的腳印判斷去向,曲蘇邊看邊追,拐過又一個彎,就聽到了阿穠熟悉的嗓音:“你瘋了嗎?青華大帝就在雒城,你這般見人就吃,會被他打得魂飛魄散的!”
曲蘇定睛望去,就見阿穠正與一個身穿胡服的嬌小女子糾纏扭打,那胡服少女身骨極軟,好幾次阿穠剛要抓住她的肩膀或腰側時,被她以一種常人不可能做到的柔軟姿勢遊魚一般滑了開去。她肌膚微黑,一頭淺金色的卷發將將及肩,不僅身法詭譎,反應也敏捷,幾乎曲蘇剛一冒頭,她就朝這邊望了過來。
走得近些,曲蘇一眼就看到她唇角上翻的尖細獠牙,以及那雙隱隱閃著紅光的雙瞳,有意思的是,這卷發少女竟然生著一雙極漂亮的鴛鴦瞳,一隻眼如夜空般深邃幽藍,另一隻眼則如同一泓泛著碧波的湖水。曲蘇不由讚了一聲:“你朋友是個貓妖?長得還挺好看的。”
貓妖就在這時陡然發難,一隻利爪陡然伸長,朝著曲蘇脖頸抓來。
阿穠自貓妖身後一把揪住她的後脖頸,衝著曲蘇怒罵:“不是讓你待在那兒別動嗎?這都躺倒兩個了,你還想當第三個?”而且這貓妖這麽醜,才不是她的朋友。隻不過大家都是妖,她不想眼看著這家夥失去理智被隨時可能路過的青華大帝一掌拍死罷了。
曲蘇在同一時間將手裏的傘朝貓妖一擲,轉眼便躲了開去,按理說她的速度已經夠快,但仍被貓妖的爪子抓破了衣袖,“刺啦”一聲裂帛之聲,軟白的棉絮如同柳絮,細細碎碎飄灑出來,一時之間簡直難以分辨哪些是棉,哪些是雪。
曲蘇低罵了一聲,這是她前兩天才同阿穠一塊買的織金雲錦,傍晚時分要出門才換上身,這才穿上不到一刻,就被這貓妖扯壞了。
貓妖身後,阿穠也一臉心疼:“我早說了,就出門這麽一會兒工夫,你還非要換身新衣裳,這下可好,讓你瞎嘚瑟!”
曲蘇:“……”她就不該教太多,這小鮫人詞匯庫才豐富了點,全拿來懟她了。
貓妖早已擰身,與阿穠再度扭打在一處。
曲蘇趁勢繞開,去檢查不遠處那兩人的傷勢。可惜的是,那兩個人全都眼泛灰白,救不回來了。
曲蘇朝阿穠喊了一聲:“你到底打不打得過?”
反正她剛剛已經試過,哪怕全力一搏,她也打不過這貓妖。與上一次在白帝城遇到那個蜥蜴精不同,今日這貓妖行動更敏捷,速度也更快,若無阿穠牽製,她根本不是對手。
阿穠的臉上、手臂,隱隱顯出泛著幻彩的鱗片,她開始使用妖力了:“接住了!”
阿穠驟然發力,反手一拋,一段鮫綃製成的金鈴銀索一頭攥在手裏,另一頭越過貓妖,被曲蘇一把抓住。阿穠手上動作飛快,借貓妖貼身搏鬥的習性,與曲蘇一遠一近配合,將鮫綃繞過貓妖脖頸,在其腰際纏裹兩圈,結結實實將貓妖捆縛住了。
貓妖力氣極大,哪怕另一頭有阿穠拽著,曲蘇也覺格外吃力,不消片刻工夫就出了一身汗。她喘了一口氣,見阿穠死死攥住那對金玲,貓妖再不甘心,也隻能被她們鎖住,動彈不得,不禁讚了一句:“想不到你還有這本事。”
阿穠哼了一聲:“我多的是你想不到的驚喜。”她騰出左手,三指聚攏,念了句咒,一顆巨大的半透明泡泡浮現在指尖。
貓妖左右躲避,瞪著目露紅光的圓瞳朝兩人呲牙示威,那泡泡卻好像有靈智一般,精準地朝她頭顱籠罩過去。
“你躲不掉的。”阿穠頗為深沉地道,“這個法子還是從前清瀲姐姐教的,你以為你能……”
“噗”一聲,泡泡碎了。
貓妖躬身一頂,阿穠被她撞得直接滑了出去,鮫綃鬆脫了一截,貓妖就勢一滾,身上捆縛的鮫綃便隻餘下半圈。
曲蘇反應已算極快,一手托在阿穠後腰避免她栽倒,另一手向前探出,拽住鮫綃。兩人一同使力,正想故技重施,再將貓妖捆回來,不想這家夥突然幻化出一條黑色的尾巴,反向纏住鮫綃,一個巧勁兒,瞬間將曲蘇整個人拽了過去。
阿穠驚叫一聲,顧不上手裏的金玲,想要抱住曲蘇的腰,不想地麵突然一陣震動,深深的積雪被震得四下亂飛,漫天雪片連同冰雹飛快落下,阿穠隻得一個擰身,落回原地,扶著牆勉強穩住身形。
她仰頭望去,就見巷口處那棵高大的老槐樹也泛出怪異的猩紅之色,數條粗壯的樹根沿著巷道翻湧而來。這麽大棵槐樹成了精,並不令阿穠感到驚訝,讓她覺得毛骨悚然的是,槐樹竟然也和貓妖一樣,好像被什麽東西影響得發了狂。那種情形,就和從前在炁淵時她見到過的那些被怨氣反噬煞化的怨妖一模一樣。
阿穠突然明白過來,她不敢再拖,尾巴一甩化出原型,反手朝著地上那些張牙舞爪的樹根釋放出一個巨大的水球,轉身朝著被貓妖拖走的曲蘇淩空飛去:“不打了,快走!”
靈妖也好,怨妖也罷,一旦煞化,那就全無理智可言,哪怕原本雙方的實力相差不多,一旦其中一方煞化,另一方就是實力再增強十倍,也不可能打得過。剛剛她之所以能和那隻貓妖纏鬥一番,約莫是因為對方還未徹底煞化,多少還有幾分理智。阿穠突然有點後悔,早知道這麽危險,她就不該過來湊熱鬧。
這下可好,自己受傷不算什麽,反正她是妖,恢複能力可是很快的。曲蘇隻是個凡人,這次可要被她坑慘了。
阿穠幻化出本體,力量更大,攻勢更強,身形也比之前更為靈巧,但貓妖狡猾,將曲蘇攬在懷裏,當擋箭牌,阿穠每次出手,都不得不顧忌曲蘇,甚至還會不小心反傷自身。如此反複幾次,不僅阿穠漸漸力竭,曲蘇的手臂、肩膀也被貓妖抓出道道血痕,深可見骨。
貓妖的手爪如同五根鋼釘,死死釘入曲蘇的肩膀,劇痛傳來的太快,曲蘇甚至來不及感覺到疼,她微一低頭,就看到自己鎖骨、前胸一片血痕,恍惚了一瞬,才反應過來那些都是自己的血。
耳畔傳來“呼哧、呼哧”野獸般的喘息聲:“多管閑事。”貓妖的嗓音半點無半點少女的溫柔,反而有一種少年般的粗糲低啞,“既然不讓我吸那兩個凡人的血,就讓我嚐嚐你的味道。”
曲蘇一手被貓妖反剪身後,另一手胡亂從腰間百寶袋摸出一物,幾乎來不及多想,舉起來便朝身後貓妖戳去。
趁著貓妖吃痛脫手的那一瞬,曲蘇一個閃身躲開,朝著半空中向她張開雙臂的阿穠撲去。
阿穠接住曲蘇,兩個人的目光幾乎同一時間落在曲蘇的手上。
那是一支比女子巴掌略長的玉笛,瑩瑩青翠,觸手升溫,一頭綴著梅花形的紅色絡子,在這般風雪呼嘯的夜晚,閃耀著難以形容的清澈之光。
是從前那次在船上時,青玄贈她的短笛。
曲蘇來不及細想,內心深處突然湧起一股不知何來的衝動,那仿佛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似是平生第一次,又仿佛在許久以前,同樣的姿態動作不知做了多少次。她橫過短笛,舉至唇邊,吹響了那支短笛。
那並不是她熟悉的任何一種音律,非要說的話,唯有與從前青玄奏響伏羲琴時有幾分相似,卻又不盡相同,依稀出自同源。
瘦窄狹長的老巷子裏,古老而清越的曲調響徹耳畔的一瞬,雪片和冰雹仿佛忽而下得小了,風也靜止,周遭一切如同被定格一般,天地之間,一切都慢了。
數朵巴掌大小的青色蓮花清潤瑩澈,輕盈似夢,自曲蘇吹奏的玉笛流溢而出,繞身飛旋。她垂著雙眸站在那兒,清潔的臉被映得不似真人,恍惚宛若白玉雕成一般。曲蘇平日裏散漫愛笑,但從吹響這支玉笛的那一刻起,她唇邊的笑便淡了,淡眉垂眸的模樣,似笑非笑,若含悲憫,卻又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已不在她眼中。
數不盡的青蓮在她周身越旋越快,一盞盞的仿若琉璃燈般明亮,又如羽毛般清靈,漸漸地,曲蘇的身影籠罩在數盞青蓮之中,再也看不真切了。
笛聲嫋嫋,陡然一轉,就見數朵青蓮倏地定在當空,旋即如同鳳凰尾羽一般舒展而開,又在漫天風雪間如煙花般炸開,四散飛旋。
雪花冰片輕徐飄灑,宛若碎玉,又似瓊花,落在地上,落在身後不遠處呲著獠牙雙目猩紅的貓妖身上,也落在雙眸圓睜傻乎乎抱住曲蘇卻恍惚哭得亂七八糟的阿穠臉上。
冰涼的銀花落在指尖,看似是雪,卻又不同於此前阿穠見過的任何一場雪。阿穠忍不住微微仰起臉,隻覺在這窄巷之中,小小一方天地,被這場雪映得宛如仙境。
曲蘇放下笛子,清揚的笛聲停頓了。別說是旁人,就連她自己都有一瞬間的晃神,她似乎有些茫然地望著自己的雙手,朦朧有一道聲音仿佛在納悶,她的雙手,不應該是這樣的。
下一瞬,曲蘇不由得摸了一把自己的臉。
好像哪兒有點不對勁。
哪知她還來不及多摸幾把,就被阿穠一把攥住,不等曲蘇反應過來,她已一頭撲進她的懷裏:“姐姐!”
曲蘇神思恍惚,下意識摸了一把阿穠的頭,頗為大度地道:“那什麽清瀲仙子教你的泡泡,可能是你沒學到位,險些把咱倆都交代在這兒了。”
她可還記得,當時就因為阿穠搞了個什麽花裏胡哨的泡泡,才讓那貓妖趁亂掙開,隻差那麽一點兒,她就要被那小貓妖吸成人幹了。
阿穠也不知是哭得太厲害,還是被曲蘇調侃得有幾分羞澀,原本嚇得煞白的小臉兒此時臉頰飛霞,看向曲蘇的雙瞳亮晶晶的。她緊緊抓著曲蘇的手,死活都不肯撒開:“我終於找到你了!”
曲蘇終於感覺到一絲不對,正想摸摸孩子額頭,看是不是剛剛不小心磕壞了腦子,一抬頭,剛好和匆忙趕來的青玄看了個對眼,有什麽東西在心裏悄悄地動了一下。
當日在船上時,他曾說,吹響這支玉笛後他便會出現。
曲蘇忍不住在心裏想,早知道這玩意兒這麽靈驗,還不如之前在客棧遲遲等不來人時就先吹兩聲,也不至於跟著阿穠一路出來找人,險些把小命都交代在這兒。
青玄步履匆匆,目光第一時間在曲蘇身上轉個來回,約莫是她身上實在狼狽,他蹙了蹙眉,再看向一頭紮在曲蘇懷裏不肯出來的阿穠時,眼神便有些微妙。
順著青玄的目光,曲蘇緩緩低下頭,不禁也有點尷尬,她正想解釋一下,青玄已先一步開口:“阿穠。”
阿穠猛地轉過身,看向青玄的眼神透著某種窺破一些的激動:“尊上,我什麽都明白了!”
青玄:“……”他與曲蘇交換一個眼色,曲蘇站在阿穠身後,指了指腦袋,又做了個無可奈何的姿勢。
貓妖仍站在原地,微垂著臉,雖然睜著眼,可意識並不清明,好在她眼瞳中的紅色已經褪去,兩顆獠牙也收回口中。老槐樹早在感知到青玄趕到的時候,就將那些樹根枝條全都收了回去,化為一個身穿白裳的青年男子,朝著青玄所在的方向長跪叩首。
像他這個級別的精怪,就是再修煉上一千年,也不大有機會登臨仙界,更別提見到青華大帝這樣傳說級別的神仙了。青年跪在青玄身後,小心翼翼地低聲討饒:“尊上容稟,小人剛也不知怎的,突然就覺心裏充滿了怒火,小人真不是有意作亂……”
“今日之事,罪不在你等。”青玄吩咐阿穠去安頓那貓妖,又讓槐樹精將這片地方清掃一二。
他走到曲蘇麵前,伸出兩指在她眉心輕輕一點:“抱歉,我來遲了。”
曲蘇也不清楚青玄對自己到底做了什麽,隻不過被他這樣一點,還挺舒服的,全身都被一種溫暖而清澈的能量包裹著,本該感到疼痛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愈合,若說還有什麽不妥,便是被那貓妖撕壞的衣物不可能複原了。
曲蘇有些不舍地撫了撫身上的織金雲錦,這布料又軟又華麗,輕暖的粉橘色穿在身上還沒捂熱乎呢,就被那貓妖毀了。
青玄見她攥著袖子一角不吭聲,不由更低下頭,想將她的神色看得更清楚一些:“蘇蘇。”
從前青玄倒也不是沒有這樣喊過她,隻是多是調侃的語氣,曲蘇也從不當作一回事兒,可他突然正經起來,又是用那種特別溫柔低沉的嗓音,曲蘇第一反應就是一股酥麻自腰椎飛旋而上,她本能地有點排斥這種不受控製的感覺,抬頭就想懟他:“要不是……”
她本想說,要不是你那麽久不回來,阿穠又鬧著要出門找他,她也不至於遭此橫禍,損失慘重。
可她來不及說出口的埋怨,全被消失在青玄的吻中。
涼涼的,又很軟……曲蘇來不及仔細品味,第一反應就是飛步後撤,卻不想腳下一滑,整個人就筆直地朝後栽倒。
尚未走遠的槐樹精又羞又愧,拱手作揖,長袖亂舞:“都怪小人失去神智,弄壞了這些青磚,連累了仙子……”
確實,要不是這槐樹精當時瘋了一般揮舞著樹根向他們發難,腳下這些青磚也不至於翻得翻、碎得碎,連同積雪冰雹堆得亂七八糟,不成樣子。
但曲蘇哪裏還顧得上去責怪別人,她現在隻恨不得槐樹精當場閉嘴,更恨不得自己原地消失算了。
青玄伸手在她後腰扶了一把,仍然保持著微微低頭的姿勢,一時沒有說話。
曲蘇大氣都不敢喘,滿腦子都轉著同一個念頭:喝醉這理由是不能再用了。
而且她也不是那麽沒擔當的人啊!
要不這回她就幹脆一點兒,主動招認,這麽久以來,她其實一直居心不良。可剛剛那一下,又確實是個意外。
青玄低聲道:“你隨我一起去趟皇宮吧。”
曲蘇一時沒反應過來,不由“啊”了一聲。
青玄道:“燭龍墮魔,怨氣衝天,所以才影響了全城的妖,不能再拖了。”他又吩咐阿穠,“你帶上他們兩個,前往城郊鬆鶴觀一避。”那裏遠離皇城,也遠離燭龍墮魔所引發的怨氣,阿穠也是怨妖,離遠一些對他們當下的狀況更為妥當。
說完這話,他不再遲疑,拖住曲蘇的手,轉念間就不見蹤影。
與阿緞事先約定的時辰早就過了,卻遲遲等不到阿緞的音訊,甚至連他事先放在阿緞身上的傳音符都失去效用,青玄知道不能再等了。他先去皇宮轉了一圈,卻沒有找到燭龍,就連阿緞也像從未出現過一樣,徹底失去蹤跡。
曲蘇和阿穠遇到貓妖和槐樹精的異變並非個例,就在不久之前,整個雒城的妖和精怪都被一種破天而出的力量影響,自身能力弱的,又或者心誌不堅的,幾乎都像貓妖和槐樹精一樣,原地煞化。若不是青玄正好就在城中,又在第一時間以天地為陣,冰雪為引,輔以伏羲琴的清音之效,淩空降下可以遏製和淨化怨氣的大陣,還不知要惹出多大災禍。
雖然不知燭龍到底催動了什麽,但很明顯,能在皇城內爆發出如此強大的怨氣,也隻有身為妖神後裔的燭龍了。
青玄向曲蘇解釋了整件事的原委,包括自己消失兩個時辰間的去向和接下來要做的事。這對青玄來說,可說是從未做過的事,話說出口,他也有一絲新鮮和遲疑,可看著曲蘇微微仰臉聽得認真的模樣,他又忍不住繼續說了下去:“前兩日在長街遇到燭龍時,我就猜到他可能偷偷保留了記憶,故而一見我就立刻避了開去。沒想到他膽子這樣大,從清殊真人那兒弄到了他和蘭昱塵這一世的判詞,先是逼宮,而後又殺了宋潛,想就此了結蘭昱塵的命劫。”
若不是他當日有所懷疑,讓手下的人再詳查,也不會從文昌帝君那兒找到了蛛絲馬跡,又順著清殊真人留下的手劄尋到這樣令人驚駭的真相。
清殊真人也該慶幸自己早死,否則這般濫權瀆職,天界絕不會容他多活。
曲蘇聽得微微瞠目:“是個人才啊!”
就憑燭龍這份膽量,這智謀,她認識的人裏麵,好像就隻有嶽周能比他棋高一招了。
青玄卻忍不住在她額頭彈了一下:“瞎說什麽。”他歎了口氣道,“若不是他肆意妄為,擾亂秩序,也不會引發這場災劫。怨氣衝天,又接連暴雪,已然驚動三界,就連玉帝那兒都在詢問到底發生何事。”
若不是他在此處,又回絕了天界再派人來的提議,還不知要鬧到什麽地步。
曲蘇被他攬在懷裏淩空飛行,幾乎剛到皇宮上空,遠遠就看見西邊似乎什麽東西被引爆了,烈焰衝天,伴隨著一種通天徹地的嘶鳴之聲。
曲蘇忍不住道:“好家夥,鬧這麽大動靜。”她瞥了青玄一眼,“這回你肯定不至於找不到人了。”
青玄並未辯駁,眉心微蹙看著前方,遠遠地結了個手印,朝著火焰最濃烈處一掌壓了過去。
衝天烈焰和四處彌漫的黑煙轉眼就消散幹淨,不僅如此,方圓數裏內,靜得連一隻鳥叫聲都聽不到。
還未走近,青玄便先皺起了眉:“是七星鎖妖陣。”
而且還是以人間的帝王之血成陣,難怪他先前來過這附近,卻無法感知任何異動,甚至連阿緞都消弭無蹤。
此陣一旦做成,燭龍被鎮壓當中,不論什麽精怪路過,都會被吸進陣眼,無法逃脫。也是因為此,怨氣才會源源不斷地產生,最終引得燭龍墮魔,甚至影響了整個雒城的氣候。那些碗口大小的雪片,幾乎能砸破頭的冰雹,還有逐漸被影響失去神智的精怪,都因七星鎖妖陣而起。隻消再晚一時片刻,這裏就會化為一片火焰與焦土遍布的魔域,而隨著天地變色,冰雪封城,那些被影響煞化的妖紛紛出動,整個城池都會在燭龍和眾妖的瘋狂殺戮之下,化為一堆屍山血海,沒有一條生靈能夠逃脫。
青玄的目光在整個大陣飛快掠過,最終落在那幾塊布成七星走向的圓石上,剛一看到此陣時的預感並沒有錯,布陣手法與當日他在炁淵老梨樹下發現的那個反向陣法,頗有異曲同工之處,很可能出自同一人之手。
然而因為燭龍寧可墮魔也非要衝破此陣,青玄哪怕暫時找不到燭龍所在,也要讓天地冰雪為他所用,淩空落下三清嚴霜陣滌**全城怨氣,七星鎖妖陣已經徹底失去效力。
恢複原身的燭龍趴在一處被冰雪堆高的小坡,巨大的蛇身傷痕累累,盔甲般堅硬漂亮的鱗片片片開裂,火紅的長發如瀑披散,仿佛一捧拚命燃燒過後終將熄滅的火焰。看到青玄一步步朝他走來時,不由啞笑了聲:“多虧尊上,又救了我一命。”
不遠處,阿緞恢複了人身,倒臥在一旁。曲蘇連忙上前查探,好在他雖然失去了意識,人卻是無妨的。
青玄看著燭龍的目光,並非他想象之中的冰冷厭惡,反而透出幾分淡淡的憐憫:“你不想活,哪怕是我也救不了。”
燭龍眉心那抹火燭烙印,已經是極淡了,幾乎看不清形狀。這是燭龍一族的本命標誌,從前在天上時,日日宛如火焰般鮮紅閃耀。一旦墮魔,則會徹底轉為幽黑,而他本人也會從妖神墮為魔神,成為天地間最可怖的存在。他剛剛殊死一搏,其實已經拿回全部妖力,但不論是他還是青玄都清楚,被鎖之人反抗越強,此陣威力越大、壓製越強,拿回全部妖力的同時,這些妖力也會在瞬間為陣眼所化。若不是青玄出手遙遙相助,他甚至會與這陣同歸於盡,妖力竭盡而亡。
這正是淩曦打的主意。
燭龍不願起身,他實在太累了,哪怕是對著青華大帝,他也不想再如從前那般起身跪拜,幹脆就這麽半闔著眼,與青玄對話:“尊上還是和從前一樣,什麽都知道。”
青玄眸色微沉,遠處似乎有什麽人掙紮著站起身,朝著這邊走來。青玄眸色微沉,隻遠遠瞥了一眼,就知那是容璟。他麵色蒼白,帶著難以置信的倉皇和茫然,步履蹣跚,卻還拚了命朝著這邊跑來。
青玄不願這個時候還有外人打擾,抬手施了個障眼法,將他與燭龍、曲蘇鎖在一個獨立的空間,又將稍遠處昏迷不醒的阿緞化為小小一隻,收入袖中。
他垂眸看著燭龍道:“我也不是全知全能,至少當日炁淵之事,我就有許多尚不知曉。”
當日鎮守在炁淵的隻有燭龍和清瀲兩人,清瀲隻懂擺陣,卻不會畫陣;而當日那陣法簡單卻精妙,也不是燭龍能想出來的。退一萬步講,以燭龍的城府謀算,若真懂陣法,也就不會有今日之災了。
這個當日在炁淵布下反向大陣的元凶,如今一心想殺燭龍滅口,卻沒有想過,這般步步為營,自以為天衣無縫,其實她的真實身份已然呼之欲出了。
可盡管青玄已經猜到真相,個中諸多細節原委,仍需燭龍詳細交代。
“尊上是上古之神,見識過多少險惡的人心,何必當著我這樣一個廢物的麵自謙呢?”從前哪怕是青玄自章尾山的死屍堆裏將他救出來時,燭龍麵對著這位青華大帝,恭敬有之、畏懼有之,卻從來不肯做謙卑宛轉狀。如今想來,可能那是一個尚未長大的少年在經曆了滅族亡種的一係列打擊之後,唯一殘存的倔強。
如今回首再想一想,那點少得可憐的自尊、自傲委實好笑。
燭龍張開眼,抬起下巴,朝青玄仰臉看去:“或許一時半刻之間,我和淩曦確實瞞過了尊上。但天長日久,以您的心思,早晚會猜透這一切。”
青玄對於燭龍宣之於口的這個名字並不吃驚,他淡淡道:“所以你就這般孤注一擲,連下凡曆劫都要徒惹事端?”
燭龍忍不住笑了兩聲,這一笑約莫牽動了體內的傷,他咳了一聲,鮮血混合著碎裂的髒腑染紅了麵前堆雪。他似是有些遺憾,目光定定望著那捧原本晶瑩皎潔的雪良久,才輕聲說:“尊上從前對我也很照顧,應當知道,我不是畏縮怯懦之人。”
青玄道:“能繞開文昌帝君找上清殊真人,拿燭龍一族的本命髓晶石賭上這一世,一般膽色的人,也確實辦不來。”
傳來消息的下屬還在調查髓晶石的去向,但現在不用任何人多說,青玄也已明了。
甚至就連清殊真人的死,怕也與淩曦脫不開幹係。
青玄的語氣很淡,但他這譏諷的話說得實在委婉,乍一聽倒好像變相的恭維。至少燭龍再一次笑出了聲:“尊上教訓的是,我確實糊塗極了,一錯再錯,害人害己。”
他現在明白自己這一世的判詞了:絕人路者,自絕於天。
可是一切都太遲了。
燭龍強忍著咳嗽,吞咽著殘血,有些唇齒不清地道:“我……不為自己狡辯。當日炁淵之事,確實是我的過錯。我那時,心裏有太多不平,對尊上建造炁淵一事,一知半解,心懷怨恨……”
他揚頸,最後看了青玄一眼:“我知道……尊上還想知道,燭龍之鱗的下落。”
青玄眼色淡淡地看他,此子心思剔透,行事狠辣,幾乎事事都算在別人的前頭,可惜他太過偏狹,作繭自縛,一步錯步步錯,自擇絕路。
燭龍喘息道:“我……我知道燭龍之鱗的效用,此物若在我手上,可能早就拿出來,與尊上就炁淵一事,論個短長。我自混沌醒來,去過父親寢殿和族人的埋骨之地,還有我族的地宮……後來,你來章尾山,說帶我去天族。臨行前一晚,我找遍了章尾山,沒有燭龍之鱗。父親留給我的,不知被誰拿走了。”
哪怕是化為原身,哪怕是這般癱倒在地傷痕累累的狼狽姿態,燭龍也如同從地底蜿蜒盛開的靡豔的花朵,有一種令人驚心動魄的美。
曲蘇好奇於燭龍的過往,尤其青玄一心想要探知的種種與真相息息相關的細節,明顯都在燭龍講述的這段過往之中,因此她並不插嘴,靜靜站在原地,和青玄一起聽燭龍緩緩講下去。
正如燭龍與青玄重逢之初所說,青華大帝其實是他的救命恩人。
三萬年前,燭龍隕滅,章尾山傾覆,妖神一族隻剩下燭龍這麽一尾小龍。他還隻是一顆蛋,尚未到孵化的年紀。青玄不敢托大,隻得暫將小燭龍帶到與章尾山環境最為相似的地方以求萬全。四千多年前,小燭龍破殼而出。青玄籌備在章尾山建造炁淵已有幾萬年,便幹脆將他帶到了九重天上。玉帝給他封了個無關緊要的官職,聽著倒有幾分威風,但在天界待久了便都知道,官職不在大小,隻看具體讓你做些什麽,如燭龍這般的,不過平白擔個好聽的虛名罷了。
彼時他剛到九重天不久,炁淵剛剛落成,青華大帝事務繁忙,也不太會帶小孩兒,估計眼見玉帝又給他封了官職,也就撒開了手,對他的關注也漸漸少了。可青華大帝並不知道,那些神仙雖然不敢明著欺負他,卻也沒什麽人把他放在眼裏,甚至背過他時,會悄悄議論他妖神後裔的身份,會奇怪青華大帝當初為何力排眾議保下他的性命,會笑話他那一頭普天之下除了魔族誰都不會有的紅發……在他們眼裏,妖就是妖,是比魔更低賤的物種,不然為什麽會那麽容易被怨氣感染,淪為怨妖。青華大帝為他求情,是心懷憐憫,而他竟然也有臉真的跟來了九重天,也真不愧是妖族,不知廉恥,不知進退。
也有一些心善的仙者,覺得那些都是上一輩的事兒,稚子無辜,犯不著和他一個對仙界與妖界前史一無所知的小孩斤斤計較。用他們的原話說:“若這般刻薄一條小燭龍,反倒墮了仙界對外宣揚眾生平等的聲名。”還有仙娥覺得他生了一張好看至極的臉,年紀又小,又沒有了父母族人相伴,委實有幾分可憐。每每半路上遇到,都愛與他多說幾句話,塞給他一些吃食或小玩意兒。
但這些替他說話、對他友善的人,相比那些更大更響亮的反對聲議論聲,終究隻是杯水車薪。
燭龍漸漸明白,自己妖神後裔的身份在這九重天上,眾仙之間,從來不值得驕傲。他也不再是從前妖族眼中的天之驕子、妖族王者。隨著他逐漸長大,他漸漸明白,從青華大帝把他從死人堆裏救出的那一刻,看似是救了他的命,其實將他從自出生起就高高在上的人生推向了另一個不斷墜落的極端。早早嚐過雲端之上眾星捧月的滋味兒,又怎會甘心往後的一生都躺在爛泥裏。
他看透了那些滿口仁義和平的神仙,其實都是些虛偽之輩。高高在上的玉帝,最在意的其實是自個兒的至高權利和眾仙的吹捧追隨。就連在三界之中聲名頗高的青華大帝,與其他那些神仙並無不同,一樣的高高在上,一樣的冷酷無情。
建造炁淵,嘴上說著是為那些怨妖好,為了三界太平。實質上無異於放棄了那些怨妖的命,將他們徹底鎖死在一方,永不再見天日。妖族本就式微,長此以往,更無活路。他實在不甘心,憑什麽妖就越來越差,而仙卻注定越來越好,甚至就連最弱的“人”都過得不錯。他也是妖,還是妖神後裔,卻授命和清瀲神女一同看守炁淵。那段日子,望著那些被關在炁淵的大妖,他常常覺得,自己若不做再點什麽,簡直愧為妖神,愧對那些死去的族人。
燭龍與淩曦可說是各懷鬼胎,一拍即合。
淩曦對清瀲嫉恨入骨,眼看清瀲陸續送那些被淨化的怨妖離開炁淵,甚至受到玉帝的嘉賞,就連青華大帝都難得當著眾仙的麵,誇讚清瀲行事沉穩,是炁淵的功臣。而他討厭的不僅僅是清瀲神女,他討厭仙界所有的人,不論與他一同看守的人是誰,在那個位置上的人,都令他厭惡至極。尤其清瀲還是青華大帝的唯一弟子,對青華唯命是從,就更令他憎惡至極。
炁淵被毀前的那段日子,他終於擺脫了糾纏多年的噩夢,每一天都休息得很好。隻要一想到他依照淩曦所說,在清瀲院中梨樹下布下的反向陣法,隻要想到他的計劃終有一日會為天下所知,那些怨妖逃出生天,都會知曉是他籌謀多年所成,他就盼著那日可以再快一點到來。
一開始看到那條黑蛟朝他不顧一切地撕咬時,他甚至整個人都愣住了。
再後來,眼看著周遭所有的妖漸漸失去理智,互相殘殺;看到青華大帝苦心建立三千年的炁淵被鮮血和硝煙覆蓋;看到清瀲被押解著跪在眾仙麵前,而他依照與淩曦事前的約定,將所有事都栽贓到清瀲身上時;那時其實他已經明白,一切都錯了。
害死那些怨妖的罪魁禍首是他,炁淵崩塌,生靈塗炭的幕後真凶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誤以為青華大帝冷酷虛偽的那個蠢貨,從頭至尾都是他。
妖族自老燭龍和族人死後,沒有誰還在意他的死活,在那些妖族眼裏,他若繼續留在妖族,隻是個人人恨不得爭而除之的累贅;天界那些神仙,對他好的,對他不好的,甚至包括玉帝在內,都將他看作妖族送來的質子。
是質子,也是棄子。
三界盡知,人人都明了的一個笑話。
可若不是青華大帝將他帶到九重天,之後又將他安置在章尾山,他恐怕連性命都難以保全。
到頭來,原來他最憎惡的青華大帝,對他才是仁至義盡,公正至極。
可那時的他,心裏雖然偶爾閃過愈加清晰的念頭,卻不敢再往深想。
當著眾仙的麵與淩曦一唱一和將清瀲推向萬劫不複之地時,他心裏甚至控製不住地升起一種隱秘的快意,心裏有個聲音說:“看吧,錯的並不是你一個人。”不論是淩曦,還是其他那些比他官位更高、更厲害的神仙,甚至那個高高在上永不會錯的玉皇大帝,他們每一個人都是冤殺清瀲、毀滅炁淵的罪魁禍首。
誰都不清白,誰也不無辜。
誰也沒比他幹淨多少。
什麽神仙大帝,什麽正義之師,不過是一些食古不化、故步自封的蠢物!
看,隻要他願意用些手段,也能反過來算計這些神仙之中的自己人,而他們甚至覺察不到絲毫不對。
那段癲狂倒錯的日子,事後回憶起來,連他自己都覺得糟糕至極。
初登九重天時,他最恨那些神仙的冷酷虛偽。
可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變成了和他們一樣的人。
甚至比他們更不擇手段,更無恥不堪。
四千年歲月,回首再看,一切都好像一場顛倒錯亂的夢。
從前那些執著不甘,那些幾乎刻入骨髓難以磨滅的愛恨糾葛,不過都是虛幻。
他知道淩曦奪舍了令月公主,步步為營以七星鎖妖陣鎮壓自己,打的是逼自己怨氣入骨徹底墮魔的主意。他其實知道,淩曦那麽急切,那麽不擇手段,無非是想滅口罷了。他也知道,青華大帝既然能布下三清嚴霜陣滌清怨氣,那麽不論今日自己是死還是活,他都能找出當年的真相。
但他甘願去進入淩曦布下的陷阱,他不在意衝破鎖妖陣之後自己會死,麵對著青華大帝,他也懶得去想他會如何看待如今的自己,心甘情願在意識消弭之前,對他和盤托出當年種種。
突然之間,他仿佛有些理解了當日在天庭,麵對著眾口一詞的指責和冷漠,清瀲神女一語不發甘願赴死的淡然。
那時她應該就已經看透了吧。
縹緲九重天,滾滾紅塵事,有多少人沉溺其中難以自拔,但其實也沒什麽意思。
實在是沒意思透了。
多少神仙妖魔,從前也是驚天撼地的人物,將死之時,也不見得強過他幾分。
“我這一生,負盡天下人,唯獨未曾有半分對不住蘭昱塵。”說這句話時,他似乎倦極了,若不是曲蘇耳力極好,幾乎聽不清他的這句喃喃低語。
“我想……回家去。”燭龍將身子蜷成一團,頭趴在蛇尾上,緩緩闔上了眼。
章尾山還是那個章尾山,經年覆雪,靜謐如初,卻再不是他夢裏的故鄉,他早就沒有家了。
武庫大火,皇城暴雪,才剛登基的皇帝陛下昏睡不醒,若不是還有太後率領禁軍整肅內苑,整個皇宮險些再度陷入之前的混亂。
聽宮人們議論,容璟自皇宮西隅被抬回來時,語無倫次,神情癲狂,一直在說什麽“不可能”、“這不是真的”、“都在騙我”一類的渾話。更令許多人議論紛紛的是,自幾日前宋少監離奇被刺身亡,盛小將軍的殘屍也在武庫附近被找到了。說那殘屍是盛燚,一則是因為那屍體上的衣物雖然髒汙不堪,但依稀可以辨認的出與盛燚入宮那日的穿著一致;二則就是皇帝陛下的異常。
換句話說,若死在武庫附近的那個人並非盛燚,想來皇帝陛下不至癲狂至此。
世人皆知,陛下最好的兩個朋友,宋潛和盛燚,一個溫潤似水,一個狂肆不羈,在他登基前後短短幾日,全都死了。也有人說,這就是登基為帝的代價,大周朝的每一任盛世明君,都注定要成為孤家寡人。
整個太醫院在外間會診,隻得出了一個結論,當今天子性命並無大礙,隻需好好睡上一覺,第二天醒來就沒什麽問題了。
青玄帶著曲蘇避開宮人,進入到皇帝寢宮。曲蘇對燭龍說不上喜歡,但她更看不上容璟,因此並不怎麽願意跟著青玄去皇帝寢宮。從前她愛看容璟和盛燚這兩個人的熱鬧,是因為懷揣著一顆八卦之心,如今三個當事人死了兩個,還剩一個容璟,委實沒什麽看頭。
尤其聽青玄所講,害得燭龍墮魔、怨氣彌漫整個皇城的罪魁禍首之一正是容璟本人。雖說聽了燭龍那番論調,曲蘇也看出來,這位自始至終也不是個善茬兒,能找上淩曦,捅出“毀壞炁淵,禍亂三界”這麽大的簍子,還把這事兒栽贓給了阿穠口中青玄心心念念的那位清瀲仙子,這能是什麽好東西。但話又說回來,燭龍再該死,也正應了他自己臨死前那句話,他這一生,負盡天下人,未曾有半分對不住蘭昱塵。這樣想來,倒覺得容璟比他更為絕情。
燭龍長眠,青玄卻不能放任其龐大本體繼續留在皇宮內苑,隻得將他暫且縮小,收入袖中,準備待此間事了,將他送回章尾山去。
章尾山不僅是炁淵所在,也是燭龍一族的故鄉。昔年章尾山被毀,燭龍已經不可能回去了,如今炁淵得以重建,把他送回去,勉強也算是半個故鄉。
見青玄神色微凝,曲蘇也不由將目光投向仰躺在床榻之上的容璟。
隻見他雙目緊閉,臉色蒼白,尤為令人感到奇異的是,他的眉心竟然隱隱顯出某種奇詭的青黑之氣。那並非燭龍眉心清晰可見的烙痕,非要說的話,更像是一種“氣”。曲蘇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非實體的東西,不由輕輕“咦”了一聲。
青玄卻將目光投向她:“怎麽?”
曲蘇正欲說,卻發現一轉眼間,那股似有若無的“氣”又不見影蹤,外間天色已晚,寢宮內燈火昏黃,曲蘇突然意識到,自己剛剛眼花了也不一定。她遲疑道:“沒什麽,他看起來不太對勁……”
青玄若有所思:“他這一世貴為天子,一舉一動,關乎國運。”
燭龍一事對他的影響,比青玄事先預料的還要深刻,當麵一觀,幾乎深入神魂,若任由他這般耽溺下去……青玄不再遲疑,一把拉起曲蘇,進了容璟的夢。
令青玄和曲蘇都沒有想到的是,一開始容璟的夢中,是沒有任何景象的。
到處都是白茫茫一片,也不知走了多久,突然從白茫茫毫無一物的天地之間,生出一朵鮮紅的小紅花來。
那是一朵紅梅。
就像曲蘇和青玄在雍城時見過的那些一樣。
緊接著,是宋千意蒼白得沒有任何血色的臉,他倒在地上,心口插著一柄劍,朝容璟伸出手來。
他張著嘴唇,半晌才對他說出一句話,他說:“阿璟,別怪盛燚。”
畫麵一轉,卻是容璟自己雙眸猩紅,一手摁在七星鎖妖陣的圓石上,不遠處被鎖死在原地的燭龍仰天長笑,滿臉水漬,令人辨不出那些是汗水還是眼淚:“好啊,燭龍與蘭昱塵,死生不複相見!”
隨著燭龍這聲哭嚎,整個夢境突如天崩地裂一般,劇烈地抖動起來。
天翻地覆,景象倒轉,畫麵隨之一轉。
“蘭昱塵!”一頭紅發的俊美少年嘴裏叼著一根草,跟在身穿白衣的男子身後喊,“喂,喊你呢!聾了啊?”
麵前那道白色身影不緊不慢,卻越走越遠。但曲蘇和青玄都知道,夢裏那道白色身影其實並未真走遠,否則他不可能聽到身後的人都說了什麽。
“我剛剛那拳也沒使多大勁兒,至於這麽小氣不理人吧。”
唯一破壞了白衣男子容貌的,是他左眼下那一圈黑青,連曲蘇看了都忍不住“撲哧”笑了一聲。
幾乎同時追上來的燭龍也嗤笑了一聲:“哈哈哈,蘭昱塵你也有今天。讓你非要跟小爺作對,現在知道了吧,就算你再修煉上一千年,也打不過我。我可是妖神之後,什麽是妖神,你懂不懂?”
蘭昱塵穿著一身素白,按說仙界的穿著都該是清逸飄灑的,他卻將這身衣裳穿出幾分修道者的刻板端方,領口更是幾乎一路包裹到了脖頸最上方。若不是有一副好容貌托著,那樣子看起來還真有幾分傻。
蘭昱塵轉回身,微微垂眸看著燭龍:“凡事不是誰拳頭大,誰就有道理。若是如此,還要規矩做什麽?”
燭龍隻是微微一愣,旋即笑得更為燦爛:“你說的似乎很有道理。”他頓了頓,又一字一頓地道,“但又好像完全狗屁不通!”
蘭昱塵掉頭就走。
這回不論身後燭龍怎麽喊,他都再未回頭。
畫麵又是一轉。
這一回,是燭龍站在稍遠的地方,正在悶頭禍害一株長得尚好的紅色茶花。
曲蘇叫不上那種茶花的品種,隻是覺得這仙界的東西,果然與人間不同,就連茶花都開得又大又新鮮,嬌豔欲滴,一看就知不是凡品。
不遠處,背對著燭龍的方向,蘭昱塵與幾個身穿相似白袍的男子一同走來,看那樣子,幾人應當是差不多的品階的神仙。
蘭昱塵手裏捧著一盤不知名字的仙果,個個都有李子大小,卻是曲蘇從未見過的霜白色。
身旁一個人道:“那小燭龍不知天高地厚,一徑挑釁,要我說,還是蘭仙官的脾性太好了。”
另一個道:“你若不想自己動手,倒也有別的法子。”
蘭昱塵和另外一人,聞言一同看向了他。
就見那人得意揚揚道:“蘭仙官不是在青華大帝手下做事?那燭龍就是尊上帶回來的,你隻需把近來他惹那些事如實說了,看青華大帝不好好罰他!”
先前那個頓時大笑:“還是智坤的主意多!”
那智坤道:“這叫什麽主意,這是再正當不過的行事之法。若那燭龍並無錯處,我等就是求告到玉帝麵前,也不能怎樣。”
蘭昱塵的目光專注落在自己的手上,他嗓音溫溫的,說話並不急切,也不尖銳,卻有一種旁人無法忽視的從容不迫:“此法不妥。”
其他兩人幾乎齊聲問:“何處不妥?”
蘭昱塵道:“燭龍脾氣是有些急躁,但本性不壞。雖是妖族,但行事並無妖族的偏狹極端。要我說,兩位與我既然比他早入修仙之道,許多事上,更該寬容大度些。”
另一個也笑著道:“說得也是。咱們都是活了多久的人了,何必跟他一條小龍兒計較,反而墮了仙家氣度。”
蘭昱塵這時又說起了別的事,三人一路同行,漸漸便走遠了。
花叢中那紅發少年一直默默蹲著,突然發出一聲輕笑,手上一個巧勁兒,便將那朵開得最紅最豔的茶花摘在手中。
他哼著不知名的小曲兒,將那茶花往衣襟一別,攏著袖筒,不慌不忙地往與蘭昱塵三人相反的方向走遠了。
他穿著一身淡紫色的衣衫,本該是仙氣飄飄的模樣,卻被那朵大紅的茶花破壞了整體的仙感,可卻沒人敢說他這樣是不美的。恰恰相反,他那般儀態,反而顯出某種仙界罕見的驕狂。茶花雖紅,卻遠不及他紅發似火;花容再豔,也比不上他姿容萬分之一。就連那吊兒郎當的模樣,放眼整個九重天,也著實找不出第二個敢像他這般放肆的。
曲蘇見狀,不由輕輕“嘖”了一聲,這家夥原來在天上就是這副德行。到了凡間曆劫,也一天到晚都是那副“天老大我老二”的欠揍模樣。
曲蘇正想開口,突然意識到一件事,目光不由緩緩向下。剛剛青玄說都沒說一聲,就帶她一同入夢,她也因為新奇,一時忘了計較,這家夥竟然問都不問地牽了她的手,還一直牽到了現在。
曲蘇第一反應便是鬆開手,卻不想青玄的手頓時拉得更緊了。她抬眸,剛想開口說他:就算大家認識挺久了,這牽手吧,也是件大事,總不能這麽不明不白地就牽上了。誰知這家夥動作比她更快,直接伸出食指,抵在了她的唇上。
另一隻手,還牢牢拉住她的手。
青玄這樣做自然是有緣故的。容璟這一世雖然是凡人,但蘭昱塵不是,很明顯,與他此前猜測的一樣,容璟在夢中已經想起了在仙界時的事。而擅自進入一個仙者的夢,是一件很危險的事,他若是獨自一人入夢還好說,但帶上曲蘇就不一樣了。兩人必須自始至終保持身體相接觸,否則蘭昱塵很容易覺察到夢境中有他人的痕跡,從而顛倒整個夢境。
在夢境之中,夢主的意誌是最強大的,最好不要輕易試探,這也是青玄禁止曲蘇開口說話的原因。
青玄與曲蘇之間的動作隻是瞬息,眼前畫麵翻轉,蘭昱塵和燭龍再一次出現時,卻是一前一後站著,眾仙站在與他們對立的另一端,麵色沉沉,顯然是因為什麽事正要對這兩人發難。
燭龍咬著唇,背在身後的手緩緩握成了拳。
他正要開口說什麽,站在他麵前的蘭昱塵卻先一步動了。
他向前一步,雙膝跪地:“是小仙失職,灑掃時失手打翻了八寶琉璃盞。此事全是小仙一人之過,望諸位仙尊明察。小仙願承擔一切懲罰。”
“你啊。”蘭昱塵搖了搖頭,似是笑得無奈,他甚至還喊了燭龍的名字,“阿燚。”非常熟稔、親昵、溫柔的一聲。
與這一世他在人間時,稱呼宋千意時幾乎一模一樣。
曲蘇不由微微睜大了眼。
最後一幅畫卷,卻不再有蘭昱塵,而隻有燭龍一人。
那是他跟在淩曦身後,兩個人一同去找清殊真人,拿出本命髓晶石的一幕。
那是一切悲劇的開始。
夢境就在這時再一次徹底歸於白茫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