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這是先一步帶曲蘇回客棧休息了。青華大帝雖則生性冷淡,但行事一向細致穩妥,這不,盡管走得匆忙,仍不忘在桌上放一錠銀子,讓阿穠代為結賬。

這可是青華大帝剛從懷裏取出的銀兩,放在從前,阿穠肯定又要把它當作收藏品,珍而重之地小心藏好,等回到族裏,就仔仔細細供起來。可是這個晚上,阿穠拿起銀子捧在掌心,卻發現自己一點兒都開心不起來。

她學著曲蘇從前的模樣,從走廊喊來小二,讓他們將幾盤沒怎麽碰過的小食果盤包好,又去一樓掌櫃的那裏結了賬。掌櫃知道她就住在隔壁客棧,還很好心地借給她一把傘,讓她先拿去用,改日天晴了再來還。

天色昏黑,大雪紛飛,阿穠一手撐傘,另一手拎著替曲蘇打包的那些食物,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客棧方向走。平日裏隻需半盞茶就能走到的路,隻有她一個人走時,總覺得格外漫長。

腰間的傳音海螺傳來兩聲嗡鳴。

阿穠停住腳步。

這幾日每天和曲蘇好吃好睡,嬉笑打鬧,她幾乎已經把淩曦仙子的吩咐徹底忘到腦後了。

好在淩曦仙子似乎也不得空閑,並無上次那般與她麵對麵長談的打算,叩了兩聲海螺便道:“尊上此時身在何處?”

阿穠施展了個小法術,將傳音海螺移至耳邊,沉默片刻道:“在客棧休息。”她嗓音忽而甜軟,“仙子可是有事要與尊上商量?”

那頭淩曦仙子淡淡笑了一聲:“阿穠,別耍小聰明。”她聽出她有套話的打算,撂下這一句半警告的話,很快便轉移了話題,“那個凡人女子,你還沒有找到機會下手嗎?”

也不知是淩曦每每提起曲蘇時,那語氣總是輕慢中透著不屑,還是近來她幾次三番都用了“下手”一詞,阿穠心中突然湧起一股濃濃的不舒服,她攥緊了手裏的食盒,嗓音清越,吐字清晰:“近來就我觀察,曲蘇有些地方,並不似仙子說的那般。”說完這句,她突然又有點懊悔,飛快道,“她並不是那種恬不知恥勾引尊上的壞人。”

淩曦仙子在那頭笑了:“阿穠,或許這些日子朝夕相對,曲蘇確實對你不壞,但你說出這樣的話,可還記得炁淵之中對你百般照拂的清瀲神女?”

阿穠忽地沉默,就聽淩曦仙子又道:“就算曲蘇真不是那種勾引媚上之人,但她身為一個凡人不知深淺,故意與青華大帝走得很近,總是不爭的事實。自來仙凡有別,他是上古神祇,享萬年清名,若他被一個凡人擾亂神智,做出不理智的事,你可知這會給六界帶來多大的災禍?”

阿穠不再說話。

淩曦仙子道:“這兩日京城會有異動,阿穠不妨多留些心,說不準屆時不用你做什麽,我們也能達成目的。如此也不辜負玉帝對你我的信任,更不負昔年清瀲神女對阿穠你的救命之恩。”

傳音海螺突然寂靜,顯然那頭的淩曦仙子已經關閉了海螺,去忙自己的事了。

淩曦的意思是讓她伺機而動。

她仍然想要曲蘇的命。

阿穠腳步沉重,耳邊不停響起淩曦剛剛說過的那些話,忍不住輕聲辯駁了句:“清瀲姐姐若還在世,就算親眼看到尊上心悅別的女子,也不會……”

從前在炁淵時,清瀲姐姐曾經對她說過:“阿穠,殺人並不是解決問題的唯一方法,反而可能製造更多禍端。遇到事情別衝動,好好想一想。”

清瀲神女從不是濫殺之人。

但淩曦的話也並非全無道理,尤其這其中還有玉帝的授意。

但腦海裏突然響起了另一道清亮含笑的女聲:“阿穠,做一隻好妖。”

阿穠嘀咕了聲:“凡人真的很煩!”

她加快了腳步,邊走邊想,她當然知道要做一隻好妖。她本來就是一隻心善的好妖,不然青華大帝也不會這些日子都任由她跟著,哪怕來了雒城,也從未提過讓她去找從前說過的怨妖朋友。

這說明在青華大帝心中,明知她當初是撒了謊,但也知道那是一個善意的謊言,她其實是一隻相當乖巧可靠的小人魚。

相當乖巧可靠的小人魚進了客棧,飛快攀上樓梯,轉眼便到了曲蘇的房門前。她敲了兩下門板,正要推門而入,冷不防門突然開了。

青玄不知何時換了一襲雪色衣袍,墨發微散,見是她來,也不驚訝,從她手裏接過食盒,道了聲“辛苦了”,便當著她的麵,又將門帶上了。

阿穠:“……”她準備了一肚子的話想與曲蘇秉燭夜談,可青華大帝壓根兒不給她近身的機會。

這注定是一個孤單又難眠的夜!

雒城是三朝古都,雒城皇宮曲徑回廊,雍容豪奢,且有許多不為外人知的暗道密室。

但不論是幾日後就要登基的容璟,還是苦心孤詣多年的皇後娘娘,或是此刻正被那個七星鎖妖陣困得一步都動彈不得的盛燚,他們對這座皇宮的了解,都遠不及此刻正沿著密道蓮步輕移款款走向武庫最深處的令月公主。

想到這兒,令月公主忍不住笑出了聲。

盛燚怕是做了鬼也不會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會被兩個凡人弄到這般狼狽的境地。

小公主身子羸弱,不過走了這小一段路,已然汗濕全身,額頭鬢角的碎發也都沾上一層細汗。身姿嬌弱的少女在最後那道門外站了好一會兒,才勉強平複了吐息,她聞到自己周身散發出的輕微汗味兒,纖細的手指尖攥緊身上鑲珠綴玉的層層宮衣,嫌厭地皺了皺眉。凡人就是肮髒,稍有動作,就要出一身臭汗,若不是這個身份剛好能派上用場,她真恨不得當即從裏到外扒了這身皮子才清爽。不過好在用不了一時片刻,一切都會有個完美的了結。

推開沉重的黃銅大門,鎖妖陣內,姿容俊美的少年盤膝而坐,淺黃色的長袍破碎不堪,遍布髒汙,墨色長發沒有了抹額束縛,紛紛垂落在他的肩膀、膝頭,在七星鎖妖陣冰冷的藍光之下,竟然隱隱透出妖異的紅光。

小公主緊緊繃著的麵皮在看清少年的發色時,微微抽搐了下,很快又恢複了少女獨有的天真與高傲:“你就是哥哥鎖起來的那隻妖?”

盛燚半闔著眸子,盤膝而坐,聽到這話,墨而卷翹的眼睫輕輕掀動,卻並未抬起眼去看來人:“從前聽聞公主殿下活不過十六歲,長居扶風鬆鶴觀,故而從未往心裏去。如今看來,是我有眼無珠,疏忽了。”

小公主冷冷一笑:“好大的口氣。哥哥是真命天子,自然有滿天神佛庇佑,豈是區區一隻妖物就能輕易迷惑的。”

盛燚道:“聽說殿下回宮後,每日睡眠都不足兩個時辰。”盛燚語意溫柔,仿佛句句都是關懷,實則字字都在嘲弄令月公主不是久活之人,“畢竟才剛過生辰不久,殿下還是多愛惜些自己吧。”

令月公主卻並未露出預料之中的驚怒:“盛燚,你已經落到了這步田地,不該先好好想一想自己如今的處境嗎?”

這是令月公主踏進門後,第一次親口稱呼盛燚的名字,她咬字有一種奇特的韻律,令燭龍隱隱覺得熟悉。他麵上毫無流露,“哦”了一聲:“那麽依照殿下的意思,我該怎麽想?”

“今日午後,哥哥已經下旨昭告天下:罪人盛燚,率叛軍突襲皇宮,殺了兩位親王、敏貴妃、六皇子。宋少監為保護太子,不幸身亡。太子天命所歸,與禁軍統領一起剿滅叛軍,誅殺罪人。”令月公主不慌不忙地說著,那張寡淡蒼白的臉,如同一張戴了太久而顯得僵死的麵具,不論說什麽話,都是近乎相同的神情,“盛燚,為了殺宋千意,你害得盛家上下三百餘口要陪你一起死。”

“啊,是我忘記了,你本就不是人,怎會懂得人間親情的羈絆呢?”

盛燚就在這時陡然抬起了頭:“我確實不是人,你又是個什麽東西,有膽子來這裏挑釁我?”

七星鎖妖陣將他牢牢釘死在原地,盤膝而坐看似姿態優雅,其實是被大陣所困之人所能找到的痛苦最少、也最不狼狽的姿態。但盛燚突然發難,瞬間抬眸朝令月公主望來時,雙眸瞬間爆發出火一般的亮光,一抹人首蛇身的殘影自他身後一閃而過,巨大的蛇尾閃耀著火焰般鮮紅的鱗甲,以橫掃千軍之勢,朝小公主甩尾而來,眼看就要將她掀翻在地。

然而就在蛇尾距離令月公主僅有半寸距離時,盛燚的臉上突然閃過幾縷裂痕,如同一塊被焚燒殆盡的炭,這副凡人的肉身無法承受體內過於磅礴的力量。紅光忽明忽滅,盛燚雙手抱頭,自喉嚨裏發出一聲尖嘯,巨大的蛇尾幻影如同一條被人勒住的麻繩,隻在令月公主麵前晃了一下,又倏然消失在盛燚的身後。

小公主一動不動,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上緩緩浮現一抹僵硬而詭秘的笑:“這可是七星鎖妖陣,就算你是妖神後裔,也要永生永世被困在這陣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七星鎖妖陣在仙界早已失傳多年,隻因這陣殘忍惡毒至極,名為“鎖妖”,實則是一種虐妖、殺妖的惡毒法門。妖被放入此陣後,七星定魂釘在同一時間打入魂魄之中,許多妖不得不運轉全部妖力,隻為削減這種神魂俱裂的痛苦。妖力弱小的,許多都在這個過程中妖丹破裂,爆體而亡;妖力越是強大,在這陣中所受的痛苦越多,之後就算被放出陣外,也往往妖力枯竭,再無繼續修煉的可能。

萬年以前,七星鎖妖陣大行其道的千百年裏,許多強大的妖自陣中逃脫,最後都選擇自殺了斷。

但盛燚畢竟不是普通的妖,他是妖神後裔,世間最後一尾燭龍,妖力深厚,常人難以想象。在這七星鎖妖陣裏,就算被困上千年,也不會妖力枯竭,因而確實如令月所說,隻要他被鎖入此陣,之後的每一天,都會是一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慘痛折磨。

盛燚克製著這具凡人軀體逐漸帶來的疼痛,緩緩放下雙手,朝令月公主看去,雙眸之中,灼燒的紅光與冰凍的藍光交替閃現,最終連同眼白一同變成黑夜般的幽深墨色,他的聲音忽然變了,像是來自更為空闊遼遠的空間:“為了見我一麵,淩曦仙子竟然紆尊降貴,奪舍了這病秧子,又哄騙容璟擺下如此陣仗,實在令我惶恐。”

這世上懂得繪製七星鎖妖陣的人本就不多,更少有人能僅憑他剛剛展露的殘影就一語道破他妖神後裔的身份。

尤其她喊他名字最後一個“燚”字時,那種獨特的咬字韻律,實在太令他感到熟悉了。

令月公主麵色平靜地望著他半晌,薄而小的嘴唇,緩緩咧開一抹笑:“燭龍。”

盛燚雙眸盡被深不見底的墨色覆蓋,那是一種絕不屬於活物該有的幽深邪惡,那是傳說中可令日月無光天地變色的一雙魔眼:“九重天待得不舒服嗎?還是哪怕清瀲已死,整整五百年間,淩曦仙子仍然沒能得到尊上的心?”

令月公主的麵皮幾度**,毫無血色的唇甚至溢出鮮血,隨後口齒有些模糊地道:“你還是和當年一樣,自大,狂傲,令人惡心。”

盛燚看到她順著嘴角不停淌下的鮮血,唇角揚起悠揚的笑弧:“這副身子骨柔弱得很,淩曦仙子用時,還請多憐惜些。”

令月公主如同一隻被隱形的線牽動的木偶,肢體僵硬地挪步上前,望著盛燚道:“我若真死在這裏,等容璟來了,你說他會怎麽想?”

盛燚麵色不改:“一旦脫離這肉身,你的行蹤很快就暴露,屆時哪怕你是赤帝的女兒,玉帝也會親自問責。”淩曦很清楚這一點,也最忌憚這一點,否則以她的心思,若能多一個法子快點至他於死地,根本不會等到現在。

小公主身體虛弱,頭發也稀薄,勉強固定在發間的紅玉鑲金步搖,隨著她轉身的動作搖搖欲墜,她盯住盛燚的每一個細微表情,似乎對這個突然想到的法子心動極了:“他親眼看到你殺宋千意時,就已經發了狂,若是讓他看到唯一的胞妹再死在此處,你說,他會怎麽做?”

盛燚仿佛全然沒聽到她說的話,唇際的笑更燦爛了:“那天我看到了,青華大帝就在這城中,身邊還跟著一個凡人女子。說來也奇了,哪怕從前在炁淵時,麵對清瀲神女這數萬年來唯一的愛徒,我也沒見尊上對她那樣笑過。”說到這兒,他頓了頓,仿佛自己也有幾分驚訝,“尤其尊上還為她撐傘,那傘歪得沒邊兒了,幾乎全遮到了那女子身上。”

盛燚“啊”了一聲,似乎終於注意到了令月公主此刻的麵色,盡管這般被淩曦操控著神魂,她已鮮少能做出鮮活的表情:“該不會,你早就知道了吧?”盛燚低笑出了聲,少年清越的嗓音格外好聽,“五百年了,淩曦,你還是那麽膽小,從來隻敢背地裏捅刀子。從前麵對清瀲是這樣,如今對著一個凡人,仍是這樣。這麽多年過去,你還真是半點長進也沒有。”

令月公主蒼白的臉上緩緩顯出幾縷黝黑細小的裂紋,如同一隻摔在地上的瓷娃娃,那裂紋隨著她說話和表情,正在不斷擴大,那是體內魂魄力量太強且不加控製的結果。

盛燚的目光在令月公主的麵龐緩緩遊走:“你這般癡戀青華大帝,可你有沒有想過,你在天界四千年,以他那樣的性子,他若是有心,早就看到你了。”說到這兒,他不禁覺得有趣兒極了,“對他來說,不論是從前的清瀲,還是如今的你,都不過是個看著臉熟的路人罷了,甚至還不如他對我的印象更深一點兒。”

令月公主近乎空洞的雙眼凝在盛燚的臉上:“你在得意什麽?五百年前,你為了蘭昱塵能安然渡過第十世的劫難費盡心血,竟然連本命髓晶石都拿出來給了清殊真人,隻換來那麽一條似是而非的讖語。若不是你這般愚魯,不計後果為他犧牲,我也沒法在你是凡人之軀時,強行用這陣逼出你的真身。”

盛燚麵色陰沉:“你拿了我的髓晶石。”若沒有髓晶石,七星鎖妖陣根本不會對他這個凡人的軀殼生效。

“是呀,清殊真人心悅我,臨死前,那塊髓晶石可是他跪在我麵前,雙手奉上的。”雖然姿態僵硬,但從小公主微微揚著的下頜不難看出,連她自己都覺得,這件事完成得實在漂亮。

“可惜,你這般傾心相待,又換來了什麽呢?”淩曦望著盛燚的雙眼,流露出淡淡的同情,那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憐憫,“容璟在意的那個人,自始至終都是宋千意,不是你。宋千意活著,他便高興快活。他們兩人君仁臣忠,預備攜手共建太平河山,甚至連這皇位都不著急去爭;宋千意死了,他覺得一劍捅死你都不解氣,聽我說起這世界上還有七星鎖妖陣這樣完美的陣法之後,不用旁人動手,他親手放了自己整整三碗血,就為能讓你從今往後的每一天、每一刻,都身受剜心剔骨之痛,非死不得解脫!可惜呀,以你身為燭龍這通身神力,想死都沒那麽容易。蘭昱塵對你,還真是狠心至極。”

盛燚蒼白的臉上顯出紅焰,他緊緊咬著牙根,幾乎是用牙齒反複碾碎了才說出那句話:“是你挑撥離間,玩弄人心。”

少女咯咯笑出了聲,淩曦未與這具肉身好好磨合,因此這些日子,不論做什麽神情,令月公主那張幼小而單薄的臉,看起來都僵硬怪異極了,甚至因她笑得誇張,公主的臉頰、前額迸出更多碎裂的痕跡:“你與容璟相識十幾年,而我與他相處不過短短幾天,若我三言兩語就能挑撥了你們十幾年的感情,那麽盛燚,你覺得你和他之間,可還有什麽情誼和信任可言嗎?”

“容璟從未將你當作至交好友,何用我一個遠地歸來的妹妹挑撥,凡人的心本就肮髒卑劣,若說玩具……”淩曦緩緩走上前,伸出手,拍了拍少年蒼白卻俊美至極的臉,“還是你更好玩。”

“論心思歹毒,我確實比不上你。”盛燚死死盯住她的臉:“就因為嫉妒清瀲成了青華大帝的弟子,幾千年來你處心積慮非要置她於死地,甚至不惜害死炁淵數百怨妖的性命……”

“你又有多喜歡清瀲?”少女輕軟的嗓音漸漸變得尖銳,“我從未有把她當作朋友。你這個與她相處整整三千年的戰友,還不是在她最慘最可憐的時刻倒戈相向。隻能說是她自己太蠢,德不配位,自招災禍!”

盛燚冷笑一聲:“當年答應與你聯手,並非因我恨她,那時我一心想搗毀炁淵,不論擋道的是誰,都得死。”

“夠狠、夠狂,所以我當日才選中你當夥伴。”小公主尖嘯嘶啞的嗓音道,“當初炁淵一事,我玩得那麽舒心,說來也多虧有你。如今要眼睜睜看著你被一個凡人困在這裏,永生永世不得逃脫,還真有點舍不得了。”

盛燚容色冰冷,毫無遲滯道:“你擅自下凡,強占凡人軀殼,使用禁術強拘妖神魂魄,你身為仙人,從未做過一件有益天地之事,卻比任何妖魔都更卑劣!青華大帝就算再孤寂十萬年,也不可能心悅於你,就算我今日身死,炁淵的秘密也不會永沉地下,以尊上之智,終有一日能窺破你費心隱藏的秘密。”

令月公主瞬間出手,在他臉上甩了兩個巴掌,力道之大,甚至一隻手腕反折過來脫了臼。可她麵上絲毫沒有痛苦之色,毫不在意地換了一隻手,捏住盛燚的臉,強迫他抬起下巴,好好看著自己:“將死之人就別瞎操心了。”

她挑動眉毛,如同死人一般僵直的目光閃過一絲自得的光:“我乃赤帝之女,太陰元君首徒,玉皇大帝寵我這個外甥女更甚他自己的親生女兒,除了我父親,五帝四聖誰見了我不得和顏悅色,就算青華大帝從前眼裏看不到我,往後千年萬年,總有一天,他心裏會有我一席之地,我有的是耐心等。我不像你,說是什麽妖神後裔,卻沒有父母寵愛,沒有族人關照,更無仆從追隨。你算什麽妖神,九重天上從前能有你一席之地,全賴青華大帝對你心懷憐憫,你還真當自己是個神了?”她陡然鬆開了手,寬袍廣袖一拂,朱紅色的冰冷布料刮擦過盛燚蒼白的臉,“傳說中的章尾山之神早就死了,什麽天下最後一條燭龍,如今不過是我的手下敗將,鎖在這陣裏等死的一條臭蟲罷了!說了這麽多,其實早就想告訴你來著。”臨走前,淩曦微微轉身,七星陣冰冷的光在她臉龐灑下一片幽幽藍色,她的眸光落在少年微垂的臉,哪怕到了此刻也仍然倔強不肯彎折的脊梁,“你這般為蘭昱塵,哪怕親眼看著他這一世隻將另一個人視作莫逆之交,約莫還在感念從前在天上時他很維護你吧。你以為他平順度過這一世的劫,再回到天上,不論經曆多少,你與他都能回到從前?那次你故意打翻八寶琉璃盞,放走那隻大妖,你以為蘭昱塵替你扛下此事,主動向佑聖元君領受刑罰,是真心想維護你?大約是你從未得到過,所以對於旁人的一舉一動,都想得太多了。”朱紅色的宮裝層層疊疊,將少女寡淡的麵容襯托得如同一尊線條平緩的玉雕,但那平緩敘述語調裏難掩的愉悅,卻讓燭龍如墜冰窟,嚴寒徹骨:“你闖禍前不久,有一次我師父與旁人談及蘭昱塵,說如他這般凡人修煉成仙的,若想在修為上再有精進,難比登天。除非他如萬年前的那個人,犯下大錯,下凡曆劫,如能看破心劫,修為和仙階漲十個境界都不止。那天與師父聊起此事的那位仙友,剛好與蘭昱塵相交頗深。現在,你還覺得蘭昱塵從前對你至真至誠嗎?不論從前九重天上,還是如今凡間一世,燭龍,許多事都是你太當真了。人家不過演演戲,你就把整顆心都巴巴兒地奉上。我親眼看著,都有幾分心疼你了。”

朱紅宮裝的背影消失在黃銅門外。

一片寂靜,唯有以他靈魂滋養的七星骨釘閃耀著晶瑩剔透的藍光,燭龍靜靜坐在原地,他就那麽低垂著頭,一片漆黑的雙眸半闔著,眉心卻漸漸顯出一抹紫紅色的火燭之痕。

身在皇城根兒腳下,吃瓜自然是第一手的資源,對於曲蘇這樣的吃瓜大戶,盡管吃烤肉那日因為沒打傘著了涼,但身邊有阿穠和青玄這兩個家夥在,她輕易不會錯過任何消息。

前一晚貼了青玄給的驅寒符,第二天晌午醒來,曲蘇就感覺周身輕快,病已好了大半。

為了照顧曲蘇,三人這一天並未外出,而是從隔壁三味齋叫了熱鍋子。曲蘇雖然嗜辣,這時卻不敢貪嘴了,阿穠問她口味,她懶洋洋說了聲:“吃番茄湯吧。”便靠著軟墊坐下等飯菜上桌。

若說前一晚著了涼還放縱飲酒有什麽後遺症,那就是頭疼。

曲蘇自手邊端起一杯熱水喝了兩口,嘀咕道:“好像忘了點什麽事兒……”

一旁青玄原本自進屋起,就一直微微垂著眼,聽到這話,正在倒水的手微微停頓:“忘了什麽?”

曲蘇下意識揉了揉太陽穴,她往日極少醉酒,但這個動作卻有幾分熟悉,仿佛昨晚她不止一次這樣做過。腦中飛快閃過幾幅畫麵,曲蘇目光微閃,轉以手肘撐住桌沿,單手支頤,目光在青玄的麵孔流連,一邊緩緩道:“想不起來了。”

青玄微抿著唇,那神色說不上是怒還是惱,至少曲蘇是半點看不出來,但她心情依舊很好,一雙清淩淩的眸子不由向青玄的唇瞥去:“好像昨晚的甜點不錯。”

青玄側眸看向她:“甜點?”

“嗯……記不大清了。”曲蘇唇角輕翹,店家前一晚得了叮囑,特意將她的房間燒得很暖,曲蘇身上穿得並不厚重,仍然臉頰透出淡淡粉暈,看起來不僅毫無病容,甚至還有幾分近來麵對著青玄時少見的親近溫和。

青玄正欲說什麽,房門外有人敲了兩下,是阿穠帶著隔壁三味齋的夥計回來了。

炭火點上,鍋子架好,各樣肉食蔬菜連同三味齋特色的麻醬燒餅一同端了上來,擺了滿滿一桌。鴛鴦鍋一邊奶白,一邊鮮紅,這情形令人覺得熟悉,唯一不同,就是今日這兩樣都不是辣鍋。

青玄似乎也記起來了:“敞開吃,今日這頓本尊請客。”

曲蘇笑睨了他一眼:“還是省點花吧。你那銀票,前幾天不是才給了阿穠許多?”

阿穠搖了搖腦袋,她的目光全落在麵前的熱鍋子上,接話卻接的別提多順暢:“花不完的。你也不想想尊上是誰,若他能花得兩手空空,除非這天下間沒有銀票了。”

曲蘇頓時笑出了聲:“你這話說得好像他銀票全是偷來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阿穠聞言,麵露怒色看向曲蘇:“你又給我挖坑!”

青玄卻在這時道:“今晨出門,聽外麵那些人說起,盛燚性情癲狂,在宮中連傷數人,還殺了宋千意。”

阿穠在一旁補充道:“然後據說昨晚盛家連夜被抄家了。宋千意他爹連夜進宮說是想給收殮屍體,但人被容璟扣下了,說要以國禮下葬。”

曲蘇見阿穠說八卦時雙眼都一刻不停望著鍋子,便率先用公筷夾了一片涮好的鮮魚片到她碗裏,一邊歎了口氣道:“想不到我這一病,竟然錯過這麽多好戲。”她突然想起前一日青玄向她講起的那兩句讖語,“我怎麽覺著,盛燚殺了宋千意這事兒,好像正好應了容璟的命劫呢?”

青玄微微一笑:“命劫這種事,隻能順其自然,刻意消解,往往弄巧成拙,徒增災禍。”

曲蘇道:“看得出來,盛燚和宋千意一直不大對付,但也不至於鬧到出人命。”

阿穠一向怕燙,夾起魚片時,那香氣讓她口水直流,但也不敢立刻放進嘴裏,一邊鼓起兩腮連連吹氣,一邊接著道:“宮外傳出的說法是,宋千意是為了替容璟擋刀才死的,算是對大周盡忠,是有功之臣,所以容璟嘉賞了宋千意的爹,好像還給升了官。”

曲蘇問青玄:“那盛燚呢,被關起來了?”

青玄道:“眾說紛紜,我讓阿緞進宮查探去了。”

曲蘇一聽,頓時來了精神:“阿緞來了!”

青玄語氣淡淡的:“讓他來,是因為他可以幻化成體型嬌小的雀鳥,就算仙、魔在場,也難覺察。”若是身邊有更合適辦此事的人選,他也犯不著連著兩次都向紫微借人用。

曲蘇歎了一口氣:“可憐的阿緞,出差都吃不上一口熱乎飯。”

阿穠看向曲蘇的眼神透出幾分怒其不爭的鄙夷:“你怎麽總是關注與你不同種族的男子?”阿穠本意是為曲蘇好,在她心裏,曲蘇身為一個凡人,不論是愛上青華大帝,還是愛上一隻綬帶鳥,都不會有什麽好結果。尤其前者,那不僅是沒有好結果,簡直是可能引發天崩地裂的可怕後果。遠的不說,淩曦仙子那兒,她暫且替曲蘇糊弄過去,可這往後呢?等她回了羅刹江,淩曦仙子若是得知她與青華大帝已經發展到昨晚那般地步了,怕不是要當場活撕了曲蘇?

玉帝那兒也不好交代啊!

故而阿穠說這話時,咬著筷子尖心事重重,完全沒注意到青玄聽到這話,臉色當場就是一變。

曲蘇卻沒去專門留意青玄是什麽臉色,她一心一意都在逗阿穠:“這話是怎麽說的,我再關注阿緞,對他也沒有對你好啊。”

曲蘇一邊給自己夾菜,一邊例數道:“這一路上,我請你吃過多少好吃的,帶你逛過多少個鋪子,還給你買了那麽多好看的衣服,這些我可都沒對阿緞做過。”

阿緞那個小可憐兒,可能唯一一次,就是沾光吃了兩個羊肉餡餅,就這還被阿穠嫉妒上了。

青玄的臉色又是一變,不久前與紫微的對話曆曆在目,本以為曲蘇待他諸多溫柔,可聽曲蘇這麽一說,好像這一路上他與阿穠的待遇並沒有什麽區別。一時之間,青玄看向小鮫人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曲蘇可以做到完全忽略飯桌上另一個的反應,但阿穠做不到,或者說,妖的求生本能不允許她這樣。意識到青華大帝此刻心情不佳,阿穠瞬間垮下肩膀,悶頭吃飯,別說吭聲,她連大氣都不敢喘。

尊上這是嫌她話多,阻礙他和曲蘇之間的感情進展了。

盡管阿穠簡單的小腦袋瓜兒明顯少轉了好幾圈,但世間萬事殊途同歸,小鮫人最終領悟的道理,也算到點兒上了。

曲蘇的心思卻順著阿緞,又轉回了盛燚和容璟這一對上:“我怎麽覺著,若容璟一直沒有對外宣揚他如何處置盛燚……”

青玄道:“燭龍沒有死。”

燭龍若死,不論渡劫是否成功,這一世總歸是結束了,紫微那邊早就做好安排,隻要他回歸本位,九重天上自有人會替他將人扣住。

曲蘇吃了口番茄鍋涮出來的菌菇,雖說味道怎麽也比不上辣鍋刺激,嘴裏總算能嚐出點鮮味兒了。她搖了搖頭:“我是想說,就那天咱們在書房外看到的情形,容璟心裏還是很在意那個宋千意的。不管燭龍是因為什麽緣故把人殺了,這件事都不可能輕輕揭過。”

青玄道:“我讓阿緞去尋燭龍蹤跡,倒不為別的,而是……”

曲蘇道:“你覺得燭龍不對勁。”

她早就看出青玄在遲疑什麽。青玄那套邏輯,她清楚得很,燭龍若是死了,對他來說,算是喜事,總算能當麵問話了,那麽他這一趟在人間的旅程也就到頭了。燭龍若一直活著,這事才叫不好辦。但依照她對青玄的了解,他心裏再不喜,也不會介入其中,幹涉凡人的生死,因而能讓青玄出手,就說明燭龍這家夥身上還有別的秘密。

青玄倏然一笑,他平日裏極少露出這樣的笑容,隻是極淺淡的一抹笑,卻幾乎讓曲蘇這樣也算閱盡天下美色的人,都不禁看得一愣,不禁在心裏悄悄罵了句娘。

青玄笑倒不是為別的,而是曲蘇總會在不經意間與他心意相通。

青玄道:“最遲今晚,若連阿緞都找不到燭龍,我會親自出手。”

曲蘇點了點頭:“明白。今晚有行動,那晚飯得多吃點兒。”

青玄被她逗得又是一笑:“我一個人去就行了,你們可以在客棧等我。”

阿穠的關注點還在晚飯的內容上:“今晚吃什麽?”

曲蘇夾了麻醬燒餅到她碗裏:“你那麽愛吃魚,河豚撈麵吃不吃?”

阿穠連連點頭,然後又湊近曲蘇,在她耳邊小聲說:“待會吃完飯,我有話跟你說。”

曲蘇不知道這小人魚又在動什麽歪腦筋,但她這些日子早就習慣了和她鬥智鬥勇,點了點頭道:“行。”她朝青玄的方向眨了下眼,“就咱倆玩,不帶他。”

小公主受驚病重的消息不脛而走,皇後聚集太醫院上下會診,幾次傳來的消息都不大好。但容璟隻隔著屏風站了一會兒,便又離開了。

他不通醫理,但從幾個太醫臉上的神情不難看出,公主約莫是挺不過這一關了。短短幾日,這座皇城已經死了太多的人,令月病重垂危,隻是讓本就沉悶的皇宮更添離愁。

容璟突然想和人說說話。

鵝毛般的雪片簌簌抖落,幾乎讓人看不清前路,容璟遣散了跟在身邊的宮人,就這麽稀裏糊塗地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久,竟走到了這兩天他一直回避的那個地方。

武庫之中,燈火幽暗,在幾乎看不到盡頭的甬道裏,隻有他一人的呼吸清晰可聞。

他自懷裏摸出那把鑰匙,打開了最後一道黃銅門。

他親手將盛燚放在七星鎖妖陣那日,他還記得盛燚閉著眼沉沉睡去的樣子。那雙漂亮得不成樣子的眼睛,沒有了平日裏那般神采飛揚,也沒有了一貫的不羈跋扈。

許久以前,他的母後曾對他說過,盛燚雖驍勇善戰,但桀驁不羈,心思詭譎,背後又有整個盛家軍為其撐腰,遠比宋千意更難掌控。

幼時,他也不喜歡盛燚,甚至處處疏遠他,但後來隨著相處久了,他漸漸發現,盛燚看似脾氣火爆,性情叵測,卻唯獨在與他相關的事上,極有耐心,從不會撂手不管。他不敢做的,盛燚替他做了;不敢說的,盛燚替他說了。在這風波暗湧的朝堂之上,盛燚永遠擋在他身前。

如果說宋千意是他的知己,那麽盛燚更像是能夠為了他風裏來火裏去的利器神兵,他永遠是最可信的,最鋒利的,衝在最前方的。

但利器永遠也隻是利器,他猜不透盛燚在想什麽,盛燚也從不與他交心。

他一直不明白因何如此,卻在宋千意死的那天徹底醒悟,他與宋千意與這世間萬物於他盛燚而言,不過一場遊戲而已。

誰會與遊戲裏的人交心?

容璟不知自己懷著怎樣的心情推開麵前這扇門,可當他將門徹底打開時,被眼前的景象驚得停在原地,半晌動彈不得。

眼前的人是盛燚,可又全然不像他記憶中的少年。他一襲錦袍髒汙得看不出底色,比火焰更鮮紅的頭發肆意蜿蜒,如同數條彼此糾纏卻看不出頭尾的蛇;他的皮膚遍布著裂痕,像是被火器燙傷一般,紅腫之中透著焦黑;眉心正中不知是什麽緣故,竟然生出一抹紫黑色的燭火烙痕。而當他抬起頭朝他看來時,那雙被無盡的黑徹底包裹的雙眸令容璟驚愕出聲,可更可怕的還在後頭,隨著他這一聲扼在喉嚨裏的驚呼,盛燚的身後竟然顯出一條巨大的蛇尾之影。

盛燚的臉上看不出一絲波動,他用那雙黑色的眼睛看著身穿龍袍站在麵前的男子,緩聲道:“恭喜,終於除去心腹大患,達成所願的感覺如何?”

容璟的目光自盛燚身後的蛇尾收回,落在他遍布著奇怪裂痕的臉上:“你為什麽……”

盛燚麵上浮現淡淡的笑容:“是你用符咒製服了我,親手把我鎖在這裏,陣成所需的三碗人血是你主動奉上,難道那繪陣之人,未曾告訴過你這七星鎖妖陣的威力嗎?也沒有告訴你,我究竟是誰嗎?”

容璟嗓音幹澀,饒是他身為男子,麵對盛燚身上的傷痕和身後那巨大的蛇尾暗影,也有些不知所措。說是暗影,但其體型之大就令人不敢忽視。那蛇身上鐵甲般的焰紅鱗片和脊背處聳起的奇怪脊骨,卻比任何實物都更清晰可怖。

容璟突然開口:“你是上古傳說中的燭龍?”

容璟自幼博學多識,能認出他的真身並不奇怪,盛燚有幾分懶洋洋地微微偏頭,看了一眼自己身後:“上古燭龍也被你鎖在這兒動彈不得,容璟,你這應該也可以“名垂青史”了。”

“你既然是上古之妖,為何要來禍亂人間?”容璟被他到了這種地步仍然漫不經心的態度激怒了,他甚至忘記了凡人麵對妖物的恐懼,自大門朝裏飛快走去,邊走邊道,“你究竟將這一切當作什麽,將宋千意當作什麽?來人間體驗的遊戲,供你虐殺取樂的玩物?在你眼裏,究竟將我們看作什麽?”

“遊戲……”盛燚將這兩個字咀嚼在唇齒之間,緩緩重複了幾遍,隨即發出一聲歎息,“是啊,大概將一個遊戲玩得如此失敗的,也隻有我這種廢物了。”

“你是妖,你有百年千年可以浪費,所以你想走就走,想殺就殺,那活著的人呢?”容璟抬手摁住大陣旁邊石壁上的第一塊圓石,這是令月公主曾經教過他的,“活著的人就活該為你痛苦嗎?”

七星鎖妖陣的第一盞星燈忽而明亮,端坐在大陣之中的盛燚卻似乎渾然不覺,連臉上那種隨意又慵懶的神情都沒有分毫改變。

“痛苦,誰會因我痛苦?”他的聲音如同許多年前他們三個都年幼時,靜靜坐在不妄山上一處溫泉裏,聽到的鬆濤風鳴,好聽極了。但他此刻卻說著最無情的話語,“宋千意可能會,他總是很好騙,可惜他死了。對了,他滿心歡喜背著那張琴到了梅園時,還以為會見到的人是你,容璟,你都沒看到他轉過身卻看到來人是我時的樣子。”

容璟雙眸顫抖,眼中赤紅一片,他不明白為什麽盛燚還能這樣泰然自若,人間一世於他而言,當真如過眼煙雲。

那他若再也回不去,隻能留在這裏,他還能做出這樣的表情嗎?容璟抬手,旋轉後麵幾顆圓石。

盛燚驀然變了神色,大塊的血汙自他身後的蛇尾殘影中湧現,又逐一出現在他的肉身上,那雙宛如魔魅的幽黑雙眸,幾度隱隱顯出火光,最終又如同被風撲滅的燭火一般,再度歸於沉寂。七星鎖妖陣不愧是世間最厲害的鎖妖陣法。

容璟死死咬著牙關,卻控製不住眼角泛起猩紅之色:“是我錯信你……”

“對。”盛燚點了點頭,“是你錯信我,把獨屬於你們兩個人的秘密告訴了我,才讓我有了可乘之機,親手殺了我這一世最想殺的人。”

容璟死死扣住圓石的手指早已鮮血淋漓:“為什麽?”

他已問過盛燚許多遍這個問題,但每一次盛燚都沒有好好作答,他轉過臉,看向盛燚時,雙眸冰寒,宛如在看一隻死物,卻仍然沒能控製飛快落下的淚滴:“我最後再問一次,為什麽要挑中我?”

“這麽難過啊……”盛燚沒有錯過那滴眼淚,低喃了句。

七盞星燈已經亮起六盞,整個暗室亦被映照得宛如星空倒映,藍色的光照映在盛燚的臉上、身上,越來越多鮮紅的血液自他口中、身上幾處大穴淌出,可他除了顯得有些疲憊,似乎一點兒也不會覺得疼。

“你從前幫我那麽多……”容璟隻覺說出口的每一個字都那麽艱難,“十三歲那年,你替我擋了那支塗了烏頭的毒箭。”

“那次還真挺好玩的。”燭龍將口中的血水啐在地上,眉眼輕佻,“我記得,你當時特別感動,軍醫又遲遲不來,你都要急哭了。”

“十五歲那年,貴妃在我母後派人送來的飲食裏動了手腳,阿意用銀針試過,說是沒事,你堅持先替我吃……”容璟看著盛燚的眼神透出幾分茫然,“盡管後來太醫及時趕到,你也昏迷了七八天,從那之後,你的胃一直都不大好。”

何止是不大好,事實是,他這副身體的腸胃被帶有腐蝕性的劇毒侵蝕,當時的情形,說是腸穿肚爛也不過為。之後幾年,私下裏避開旁人時,他都更偏愛用一些粥食,也是這個緣故。燭龍卻幽幽笑了一聲,仰著臉道:“我可是燭龍。區區斷腸草,也就騙騙你們這些凡人罷了。”

“為了替我攔下白帝城主的那封奏折,你折損了數名自小與你一起長大的死士。”

燭龍雙眸微張,似在看著盛燚身後虛無的上空,但這裏是地下,目所能及之處,隻有望不盡的黑暗:“他們……對我確實忠心耿耿,但凡人的命,就如同草芥,不值錢……”

“宋潛也和你我一同長大,情同手足,他在你眼裏,也同樣命如草芥,不值錢嗎?”

“他,不一樣。”盛燚已經連說話都非常吃力了,提起宋潛的名字,眉眼間卻浮起淡淡的笑,看起來仿佛透出無盡的歡喜,“畢竟,殺了他,你會非常難過。”

“所以你是看到我難過覺得好玩,才玩了這麽一場遊戲。”容璟堵在心口的那口氣終於咽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翻湧的血腥氣。他的手落在最後一顆圓石上,卻遲遲沒有落下。

“是啊,人間一世,我隻為你來這一趟……”盛燚瞥了他一眼,唇角輕翹,緩緩吐出積蓄的最後一口氣:“不過,那個畫陣的人騙了你。”

容璟轉過身來,臉色木然,不用盛燚多說,他也看得出來,或許是令月跟著老道長學藝不精,或許因為盛燚實在特殊,真身是上古燭龍,這個鎖妖陣盡管讓他痛苦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卻也不能真將他怎麽樣。至少從盛燚的神情來看,他對於這個陣毫無畏懼。

盛燚看著容璟的臉,眼前的景象已經有些模糊,他甚至看不清容璟的眉眼,隻是這樣迷迷蒙蒙地望去,愈加覺得他的輪廓像極了從前在天上時的模樣。明明生得溫和清雅,卻永遠板著一張臉,哪怕與旁人穿了一模一樣的白色法衣,他的衣領永遠緊緊束至脖頸上方。剛認識蘭昱塵時,盛燚最討厭他那副模樣,就算自到天界就跟著青華大帝做事,也用不著從姿態到氣質都與他有幾分相似吧。

那時他也真會氣人,當麵也規規矩矩稱他一聲“蘭仙官”,背過身卻促狹地喊他“小古板”,有一次還真被他給聽到了。當時連他自己都有幾分尷尬,可卻不見他有半分怒意,甚至連一句當麵刻薄的話都不曾說過。那天之後,他就知道,蘭昱塵整日裏一副君子的模樣,看起來是個“小古板”,但其實並不是真如青華大帝那般清冷出塵的性子,反而有幾分在九重天上難得一見的溫厚。

盛燚雙眼迷蒙,目光落在容璟身上,卻並不像是認真在看他,而是仿佛在透過他看著什麽別的人,他緩緩道:“她騙了你,這個陣根本鎖不住我的,等我待變回真身,這一切,不過是一場幻夢罷了。”

隨著最後一盞星燈亮起,容璟低垂著眼,他不再看與他相距僅有幾步之遙的盛燚,低聲道:“那就滾回你的天界,從今往後,我與你死生不複相見。”

盛燚的笑聲一開始很輕微,笑到後來,仿佛連他自己都有些控製不住,聽著倒像是在哭一般:“好,好啊!當年在天界好歹欠你一回,承君一諾,燭龍與蘭昱塵,死生不複相見!”

火焰般的紅發無風自揚,宛如數條吐著信的紅蛇,盛燚眉心徹底墮為純黑的火燭烙印瞬間爆發出灼人的光亮,巨大的藍光伴隨著紅中透黑的火焰,瞬間衝破了七星鎖妖陣連同整間暗室。容璟眼中的最後一幕,是那道由虛轉實的巨大蛇尾將他卷起,一把朝外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