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一章 多事之秋(一)

羽杭城一年一度的拜月節是觀塘賞月的好日子。

觀潮時,遠見江水有如一條銀白的帶子,迤邐而來,頃刻波濤洶湧,水漲如注,高達數丈,滿江沸騰,浪卷轟雷,卷起千堆雪。

而觀潮時生意最好的酒樓,莫過於踏雲樓。從這兒最好的雅座望出去,既能近觀夜潮壯景,又不用擔心人潮擁擠,還能喝一壺羽杭城最好的桂花龍井,吃一碟此處烤得最地道的鮮肉小餅。

“聽你說得這麽熟稔,顯然從前來過了。”問出這句話時,青玄剛好從小二手中接過一碟外皮烤得金黃的鮮肉小餅,他斜著眼朝曲蘇睨去,麵上神色淡淡的,仿佛絲毫看不出任何異常,“是和你口中那位翊大哥一起來的?”

曲蘇從盤中搶了一塊,不顧外皮微燙,飛快送至嘴邊。剛出爐的鮮肉小餅,一口咬下去,酥皮紛紛落下,香甜的肉汁橫溢滿口,內餡豐腴鮮香,絲毫不膩,香得人恨不得把舌頭一並吞進去。

曲蘇被燙得一個激靈,想再吃一口,舌頭卻受不了這份燙,隻得用另一隻手連連扇了幾下,又灌了一口溫得正合適的桂花甜釀,這才騰出空兒來回答青玄的話:“就是因為沒來過,又聽我大哥說特別值得一觀,才非要來不可。”

青玄意味不明地哼笑了聲:“看出來了。”

曲蘇抬眸,見他似乎在盯著自己的嘴唇看,卻也不擦,反而說他:“看什麽看,想要吃得香,就別管吃相是不是斯文了,吃這鮮肉小餅就得趁熱乎!”

青玄卻依稀有些不依不饒的,仍然微側著臉,從進了這間酒樓起,就沒拿正眼瞧過曲蘇:“這話也是你的翊大哥說的?”

曲蘇這回卻飛快搖了搖頭:“什麽呀,他也就是從信裏聽說我想來羽杭城觀潮,就托人幫我訂了雅間和這幾日休息的客棧。吃吃喝喝這麽細節的事兒,他哪兒管得過來。”

眼見青玄的目光又瞥向兩人手邊的桂花甜釀,曲蘇道:“人家這羽杭城,桂花也是特產之一,來都來了,總要嚐嚐。”

青玄原本右手摸在另一隻袖子的袖口,聽到這話,又不聲不響放了回去。

曲蘇卻沒跟他多客氣,自己又拿了一塊小餅吃:“我說認真的,反正這兒又沒有外人,你也用不著端你那副尊上做派,好好吃飯為先,平淡做人才是真。”

青玄用一旁的水盆淨過手,擦幹淨水漬,重新坐了回來,也拿起一塊小餅。

傳聞中羽杭城踏雲樓三層最好的雅間,確實設計精巧,格外接出一截露台,最適合這樣的時節觀月賞景。

清風習習,丹桂飄香,夜色之中,一襲浮雲青衫的俊美公子墨發微垂,信手捏起一塊小餅,吃得輕鬆又從容,橫看豎看、左看右看,不論從哪個角度細觀,都好似一幅渾然天成的美人賞月圖,那可是比曲蘇優雅了不止一點。

曲蘇半眯著眼端詳眼前這位的做派,問了句:“好吃嗎?”

青玄已經吃完一塊,點點頭:“不錯。”

曲蘇一連吃了三塊小餅,有些膩了,拿起筷子專攻桌上那道特色的羽杭醋魚,聽到這句話不由哼了一聲:“你現在要是後悔,還來得及。”

青玄問:“後悔什麽?”

曲蘇道:“跟著我,每天再怎麽吃香喝辣,差不多也就是這個水平了。跟著人家淩曦仙子,可是能去參加赤帝十萬三千五百八十八歲的壽宴,那裏的好吃好喝,怕是不一般。”

離開白帝城前,淩曦仙子三次邀請青玄同去赤帝壽宴,前麵兩次他是如何拒絕的,曲蘇不得而知。唯獨最後一次,是當著她的麵,青玄的拒絕也簡單,眉毛都不曾皺一下,隻說一聲“不去”,連多餘一句借口都懶得找,搞得人家淩曦仙子隻得孤身赴宴。臨走時,那副泫然欲泣楚楚可憐的模樣,曲蘇此刻想起,仍覺得曆曆在目。

這“十萬三千五百八十八歲”的說法,便是當日聽淩曦反複強調掛在嘴邊,曲蘇過了一遍腦子就記下了。

曲蘇舊事重提,可一樣的話,由不同的人來說,那感覺是全然不同的。

當日聽淩曦說起赤帝壽辰多有厭煩,此時見曲蘇這麽搖頭晃腦仿佛不在意地提起,青玄卻被她逗得險些笑出來,不免輕咳了聲:“恐怕不是你想的那樣。”

曲蘇咬著筷子尖,觀察他臉色:“怎麽說。”她上身微微前傾,麵上神色仿佛淡淡的,可相識這麽久,青玄對她這副佯裝平淡卻兩眼冒光的神色再熟悉不過,每每嗅到八卦的味道,她就是這副模樣。

青玄道:“神仙和人不一樣,大多沒什麽口腹之欲,哪怕大辦生辰宴,也不會有什麽你感興趣的美食美酒。”

曲蘇頗有幾分狐疑地望著他,撇了撇嘴角:“我怎麽那麽不信呢。”

她才不信,青玄不去那位赤帝的生辰宴,隻是因為沒好吃的。

青玄語氣淡然道:“那你為什麽看到那位翊大哥的來信,不肯聽他的回落羽去?”

曲蘇臉上的不自在一閃而過,擺了擺手:“這個不一樣。”

青玄道:“你不說出來,我怎麽知道不一樣?”

曲蘇反問他:“這凡人呢,吃喝可是頭等大事。可照你說的,你們神仙飯都用不著吃,餘下的人生大事……”她又抿了一口桂花甜釀,“不一樣,我們不一樣。”

青玄心中飛快閃過幾個轉念,不由道:“莫非你大哥……”

曲蘇幾乎同時與他開口,嘀咕了句:“難道你們那位玉帝,還能費盡心機為你相親不成?”

青玄鳳眸微眯,朝她看去:“恕我冒昧,曲女俠今年貴庚?”

說起這個話題,曲蘇頓時笑眯眯的:“大約也隻是尊上年紀的一個零頭兒吧,尊上實在不必費心打聽。”

青玄想到之前曲蘇拿著那封信,一副牙疼的神情,不由心中鬆快了幾分,也不在這個話題上過分糾纏,就坡下驢道:“既如此,今晚看過潮,咱們下一站準備去往何處?”

“咱們?”曲蘇端起一碗米,邊吃邊瞥了他一眼,“跟我遊山玩水這些日子,你大概也過夠了吧,難不成你還能一直這麽浪**下去?”

曲蘇這話表麵聽起來是婉拒的意思,但若是了解她性子的人,就不難聽出她這是對於接下來還沒有打算的意思。青玄不由微微一笑:“我這兒倒是有個合適的去處,不如一起走一遭?”

曲蘇見這家夥今天一反常態,桌上擺著他最愛吃的醋魚,竟然一筷子都沒跟自己搶,不由趁勢又夾了一大塊又鮮又嫩的魚腹肉,撩起眼皮兒瞥了他一眼:“先說好啊,沒意思的地方不去,沒好吃的地方不去,沒……”

曲蘇後半句話還沒說完,就被青玄截去了話頭:“江湖傳聞各色八卦的發源地,曲女俠可有興趣?”

曲蘇“啊”了一聲,一時沒反應過來。

青玄夾住醋魚身上最美味的魚臉肉,沾了些糖醋汁,在曲蘇近乎呆滯的目光凝視下,從容不迫地遞入曲蘇碗中:“那天你不是說,人在江湖,就要打探最刺激的八卦,吃最大的瓜。這時節就應該走一趟皇都,我們此行,就去雒城,如何?”

直到一整塊魚臉肉進了肚子,曲蘇還有點回不過神來,不僅把魚身上最好吃的部位讓給了她,還說要陪她一塊去雒城看八卦,無事獻殷勤,就是用腳指頭想都知道有陰謀啊!

曲蘇分了一杯桂花甜釀給他:“說吧,要求我辦什麽事。”她倒是不怕被人求,尤其如果這個人還是一向喜歡在人麵前擺足派頭,寧折不彎的青玄,那就更令她興奮了,“銀子不夠花了,還是又要去禍害什麽人?”

青玄得了她親手斟的一杯酒,眸中本已浮起淺淺笑意,聽到曲蘇這話語中毫不遮掩的幸災樂禍之意,也不禁一噎。微頓了頓,他歎了口氣:“我何時禍害過什麽人。”

如今她也知道他的真實身份,這句評價就尤其誅心了,真是人在屋中坐,憑空扣下來好大一口鍋!

謔!這是還覺得自己挺冤枉了。曲蘇瞥了他一眼,覺得自己很有必要不畏強權,正直發聲。

她放下酒杯,指尖輕磕了磕桌麵:“你看啊,自從我認識了你,也不知道是哪兒要出事,你就偏要去哪兒;還是你去哪兒,哪兒就偏要出事兒。反正我感覺吧……”青玄的目光仿若含著冰碴兒,曲蘇卻仿若未見一般,繼續道,“跟著你走吧,肯定是有八卦瞧的。”就是可能會苦了他們接下來要拜訪的那位了。

但還能怎麽辦呢,也隻能讓尚且不知姓甚名誰的“那位”朋友自求多福了。

青玄冷笑了聲:“一切自有天定,說的好像我不去,該發生的事就不會發生了一樣。”

曲蘇嘿嘿一笑:“尊上救苦救難,自然是哪兒有危難,哪兒就有尊上的身影了。”

類似這種恭維話的更高級版,青玄從前也不知聽了多少,可從眼前這人的嘴裏似真誠又似調侃得說出來,卻叫他一點都生不出氣來。

他一語不發麵無表情的樣子讓曲蘇誤解了,她正自我反省,剛剛那句“青玄走哪兒,哪兒就出事兒”的調侃大約是有點兒傷人,便順著青玄之前的邀約道:“去雒城也挺好,我聽說近來朝中是有些不太平,說不準真有機會看一場大戲呢!”

青玄的目光朝她睇來:“你都聽說了些什麽?”

曲蘇勾了勾嘴角:“咱倆打個商量。”

青玄問:“怎麽說。”

曲蘇道:“這一回去雒城,食宿我全包,而且準保是我能力範圍內的最高規格。但是你也要答應,接下來不管你要去見誰、做什麽,得帶上我一塊兒。”

青玄沉吟片刻:“可。”

曲蘇見他答允得痛快,美滋滋又飲了一盞桂花甜釀。專業吃瓜人,自然要行走在打探八卦的第一線了,跟緊眼前這位,一準兒沒錯。

月上中天,澎湃之聲紛紛入耳,一股潮濕的水汽撲麵而來。曲蘇舉著一杯酒站起身:“潮來了。”

遠處月影銀濤,光搖噴雪,勢若山崩川竭,曲蘇忍不住讚了聲好,一轉眼,卻見青玄眉心輕蹙,目光凝在遠處某點,也不知在看什麽。

曲蘇抿了抿唇:“羽杭夜潮難得一觀,你若覺得不好看,不如……”話未說完,已被青玄拉住手腕,飛身越過露台的欄杆。

月色橫空,曲蘇頓覺周身一輕,四周景色一掠而過,轉眼就看不真切了。拾目望去,潮濕微鹹的水汽撲麵而來,隻見煙卷波濤,仿佛萬馬奔騰,又似雪山傾頹,壯闊的景象迫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來。曲蘇不僅不怕,反而覺得有意思極了,雙眸微睜緩緩讚了一聲。

坐在踏雲樓遠遠觀望,哪裏比得上這樣玩更真切帶勁兒?

水珠飛沫撲了一臉,曲蘇隨意慣了,隨手一抹,剛想誇青玄一句“有想法”,卻感覺眼前景物一旋,雙腳轉眼間就落了地。

相距江邊較遠的一塊大石旁,不知什麽原因,裏三圈外三圈圍了不少人,男女老少都有,隱隱還能聽到有人拍手叫好的聲音。

曲蘇輕巧站上旁邊一塊石頭,朝裏望去,隻見人群之中空出一條通道,一個身穿水藍衣裙的少女懷抱著一個穿紅衣的小女孩飛快奔來。

少女步履娉婷,身姿纖穠合度,仿佛從滔天水浪走出的龍女一般。她從浪潮中一躍而出飛奔而來,身上一片布料都未曾沾濕,月色澄澄無邊,那一頭海藻般的黑發似乎泛著幽藍的光,愈加襯得她微微低著的臉龐如冰雪塑成一般。

從前君翊送曲蘇那兩件遇水不濕的衣裙,也隻能抵擋毛毛細雨,上一次在白帝城隻是跳個池塘,就盡數濕透了。再看眼前這少女身上的衣裙,不僅幹爽柔順,月色照耀下,似乎還閃著點點星光,一看就知是極為稀罕的布料。

旁邊一個大娘說:“又救上來一個,這姑娘可真厲害!”

另一個人說:“今天幸虧了她,不然那個當娘的眼睛都要哭瞎了。”

“哭瞎了也沒用,年年看潮,都要淹死一些個不知死活的,她們母女也就是運氣好!”

說這話的是個梳婦人髻的年輕女子,她這話說得委實不客氣,但周圍這些人並沒有說她什麽,反而紛紛點頭稱是。

有幾個還順著她的話道:“這當娘的就不該帶著兩個孩子來看潮,實在太危險了。”

人群七嘴八舌議論紛紛,這些人說話都帶有羽杭城獨特的口音,曲蘇自小走南闖北,倒是能聽懂個八九不離十。粗略聽了幾句,便拚湊出大概。再看那藍裙少女將懷裏的小女孩平放在地上,手法熟練地摁壓女孩腹部,不一會兒,女孩接連吐了幾口水出來,卻知道嗓音嘶啞地哭著喊娘了。她旁邊還蜷縮著另一個穿紅衣服的女孩兒,兩個女孩兒生著一模一樣的麵孔,都是七八歲的年紀,明顯是一對雙胞胎。一個看起來頗年輕的婦人跪在地上,一手攬著一個,邊哭邊向少女道謝。

周圍人紛紛鼓起掌來,有讚少女人美心善的;有好心給那對母女三人披上粗衣取暖的;還有更多人都在議論年年羽杭大潮都要死人的“老黃曆”。

曲蘇聽得有些入神,不經意間抬起眼,卻見少女扶起母女三人,塞了一個小香囊一樣的物事到那婦人手中,輕聲說:“不用謝。”而後目光筆直朝她看來。

曲蘇和她看了個對臉,隻見一對拇指肚大小的珍珠耳鐺,隨著她緩緩轉臉的動作在臉畔輕輕搖曳。她皮膚雪白,眉若翠羽,眸若含星,這般唇角含笑朝人看來的模樣,有一種天然嬌媚,亦有一種燦若辰星的冷豔。她的目光在曲蘇臉上身上打了個轉,而後便朝她身旁看去。

曲蘇也順著看向青玄的側臉,隻見他目光凝在藍裙女子身上,神色淡淡,唇角卻微微翹起。認識這人有些日子,別人可能無法分辨,曲蘇卻很知道,每當青玄露出這副神情,就意味著他對眼前的人或事並不怎麽歡喜。相反,對方很有可能把他惹毛了。

曲蘇心頭微動,頗為興奮地拿胳膊肘戳了戳青玄,嘴唇微動低聲道:“你的老相好?”

青玄聞言,不由瞥了曲蘇一眼。他陡然記起來,和曲蘇剛認識時,他就被她想當然地誤解成了林梵的老情人,還是始亂終棄又勒索錢財外加蹭吃蹭住那種渣男。再想想她平日裏的那些個獨特愛好,想來但凡見到他盯著個女人瞧,她就能飛快腦補出一場風花雪月的大戲,對此他實在不該感到意外。

曲蘇卻誤解了青玄的沉默:“至少是舊相識。”

青玄不欲多說,轉身就走,曲蘇笑眯眯地跟著,還順帶朝身後的藍裙少女睇了一眼。

不出曲蘇所料,美人果然識趣兒,隻消這一眼,就走出人群乖乖跟了上來。

轉眼回到踏雲樓,桌上酒菜經過這一遭,早就冷了,好在君翊的人事先安排妥當,一早托人包下這間雅座,所以一時無人,店家也沒有撤下碗盤。

曲蘇喚了小二過來,吩咐他上些當地的特色夜宵,又點了一些瓜子花生和糕點,看那架勢,儼然做好了現場看八卦看個暢快的準備。

瓜子花生**茶端上來,小二退下,房門緊閉,一時之間滿室寂靜。

曲蘇的視線剛從美人的臉挪到修長的脖頸,正在看向微微外露的晶瑩鎖骨之際,就見眼前人驀地一矮。曲蘇還沒反應過來,少女已朝著青玄的方向瓷瓷實實跪了下去:“尊上。”

哦豁,這語調,這姿態,這熟悉的場麵,曲蘇腦中靈光一閃,脫口道:“你也是怨妖?”

少女約莫是沒想到青玄還未開口,曲蘇就先發了聲,更沒想到她這麽問了,卻遲遲等不到青玄的嗬斥。她星眸微抬,看向曲蘇,毫不掩飾目中的殺意:“你知道得太多了。”

曲蘇差點笑出聲,這小脾氣,對她的胃口。曲蘇笑吟吟地道:“我知道的,確實不少。你叫什麽名字,是什麽妖,你長得真好看。”曲蘇毫不掩飾對她的欣賞和好奇,“你身上這個裙子也很特別,能告訴我什麽地方能買到這種布料嗎?”

一旁青玄沒出聲阻止。

猶記得,他們兩個第一次見麵那天,曲蘇第一句問的也是這個,合著這姑娘對布料還挺有執念。

藍裙少女:“……”她原本想說什麽來著,被眼前這個凡人一攪和,她差點都給忘光了。

人類果然狡猾!

藍裙少女挺直了脊背,冷麵無情地拒絕曲蘇的示好:“我為什麽要告訴你。我叫什麽,是什麽妖,布料是哪買的,通通與你無關。”

曲蘇麵上笑容不改,徑自展開了一番猜測:“你是不是龍女?不過你頭上沒有角。還是蛇?但看起來也不像……”曲蘇的目光再一次落在她身上的水藍色布料,長長地“哦”了一聲,“我知道了!”

少女被她第一句“龍女”讚得臉色泛紅,又聽她突然這麽一說,耳朵尖不禁微微動了動,就聽曲蘇一臉恍然道:“你是不是蚌精?”

耳畔傳來一聲輕笑,藍裙姑娘顯然也聽到了,不禁臉色更紅:“你才是蚌精,蚌精怎麽可能穿得起鮫綃紗!”

話音一落,她也知道自己說漏了嘴,氣得撇向另外一邊,一句話都不肯說了。

曲蘇笑眯眯的:“我就說吧,生得這麽好看,又是打水裏來的,不是龍族,就是鮫人。”

青玄這時說了一聲:“起來吧。”

少女規規矩矩道了聲:“阿穠謝過尊上。”這才站起身。

青玄又道:“八月十五漲潮,你不在自己的地方待著,跑來人間做什麽?”

阿穠道:“不敢欺瞞尊上,今日我救那母女三人,並不是偶然。十五年前,那婦人還是少女時,曾經救過我一回,我在城中尋了很久,本想贈出一顆珍珠作為酬謝,沒想到她這些年過得辛苦,父母相繼過世,丈夫也死了,婆家嫌她生得是兩個女孩子,說她沒用,就把她趕出家門。她帶著那兩個小女孩,一心求死,所以臨走前,我送了她一顆珍珠,希望可以幫她渡過難關。”

青玄道:“你也活了幾千載,應當知道,為妖為仙,都不該幹預凡人生死。”

曲蘇正想開口,就見阿穠抿了抿嘴唇,嗓音格外好聽,也格外執拗:“凡人都信善有善報,當年她救我一命,我今日救她,也就是還了這條命,這正是凡人說的種善因得善果,不該算我故意擾亂凡人的生活。而且我若不報恩,豈不成了沒良心的壞妖?我知道我不可以介入凡人的生活,所以救了她們母女三人之後我立刻就走了,我也不敢多給她金錢,就隻給了一顆珍珠。”

青玄淡淡道:“你不死,是你命不該絕,若命中注定你會死,別說她一介凡人,就是玉帝現身,也救不了你。但妖的力量與人不同,你今日救她,就是擾亂凡間秩序。而且你沒有想過,當日她救你一次,你今天卻救了三條命,這如何是一命還一命?”

阿穠被青玄說得呆住:“我,我當時隻想著救人……”她在青玄的注視下,聲音越來越小,囁嚅道,“而且若我隻救一個,她看不到希望,還是會死的。”

青玄道:“你又怎麽知道,沒有你出手,她們母女三人一定會死。你的施救,有時恰恰破壞了她本該經曆的境遇。”

青玄說這些時麵上神色極淡,一句接一句,字字篤定。阿穠在他麵前本就底氣不足,被他這樣一句接一句地詰問,很快便將頭垂在胸脯,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不想青玄這時又問了一句:“若是你因一念之差,幹預凡人生死,他日為自己帶來滅頂之災,你可會後悔今日的衝動之舉?”

阿穠猛地抬起頭:“尊上的意思我會因為幫了別人而死?”她好像從沒想過這個問題,沉默了好一會兒,喃喃道,“如果我因為幫了別人,自己死掉……我曾經答應過她,怨氣盡消,離開炁淵,一定要知恩圖報,做一隻好妖。”

這一回,也不知是什麽原因,青玄沒有再說話。曲蘇在一旁看得嘖嘖稱奇,遞了一把瓜子給他:“事已至此,你們又是老相識,訓也訓過了,就此揭過吧!”

青玄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阿穠道:“阿穠其實不太明白,但尊上要罰,阿穠甘願領罰。”說完這話,她微垂著雪白的臉兒,雙眸緊閉,兩臂輕垂,顯然是做好了被青玄懲罰的準備。

青玄道:“你走吧。”

阿穠飛快睜開眼,一雙眸子熠熠閃光,仿佛比天上的星星還要亮:“尊上不罰我了?”

青玄道:“你剛剛自己說過,種下什麽因,就結什麽果,用不著我罰你。”

阿穠聽了這話,麵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卻沒有立刻轉身離開。

曲蘇冷不防地又遞了一把瓜子過去,阿穠還在發愣,等順手接過來,望著手掌裏一捧瓜子,神情看起來更呆滯了。

曲蘇又遞了一杯茶過去:“來都來了,吃點喝點再走?”

阿穠似乎想定了什麽,撇過臉瞪曲蘇:“誰說我要走的?”她一屁股坐在曲蘇身旁的椅子,“我偏不走。”

各色糕點零食當前,曲蘇勉強騰出手給她鼓了鼓掌:“歡迎。”

阿穠拿那雙燦若星辰的漂亮眸子瞪著曲蘇:“你一個凡人,憑什麽跟在尊上左右?”

曲蘇歎了口氣:“這事兒說來,話可就長了。”

阿穠一句話都沒說瞪著她,那雙生得雪白玲瓏的耳朵尖兒卻悄悄動了動。

曲蘇話鋒一轉,笑眯眯地道:“不過尊上可沒說要你留下,我是有心講故事,怕你沒機會聽。”

阿穠又看向青玄:“尊上。”

青玄麵上淡淡的:“有事便說。”

青玄問得很直接,阿穠卻仿佛有點兒糾結,她抓了抓臉頰,趴在桌上,仰著臉頰,眼巴巴地仰望青玄:“不知道尊上接下來要去何處,阿穠也想跟著去。”

青玄這人一向不是好相處的性子,曲蘇聽到阿穠這句毫無水平的懇求,本以為青玄會像從前一樣,不假辭色地徑直拒絕,卻不想他唇角微微翹起,竟然對這隻人魚吐了實話:“去雒城。”

阿穠卻絲毫沒覺出不對,她聽到這個地方,高興地險些跳起來:“那太巧了!”

“我家族長吩咐,讓我去雒城一趟,采買些人間的用品。”

表現浮誇,借口牽強,這小鮫人可能真的很少在人間行走,連謊話都說不利索。曲蘇在一旁默默觀察,拋了一顆辣炒花生進嘴裏,吃得有滋有味。

可青玄卻遲遲不答,阿穠等不到一個答案,不免焦急得坐立不安。

曲蘇在旁邊觀察著這兩個人的神色,青玄一反常態,小鮫人也另有所圖,旁觀這兩個人的種種神態言語,可比看話本兒聽評書有意思多了。

冷不防阿穠突然又將目光投向她,曲蘇朝她眨了眨眼。

阿穠微揚著精致的下頦,施舍道:“我若和你們一道,你就能講你的故事了。”

曲蘇笑了笑:“比起講故事,我更愛聽別人的故事。”

言下之意,不帶阿穠,她也很無所謂的。

阿穠咬著唇,悄悄拿眼看向青玄,但這一次她隻敢看著,卻不敢輕易再開口求什麽了。曲蘇在一旁看得清楚,不論是從前的林梵,還是如今的阿穠,這些怨妖當著青玄的麵,除了敬重,還有一份難以掩飾的畏懼,故而阿穠對青玄,哪怕是請求,也不敢表現得太過。

誰知道這時,青玄突然朝曲蘇睇了一眼:“蘇蘇覺得,此去雒城,可要多帶一個人?”

曲蘇正在品茗,嘴裏還含著半塊橘紅糕,乍一聽到這聲“蘇蘇”,說是一聲驚雷炸在耳邊也不為過。曲蘇接連捶了好幾下自己胸口,才勉強止住這陣咳嗽。她咳得眼角一陣濕意,抬眼看向始作俑者,卻見青玄正唇角含笑看著她。

這份笑意比之前的明顯許多,連阿穠這樣的小呆瓜都看得清清楚楚,目光不由在這兩人之間反複遊走,看向曲蘇的目光也愈加狐疑起來。

“天上地下,尊上想去哪兒就去哪兒,為何要問你一個凡人的主意。”

青玄聽了這話,居然點了點頭,頗為讚同地重複道:“是呀,為什麽我要過問蘇蘇的主意。”

言下之意,既然她那麽喜歡逗阿穠說話,這件事他便做個順水人情,當著阿穠的麵拋給曲蘇,主意她來拿定,理由也由她來解釋。

曲蘇哼了一聲,將手上的花生殼瓜子皮往桌上一拋,拍了拍手:“自然因為我是金主!”

從羽杭前往雒城,騎馬最快,但路上不免要顛簸辛苦些。走水路要慢上幾天,勝在從容舒適。

曲蘇從前每每出行,總在趕路,畢竟殺人是個技術活兒,而時機,恰恰是專業殺手必須要爭分奪秒的。

因而這一趟前往雒城,曲蘇拍了板說坐船,青玄這個吃白食的,一如既往地沒主意。阿穠不願意,可她在青玄麵前都沒有發言權,故而最終三人選擇乘船前往。

臨登船前,曲蘇大包小包買了一堆,考慮到夜晚船上風大,北方氣候又寒涼,還額外買了幾件新裝並一件鬥篷,看那架勢,不知道以為她會在船上過個把月再離開。

這一趟客船載的人不少,除了青玄曲蘇和阿穠,還有二十餘人。但沒有哪個比曲蘇的行李還多,光是糕點蜜餞等等這些吃喝之物,就裝了滿滿兩匣,登船之後,光是收拾行李,曲蘇就用去足足兩盞茶的光景。

待船駛入航道,傍晚天邊雲霞灑滿半個江麵,曲蘇從自個兒的房間出來,仍然提了一個隨身的小竹箱在身旁。

曲蘇在二樓選了個臨窗的茶座,跟這裏的小二要了幾碟時令小點,邊吃茶點,邊看新買的話本子打法時間。

羽杭城賣的話本子十分新潮,光看名字就令人心生向往,似曲蘇這樣覽遍話本的,乍一看到這些新鮮讀物都忍不住不買,一連挑了十幾本,才勉強止住心癢。因而登船之後收拾好行李的第一時間,她就先拎了隨身行李,找了個光線充足的地方看了起來。

青玄和阿穠前後腳趕來時,就見她裹了一件兔毛鑲邊紅鬥篷,懶洋洋靠在桌子一頭,邊飲熱茶,邊吃糕點,令一手翻著話本子,偶爾露出頗為怪異的會心之笑,那模樣看起來好不愜意。

青玄臉色微白,在曲蘇對麵坐下來,特意瞥了一眼封皮上的字樣:我與帝君不得不說二三事。

青玄:“……”

阿穠的反應要更直接些,還未坐穩,就先一步站起了身,飛快奔至屋外,迎風憑欄,嘔吐出聲。

阿穠這動靜委實太響亮了些,曲蘇就是看得再入戲,也不得不回過神,一抬頭,就對上青玄微白之中透著幾分莫測高深的臉。

曲蘇一愣,下意識就推了推麵前的茶壺:“新沏的顧渚紫筍,尊上來一杯?”

自從知道了他的身份,左近無人時,曲蘇偶爾也喜歡喊他這個稱呼,倒不是為別的,更多是打趣他。

青玄張了張唇,緊接著就閉上了嘴,一語不發,臉色卻更差了些。

曲蘇“咦”了一聲,很快反應過來:“你暈船?”話一出口,顧不上細看青玄臉色,曲蘇自己先樂了,“神仙也暈船?”

剛吐完一遭匆匆折返的阿穠:“……”

曲蘇打量一番她我見猶憐的蒼白臉色,點了點頭,確認道:“怨妖也暈船。”

說完這話,她忍不住捶著桌子笑出了聲兒。

片刻之後,曲蘇找小二單要了一個幹淨茶壺,又從隨身的小竹箱裏摸出一隻小紙包,打開來,丟了一些幹癟的葉片進去。

熱水沸騰澆入壺中,一股沁人心脾的清新氣味翻湧而出,青玄聞著這淡淡清爽的氣味,臉色微緩。

一旁阿穠皺著鼻子道:“這什麽東西,味道怪怪的。”她瞥一眼曲蘇手邊有些皺巴巴的紙包,“別是你自己從什麽不正經的藥鋪胡亂買來的吧!”

曲蘇彎著嘴角笑:“那你就別喝啦。”

熱水將原本幹癟的葉片泡得舒展開來,透過半透明的水晶茶壺,依稀可見葉片翠綠,茶水微金,這氣味兒聞得時間長了,不再覺得怪異,反而很是清爽好聞。

曲蘇拿起茶壺倒了一杯,遞給青玄。

阿穠揉了揉鼻子,忍不住打了個噴嚏,看向那茶壺的目光不由更為警惕。

青玄飲了一口茶,輕聲說:“怎麽想到提前買這個。”

曲蘇也不避諱:“以前忙,三餐不規律,落下個偶爾胃疼的毛病。這茶喝在嘴裏清涼醒神,進了肚子卻是暖的,還挺舒服的。”

所以不是特意為誰而買,而是她平日就隨身備著。

阿穠見青玄喝了一口又一口,很快就喝完一杯,唇上泛著淡淡水澤,臉色也明顯好了許多,不由狐疑地朝茶壺伸出了手:“有這麽管用嗎?”

素白的小手被曲蘇一把攔在半路,阿穠怒目而視,曲蘇露齒一笑:“好妖怪可不會吃白食。尤其你剛剛還親口嫌棄我這茶是不正經的藥鋪胡亂買來的。”

阿穠被曲蘇說得臉色一紅,小手倏地一下就縮了回去:“我沒吃白食。”

曲蘇“嗯嗯”了兩聲:“我也是為了你好,避免你一不留神,鑄下大錯,毀了一世妖名。”

話都被曲蘇說了,阿穠被她堵得半天說不上話,隨著船身一個搖晃,小臉兒頓時又白了幾分。

曲蘇一手撐著下巴,低頭又去看書。

阿穠扶著桌沿,粉嘟嘟的指甲抓得泛白,下一瞬,再一次起身衝出船艙。

曲蘇悶笑了一聲,青玄聽在耳中,捧著茶杯道:“你好像很喜歡她。”

曲蘇唇角噙笑,將手上的話本子又翻過一頁:“就是覺得她挺可愛。”

隱藏在暗處的刀風劍雨見得多了,突然見到這麽一個將敵意明晃晃掛在臉上的,倒是新鮮有趣兒多了。

青玄一時沒說話。要說曲蘇這膽子,別說放在凡人之中,就是在九重天上,敢對著怨妖讚一聲可愛的,萬年前來他也沒見過第二個。

不一會兒,船艙門再一次打開,阿穠跟在一對父子身後走了進來。也不知是不是剛才跑得急了,她臉頰泛起淡淡紅暈,手一伸,放了一對花生大小的粉色珍珠在曲蘇麵前。

這對珍珠的尺寸遠比不得阿穠耳上戴的那對,難得的是透著桃花般的粉光,而且通體渾圓,珠光溫潤,若是做成耳飾戴在耳朵上,想來比白色的珍珠更襯膚色。

曲蘇打量著麵前的一對珍珠,卻沒有立刻伸手去拿。

“這對珍珠,當作買藥錢。”鮫人的嗓音最好聽,可此時阿穠的聲音聽起來卻有點悶悶的,“先說好,可不是隻買這一壺,接下來在船上這幾天,隻要我不舒服了,都要找你拿那些葉子泡水喝。”

曲蘇當著兩人的麵打開小竹箱,拿起一枚紙包放到阿穠麵前。

小竹箱裏的物品擺放得整整齊齊,光是外表看起來一模一樣的小紙包,看起來就有十好幾個。阿穠打眼一望,頓時更生氣了:“奸詐。”

明明有那麽多葉子,卻拿一包就換了她一對桃花珠。

曲蘇聞言,動作微頓,又拿了另外一包大一些的,舉在手裏看阿穠:“差點忘記了,除了薄荷茶,櫻桃蜜餞也可治暈船。”

阿穠抿著唇沒說話,她從曲蘇這兒買葉子泡茶是為治暈船,是不得已。一些蜜餞果幹而已,她若嘴饞,大可以等下船自己買來吃,價格卻比曲蘇賣得便宜百倍也不止。

她忍不住又瞥了一眼曲蘇麵前的那對粉色珍珠。

曲蘇從旁取了一隻空盤,倒一半櫻桃蜜餞,一半黃桃果幹。她將盤子放在桌子中間,這才不慌不忙地將那對珍珠拾起來放在掌中。

阿穠這時已垂下眼,一語不發捧著茶杯喝薄荷茶。

就聽曲蘇突然道:“這對珍珠真是阿穠哭出來的?”

阿穠:“……”

曲蘇歎了一聲:“我剛想說這對珍珠顏色挺別致的,本來還想問問,是不是不同的鮫人,哭出來的珍珠模樣也不一樣。”

阿穠咬著牙道:“這是我從桃花蚌裏采來的,桃花蚌三十年才產一回珠,我等了足足三十年,攏共也隻得了小小一捧。”

桃花珠雖然個頭比不上其他一些珍珠,但勝在顏色別致,女子隨身佩戴,更有駐顏美膚的功效,就是在他們鮫人之中,也是非常受歡迎的一樣珠寶。誰能想到才上了船,被曲蘇一包薄荷葉就騙去一對。

曲蘇“啊”了一聲:“這麽珍貴呀。”她看向阿穠的耳垂,“我還以為是你耳朵上戴的那種比較名貴。”

阿穠一把捂住耳朵:“你休想!”

這對珍珠是她當年成年禮時父兄所贈,就是給什麽,她也不會給出這對珍珠。

曲蘇的問題嚇得小人魚有點兒草木皆兵了。曲蘇將桌上的果幹往她麵前一推:“這家的黃桃果幹特別好吃,嚐嚐。”

青玄在這時說:“鮫人非死不落淚,而且落淚所凝成的也不是尋常人所以為的珍珠。”

曲蘇突然明白過來,她剛才當著阿穠的麵問珍珠是不是阿穠哭出來的,有點類似當麵咒人死,這句話問的實在不太友好。

這誤會來的有點兒大。

好在阿穠好像隻是心疼那對珍珠,倒沒有因為她那句話有多生氣。想來人間傳言鮫人落淚成珠,他們作為鮫人也有所耳聞。

曲蘇捏了捏自己的耳垂兒:“胃好多了吧?晚上想吃什麽,我請客。”

這兩個,一個從來不帶錢,一個顯然身上也是沒有錢,不然不至於被她一句話懟得下不來台,直接拿珍珠抵債。反正隻是多管一張嘴吃喝,對她來說,並不是難事兒,尤其這對珍珠還這麽好看,算起來好像還是她賺了。

阿穠卻不信她會突然這麽大方,看向她的目光充滿了懷疑,青玄卻早習慣了這樣的對話,道:“隨意。”

考慮到之前珍珠一事的溝通上出了點小問題,這一次,曲蘇頗具人文關懷地問阿穠:“魚片粥吃嗎?”

阿穠一愣,點了點頭:“吃魚。”

曲蘇反應也快,她朝身邊的小二吩咐了句,朝兩人說:“這邊是吃茶的,我們待會兒去裏麵房間。”

一會兒工夫,三兩時令小菜上桌,熱氣騰騰的魚片粥也端了上來。這樣濕冷的夜晚,一口熱粥進肚,頓時整個人都暖了過來。曲蘇嚐了一口魚片粥,連連讚好,又嚐了一口蟹黃湯包,頓時把粥碗一推,顯然是貪這一口新鮮,一時顧不上吃粥了。

這麽鮮的蟹黃湯包,不喝一點酒,簡直辜負了。曲蘇喊了一聲小二,讓他熱一壇甜米酒來喝。

青玄將桌上盛著薑絲醋的小碟向曲蘇的方向推了推。

阿穠看到青玄的動作,怔了一下,不由看向曲蘇。就見她毫無遲滯地接過小碟,連一聲謝都不曾說,又夾了一隻湯包進碗裏。

再看青玄,也絲毫不覺有異,自斟了一杯甜米酒,慢慢喝著。

第二十七次,阿穠默默在心裏數著,自從她喝了曲蘇的薄荷茶,不再嘔吐胃疼,坐在他們兩人身邊,這已是尊上第二十七次悄悄看向曲蘇了。

阿穠一開始覺著奇怪,隨後是不信,再然後,是隱隱覺著不妙,到此刻,她突然從心底生出一種悚然,這還是她從前從大家口中聽說的那位青華大帝嗎?

從來隻有別人俯首帖耳唯唯諾諾的份兒,什麽時候見過這位主動伸手伺候人了?

尤其還隻是個凡人。

青玄就在這時,突然抬眼朝阿穠瞥了一眼。

隻是非常淺淡的一眼,輕描淡寫,沒有情緒,卻令阿穠一瞬間將頭埋得更低,直到默默吃完一整碗滾燙的魚片粥,她都沒敢再抬哪怕一次眼。

情況非常不妙,不妙得她甚至不知該如何應對。原打算做的那些事,當著青玄的麵,她全然沒有施展的可能。

一滴冷汗沿著阿穠的鬢角滑落。

下一瞬,一團暖烘烘的熱意奔麵而來,濕漉漉地撲了她一臉。

阿穠近乎茫然地扭過臉,低頭一看,手上抓著一張熱氣騰騰的白布巾,是曲蘇拋過來的:“出汗了,擦一擦。”

阿穠看向桌邊,送熱布巾的小二躬身退後。再看曲蘇,約莫是終於吃夠了包子,這會兒正專注夾她麵前那碗青菜吃。

或許是感覺到自己在盯著她瞧,曲蘇突然側過臉,朝她瞥了一眼:“怎麽,這魚片粥裏還下了蒙汗藥?”

阿穠一時沒反應過來,就見曲蘇吃得比她還熱,臉頰飛霞,彎彎的眉微挑,一雙眸清水淩淩地望著她,似笑非笑接著道:“吃了我買的魚片粥,突然發現我長得還挺好看?”

阿穠不屑道:“你若也能稱得上好看,那尊上算什麽?”

桌上瞬時一靜。

約莫也是被曲蘇的厚臉皮氣暈了頭,阿穠一句話衝口而出,才意識到自己都說了什麽,頓時跟被剪了舌頭的貓兒一般,啞口無言,這回可不光是鬢角,連額頭都布滿了冷汗。

曲蘇卻哈哈笑出了聲:“這可不是我說的。”

青玄本來隻是冰著一張臉,聽到這話,鳳眸微轉,瞬時朝曲蘇看了過來。可出乎曲蘇意料的,他眼睛裏卻沒有半點怒色,反而仿佛含著淡淡笑似的。從前曲蘇就知道這家夥一雙鳳眸生得極好,眼瞳極黑,眸卻澄澈,眼尾綿延出上翹的一抹,即便尋常時他神色極冷,正眼看人時也不免勾人。似這樣仿佛含情脈脈的一瞥,哪怕曲蘇在心裏知道是自己小酒微醺的錯覺,也不免悄悄捂著心口,在心底大喊一聲要命。

曲蘇蒙了一瞬,下意識端起酒杯又嚐了一口:“怎麽了,我覺得還挺好喝啊。”隨即她又想起之前阿穠脫口而出的妙語,忍不住又笑出了聲,“阿穠說得不錯。若論美色,我不及尊上。”

青玄唇角浮笑:“各花入各眼,曲女俠不必妄自菲薄。”

曲蘇覺得自己大約是喝得有點多了,聽到青玄這句“各花入各眼”,竟然又笑了起來:“真難得,從你嘴裏也能聽到一句恭維話兒。得啦,這情我承了,今晚喝粥養養腸胃,明天咱們吃大餐。”

阿穠坐在桌邊,垂著眼皮兒大氣都不敢出一聲。一開始她是自覺說錯了話,一心降低存在感,生怕尊上一個不高興,也動一動指尖,自己就得跟那隻酒壇和酒壺作伴去了。

可緊接著,阿穠越琢磨,越是覺得不對味兒。明明青華大帝和這個凡人女子說的每一個字她都明白,可這些字兒連在一起,她怎麽就聽不懂了。

到底是人間變化太快,這才十幾年沒來,她就有些跟不上潮流了。

阿穠悄悄揉了揉腦袋,而且人類真的好複雜。明明昨晚尊上還喊這個女人蘇蘇,這會兒又突然改口,喊起了“曲女俠”,可不知道為什麽,這聽起來的感覺,這聲“曲女俠”,卻好像比昨天那聲突如其來的蘇蘇,還要親昵一點兒。

魚生不易,阿穠深深歎了口氣。她明明是今晚唯一一個一口酒都沒喝的,可她腦殼疼。

平常在外奔波,陡然閑下來,曲蘇一點兒也不會覺得無聊。坐船的好處就是,每天該吃吃、該睡睡,沒意思了就翻翻話本子,累了就望一望遠處的景色,不用專門趕路,卻一日比一日靠近目的地。曲蘇忍不住感慨,簡直沒有比這更省力舒適的趕路方式了。

接下來的幾天,有了曲蘇的薄荷茶和蜜餞果子,不論青玄還是阿穠,都沒有再暈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