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斛向秋行得飛快,也就忽略了腰間接連閃爍的召鈴。

這天清早曲蘇起來後,對著白帝城的地圖,把這幾日兩人找過的地方都圈出來,又將那日在千千記憶裏看過的情形細細回憶一遍,心裏突然有了個念頭。她取出召鈴,想與斛向秋再商議一下,可喚了兩聲斛向秋的名字,對方都沒有應答。曲蘇不願枯等,幹脆取出前一天在附近醫館取的藥膏,想再往頸後的傷口塗一些藥。

曲蘇半褪衣衫,麵朝銅鏡而坐,剛旋開藥盒,就被鏡中情形嚇了一跳。

三日前她被秦芸芸抓傷肩頸處,當晚看著並不嚴重,起初隻是三道頗為鋒利的抓痕。那大夫是男子,聽她說是抓傷,也就並未親自查看,聽曲蘇描述了傷處情形後,給她拿了兩盒藥膏,一盒是加快痊愈,一盒是為傷好後祛除疤痕所用。

當晚塗上藥,曲蘇隻覺傷處涼冰冰的,也就沒將這傷放在心上。

之後的兩日,曲蘇每天都在外奔走,時常覺得傷處有如火燒,可她自小摔打慣了,向來是個能忍能熬的性子,從前身上有幾處比這嚴重的刀傷,也不妨礙她外出辦事。在外一忙起來,也便將那種不時出現的火燒火燎的感覺徹底忘在腦後。

昨天又在外忙了一整天,回到客棧已是深夜,她也未曾掌燈,摸索著擦了些藥膏上去,感覺傷處冰涼涼的,好了許多,當時她覺著舒適,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可不想到了今日,再看傷處,那三道抓痕卻變成了血紅透黑的顏色,且傷口綿延變長,自肩頭至肩胛,如同尖利獸爪造成,傷痕更是深可露骨,青黑外翻的皮肉更是眼看便難以愈合。曲蘇這才驚覺,早上起來便覺肩背酸痛,陣陣泛涼,並不是連日奔波沒休息好的緣故,而是這傷口感染,傷勢加深所致。

腰間所係的小銀牌突然傳來斛向秋的聲音:“曲姑娘,方才是你在喚我?”

“是。我……”饒是曲蘇一貫心寬,看到自己鏡中後背傷處,一時之間也有些心驚,她吸了口氣,故意放緩了語調,“我沒事。我剛才又想到了一個地方,很可能是司徒琰會帶千千去的,所以想與你商量,那地方有些遠,地勢也險峻,這一次我們兩個同去。”

司徒家在城內的幾處宅院、醫館,華容夫人的道觀,甚至從前司徒琰和千千一同在城外居住的那處小院,他們都找過了。這些地方毫無蹤跡可尋,很明顯,司徒琰壓根兒沒帶著千千去過。

“曲姑娘,不……為何,不清……你……什麽?”

斛向秋的聲音聽來斷斷續續的,話語中也透著焦急,曲蘇安撫道:“你別著急,換個地方,稍後我們再聯絡。”之前也發生過類似的事,往往是兩人所處的地方是在深山偏僻之所,聽不清對方的聲音時候也是有的。

曲蘇耐心道:“斛向秋,那個地方有些遠,可能今日你要提前返……”一句話未說完,曲蘇自鏡中瞥見一道黑影朝自己襲來,匆忙間一個閃身躲過。

她本就衣衫半解,腰間召鈴也在紛亂間墜地,那端斛向秋聽到衣物摩擦聲,緊接著便是曲蘇一聲悶哼,連忙道:“曲姑娘,曲姑娘?”他接連喚了兩聲,當即意識到情況不妙。曲蘇不是普通女子,身手輕功都不俗,所以他才放心兩人分開行事,隻為能盡快找到千千蹤跡。可見,眼下能讓曲蘇吃虧的,絕非常人。斛向秋不敢深想,再也顧不上其他,當即禦劍折返城內。

另一邊,曲蘇顧不上回應斛向秋,並不是她不想回應,而是來人一擊未中,竟然看出她右肩受傷不便,身形一轉,與她擦身而過時,伸出五指徑直朝她肩後傷處抓來。

來人一身黑衣,頭戴麵具,隻留三個孔洞,露出兩個眼睛一個嘴巴。曲蘇不覺得自己認識對方,更不知道為什麽這人會突然出現在自己房中,且一現身,便招招直指要害,顯然是來取她命的。

曲蘇不覺得自己近來和誰結了這麽大的仇,但她也不畏死,她實在想知道,派來殺她的到底是什麽人。

已經好久沒遇到這麽刺激還主動送上門的麻煩事兒了。

曲蘇披著衣物,起先隻躲不攻,為的是觀察對方的身法路數。可漸漸地,她發現自己再這樣放任下去,隻會越來越被動。眼前這人看不出何門何派,身形莫測,功夫詭譎,一身蠻力,更是令人難以應付。曲蘇雖有功夫在身,但此前學的都是殺人功夫。殺手講求的便是一擊斃命,不過有句老話說“一力降十會”,曲蘇與這黑衣人纏鬥少頃,感覺簡直比和十個功夫上乘的殺手過招還要辛苦。她勉強躲過黑衣人致命一抓,後背卻一把撞上門板,整個人被慣性推得橫摔了出去。

曲蘇甩開斬盡春風,轉用劍鞘作為支撐,剛勉強站起身,就覺喉頭一甜,控製不住噴出一口血。

若說黑衣人此前與她打鬥,頂多是力氣驚人,身形如電,那麽在聞到曲蘇身上的鮮血味道之後,這人便如陷入癲狂的野獸一般,眼珠由黑轉赤,張開兩手,長嘯著朝曲蘇衝了過來。

曲蘇被來人以兩手掐住脖頸,她雙手握緊劍鞘抵在對方胸口正中,可饒是如此,也抵擋不住他如一頭蠻牛般直衝而來。曲蘇被這人掐住脖子飛快倒退數步,直至背心一陣鈍痛,這才發現自己被其死死抵在房內的一根雕花梁柱上。

曲蘇本就肩背有傷,如何受得住黑衣人這般一再地蠻力衝撞,控製不住一絲鮮血溢出唇邊,瞬間引來黑衣人更為瘋狂的舉動。

曲蘇眼看著來人朝著她緩緩一笑,嘴巴咧開至常人不可能做到的程度,麵部的黑巾因這怪人動作太大,發出布帛的撕裂聲。可他本人卻渾然不覺,頭顱歪著,咧向耳根的兩唇之中,鮮紅的舌頭瞬間伸長三寸,如同一柄鋒利的鉤子,直朝著她麵部勾刺過來。

腥臭的氣味撲麵而來,曲蘇清晰看到,裂開的布巾邊緣,他的麵部肌膚覆蓋著灰而細密的鱗片,他根本不是人。

心中這個念頭在一瞬間清晰起來,曲蘇脖頸飛快向左一偏,引著這怪物朝自己脖頸咬來的瞬間,右手腕側朝身後柱身一磕,精準調整角度,三根牛毛粗細的銀針直朝怪物雙目刺去。

眼見暗器飛來,這怪物本能反應就是閃躲,這一閃躲就露了破綻,給了曲蘇機會。曲蘇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趁著這千鈞一發之際,斬盡春風劍一揮而過,竟將那怪物探出嘴巴的舌頭生生斬落!

怪物力氣再大,反應再快,也終究是活物,如何受得了這生生斬斷舌頭的疼痛。就聽一陣刺破耳膜的嘶叫聲後,怪物全身驟然暴增數倍,衣物盡碎,人形褪去,露出本相,幾乎頂破客棧樓頂,它尾巴一掃,水桶粗細的梁柱就被他拍成齏粉。可他的臉卻還是人臉的模樣,隻是肌膚灰白,覆蓋著一層細密的鱗片,一雙紅眸充血,死死看住眼前的女子,顯然已將斬舌之恨視作不共戴天之仇,一定要親手殺曲蘇而後快。

曲蘇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怪物,可她心裏卻覺不出半點恐懼,反而仿佛從前經曆過許多回這樣的戰鬥一般,她將斬盡春風劍反握手間,另一手將濺在臉上的鮮血一抹,朝著怪物道:“怎麽,丟了一根舌頭還嫌不夠,想連命也賠給你姑奶奶?”

怪物聽到這話,喉間發出嘶嘶的低鳴,上身躬低,前肢著地,尾巴上翹,不等曲蘇反應過來,身形如電一閃而顯,巨大的前爪直朝曲蘇天靈蓋拍來!

曲蘇就地一滾,勉強躲過這致命一擊,脖頸受傷的地方卻被它的爪子勾過,鮮血瞬間噴灑而出,曲蘇眼前陣陣發黑,想要提氣,卻還是沒忍住噴了一口血出來。

這怪物身形雖大,動作卻一點也不笨拙,可能這就是妖吧!不論是力氣,還是速度,哪怕是江湖上最頂尖的殺手,也絕不會是它的對手。

躲過了一擊,卻難以躲過第二次攻擊,曲蘇覺得,自己今天約莫是會死在這兒了。

可惜還沒喝到青玄對她許諾的仙釀,更可惜還沒等到青玄回來。

明媚的辰光透過窗欞,如同一隻瑩亮的小魚兒,在曲蘇眉間一閃而過。手鬆開劍的那一瞬,曲蘇隻覺全身上下前所未有的輕鬆,她微闔著眼,等待死亡,卻發現預想中的疼痛並沒有朝她襲來。

再睜開眼時,逆光望去,眼前白蒙蒙得一片模糊,可下一瞬,她卻那麽清晰地看到了青玄的臉。

曲蘇全身脫力,腳步踉蹌,身體失去了劍的支撐,不受控製向前傾倒。青玄臉色蒼白,被她這一撞,順著力道連連倒退兩步,一手卻下意識地仍圈在她後背。

曲蘇無處可扶,兩手不得已撐在青玄胸口,不想這廝看著虛弱,嘴卻還一如既往欠收拾:“這才幾日不見,蘇蘇便相思至此,實在令某惶恐。”

從前在棠梨鎮兩人在街上鬧市間打鬥,曲蘇為了躲避一個孩童也是這般不小心栽進他懷裏,那時他也是這般說的。

“相識不過幾日,不想姑娘如此熱情,著實令某惶恐。”

可彼時的曲蘇心中隻有惱怒,哪怕小有羞澀,也是身為女子不小心栽進陌生男子懷裏所致,但相同的情形,相似話語,再由同一個人口中道出,這一次曲蘇卻羞大於惱,尤其聽到他口中“相思”二字,更是控製不住地臉頰發燙。

青玄本就擔心城主府內情形複雜,司徒琰心狠手辣,秦映寒老謀深算,他怕曲蘇一個人無從應對,再遇凶險。尤其他醒來之後,指尖微動,掐算到她很可能有性命之憂,當即不敢耽擱片刻,下臨人間,追蹤著曲蘇氣息一路趕來。卻不想剛到這裏,就看到令人膽寒的一幕,若他再遲須臾,曲蘇此刻已經被這蜥蜴精拍碎全身而死了。

越是這般想,氣息越是不穩,說完那句半開玩笑的話,他匆忙暗自調息,強忍住衝到唇邊的血。可下一瞬,青玄就覺察懷裏的人衣衫散亂,尤其他一手環著她的脊背,此刻更能感覺到指尖一片溫香軟玉,細如膏脂……

青玄微垂下眸,他比她高出半個頭還有餘,這個角度剛好能看到曲蘇肩背處的傷。

一片血肉模糊之中,依稀可見變了形的骨頭,隱隱透著焦黑之氣。除了蜥蜴精的抓傷,還有蝙蝠毒的殘餘。

他是上古之神,親曆過仙魔大戰,亦見證過始祖神死去,他看過無數比這更為猙獰慘烈的傷口,可也不知為何,沒有哪一次比他此刻親眼看到曲蘇身上的傷,更令他心神不安。他輕抿著唇,指尖徐徐撚動,就見一縷淡淡的黑煙自曲蘇傷口飛快溢出,轉瞬又消弭無蹤。

細若脂玉的脊背上,轉眼便隻餘三道又小又淺的紅痕,那是蝙蝠毒被仙者拔除之後,傷口原本的模樣。

曲蘇隻覺此前酸痛陰寒的肩背瞬間一鬆,卻怕自己此刻臉頰發燙的模樣被青玄看穿,低著頭道:“這回你倒來得及時。”

青玄強行以真氣滌清曲蘇肩上的蝙蝠毒,鬢間沁出些微冷汗,他聽到遠處的腳步聲,指尖一勾一抹,曲蘇身上的衣衫已完好如初,看不出任何雜亂的模樣。他唇邊浮起一抹淡笑,凝著曲蘇微低著頭的模樣:“倒是難得見你這般乖巧,看來是真嚇著了。”

曲蘇忍不住抬頭瞪了他一眼。她心頭有氣,又是直性子,本就憋不住話,更想盡快撇清心中自見到青玄起就左右不自在的感覺,硬邦邦甩了一句道:“還未正經請教尊上大名。”

青玄見她微鼓著臉,顯然這話不是玩笑,而是真在生他的氣,忍不住笑道:“我的名字就是青玄。”

東極青華大帝是世人對他的稱呼,而他自出生在天地之間,便自稱青玄。隻是這個名字,少有人知曉,也就更少有人能這般親口喚他罷了。

曲蘇忍不住又瞪了他一眼:“但你根本不是什麽紫微帝君身邊的小仙官,你的真實身份是青華大帝。”她越想心中越酸,忍不住輕聲道,“你是青華大帝,身邊又有那麽美的仙子陪伴,從頭至尾都是將我耍著玩罷了。”

這話一出口,別說青玄如何想,連她自己都覺出幾分不妥,又隱隱覺得耳熟,再一想,這不是從前她與青玄一同探查千千回憶時,司徒琰曾說過的話嗎。曲蘇本就有幾分臉熱,這麽一鬧,更連眼眶都燙了幾分。

可她不再看青玄,卻還是聽到身後傳來的一聲輕笑,曲蘇正想開口嗔他兩句,就聽一道又嬌又甜的嗓音道:“尊上。”

曲蘇抬起頭,就見不久前見過那個美貌仙子又出現在了門口。她今日未穿鵝黃,而是換了一身雪白的襦裙,鬢間別了一束也不知是哪裏采來的鮮花,形若銀鈴,玲瓏可愛,雪般純白之中隱見一抹淺綠,她逆光而行,娉婷走來的模樣,既嬌且純,仙氣飄飄,就連身為女子的曲蘇,也禁不住一時看呆了。

再觀自己,一番打鬥弄得鬢發散亂,狼狽不堪。曲蘇默默抿緊了唇,提起配劍轉身避過:“我還有事在身,先行一步。”

青玄見狀,匆忙跟上:“哎,咳咳……”

曲蘇聽到他咳嗽聲仿佛比前幾日更重了,卻不想就這麽輕易回頭,那也顯得她剛才的生氣太兒戲了,因此隻是腳步微頓。

“曲姑娘!”斛向秋雖能禦劍,但也不是瞬息便抵,路上一刻也不敢停歇,趕到客棧二樓,眼見屋內一片狼藉,再看曲蘇雖則衣著完好,臉色卻是慘白,唇邊還沾著未幹的血跡,旁邊還倒著一個已然斃命的蜥蜴精,顯然這裏,前不久剛發生過一場以命相搏的打鬥。

斛向秋走上前,輕聲問:“曲姑娘,無礙吧?”

曲蘇朝他彎了彎唇:“不妨事。你趕回來了,咱們這就啟程。”

青玄端詳斛向秋片刻,微微眯眸,飛身一步,走在了曲蘇的另一邊。

臨走前,他又側眸,靜靜看了那蜥蜴精片刻。

他想起不久前某次與紫微閑談時,他說起的話。

如今的妖界,以遲玉山為界,兩分天下。扶桑女帝轄草木靈妖,但這位是個經年不愛管事兒的,幾乎一年到頭都在睡覺;另一個龍君殷和,雖然早已修成了應龍之身,但因為他是水蛇出身,並非真龍,龍族那邊不認他,他也不將自己當作龍族看待。聽說那些小妖,平日裏並不稱他龍王或是殿下,而是口稱“殷和大人”。

青玄斂眉,心中細想,這蜥蜴一族按道理應當歸殷和管轄,但許多年前,蜥蜴族的族長星零煞化,緊隨老燭龍而去,蜥蜴族自那之後分崩離析,如今也說不上是哪一撥的手下。

青玄嘲弄地翹起唇角,不論今日遣這蜥蜴精來襲擊曲蘇的是什麽來頭,倒是很會選人。

一行人出了客棧,走在街上,淩曦仙子見青玄麵色淡淡的,主動上前,輕聲說道:“還請尊上不要生我的氣,淩曦真的有要事和尊上商量,而且實在擔心尊上的身體,所以才大膽跟著尊上又來了白帝城。”

青玄麵生神色難辨,說話時唇角微翹,仿佛還含著淡淡笑意:“淩曦仙子是赤帝的掌上明珠,又是太陰元君首徒,放眼六界,知曉仙子聲名、傾慕仙子者眾多,你又何必非要跟在我身邊伏低做小呢?”

或許是青玄這句狀似恭維的話,讓淩曦心裏多少生出幾分底氣,她淺淺一笑道:“尊上所說的這些,都是些浮名虛物,為仙者,本就該看淡外物,修心為先,不是嗎?”

這句話成功令青玄朝她多看了一眼。淩曦唇邊笑容愈甜,水盈盈的一雙妙目看住青玄的側臉,輕聲說:“尊上可能不記得了,五千年前渭水之濱,我與尊上曾有過一麵之緣。我初登九重天那日,第一眼見到的人也是尊上,後來更聽我師父和冬神她們講了許多尊上的事跡。淩曦一向欽佩尊上的為人,能有機會跟在尊上身邊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是淩曦一直以來的心願。”說到這兒她頓了頓,又道,“前日我見父王時,他就說我,跟在太陰元君身邊,所能得的曆練終究是少了些。剛好再過幾日,就是我父王的生辰,父王讓我轉達此物,邀尊上前往生辰宴小聚。”

說話間,淩曦纖纖玉手向青玄麵前一伸,一張朱紅灑金的信箋憑空出現。

青玄垂眸看著那物,卻沒有立刻伸手接過。

此前憑借憶昔花看過的情形曆曆在目,炁淵當日究竟發生了什麽,淩曦與燭龍兩人又在此事中各自扮演了什麽角色,青華至今仍然存疑。從前他與淩曦接觸不多,單憑今日她在他麵前的表現,足可見這人並不是嬌蠻任性的蠢貨,反而說起話來言辭周到,有條不紊。這樣一個人,在清瀲被眾口一詞冤枉時,偏偏要提及他的名字,真的隻是無心之失嗎?還是像紫微所說的那樣,她那幾句話看似句句為清瀲說情,實則火上澆油,徹底將清瀲推入了萬劫不複之地。

又或者,她在這其中,不止做了麵上的這一點工夫。

青玄心中未有定論,可眼下,既然她上趕著送到眼皮子底下,他也不妨聽之任之,好好看一看這位過往幾千年未曾入眼的淩曦仙子,到底是何許人也。

街上人聲嘈雜,淩曦與青玄低聲耳語,曲蘇約莫隻能聽到一言片語。無外是“尊上”、“擔心”一類的話,她還聽到了她的名字——淩曦,倒是個很像仙女的名字。

曲蘇對斛向秋說:“這麽一步一走著去,等我們趕到,人都涼透了,你不是會禦劍?”

斛向秋第一反應卻是越過曲蘇,悄悄看向她身後的青玄。

青玄也朝他看了一眼。

斛向秋收回視線,神色懇切,對曲蘇一拱手:“曲姑娘見諒,斛某修仙不久,禦劍之術不甚熟練,故而難以兩人同行。”

曲蘇歎了口氣:“斛兄你這技術可是太不熟練了。”

斛向秋:“斛某慚愧。”

另一邊青玄道:“你們要往何處去?”

斛向秋道:“這幾日,我和曲姑娘將整個白帝城找遍了,去過從前千千在城郊的住處、華容夫人主持的道觀,連同司徒家在城中的所有宅邸和醫館,但都沒有千千的氣息。”

青玄思慮片刻:“他們並不在白帝城。”

曲蘇瞥了他一眼:“這還用你說,我早就想到了。”已經用排除法解決的問題,還用得著他現在才做總結發言?

斛向秋道:“曲姑娘方才急召我折返,就是說已經想到了一處地方……”

正事要緊,曲蘇也懶得賣關子,徑直道:“貢嘎雪山。”那裏經年覆雪,人跡罕至,司徒琰和千千從前為尋靈狐血,曾在那裏有過一段非常美好的回憶。

今早起來,曲蘇梳理思路,突然想明白,司徒琰這麽怕他們找到千千,就一定不會去此前他們找過的那些尋常之處,唯獨雪山和那個雪湖,是獨屬於他們兩人的回憶。若不是曲蘇在青玄的引領下看過千千的記憶,她也不會知道那裏。

在司徒琰心中,雪山便是最完美也最安全的所在。

斛向秋並不知曉這段過往,聞言不由一愣:“那地方距離白帝城,約莫有三四日的腳程,曲姑娘可確定?”

青玄卻也在這時點了點頭:“就去雪山。”

青玄既然都開口肯定,斛向秋也不再遲疑。他多一刻都等不及:“千千對司徒琰恨之入骨,我怕她若轉醒,見到身邊的人是司徒琰,寧死也要與他玉石俱焚!”

千千臨死之際對司徒琰的恨意,曲蘇在她的回憶之中便感知到了那如高山傾覆,若海水倒傾的磅礴恨意,聽到斛向秋這樣說,不由讚同地點了點頭。

斛向秋朝三人一揖:“斛某術法低微,先行一步。”臨走前,他又看了一眼曲蘇,眼神裏大有安撫之意。

淩曦仙子將目光投向曲蘇。

曲蘇見淩曦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臉上、身上掃過,微微一笑道:“我是曲蘇,還未請教仙子大名。仙子這般盯著我看,是我臉上長出花兒了?”

淩曦正在端詳曲蘇的模樣,聽到曲蘇這樣調侃,不禁淺淺一笑:“別叫我仙子了,叫我淩曦吧。第一次見你那天,是我太著急了,把曲姑娘誤當成了傷害尊上的壞人,所以言辭有些激烈,希望沒有嚇到你。”

淩曦這話說得也算坦率,曲蘇若是還跟她計較,倒顯得她小氣了。

曲蘇朝她翹了翹唇:“淩曦仙子也是關心咱們尊上,真情流露,不敢怪罪。”

曲蘇這話說得客氣又周到,簡直不像她平日說話的格調,青玄一手覆在曲蘇肩側:“閉眼。”

淩曦剛開口,小聲喊了聲“尊上”,就被青玄一個眼神製住了後頭的話。

青玄修為高深,似這般距離,幾乎一念之間,便可直抵。淩曦暫時得了青玄的首肯,允準她一路跟著,當即不敢有任何耽擱,避開人群,直朝雪山的方向飛去。

綿延千裏的雪山,入目盡是一片純白,唯獨雪湖的一抹湛藍,如同一隻世間最純粹的瞳孔,純淨無汙,仰望著頭頂藍天。

司徒琰畢竟是凡人,他一路背著千千行到貢嘎山上雪湖旁時,所用的時間幾乎是從前千千帶他來那次的兩倍之多。

但他到底還是尋到了這裏。

從前千千仿佛很喜歡這裏,他還記得那次為了找靈狐血,千千領著他上山,在厚實的雪地裏打滾兒,在這雪湖裏撈魚,又拿湖邊那棵大樹的樹葉裹上肥魚燒烤,好吃得眼睛都眯了起來。

從前,他也以為千千一定是很喜歡很喜歡自己,不然她怎麽會對她那般好?她從那些匪徒手裏救下他的命;天天去醫館幫他的忙;趁他不注意時,目不轉睛地偷偷盯著他瞧;與他一同爬山采藥、街上玩耍時,總會露出格外燦爛的笑顏;見到他為了救她而被蛇咬傷,更是難過的眼睛都紅了。

她一嚐到喜歡的食物,看到喜歡的美景,就喜歡搖著他的手臂說:“司徒最好了!”

她仰臉望著他時的眼睛,仿佛倒映著天上最亮的星星:“司徒琰是全天下最厲害的人!”

每每看到他又寫出一張藥方,救好了一個病人,她都會忍不住感慨:“司徒你真的好聰明啊!”

那些人嘲笑他,唾罵他是“野種”“怪胎”時,她哪怕隻有自己一個人也毫不畏懼,叉著腰與那些人辯駁,她會說:“司徒琰根本不是你們以為的那種人,他幫了你們那麽多,還救過那麽多人,為什麽你們就看不到他的付出和努力呢?你們這是歧視,你們是欺負人。”她會替他出頭,還有更多讓他聽了從心底暖和起來的溢美之詞,她是發自真心護著他的。

那時候他覺得,千千一定是真的愛自己。

從前他覺得自己什麽都沒有。沒有父親的器重,更得不到母親的寵愛,沒有家族的看重,也得不到府內府外任何人的尊重。他原就是個庶子,是母親用來向父親獻媚爭寵的工具;是父親用來培養大哥,替大哥分憂扛事的雜役;是整個白帝城所有貴族世家眼中的笑話,是那些平民百姓茶餘飯後的閑談笑料。

但那時他什麽都不怕。

他本就一無所有,所以更無所畏懼。

所有人都將他當作一顆隨時可以丟棄的棋子,但所有人在他眼中,都是可以為他所用、助他平步青雲的踏腳石。對他嚴厲苛責的父親,教他許多妖邪之事、一心拱他上位的母親,還有那個爛泥扶不上牆的大哥,甚至是從一開始就對他與眾不同的千千……

但是當他第一次收到千千送他的那朵天山雪蓮時;聽到她親口說,這個地方她隻帶他一個人來過時;他親眼看到千千為了他和那些人爭執掉眼淚時;甚至是她在他的誘哄之下,親口承諾願意與他一生一世時;他對自己說,千千是不同的。

她和所有人都不一樣。

從前他可以舍棄一切,隻要站在眾人無法企及的權利之巔。若有朝一日,他真能扶搖直上,攪弄風雲,便是將這整個天下毀了,也從不覺得可惜。

但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舍不得千千。

他畏懼失去的滋味,因為他不再是個一無所有的人。

母親逼得越來越緊,讓他盡早將千千迷暈了交出去,可他不肯,他一心想帶千千遠走高飛,他可以從別的地方再從頭開始,這一次,他仍然可以什麽都不要,他隻要千千如從前一般,一心一意陪在他身邊。

那他便什麽都不怕。

可原來一切都是假的。

千千說,他與她初見時的情形,與她和斛向秋初次相見時的情景一模一樣,而他又生著與斛向秋四五分相似的容顏,所以那日她才會出手相助。

原來她帶他去過的望江樓,是斛向秋第一次帶她品嚐人類食物的地方。

她與他一同看過的煙花,走過的長街,吃過的芙蓉糕,都是她與斛向秋共同經曆過的回憶。

就連他的這張臉,都是因為與斛向秋有四五分相似,她才會用那般水潤溫柔的目光,日複一日地望著他。

她對他的喜歡、依賴、維護,她望著他時眼底的星光,都是因為另外一個人。

他自以為珍重的這段愛戀情緣,原就是他從別人那兒偷來的。

他隻是個替身,是個供她消遣取樂的玩意兒。

也是啊,她本就是靈妖,有著幾千年的壽數。斛向秋是散仙,他們兩個原本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而他這個凡人,螻蟻一般的低賤生物,不過是她漫長修仙歲月裏,閑來無聊時的玩物罷了。

“一個玩物罷了。”司徒琰啞聲說了句,輕輕笑出了聲。

他將千千放在解下來的大氅裏,她身上衣著單薄,但他知道,她本就是妖,妖是不會怕冷的。

但那時他多傻啊,明知她是妖,明知她可能壓根兒覺不出冷,還是親手為她買來漂亮暖和的大氅,將她裹得嚴嚴實實,就如任何一個凡間的女子一般。

他在心裏對自己說,若不對她好些,如何騙得她以心相許,心甘情願給秦小姐當藥引。

可心底另一個聲音說,你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你做這麽多,不過是想要她高興,你想這般寵她,你想如她待你那般,將這世上最好的東西都送給她。

司徒琰在千千身邊坐了下來,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頰。冷冰冰的,就好像徹底沒有生命的死人一般。

但司徒琰一點都不怕,他俯身向她,捏著千千的下頦,以唇在她唇上緩緩輾轉摩挲。

“死了也好。”他鳳眸微眯,目光自千千凝了冰晶的眉,到緊緊閉合的眸,再到她毫無血色的唇,最終又緩緩落了一吻在她眉心那抹朱砂紅上,輕聲道,“死了幹淨。從今往後,你就完完整整屬於我一個人了。”

“你若醒來,是不是又要想著斛向秋了。”他捏著她下頦的手指微微用力,指節都捏得泛起青白,“你若心裏隻有他,當初又為何要來招惹我?你對我那麽好,讓我心裏隻有你一個人,可你的心憑什麽要留給旁的人?”

他的手沿著她的脖頸徐徐下滑,最終停在她心的位置:“真想把你的心剖出來看看,到底有沒有我。”

他看到千千的眼睫輕輕眨了一下,“撲哧”一聲就笑了出來:“原來你膽子這麽小,聽到我說要剖心,嚇得就醒了。”他一眨不眨,凝視著千千未睜開的眼眸,“別怕,我不會那麽做。”

他自懷裏取出一個藥瓶,拔開塞子,遞到千千唇邊:“吃下去。”

千千微張著眸子,她身子太虛弱,依稀能聽到耳畔有聲音,卻聽不真切;眼前有個朦朧的影兒,可卻看不清對方的模樣。

司徒琰卻以為她已看到是自己,所以才遲遲不肯張口,他捏著他的下頦,將她的臉抬高,想將藥給她灌下去:“就算死,我也要完完整整的你。剖心什麽的,說來嚇嚇你的,我舍不得。”

“你放心,這藥一共兩顆。你死了,我也絕不獨活。”

司徒琰揚頸吞了藥,將另一顆抵在千千唇上,卻在這一瞬,對上了一雙霜雪覆蓋的眼睫。

那雙眼朝他緩緩張開,就像兩個人初見那日,她也是這樣,眼睫輕眨,眉目如畫,朝他睇來。那一瞬間,整個世界,都在眼前倒轉。

千千的雙眸在看清司徒琰麵龐的一瞬轉為血紅,五指張開,一把擎住他的脖頸,將人抵在兩人身後不遠的大樹上。

樹葉簌簌落下,司徒琰被她死死扼住,喉間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他連氣都喘不過來,卻看著千千的臉笑出了聲。

也不知是因為他的笑,還是其他什麽緣故,千千的手在這一瞬間鬆了鬆。

他的目光在她雪般的長發,覆著淡淡白毫的臉上,還有那雙血紅的眸子上逐一細細描摹,像是要把她的模樣就這麽刻在心裏。末了,他伸著手指,緩緩撫上她的唇。

“真不愧是我喜歡的女人,和我的心一樣狠。”

“你要殺便殺吧。我這條命,從遇到你那一天起,就一直握在你的手心。”

纖細而鮮紅的痕跡順著千千的眼尾,正在以一種飛快的速度蔓延至整個臉龐,兩枚小小的尖齒抵在上唇,蝙蝠耳外闊,白發飛揚。千千既醒,她體內的煞氣也在迅速覺醒,抓著司徒琰脖子的手指一點點收攏,很快,司徒琰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殷紅透黑的血順著他的嘴角,滴在千千的手背。

千千的眼瞳空茫了一瞬,緊接著,她伸出另一手,在自己唇邊咬破,喂到了司徒琰的嘴邊。

司徒琰一愣,目光看到千千的眼瞳,突然記起,從前那次,他故意使計中了紅環蛇的毒,千千就是這樣割破手指,喂他自己的鮮血解毒。

她已然煞化,神誌模糊,卻在看到他服了毒口吐黑血時,還願再次為他解毒。

司徒琰的心,突然前所未有地劇烈跳動起來,有如同一隻暴躁的小獸,掙紮著想要破殼而出。有那麽一瞬間,司徒琰突然慌了,他後悔孤身一人把千千帶來這裏,他隻是凡人,服了毒藥必死無疑,如果留下千千一個人在這兒……可未及多想,一柄長劍已橫在他的頸側。

山上風雪逼人,司徒琰逆風而立,麵上早已盡覆霜雪,他原就生得好看,哪怕如今這般白雪覆眉,清霜迷眼,也仍舊俊美如畫。他看清來人,“嗤”一聲就笑了出來:“原來是曲女俠。”

青玄反應極快,看到千千提早醒來,瞬間隔空靈虛一指,封住千千心脈,眉心卻微微蹙起。

“你可知千千隻主動用自己的血救過你的性命?”曲蘇恨極了這人的自私陰暗,一劍就朝司徒琰刺去,“你可知城主府那一晚她有無數個機會殺了你!你可知她一心一意對你,想要跟你一生一世!”

曲蘇的劍沒能刺進司徒琰的胸口,因為一身血汙早已分不出人形的小蝙蝠突然出手,徒手抓住了曲蘇的劍。

曲蘇猛地一怔。

旁邊的斛向秋心髒微抽,他快步朝千千走過去,蹲在她身邊,伸手輕輕地哄著她鬆開抓住長劍的手。

“千千,先鬆開,我們不會傷害他。”

千千眨動著雪白的眼睫,好似是聽懂了,又好似沒有聽懂,她側目呆滯地看著斛向秋,斛向秋看到她早已辨不出人形的臉,縱使是這般模樣,可她的神色卻依舊乖巧。他喉頭嘶啞,艱難地上下滾動,他想伸手去摸一摸千千的頭發,剛一抬手,千千瞬間變了神色,她將斛向秋當成了要傷害她的人,利爪直接朝斛向秋抓過去。

斛向秋閃身向後,化去千千的攻勢,手中的劍順勢一鬆,“噌”一聲,筆直插入雪中。他舍不得傷千千,他手中的劍,劍鋒永遠不會指向心悅之人。

千千也並沒有再要傷他的意思,仍然呆呆地站在原地,她的怨氣被青玄暫且壓製,心脈也被封住,整個人猶如初生的靈妖一般,懵懵懂懂,行事幾乎全憑本能。之前她出手攻擊斛向秋,約莫是因為斛向秋的動作,讓她想起從前被困在水牢裏的日子,她以為眼前這人又要挖她的肉、取她的血,所以才會出手自衛。可當斛向秋扔掉了劍,不再有任何舉動,她也便不再攻擊任何人。

斛向秋說:“我曾答應過千千,要親手為她報仇,殺了司徒琰。”

可千千現在什麽都不懂,卻還記得要護著司徒琰。

司徒琰的眼中根本沒有旁人,更沒有斛向秋,他牢牢攥著千千的手,輕聲說:“你那天帶我來這裏看雪吃魚,那時我就覺得這裏很美。”

“如果能一直把你藏在這兒就好了。”

雪山之上,寒風呼嘯,霜雪相逼,司徒琰靠在雪湖旁的大樹上,緊緊拽著千千的手,雙眼漸漸朦朧,說出的話,幾乎隻有他自己能聽得清。

“你那時……不肯和我走,非說要等他回來,我真生氣……”

“我……生來便是庶子,一輩子都沒有過一件屬於我的東西,一輩子……都活在陰影裏,我愛上的女人,我……”

司徒琰什麽時候死的,沒有人知道。隻是他到死,雙眸都定定望著千千的方向。

“千千!”斛向秋喊了一聲,曲蘇等人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這才發現,千千雙眸微闔,整個人淩空而起,雪白的發無風自揚,一雙蝙蝠翼自身後緩緩伸展開來,覆著白毫的麵上布滿了鮮紅而詭異的紋路,血紅的雙眸,瞳孔正中,顯出亮點妖邪的幽黑。

曲蘇喃喃道:“千千要煞化了。”

斛向秋當即向青玄雙膝下跪:“求尊上出手,救千千一命!”

曲蘇站在一旁看著,不知為什麽,青玄手持伏羲琴,神色清冷一語不發站在那兒的模樣,讓她覺得有些似曾相識。

此情此景,斯人獨立,仿佛從前就見過一般。

青玄亦仿佛若有所感,抬眸朝曲蘇看了一眼,隨即他道:“我可以用伏羲琴為千千滌清怨氣,但伏羲琴會抹去千千所有記憶。斛向秋,你可想好了。”

“一切從頭開始,但從頭開始的千千,仍然未必會愛上你。”

斛向秋最後看了一眼千千,漫天雪飛,他依稀望見與千千初遇那天,黃葉漫天,她從樹上旋身飛落,彼時她一襲白裙,眉心一點朱砂,朝著他緩緩笑開的模樣,宛若從天而降的小仙子。

斛向秋望著半空之中雙眸緊閉的千千,也緩緩展出一抹笑:“我願等。”

冰天雪地間,青玄再一次奏響了伏羲琴,曲蘇晃了晃頭,隨著琴聲響起,她的腦中好像飛快閃過一些碎片,可那些情景出現得太多,消失得又太快,她想要一一分辨,卻發現自己什麽都抓不住。

曲蘇一手扶著額頭的模樣,落進一旁始終注視著她的淩曦眼中,淩曦走上前,輕輕扶住她的手臂:“曲蘇,你怎麽了?”

曲蘇微微搖頭,那般模糊而零散的東西,哪怕是對著親近之人,她也無從描述,更別說對著剛相識不足半日的淩曦了。她轉而看向淩空而起奏響伏羲琴的青玄,嘀咕道:“這是什麽垃圾仙器。”

淩曦小聲道:“曲蘇,不可如此妄議上神。”她微微抿唇,眼睫輕眨,看向不遠處浮在半空的青玄,“更何況這伏羲琴是上古神器,若非尊上神力強大,旁人無法操控。”

言下之意,伏羲琴可是放眼四海八荒都難得的寶貝,曲蘇這般隨意置喙,委實太不識貨。

曲蘇歎了口氣,道:“原來是以前流傳下來的老古董,也難怪顧此失彼,洗清了怨氣就要失憶。”她看著斛向秋的側影,又看著在伏羲琴的琴聲之中逐漸變回原形,縮為雪白一團的千千,頗為飲恨道,“這是什麽奇葩設定。”

千千身上怨氣清洗一空,雪白的小蝙蝠緊閉著雙眼,躺在斛向秋雙手之中。

青玄收起伏羲琴,路過曲蘇身邊時,聲音不大不小地說了句:“頗有道理。”

淩曦說他神力強大不假,但論及淨化怨氣,並非隻要神力強大就能做好。若是從前的司寒上神還在,以她與生俱來的淨化之力,說不定就算不用這張伏羲琴,也能在為千千淨化怨氣的同時為她保住這一世的記憶。

曲蘇本來不想搭理這人,卻被他這一句讚同之語說得唇角微翹。

淩曦站在一旁,眸色漸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