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生一世(一)

再度睜開眼時,曲蘇眼眶酸澀,頭暈目眩,她看向站在一旁的青玄,許久都沒能說出一句話來。青玄引著她一同探知千千的過往,她與斛向秋的相識相知,與司徒琰的相戀相許,故事的前半段有多甜多美好,後麵就有多苦多黑暗。

不久前青玄問她:“你覺得秦芸芸可憐,若這世上還有比她更為可憐之人,你待如何?”

她待如何?

曾經她以為秦芸芸如今的慘狀是“果”,可她沒有想到,許多事正是因為秦芸芸,才一步步走到了後來。但若真要說秦芸芸是“因”,卻又不那麽恰當。城主秦映寒的愛女心切和華容夫人的貪戀長生,這些人心中毫無止境的欲望,才是釀成這杯苦酒的“因”,司徒琰更是參與其中的最大推手。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從千千身上榨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秦芸芸病體痊愈,秦映寒意外獲得了“長生”,華容夫人青春永駐,而司徒琰,則通過這一切平步青雲,成了城主府的乘龍快婿。錦繡前程近在咫尺,如花美眷觸手可及,他雖然沒有如另外三個人那般吸食千千的血肉,但他比他們三個人更可怕,也更可恨!

而從頭至尾,千千做錯了什麽?

她在道觀修成靈妖,在這世上本該如精靈一般,活得逍遙自在。卻因為認識了司徒琰、愛上了司徒琰,無辜卷入這樣一樁陰謀之中,被人這般算計、折磨、欺辱,弄成如今這副不人不鬼的模樣。

曲蘇脫下外袍,俯身蓋在千千身上,她不懂醫術,隻能輕輕將手搭在千千的額頭,她小聲問青玄:“千千為什麽還不醒來?”

青玄伸手在千千麵上一拂而過,搖了搖頭:“此前我隻是暫時壓製了她的怨氣,若想徹底化解,需要用……”青玄本想說,若要徹底化解怨氣,需要用伏羲琴,可若用伏羲琴強行滌清千千體內的怨氣,她的所有記憶都會不複存在,最好還是能解開心結,從根源上化解戾氣,讓千千得以解脫。這事說來簡單,但既墮為怨妖,便是心有執念,難以紓解。而千千更是血海深仇,哪裏是常人輕飄飄幾句話就能化解心魔的?

曲蘇聲音很輕,仿佛怕吵到千千一般,卻又透著執拗:“我不想她也像林梵那樣……”

林梵當日就是不願用伏羲琴,更不願輪回轉世,才那麽當著她的麵灰飛煙滅。

青玄低聲解釋:“千千的情形,和當日林梵不同,她……”青玄眼睫輕眨,曲蘇覺察不對想要扭頭,身後淩空刺來的劍已被青玄徒手接住。

一聲脆響,鐵劍被青玄兩指生生折斷,碎成兩截落在地上。

曲蘇旋身而起,“斬盡春風”破空而出,清淩淩的劍光,如春江破冰,直指司徒琰。

司徒琰拚盡全力也隻此一擊,一擊未中,他不驚不怒,反而麵上含笑,看著曲蘇與青玄:“早知你們兩個與斛向秋是一夥兒的,入府那日就該先殺了你們。”這人容顏俊美至極,神色溫柔至極,一舉一動姿態翩翩,可偏偏每一句話都說得陰森入骨,令人齒冷。

曲蘇劍尖直指他的咽喉,心中對這人厭惡透頂,麵上卻也學著他做出三分含笑的模樣:“人就是人,怎麽會與狗為伍呢?”

約莫司徒琰此生,早已聽過詆毀謾罵無數,聽到曲蘇這樣說,他絲毫不畏脖頸正中對著的那柄劍,反而仰起頸來,笑得狂肆:“我是狗?那你們是什麽?打著正義之師的旗號,所行便是天下至善嗎?”他鳳眸微眯,眼尾漾出蜿蜒的弧度,因他神態張狂,眼角甚至洇出淡淡紅暈,撩起眼皮兒斜眸看向曲蘇,“你敢說,你這一生就沒走錯過半步,沒做錯過一件事?你這劍下,就沒有一個屈死的亡魂嗎?”

曲蘇被他說的一怔。遠處碧波**漾,暗潮湧動,人群倒伏,呻吟呼痛之聲綿延不絕,鼻端猶能聞到此前混亂廝殺的鮮血味道,司徒琰墨發散亂,眼神狂亂環顧四周,他一一看過曲蘇、青玄、斛向秋,甚至自己的母親華容夫人:“你們每一個人,都自以為絕頂了不起,都認為自己所行所舉,問心無愧,惠及世人。可憑什麽,這世道就由你們做主,憑什麽是非對錯,就由你們說了算?是你們站得太高,自然不需要考慮螻蟻的感受,所謂助人,也無非慷他人之慨。你們嚐過一舉一動都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滋味嗎?試過做每一件事,甚至吃一口飯,都要看人臉色、憑他人心情嗎?你們沒嚐過我受的苦,有什麽資格替我評斷對錯?又是誰規定的,我所作所為就是錯,而你們就是對?自以為高高在上,不染塵俗,實則蠅營狗苟,虛偽至極!”

“小心!”曲蘇倉促間循聲側眸,就見斛向秋一臉焦急地看向她身後,曲蘇來不及多想,本能地向閃向一側,卻被麵前的司徒琰徒手攥住了劍鋒,鮮血沿著司徒琰的手腕無聲流瀉,可他一身紅衣,哪怕血染濕了衣袖,也幾乎看不出端倪。他仿佛半點也覺不到疼,看著曲蘇的眼中,唯有暢快與得意一閃而過。

司徒琰與曲蘇身後之人同時出手,前後夾擊,他們想曲蘇死。

電光石火間,有人自身畔如流風回雪,飛閃而過。曲蘇感覺自腰畔被人一把撈起,緊緊護在懷中。

淡淡的冷香侵襲鼻端,盈滿整個懷抱,曲蘇猛然間抬頭,青玄也在這時微微垂下眸子,如從前每一次兩人鬥嘴那般,眼色含著三分調侃兩分戲謔,神情淡然地看著她。

從前隻覺得他那副模樣著實欠打,可當此之時,曲蘇卻發現自己連一句嘲諷的話都說不出。

青玄還是如從前那般看著她,唇色卻不如往日那般,慘白的兩瓣唇中緩緩溢出一絲鮮血。

錯過這樣一個誅殺曲蘇的良機,華容夫人心中扼腕,可看到青玄的模樣,她忍不住心中得意,冷笑出聲:“就算是神仙來了,受了我這一劍,也要嚐嚐神魂受損的滋味!”

這九陰斬魂劍是她機緣巧合所得,不論斛向秋還是青玄,不論他們修成了散仙還是得了什麽仙緣,今日隻要有這把劍在手,眼前這兩人就算聯手,也不足為懼!

“青玄!”曲蘇兩手緊緊環住他的腰身,大片的血跡自他腰側湮出,蔓延成鮮麗的豔紅的花朵。

隻見青玄眉間微蹙,眼裏閃過一抹陰鷙冷光,抬手便是一掌朝華容夫人推去,華容夫人方才還得意揚揚,瞬間被拍飛出去,撞到後麵的石牆上,吐出一大口鮮血。

她渾身癱軟如泥,雙目暴突望著青玄:“不,不可能,你是……”

話未說完,她已口噴鮮血,轉瞬就斷了氣。

“青玄,你怎麽樣?你別嚇我。”曲蘇不安地看著他。

青玄兩指捏住曲蘇的一綹碎發,張了張唇,想說天不怕地不怕的曲女俠也會怕嗎,但他本就隻剩下一成功力,剛剛華容所執法器並非凡品,他未能將這話說出口,下一瞬,就毫無聲息地倒伏在曲蘇懷中。

曲蘇的心也在這一瞬徹底沉了下去。

她從未設想過,青玄會在她命懸一刻之時這般傾力相救,更未曾想過,他會這樣蒼白無力地倒在她麵前,生死未知。

他不是仙嗎?她一直覺得他很厲害的,那日他在雒城救她,宛如開天辟一般自一整個兒的黑暗之中撕開一條光亮的口子,大步朝她走來的模樣宛如神祇,曲蘇覺得自己這一生都忘不掉。彼時,就連徹底煞化的林梵都難敵他一合之力。他那般神出鬼沒,又一直那麽高高在上不理凡俗的模樣,一看就是個非常厲害的神仙。可兩人在白帝城重逢那日,他偏要與她玩笑,說他不過是紫微帝君手下一名小小仙官。

她當時以為他定然是騙她的。

可她從沒有哪一刻如此刻這般,發自內心地希望,青玄是騙她的。

她望著青玄毫無血色靠在她肩膀的側臉,她突然發現自己渾身顫抖得厲害,連提起手試一試他的鼻息都做不到。

她沒法接受青玄就這麽為了救她而死。

她輕輕喊了聲青玄的名字,而司徒琰嘶吼著華容夫人“母親”的聲音徹底蓋過了她的聲音。

曲蘇猛地抬起頭來,看向罪魁禍首。

司徒琰又喚了一聲母親,仿佛下定了什麽決心一般,回首雙眸通紅看了曲蘇和青玄一眼,長袖一振,眾人麵前突然浮起一片血紅的煙霧,他和倒在一旁的千千就那麽一同不見了。

就在同一時間,煙霧彌漫中,一個身穿鵝黃色廣袖仙裙的年輕女子就那麽淩空出現。她四下一望,看清曲蘇和青玄的情形,仿佛隻踏出一步,卻轉眼便出現在曲蘇麵前。

她模樣生得極美,肌膚吹彈可破,眉心點綴了一點水仙花的花黃,一雙水汪汪的眸子看清曲蘇懷裏的人時,瞬間瞠大,不等曲蘇反應過來,她一揮衣袖,就將青玄奪了過去,小心翼翼扶在身側。

“你……”曲蘇剛想開口問她是何人,就被黃裙女子一語打斷。

“區區凡人,也配這般與帝尊親近?”黃裙女子說話的聲音宛如瑤琴清奏,婉約動聽極了,可說出的話卻令曲蘇整個人怔在原地,一句話都說不出。

她的目光在曲蘇麵龐打了個轉,瞳孔微縮,嬌嫩的唇緊緊抿著,眉眼間毫不掩飾對曲蘇的憎惡:“帝尊若有個好歹,我定將你挫骨揚灰,永世不入輪回!”

黃裙女子來去匆匆,眨眼間就不見影蹤,還一同帶走了昏迷不醒的青玄。

一連串的突變令曲蘇幾乎難以回神,可那女子不論容貌還是言談舉止,都明顯不是凡塵中人。她開口便稱青玄為“帝尊”,顯然印證了林梵早先的稱呼和曲蘇對他身份的猜測。青玄絕不是他口中的什麽小小仙官。而她既然能開口說出“若有個好歹”的話,就說明青玄當下應是無恙的,否則以她所言,若青玄當真命懸一線,她當即就會殺了自己。

曲蘇這般想著,心中稍定,此前那種整個人都陷入無邊絕望與惶惑的感覺便如潮水一般,翻湧著向後退去,可卻難掩漸漸蔓至整顆心髒的酸澀。那個女孩子看上去又嬌又美,就如從神話傳說中走出來的仙子一般,對青玄舉止也親昵非常,顯然兩人從前就十分交好。

不然為何青玄剛一遇到險情,她即刻便能趕來?

越是這樣想著,曲蘇越覺整顆心都泡在一罐酸梅汁中,可再轉念一想,她又極氣,那女子姿態高高在上,言語之間更是對凡人的蔑視,可自古以來從神到仙皆受凡人供奉才因此存在,她憑什麽洋洋得意,蔑視她凡人的身份。

曲蘇越想越氣,覺得自己剛剛實在沒發揮好,冷不防身後一道身影驟然趴伏過來。那身影太快,曲蘇方才又在出神,反身將對方手臂一擰製住來人,卻還是晚了一步,後頸處一片火辣辣的疼。看清對方的麵容,曲蘇不免蹙眉:“芸芸。”

“女俠。”斛向秋幫著曲蘇將秦芸芸再度製服,令她暫時陷入昏睡。考慮到之後秦芸芸可能會再次暴起傷人,斛向秋從一旁拿來之前用來捆人的繩索,將她綁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不要緊吧?”斛向秋見曲蘇臉色慘白,問了一句。

曲蘇搖了搖頭,正事要緊,她一語不發,跟在斛向秋身後,一同追人。

司徒琰一手受傷,又抱著昏睡不醒的千千,按說不可能這麽快便消失不見。可也不知他是用了什麽障眼法,兩人一路沿著地下唯一一條甬道追至地上,幾乎翻遍整個城主府,最終來到碧落湖畔,蒙蒙細雨中,司徒琰和千千就那麽憑空不見了。

碧落湖上,雨絲如注,荷葉翻轉,幽紫色的蓮花兀自靜謐開著,白玉觀音像垂眸而立,眉眼間似有揮之不去的清愁。

斛向秋與曲蘇並不熟識,而青玄為她身受重傷,昏迷不醒,緊接著又在迷霧之中被一個陌生女子救走,他也悉數看在眼中,眼見曲蘇提劍站在雨中,丟了魂兒一般沉默不語,他靜默片刻,低聲道:“方才行事倉促,在下斛向秋,還未好好謝過女俠與帝尊。”

剛剛那個突然出現的黃衫仙子,就是這麽稱呼青玄的。曲蘇唇邊擠出一絲笑,問他:“你也管他叫帝尊,這麽說來,你知道他是什麽身份了?”

斛向秋沉吟片刻,低聲道:“此前並未見過,但……”他思索著道,“我自入仙途,也聽過一些仙界傳聞。在下觀神君容貌氣度,似乎像極了一些仙友口中的東極青華大帝。”

東極青華大帝救扶眾生,應化於十方,隨機赴感,是一位心懷大慈悲的上神。他容色殊麗,放眼三界也難有人可與之匹,氣度高華,不愛談笑,傳說三界之中萬萬年裏,多少仙子對他芳心暗許,為他黯然神傷,但從未聽說他與哪位女子有過親近的傳聞。

但令斛向秋確認青玄身份的,並不僅僅是這些傳聞。從前他與千千相識時,就聽她說曾與青華大帝有過一麵之緣,青華大帝還贈她一塊青溟玉的故事,此番千千命懸一線,而青玄驟然現身,與千千說話時也似舊識,如此正合了千千從前與他說過的往事。再者,方才他眼見曲蘇險些命喪華容夫人之手,來不及阻止隻能出聲提醒,曲蘇和旁人或許看不真切,但他眼見青玄出手擊斃華容夫人時,指尖九色蓮花一閃而過的幻影。

那是唯有青華大帝本人出手,才有可能顯露的神跡。

但不知為何青華大帝此次現身會如此虛弱,又或者他當下關心則亂,為了救眼前這位姑娘,連自己在凡界的安危也難以顧及了。青玄為修繕炁淵耗去九成法力之事,一直是僅限紫微與他兩人之間的秘事,就連天上那些神仙甚至玉帝都不知曉,更別說斛向秋隻是一個散仙。

但斛向秋對此,自有一番猜測,他與曲蘇一同折返地下途中時,知曉了曲蘇的名字和來曆,見她失魂落魄的模樣,約莫還在為青玄驟然消失而難過,便開口勸道:“許是青華大帝來到人間,並未使用全部真身,分身的力量有時便會比較虛弱,曲姑娘若是在擔心,大可等上些時日,說不準用不了幾日,帝尊便又回來了。”

曲蘇聽到這話,先是愣了愣,隨即便是一笑:“可能不會幾日那麽快。我與他上一次分別,中間便隔了兩三個月。”

這一次他受了那麽重的傷,再見怕不知何年何月。

人生第一次,曲蘇生出一種天高地遠的孤寂來,她一輩子能活多長?運氣好一點兒,約莫能再活三四十年,在凡人之中已算高壽。若是運氣差些,或是自己不當意,覺得人生在世也沒什麽意思,說不準就像嶽周那樣,年紀輕輕就去世了。但哪怕她能再活百年,這百年光景,在青玄眼中,也不過短短百天。

若青玄這次傷得重些,或是那位仙子不許他再來凡間,許她這一生都再也見不到他了。

斛向秋生性溫柔,向來善解人意,見曲蘇神色落寞,勉強擠出一絲笑,卻比尋常女孩兒家哭出來的模樣看著還可憐,便溫聲道:“我看帝尊頗為在意曲姑娘的安危,想來一旦傷勢有所好轉,便會立刻來探望姑娘的。”

曲蘇心中微微一動,明知不該因為斛向秋一句安慰的話就生出那麽多希望,可心中還是忍不住漸漸生出一些希冀來。她的神色看起來比之前明快少許,主動對斛向秋說:“我們先回去收拾殘局。至於尋找千千的事,我想或許城主和芸芸能幫上忙。”

然而曲蘇到底高估了芸芸的情形。當他們回到地底水牢,那些殺手有的勉強恢複了意識,更多仍在昏迷或意識潰散,而此前跟在華容夫人身邊那些女冠,也隨著司徒琰的消失一同不見影蹤。地底鬧出這樣大的動靜,秦映寒終是藏不住了,曲蘇和斛向秋一同折返,見到的就是秦映寒將愛女護在懷裏,失聲痛哭的情形。

朱管家跟在一旁,指揮著府中下人將秦芸芸抬上座椅,可秦芸芸哪怕失去意識,容貌也早不似凡人,那些下人各個嚇得兩股戰戰,卻沒一個人肯主動上前幫著將秦芸芸抱扶起來。

此前秦映寒故意避開此處,自然知道他不在場時,這裏在秘密進行著什麽。華容夫人和司徒琰蓄謀已久,若不是曲蘇和青玄這兩個意外到場的人與斛向秋裏應外合,終止了這場毫無人性可言的屠殺,這裏怕是早已淪為一處血肉橫飛的人間煉獄。

如今主謀一個慘死,一個外逃,秦芸芸遭到此前服食的鮮血反噬,成為這副怪異恐怖的妖怪模樣,他再也無人可用,再也不能隱藏人後坐享其成,今日終於肯露麵了。

秦映寒從前掌管整個白帝城,多年來又為秦芸芸的病情憂慮不已,華發早生,眼透皺紋,就連眉毛都早早白了半截。可他從前到底是個很好也很負責任的城主,盡管容顏老去,但整個人精神矍鑠,每每談及秦芸芸時,除了擔憂和心疼,還有止不住的愛憐。

而如今的秦映寒,約莫是偷偷食用過千千血肉的緣故,麵上風霜之色褪去,一頭烏發宛如少年,神色卻倉皇恍惚,見到曲蘇趕來,第一反應竟是將頭埋得更低了些,似是不願當著此情此景再與故人相見。

曲蘇看在眼裏,心覺諷刺,開口道:“秦城主避而不見,竟也知道羞恥嗎?”

秦映寒抬起頭時,依稀可見他臉上、手上、脖頸之上生出的白色細毛,與秦芸芸當下的模樣幾乎如出一轍。可他再也顧不上遮掩,抬頸仰麵,朝曲蘇深深作了一揖:“曲姑娘,你是芸芸最好的朋友,求你看在從前與芸芸交好的份上,幫我救一救她!”

曲蘇心中五味雜陳,看到秦映寒朝她一揖時,生生避開,執著劍道:“我可受不起城主行這麽大禮。”

“你若是真心,就應該知道如何彌補,更該知道,你該向誰悔過。”想到此前在千千意識世界中看到那一幕幕令人目不忍睹的過往,她渾身戰栗,就連劍尖都忍不住輕顫著,發出輕微的劍鳴之聲:“那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她雖是妖,卻已化作人形,論在人間行走知曉世情的年歲,她比芸芸還要稚嫩許多,你怎麽忍心和華容夫人一同吃下她的血肉?”

說起此事,斛向秋也眼眶微紅,他冷聲道:“秦城主既然貪心長生,做下這樁冤孽,就該知道,善惡到頭終有報,你與你女兒如今所遭受的一切,怨不得他人,皆是報應。”

秦映寒聞言,懷裏抱著昏迷不信的秦芸芸,緩緩坐直了身,麵上神情似笑非笑,毫無心虛之色:“曲姑娘也說了,她是妖,即便化作人形,她也仍是妖。我們吃她的血肉和吃一隻兔、一隻鴿子,補身體強精神,有什麽分別?”

不等曲蘇和斛向秋說話,秦映寒唇邊的笑愈加擴大:“況且我也並非全是為了自己。芸芸是我唯一的女兒,是我妻子給我留在這世間唯一的血脈。曲姑娘,如果是你,眼見著父母老去、子女病弱,又或是,你要親眼看著你的心愛之人立即死在你的眼前,這時有人告訴你,吃了蝙蝠妖的血肉,便能救他們,你還能像現在這樣,毫不遲疑嚴詞拒絕嗎?”

秦映寒抬高了頭顱,目露精光,他的臉上再也看不到從前的慈祥淡然,看起來就如這世間任何一個尋常老去卻又不甘就此老去的平凡人一般,眼中充滿了欲望和對身邊能抓住一切事物的掌控:“曲姑娘也是江湖中人,斛公子更是出自世家,這弱肉強食的道理,難道還要我說給你們聽?人有本事,就可以吃妖的血肉,治病救命。妖若是有本事,也可以反過來吃人,增強修為。”

曲蘇被他一番強盜邏輯說得倏然一笑:“是啊,秦城主有本事,吃了千年蝙蝠妖的肉,修煉成如今這副青春容顏,我真應該道聲恭喜。”

秦映寒神色如常:“我求曲姑娘救一救芸芸,隻因她是無辜的。這樁事,芸芸從頭至尾都不知情。是我一意孤行,與華容夫人做了交易。為了芸芸活命,別說取一隻蝙蝠妖的血肉,就是讓我再殺一百人,一千人,隻要有人告訴我,這樣做有用,我全都會做!”

曲蘇卻並未如秦映寒想的那般,露出動容神色,她看著伏在秦映寒肩膀細細喘息的秦芸芸,輕聲說:“芸芸,你早就醒了吧?”

秦芸芸緩緩朝她張開了眼,卻沒有立即說話。

她的雙眼仍透著血紅,臉上白毫卻不似之前那般聳立,臉畔兩隻小小的蝙蝠耳也正在以一種緩慢的速度萎縮、消弭。漸漸的,秦芸芸的臉龐和身軀漸漸顯出真實的病弱瘦削之態,就如從前曲蘇認識的那個秦芸芸一般,再不複這段時間的健康飽滿。

曲蘇道:“你病了十幾年,天下神醫為你診治,皇宮也難得一顆的紫清丹,你日日帶在身邊,那麽多珍奇補藥你都試過,可沒有哪一種藥真的見效過,怎麽就吃了司徒琰的藥,突然整個人都容光煥發了,你自己不覺得奇怪嗎?”

曲蘇越說,眼睛裏越流露出失望的情緒來:“那個花蜜酒,我一口沒喝,都能聞到一股腥氣,你從小藥不離口,從前你和我說,大老遠的聞著肉味兒都想吐,那酒裏那麽濃的血腥味,你會一點都聞不出來?”

“還有那幾個從小服侍你的婢女,還有瀾兒,你真的不知道也不在意她們究竟都去哪兒了嗎?”

“你服下的所謂古方,是千千的血肉;你用來續命的秘藥,是和你差不多年紀、陪伴你多年的那些年輕女孩的命。千千被關在城主府,鬧出過那樣大的動靜,你身邊的人天天更換,城主府的仆人越來越少……”

最後一句,曲蘇幾乎是死咬著牙根才緩緩問出的:“秦芸芸,你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嗎?”

在曲蘇心裏,她起先並不願意相信秦芸芸會是這樣的人,可多少年行走江湖的經驗和入府來觀察到一點一滴的細節,讓人不容忽視許多鋪展在眼前的線索所指向的唯一可能。

如果沒有親眼見到千千的慘狀,沒有親曆一般目睹她回憶裏那些慘不忍睹的真實,一個人或許能為了從前的交情、為了秦芸芸這些年來的病痛不易,而暫且掩耳盜鈴、忽視真相。可曲蘇親眼看到了千千幾乎沒有一塊好肉的雙腿,隱約可見白骨的手臂,更在千千的記憶裏,無法逃避地親曆過華容夫人對她毫無人性地血腥淩虐。

就像青玄問過她的,如果她仍然覺得秦芸芸可憐,那麽千千呢?

秦芸芸臉上的白毫此時已脫落光了,眼珠兒也由紅轉黑,又逐漸黯淡,臉色蠟黃,嘴唇翕動,泛起白皮。她完全變回了從前的樣子,卻比曲蘇記憶中的那個少女更為虛弱,她就像一朵花兒,花期已盡,唯一的結局便是隨風飄零,碾做塵土。

秦芸芸緩緩轉動眼珠兒,目光落在曲蘇臉上時,驟然發出一聲短促的笑。

“曲姐姐,你生過病嗎?”

曲蘇沒有說話。

秦芸芸氣息紊亂,拚命急喘了幾口,胸腔發出的悶響,如同一隻殘破的風箱:“你和那些健康的人一樣,病上幾日,痊愈之後出門,都覺得憋悶壞了,要去大吃一頓,和好朋友喝酒慶祝。可如果讓你們和我一樣,打從記事兒起,就天天躺在**,一日七八次地灌著苦藥,吃什麽、穿什麽、用什麽,每天走幾步路,全都不能由自己決定……”

“螃蟹是什麽味兒,我到上個月,才嚐了一回。還有酒,是有些血腥味兒……”秦芸芸說到這兒,嘴角流瀉出一絲笑意,“可我喜歡那種喝了酒之後,整個人飄飄然的感覺。”

“那些風箏,飛得滿天都是,就像鳥兒一樣,多自由啊。乘著船打橋洞底下遊過,迎著風,兩岸的柳樹連成一片綠,花兒特別香,船行得那麽快,整個人就好像在飛一樣,真好啊!”

大約說得太快太急,秦芸芸急促地咳嗽了幾聲,抱著她的秦映寒,眼睛裏已隱隱顯出淚光:“芸芸,是爹沒有保護好你,害你吃了這麽多苦……”

秦芸芸卻繼續道:“曲姐姐,如果你也和我一樣,病了這麽多年,突然有個機會,能像正常人一樣,生活一段日子,能跑、能跳,能想做什麽就去做什麽,哪怕隻有幾天。”秦芸芸緩而深地吸了一口氣,喘息著道,“你就會知道……”

曲蘇閉了閉眸:“如果我隻有幾天可活,我隻會自個兒一個人,尋個清淨地方,靜靜等死。”

“那是因為你至少曾經健康地活過了十幾年。”秦芸芸笑了一下,她不再看曲蘇,而是伸長了脖子,靠在秦映寒懷裏,目光虛浮,看向空****上空,“不一樣的。”

秦映寒看到秦芸芸的模樣,不再遲疑,他將秦芸芸抱起來,如同抱著一把散碎的骨頭架子,又仿佛懷揣著此生最珍貴的寶貝:“芸芸,哪怕為了爹,撐下去。”

“不論再試多少法子,不論需要什麽藥引,爹都會替你尋來。”秦映寒嗓音嘶啞,仿佛整個人都發了狂,“不論付出多少代價,隻要你能活,爹什麽都願意做!”

秦映寒抱著芸芸大步離開,很快,父女倆的身影就消失在黑暗的盡頭。

長樂界,東極妙嚴宮。

薄霧輕雲,青煙繚繞。九頭獅子坐在院子裏那棵大柳樹下,一顆腦袋叼著桃兒,另外幾顆腦袋,分別叼著不同的果子和鮮花酒釀。這些是今日早些時候,紫微過來探望,順手塞給它的。它並不吃那些果子,隻是妙嚴宮常年就它一個活物兒,閑來無事,權且當個樂兒罷了。冷不防地,它當中三顆腦袋突然齊齊扭頭,朝窗子後頭那張軟榻看去。

青華眉心微蹙,也朝它看來:“我回來多久了。”

九頭獅子晃晃腦袋,將身軀化為普通獅子大小,九顆腦袋,今日輪到老三值班。老三說話是個青年的聲音,他打量青玄的麵色:“沒多久。按照人間的時辰,也就三四天而已。”說著,他討好地將紫微送來那些果子酒釀一並拱到青華睡的榻上。

青華揉了揉毛茸茸的獅子腦袋:“是紫微送你的。”話音落,他的目光落在當中一隻淺紫色的小酒瓶上,那是一瓶玫瑰花釀。

青華拿起酒瓶,攏進袖裏。九頭獅子還是頭一次見他會在意這些小玩意兒,瞪圓了眼睛:“尊上這是有了相好的姑娘嗎?”

青華嗔了他一眼,正要說什麽,眼尾掃到一道身影,麵色不變,可也一句話不再說了。

似乎是沒想到他這麽快就醒,淩曦神色微怔,匆忙迎上前:“尊上。”

青華神色微凝:“你在這裏做什麽?”

淩曦綻出一抹笑:“尊上忘記了,之前在白帝城……”

“沒有忘。”青玄截斷她的話,雙目定在淩曦麵上,“你去白帝城做什麽?”

青玄氣場太盛,別說是淩曦,就是她的師父太陰元君來了,當著青玄的麵被他這般質問,也隻有戰戰兢兢老實回答的份兒。

淩曦眼圈微紅,一雙美眸直直望著青玄:“淩曦不敢欺瞞,不久前尊上重建炁淵歸來,我從師父那兒得知尊上受了傷,向我父王討要了不少仙果靈藥,本想依照父王叮囑,親自送到尊上麵前,可彼時紫微帝尊說了,尊上閉關,若是非要打擾,說不定要惹得尊上不痛快……”

淩曦解釋的這些,青玄本就從紫微口中聽過一遍了,他有些不耐煩地打斷:“我問的,是你為何會去白帝城。”

淩曦眼中緩緩蓄滿淚水,她本就貌美,露出這般委屈的神情,當真是我見猶憐:“我在北極星宮附近等了好久,怎麽都等不到尊上召請,又擔心尊上的安危,就以湖中月影卜了一卦,這才得知尊上早已不在北極星宮,而是去了白帝城。”說到這兒,她向青玄行了一禮,又飛快用手指抹了下眼睛,“我知道我這樣做不對,可我也是關心尊上的安危,才會這樣做。”說到這兒,她嗓音愈加纖弱,“至於那隻白鶴,當日是我太著急了,一心惦記尊上的安危,所以傷了她。那些禮物,我也都轉交給她的族長,白鶴心善,未曾怪罪,還和我成了很好的朋友。多虧尊上及時提點,讓我免卻殺生之過,還結了這樣一樁善緣。”

淩曦跟在太陰元君身邊四千多年,能以月影占卜青玄的去向,這個解釋倒說得過去。至於她所說白鶴一事,哪怕她不在此時如實道來,事後紫微也一定會派人巨細靡遺地轉告周全。但青玄麵色絲毫未緩,目光在淩曦發頂一掃而過,腦內回閃的卻是剛剛淩曦匆忙折返的情形,“沒別的事,回你自己的住處。”

他這妙嚴宮,向來不喜外人探視,更別提像淩曦這樣,隨意進出。今日淩曦能毫無阻滯地進來,也是因為九頭獅子感應到他這個主人昏迷,才放了淩曦自由通行。看來他接下來得好好給這頭笨獅子定一定這青華長樂界的規矩,別得了紫微幾籃果子,就高興得什麽都忘了。

淩曦見青玄微垂著眸,轉身欲走,連忙跟著起身,輕聲道:“尊上,淩曦確實還有一事,要與尊上商量……”

青玄垂落的左手,中指和無名指尖輕撥幾下,麵上神色如凝冰一般:“改日再說,你不必再跟著我。”

“可是,尊上……”淩曦的話沒有說完,青玄已轉瞬沒了影兒。

九重天上,素曜宮。

銀霧縹緲,桂香繚繞,一雙秀窄修長、宛若筍尖的素手捧出兩盞覆著霜花的翡色茶湯,將其中一盞遞給坐在對麵的人,一邊嗤道:“你看她一天天地跟在青華大帝身後跑,人家理她嗎?”

接過萱花霜盞的那隻手,骨節清晰有力,指尖略帶薄繭,聽到這話不由頓了頓,那人隨即笑道:“小孩子,玩心重也正常。淩曦那孩子聰明剔透得很,許多東西隨手教一教,一學就會。左右你這素曜宮近來也沒什麽事非要她留守不可,跟著青華大帝四處跑跑,總沒什麽壞處。”

太陰元君半垂著臉,不慌不忙飲了口茶:“當年收她當徒弟是怎麽個情形,你也不是不知道。若不是看在玉帝的麵上,赤帝的私生女兒送給我做徒弟,我還真消受不起。”說到這兒,太陰元君抬眸掃了一眼端坐在對麵的人,“說起教導她,這些年我這個師父也不過擔個虛名兒罷了,還不如你教她更多一些,也難怪每回提起她,你總要在我麵前誇讚幾句。”

雪沫般的珠子串成珠簾,層層逶迤,一彎素月懸在當空,照耀在冬神英氣不失明媚的側臉,她失笑著嗔了太陰元君一眼:“若不是因為常來看你,誰會認識她?不是你見她就煩,教都不想教,我為了誰費這個心思帶徒弟?怎麽到頭來還為一個外人和我置上氣了?”

冬神膚色極白,眉目端麗,平日裏在外人麵前儀態莊重,頗有威儀。她的父母在神魔大戰的長留山一役中雙雙戰死,而當日的冬神剛出生不過兩千多歲,她率領天兵三千,反殺魔將誅懷,自此一戰成名。那之後,在天界眾多神仙之中,漸漸就有了“女戰神”的美稱。唯獨在好友太陰元君麵前,冬神偶爾也會流露幾分少女情態,並不避諱與好友玩笑幾句。

太陰元君乜了她一眼:“你是真不在意,還是非要和我裝糊塗,我確實從一開始就看不上淩曦,但這些年我為了什麽打從心裏煩她、不想理她,你心裏不明白?”

冬神眸光微閃,別開視線看向別處,唇畔仍帶著一抹慣常的笑:“青華大帝是何等的人物,數萬年來,多少仙娥妖姬傾心不已。淩曦才多大年紀,她心悅青華大帝,得了閑暇就天上地下追著人家跑,太正常了。”

太陰元君哼笑了一聲,她才飲過一口茶,見到好友說這番話的神色,險些笑得噴出來,她連忙拿帕子掩了掩唇,清清嗓子道:“這番話有幾分真心。是啊,青華大帝那副模樣兒,哪個女子見了不喜歡?我眼前不就有一個心悅人家整整四萬年,至今還癡心不改的嗎?”

冬神麵不改色,目光飄遠,睇向庭中碎珠濺玉的銀川飛瀑:“我是心悅青華,但他心裏,好像對男女之情從不過眼,更不過心。”

冬神一怔,捏著茶盞的手微微一鬆,但她反應極快,不等好友發聲已反手一抄,將茶盞連同盞內的霜浮翡一把撈起,又送至唇邊,緩緩飲了一口。

“我記得當年就和你聊起過這樁事兒。那時在眾神之中,大家夥兒當麵不敢這麽稱呼青華,背地裏都管他叫‘殺神’,他那時也確實不知遮掩,明明是昳麗耀眼的少年模樣,卻走哪兒殺哪兒,簡直神憎魔厭。他如今這副淡然出塵的沉靜脾性,還是徹底接掌十方幽冥之後,才漸漸養成的。”

太陰元君眯著眸,緩緩道:“但即便誰都知道青華大帝性子冷淡,脾氣也不大好,三界之中,心悅他的女仙、女妖不知多少,卻不見他給過誰好臉色。唯獨隻有那麽一回,聽說是當著紫微大帝和他座下幾個仙娥的麵,青華誇過一個人。”

當年青華大帝如何誇讚這位司寒神尊的,太陰元君還記得清楚。但事關青華大帝與一個上神的微妙傳聞,這種連她都印象深刻的話,冬神又如何會不記得?她又何必非要在這兒字字句句地說出來,戳好友的心窩子。

青華大帝說:“觀如今諸神,唯司寒上神,有女媧遺風。”像青華那樣冷情的人,能在私下與好友閑談時,對一個上神有這樣高的評價,簡直都有些不像青華大帝了。

但這話切切實實就是從紫微大帝的北極星宮傳出的,委實做不得假。甚至就連紫微大帝本人,某日被一位戀慕青華大帝已久的仙子問及此事,笑眯眯地看了那仙子一眼,既沒否認,也未承認。

紫微與青華大帝私交甚篤,若非實情,他絕不會默許這消息在天界傳開,尤其還是從他的北極星宮傳了出去。

這是間接坐實了這樁傳聞。

“司寒神尊。”念出這個名字時,太陰元君心中也不由恍惚片刻,她笑了笑,白而道,“她都羽化多久了,四萬年,還是三萬年?我都有些想不起她的模樣了,就記得她每一次出現,吹起那柄能降霜落雪的笛子,總是那副懶洋洋笑吟吟的模樣,好像天底下就沒什麽是她能放在心上的事兒。”

“依稀記得,也是個大美人來著。”太陰元君喃喃道。

冬神許久都沒有說一句話。

太陰元君陡然回過神,見好友神色不對勁,連忙揮手為她換了一盞新茶,又道:“我倒是覺得,青華大帝當年會這般大度地稱讚司寒,並非出自私心。”她向冬神眨了眨眼,輕聲道,“別忘了,那個司寒上神在世時,也對怨妖格外網開一麵。青華誇她兩句,無非是因為兩個人在對待怨妖一事上,剛好意見一致罷了。”

太陰元君見她神色如常,也多了幾分談興,單手支頤道:“都是些過去的事情,平日確實不大記得起來。不過我剛才想起,前些日子聽到的一樁新聞。”

冬神眉目不動,唇角浮笑:“都說月神足不出戶可知三界,今日看來,至少這樁傳聞是真的。”

太陰元君秀眉倒豎,嘖了一聲:“你這個人,如果不是為了你,這件事兒我就是聽了也不過耳,更別提還巴巴兒地轉說給你聽了。”

冬神拱了拱手,眉眼含笑,故作伏低做小的模樣:“元君請講,洗耳恭聽。”

太陰元君被她故作驚惶的模樣逗得笑聲連連:“反正這事你就當個笑話聽就好了。”

“你應當也還記得吧,司寒上神還在世時,天界不少仙君都戀慕她,聽說那青要山的界碑,棱角都被摸得光滑了,原本一條路都沒有的地方,生生被人走出一條前往青要界的通路來。”

冬神一身輕甲,寒光凜凜,連唇邊的笑都映顯出了幾分冷意似的:“記得。”她嗓音淡淡地道,“我在青要界小住那段日子,一天到晚,客似雲來。那位上神大人的行情可是緊俏得很。”

“我記得當年最誇張的就屬白帝本人了,那時他也年少,也不知師從了誰,妙手丹青,三界聞名。聽說他單獨辟了一處宮殿,裏麵什麽多餘的陳設擺放都沒有,就隻用來盛放他為司寒上神繪的肖像,曾經有位關係交好的神君,向他求贈一幅美人圖,還被他給打了出去。當時這事鬧得好大,連西王母都聽說了,向我打聽有沒有見過那些畫。”

冬神淡笑道:“這也是樁舊聞了,怎麽你今天還當一件新鮮事說?”

“我還沒講完呢。”太陰元君似笑非笑,嗔了她一眼,“司寒死了也有幾萬年了,這些年來,五帝之中,除了赤帝為了她那個女兒,總往咱們這九重天上跑,青帝、白帝這些人,都在各自的地盤,與天界少有往來。直到前些日子,我聽說白帝孤身一人,往青要界跑了好幾趟,說什麽,他當年為司寒畫的一幅畫有了異象……”

“異象?”冬神配合好友講故事的節奏,跟著輕笑了聲,“什麽異象?”

太陰元君幽幽道:“他說,異象昭示青女要回來了。”

冬神唇角輕翹,淡聲道:“他這是嚇唬誰呢。司寒死了三萬年,她若真能轉世重生,怎麽沒聽青要界那邊有半點風吹草動……”

“你可別忘了,‘青蓮既開,青女歸位’,這個說法你應當也聽過吧?還有十五年前,紫微大帝觀萬星軌跡,也說過,有一位上古之神將不日歸位。所以那天白帝跑去青要界鬧著要進去,說非要親眼看一看,姑射蓮池的青蓮是不是要開了……”

“哪兒會那麽容易進去呢,那可是司寒羽化前,親手布下的三絕禁令。”太陰元君似笑非笑道,“司寒在生前的法力,在上神之中,也是排在前頭幾個的。不過可惜了,她當年死的實在太不光彩,被一個親手養大的怨妖反噬而死……”

冬神問:“你覺得白帝是一個怎樣的人?”

“你其實是想問,白帝說的那些話可不可信吧?”太陰元君的臉上收起了玩笑的神色,思索片刻道,“從前與他並不熟稔,加之後來,他極少往天界來,所知便更少了。所謂畫中異象,可能是他相思成狂,自己騙自己搞出來的幻象,也可能,真就是青女要回來了。不就剛好應了紫微大帝的那句話?”

說到這,太陰元君幽幽一歎:“不過我覺得,他說的是真是假,都不重要。”

“就算司寒複活了,又能怎樣?”她輕輕拍了拍好友的手臂,“你是三界的冬神,而她不過是個死了幾萬年的上神罷了。如今也就青要界那些寒荒蠻民,還尊她為神,把她當個寶貝,放眼三界,還有幾個記得她的名字?至於青華大帝,他就是再不開眼,也不會看上一個死前和怨妖糾纏不休的神女。”

“尤其你別忘了……”太陰元君嗓音漸低,“當年明閻算是比那青女還厲害的上古大神吧,可結果怎麽著?因為一個女人,好好的上神墮了魔,做出的事兒,比十個魔尊加在一塊還猖狂。玉帝不喜上神,也並非偏心,而是為了三界眾生考慮,實在不能再出一個明閻那般的上神了。”

“司寒從前就和明閻交好,性子也像極了他,我行我素,狂狷難馴。就算她哪天真的回來了,玉帝也不會認她的,你這冬神的位子啊,必定穩穩當當。”說到這兒,太陰元君輕笑了聲,“而且,陛下不日就要迎娶你族中那位素蘊的侄女了。你還有什麽好擔憂的?”

冬神沉默片刻,也笑了:“我並非憂慮,是你這個故事講得好,我剛剛想得入神,覺得白帝相思三萬年,委實有些可憐。”

“先別想別人的事了,要我說,淩曦這孩子別的什麽都不好,唯獨有一條優點,你該好好學一學,說不定早將青華大帝追到手了。”

冬神的嗓音裏有淡淡的無奈:“你又想說什麽。”

“厚臉皮啊!”太陰元君循循善誘,“你也別一天到晚往我這裏跑了,學一學我那好徒弟,有這工夫,多往青華大帝身邊跑幾趟,說不準這事早就成了。”

冬神卻淺淺一笑,不吭聲了。

見她這副不置可否的神情,還站起身欲走,太陰元君不禁一蒙,抬手想牽好友的衣袖,手一伸出,才發現她今日雖然沒穿正式的戰甲,卻也一身輕甲打扮,並不似一般的女仙的穿著,有寬大的衣袖可以被隨意拽住。

冬神搖搖頭,反手捏一捏太陰元君素白纖細的指尖:“知道你說這些都是為了我好。”她旋即一笑,目光投向遠方,“剛才聽你講,突然覺著不能再這麽荒廢下去了,找個地方去鬆鬆筋骨。”

太陰元君一聽,知道她這又是手癢想去練練手了,不由掩唇一笑:“去吧去吧,不攔著你找人練手過招。”

太陰元君朝她拱了拱手,轉身出了素曜宮。

紫桂林中,落英繽紛,幽香陣陣,瑩冬獨自一人慢慢走著,既沒有去她口中告知太陰元君的演武場,也未著急回到自己宮中。

她當了三萬年冬神,當年玉帝親賜的“凝冬閣”,她也住了三萬年。可當她心情特別煩悶或低落的時候,內心最深處仍然抗拒回到那個地方。她永遠也無法忘記,那個人死的第二天,玉帝讓手底下最信重的陸波仙子帶路,一路領她到凝冬閣時,結界入口處的大石上,分明寫著“武羅殿”三字。

彼時她還不知道那麽多,目光隻在那三個字上稍稍停留,反倒是陸波仙子神色不大自然,抬手一揮,飛快抹去石上的刻痕。

直到很久之後的某天,她無意間聽太陰元君講起一段過往,才知道“武羅”二字,是許久許久以前,早在神魔大戰開始之初,一位非常厲害的上古大神給司寒取的尊稱。

但因為這事實在太過久遠,以至於除了像太陰元君這樣的天界元老,一些人聽到“武羅”二字,依稀能知道說的是如今的司寒神尊,卻沒幾個人清楚這稱呼的來由。

大多數人都如瑩冬一般,根本不知,武羅就是青女,就是司寒神尊。

也就是說,當初那座賜給冬神的“凝冬閣”,不論當時的玉帝在心中是如何想,底下這些人,早已默認那塊地方是劃給司寒的。

“如鯁在喉”四個字,沒有人比瑩冬更能體會。

多少次午夜夢回,走在本該屬於自己的宮殿前頭,麵前都會突然出現那塊大石,還有陸波仙子似笑非笑的眼神。

瑩冬知道,凝冬閣是天界劃給“冬神”的居所,卻永遠不可能成為她真正的家。

一朵紫色的桂花打著轉飄落在眼前,瑩冬垂著眼,將那朵細小卻芬芳的花朵攥在手裏。

大家都說,紫桂的香氣清甘幽遠,是釀酒的好材料。這樣清芬的花兒,比指甲蓋還小的玲瓏一朵,捏在指尖,攥出汁液,那股香氣便會黏在手上,充斥鼻端,哪怕隔上許多天,仍然清晰可聞。

可她從沒有和任何人說過,哪怕是她在天界最要好朋友——那位擁有整片紫桂林的月神,沒有人知道,她厭惡這種花兒。

因為它就和那個人一樣,明明已經死了三萬年,當年在青要界關閉之前,她曾在通天曉鏡中親眼看到她兵解,連一絲魂魄都沒留下。明明在天界早就沒什麽人記得她了,就連傳聞中長在姑射蓮池的那朵青蓮元身都虛弱至極,可她就是如影隨形,就是揮之不去!

……

人界,白帝城。

青玄重傷消失那日,司徒琰帶著千千逃得不見影蹤,城主府閉門謝客。據說秦映寒不理俗務,廣求名醫,在江湖以十萬金之數,隻求一味可以醫治愛女的藥方。然而秦芸芸的身子猶如沉入水塘的棉絮,一日比一日破敗消沉,已沒有幾日好活了。

曲蘇搬出了城主府,在城中尋了處進出城門方便的客棧住下。白帝城的客棧陳設頗具當地特色,每個房間一進門的地方,都會掛一隻小葫蘆,不僅因為葫蘆具有“福祿”之意,更因為整個白帝城若從上空俯瞰,剛好是一個葫蘆形狀。然而不論曲蘇還是斛向秋,住處好壞都無心在意,眼下最著急的,還是尋找千千的下落。曲蘇和斛向秋約定,兵分兩路,各自尋人。

為了方便聯絡,斛向秋贈給曲蘇一枚核桃大小的銀製小牌,名為“召鈴”,說是隻要手執銀牌的兩人各滴一滴鮮血在這牌上,七日之內,哪怕兩人不在一處,也能隨時隨地召喚彼此,毫無障礙地溝通交流。然而此物不僅有時間限製,也有距離的製約,簡單來說,若是斛向秋離開白帝城境內,去往異地,兩人便會徹底失去聯係。但此物對於當下斛向秋與曲蘇兩人來說,已經非常適用。為了尋找千千和司徒琰的蹤跡,兩人每日奔波在外,有了召鈴,便可以隨時交流信息,非常便捷。

這一天,斛向秋依照前一天曲蘇描述的方向,一路出城尋到了郊外。

其實還未走近,斛向秋就已知道,千千不在這裏。他畢竟已經修成散仙,千千又受了那樣重的傷,若她真在這附近,隔著很遠斛向秋就能感知到她的氣息。

但站在空****的小院兒門口,斛向秋靜靜待了片刻,還是推門走了進去。

這裏是從前千千和司徒琰一同住過的地方。

院子裏搭了個秋千架,屋後的地分成幾壟,想是用來種植蔬果,地裏還紮了個巴掌大小的稻草人,圓圓的臉,烏溜溜的眼睛,很像是千千會喜歡的娃娃模樣。往裏走,桌上擺著一套茶具,那個茶壺上的紋路看著眼熟,斛向秋盯了一會兒,突然記起,那是從前一次兩個人逛街時,他隨口誇說好看的石榴花紋樣式。

斛向秋彎了彎唇,卻發現自己一點都笑不出。

這裏是他熟悉的千千住過的地方,可還有更多細節,是他從前未想的。她會做飯了,還自己種起了小青菜,搭起了葡萄架……牆上貼的紅色剪紙,是從前千千怎麽都做不來的精細手工,他走之後,她都一一學會了。

但她的改變和成長,不是因為他,全是為了另外一個人。

可那個人,待她並不好。

斛向秋的心中感到溫暖、難過、心疼、憤恨,滿溢而出的恐懼和心焦,讓他不敢也不能再多看下去,他猝不及防地轉身,就如他打馬離開白帝城那次一樣,步履如飛,毫不遲疑。

後來他走得那麽遠,天山飛雪,大漠孤煙,突然有一日,他終於明白,不論他再走出多遠,逃出多遠,他的心,一早就留在了白帝城。

千千的分身去找他那夜,正是他想明白自己心意,打定主意以最快速度折返白帝城的那一天。

可一切都已太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