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司徒琰仿佛比從前更忙了。

他一個人幾乎撐起整間醫館的生意,但在司徒家,那些夥計掌櫃並不怎麽將他放在眼裏。司徒琰的母親華容夫人,容貌姣好,所以才會成為司徒家主最為寵愛的一個小老婆。二十年光陰流逝,華容夫人的容貌身材,仿佛仍是三十出頭的模樣,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了十歲不止,她又常年居於城外道觀,做起了女冠,因此在司徒家,甚至整個白帝城,流傳著有關華容夫人的種種傳聞。司徒家主的正室把持著諸多產業,多少年來,對於這些傳聞也一直推波助瀾。“母親是妖邪,小雜種也是怪胎”之類的話,不僅傳遍司徒家上下,在整個白帝城內也都廣為流傳。司徒琰常去的這間醫館,司徒家這些知根知底的下人,表麵對司徒琰勉強算得上恭敬,畢竟他好歹也是明麵上的小少爺,但背地裏,多少次喊他是“上不得台麵的小雜種”。千千常去醫館找司徒琰,他不在場的時候,這種說法千千聽到過好幾次。

千千覺得這些人可真奇怪,當著司徒琰的麵是一副模樣,背過人,又是另一副模樣。斛向秋從前說過,世人皆有兩副麵孔,有的人甚至有很多副麵孔,千千一直不太懂,但這不妨礙她替司徒琰抱不平。不論何時何地,隻要被她聽到,就一定會上前和那些人爭辯,但心中有再多不平,她也不會動手打人,隻是一臉認真和那些人講道理。

一天傍晚,千千照例去醫館找司徒琰,湊巧遇到前不久被司徒琰醫治好的一位老先生,帶著女兒到醫館專程道謝。可醫館人手都是司徒家大夫人從娘家帶來的下人,又那麽巧,當日司徒家大少爺也在當場,醫館的掌櫃便朝那老者笑了笑道:“身為醫者,治病救人是應當的,老先生身子才見好轉,便專程跑這一趟,實在是有心了。隻不過……”他眼珠一轉,朝身旁不遠處正在看方子的司徒家大少爺拱了拱手道,“老先生約莫是記錯了,那日為您看診脈的,應當是我家大少爺才是。”

那司徒家的大少爺性子溫和極了,聽到這話,隻是茫然了一瞬,隨即便道:“勞叔,不必專門說這些事。”他看向老先生和他身邊站著的少女,朝兩人笑得溫和,“老先生身體看著還有些虛,不如到內裏,讓我再為你把一把脈。”

那老者雖年紀大了,記性卻不算壞,他左右觀望,尋找當日為他治療急症的年輕大夫,一邊對掌櫃的道:“請問這裏除了司徒家大少爺,再沒有旁的大夫了嗎?”

掌櫃笑著道:“咱們這兒可是整個白帝城最大的醫館,大夫自然不止大少爺一位了。隻是照您方才描述的情形,年紀輕輕又醫術高明的大夫,就隻有我們家大少爺。”

司徒琰為這老者醫治時,千千並不在場,但當日司徒琰將老者送走時,千千曾與老者有過一麵之緣,這事她也聽司徒琰提過一句,見這掌櫃趁司徒琰不在醫館,當眾將司徒琰的功勞強記在司徒家大少爺的身上,當即開口道:“你說的不對。”

她這話一出口,在場眾人紛紛朝她看過來。

千千微蹙著眉:“你說這醫館裏除了你家大少爺,再沒有第二個年紀輕輕又醫術高明的,可司徒琰就是啊。”她看向掌櫃和他周圍的夥計們,“那天你們中許多人都在的,肯定記得當日救治這位老先生的,是你家大少爺還是小少爺。”

當中一個個子高壯的夥計當即道:“你這姑娘又是哪兒冒出來的?”他上下打量一番千千,道,“我想起來了,從前你每次過來,都圍著那個小雜種打轉,與我們拌嘴時還打翻過兩個藥罐兒!”

另一個藥童當即怪笑道:“我早就和你們說過她的,小娘子模樣生得俊俏,可惜腦子不大好,總是跟那個小雜種混在一處,也不知是不是被他迷了心竅。”

“那野種隨他娘,慣會一些妖異法術。說不準就會這一招,專騙一些小娘們兒對他死心塌地。”

“司徒琰有爹娘,他不是小雜種,你們這樣罵人是不對的。”這話千千從前就說過許多遍,可不論她怎麽說,這些人都跟沒聽到一樣,每每提起司徒琰,還是一樣張口就是那些齷齪話。千千心裏生氣,但她不是輕易放棄的性格,她轉頭看向那位老先生:“您說的那個年輕人,是不是穿一身白衣裳,長得很好看,笑起來的模樣很溫和?”

老先生連連點頭,她身邊的姑娘也說:“我聽我爹爹說,那位公子複姓司徒。”

不等千千再開口,在場眾人已哄堂大笑。

當中聲音最洪亮那個當即指著司徒家大公子道:“你說的不就是我家公子?”

另一個道:“年紀輕輕,一身白衣,模樣俊美,這姑娘說的每一句,都是我家公子啊!”

圍觀的眾人也紛紛笑出了聲。

千千漲紅了臉:“我說的不是他……”她想說,司徒琰雖然也是一襲白衣,但他的模樣比眼前這位司徒家大公子可要俊美多了。

約莫是感應到她側眸瞧過去的目光,司徒家大公子朝她微一頷首:“我每日看診的病人實多,也有些記不清了。說不定就像這位姑娘說的,是我二弟救了這位老先生。”他吩咐掌櫃的,“你帶這位老先生進內堂,稍後我再為他看診,不論前頭是誰看的,也算善始善終。”

司徒家大公子說話溫和,彬彬有禮,瞬間贏得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和掌聲。

老先生被兩位藥童攙著往裏走去,他的女兒也緊跟在身後,人群沒了熱鬧可看,漸漸也就散了。千千心裏著急,可不論她說什麽,都沒有人再願意聽。

那天立春之後,但不知為什麽,天又下起了雪。千千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回了家,推開遠門,見到等在葡萄架下司徒琰的身影,鼻子一酸,眼眶熱乎乎的。

司徒琰知道她是從城裏一路走回的家,給她煮了一碗熱湯餃,將她抱到膝上,一邊為她擦幹了眼淚,一邊哄她好好吃飯。

“真相是什麽,在許多人心中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願意相信的真相是什麽。千千,你太單純,自然不懂世俗和成見讓一些人從出生那日起,注定這一生都走得不平坦。”

千千捧著餃子,眼角微紅,聽到他這話想了一想,說:“我明白這個道理,就好像你生來就是人,還托生在富貴人家,但並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托生成人的,他們有的成了小豬、小狗,有的便是一棵小樹苗的種子,但眾生平等,每一個生命都是珍貴的。人生路很長,不要輕易放棄。

千千能修出靈識,成為千年靈妖,自然有慧根的。這番想法,便是她從前長在道觀之中,日日聽那些道士說經論道,心中有所開悟所領會的。後來她認識了斛向秋,又跟他學了不少修仙之道,對於這世間萬事萬物,自然有一番不同於凡人的見解。

司徒被千千的比喻逗得彎起唇角,摸了摸她的頭道:“我想得很清楚,世上種種規則,皆由強者製定。你有一句話說得不錯,人生路還很長,誰能笑到最後,誰才是真正的人上之人。”

千千聽得有些懵懂,但還是點了點頭:“我相信你,司徒,你這麽聰明,又樂於助人,以後一定會成為非常了不起的人!”

也不知是千千的哪一句話觸動了司徒琰,那天晚上,司徒突然問了她一句非常奇怪的話。

彼時千千哭了一整晚,吃了碗香噴噴的餃子,又喝了一碗熱湯,靠在司徒琰懷裏昏昏欲睡。就聽耳邊傳來司徒琰問:“千千,若我為了你放棄畢生所求,你可願和我海角天涯,一生一世?”

千千實在困了,但司徒話尾的那幾個字說得實在繾綣好聽極了,她眯著眸子,在司徒琰頸間蹭了蹭,宛如一隻撒嬌的小獸:“唔,願意啊,我當然願意與你一生一世。”

類似的話,司徒從前問過她兩次,千千記得他當時的解釋,其實她並不完全明白。但她記得當時他認真問她答案的神色,她當時隻是那麽看著,就覺心中歡喜,她也記得“一生一世”這件事,在他的心中非常重要。

轉眼過了元宵佳節,十幾日後的一天午後,蜀地暴雪。這一天司徒回得比往常都早,剛過晌午,卻已狂風席來,暴雪壓城,天黑得幾乎與地分不出界線,司徒琰剛回到家中,便開始飛快地收拾衣物。

千千看得不解,放下手中正在篩撿的藥材:“司徒琰,雪這樣大,你外出不安全。”

屋外大雪下得很大,屋內千千隻點了一根燭火,一片昏黑中,她幾乎看不清司徒琰的神色。

“不是我一人走,千千,你答應過我的,海角天涯,一生一世,你還記得嗎?”

司徒琰這話問的沒頭沒腦,千千怔了片刻:“我記得呀。”

燭影搖曳,朝她走近的司徒琰眼中也映著兩團小小的火焰:“那就跟我一起走。”

千千搖了搖頭:“我不能走。”她想起不久前司徒琰說起過的一個病人,“前兩天你還說,一定要診治好那位秦小姐。我們走了,她怎麽辦?”

據說秦小姐是城主千金,多年來一直纏綿病榻,當今天下兩位最有名的神醫,都曾被請來為她看診,也都斷言,她活不過十八歲。或許是聽說了司徒琰和千千奇跡般救治了一位將死的貧家少女,城主輾轉找到司徒琰,求他務必治好秦小姐,屆時除了黃金萬兩,還有重酬。而司徒琰也曾對千千說過,救治秦小姐,是他通往未來非常重要的一步棋。

而此前她和司徒琰千辛萬苦湊齊藥材的那張古方,就是最適合這位秦小姐的救命良方。聽說司徒琰登門的第一天,僅用了半張古方,兼以其母親獨門傳授的金針療法,秦小姐便能下床走動。城主大喜,當即便留他在城主府久居,方便照料秦小姐的病情。

司徒琰說過,隻要湊齊藥引,這張完整的古方,必定能治好秦小姐的病。

眼看大功告成,司徒琰從前一直期盼的東西近在眼前,千千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說要走。

司徒琰的聲音既低且潤,仿佛含了蜜糖的醇酒,令人甜醉:“千千,那晚你親口答允我的,要一生一世,心悅於我。”

司徒說起“那一晚”,千千是記得的。

不久前的一天,她與司徒同去山間某處采摘冬日特有的珍稀藥材,天色將暮,兩人發現了一處天然的溫泉,她貪戀池水溫暖,非要泡一會兒溫泉才肯回家,司徒琰當時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麽,耳朵尖紅了。

那晚的溫泉,疏影橫斜,鳥聲稀疏,格外靜謐,不知何處的梅花開了,暗香浮動間,司徒琰的眼角染著淡淡紅暈。他也是這般斜倚在池邊,凝眸看她,呢喃低語,她幾乎來不及細思司徒說了什麽,就那麽跟著一字一句地念出了口。

她記得自己當晚的慌亂,也記得那晚那個令她充滿了歡喜和羞澀的輕輕一吻,更記得,她按照司徒所教,看著他的眼睛重複說出那句“一生一世”時,他看著她的雙眼流露出怎樣的溫柔。

千千忍不住咬了咬唇,思及那晚的情形,多少令她有些不知所措,但就在她遲疑的這一瞬,司徒似乎整個人已經冷靜下來:“你不想跟我走,為什麽?”

千千確實不想走,她曾經答應過斛向秋,要在白帝城等他回來。司徒提出的要求太過突然,透著某種她參不透的怪異:“我……”千千咬了咬唇,輕聲解釋道,“我不可以走。我答應過一個人,要在白帝城,等他回來。我如果走了,就是毀諾,我要信守承諾……”就像對你許下的承諾一樣。可後半句話,千千沒有說出口。

司徒琰麵色平淡至極,就連語氣也溫溫柔柔的,就如兩人初見那日他與千千說話時一模一樣:“是什麽樣的朋友,千千可以讓我知道嗎?”

千千隻遲疑了一瞬,就自一旁櫃中取出一幅小像,她有點拘束,又因為可以與司徒琰主動分享她與斛向秋的過往而有些雀躍。她展開那幅小像,對司徒琰解釋道,“我和你說過的,他叫斛向秋,是我最好的朋友。若沒有他,許多事我到現在都還不明白……”

若不是斛向秋,她現在仍懵懵懂懂混跡在人群之中,不知道該怎麽像真正的人一樣去生活。她沒有朋友,沒有生活的目標,也不懂人生的滋味兒。斛向秋是她修成人形之後結交的第一個朋友,因為斛向秋,她才逐漸了解到“身而為人”到底是什麽意思,又在“一心行善、路見不平”這句主旨的牽引之下,遇到了司徒琰。

或許,這就是從前斛向秋說的,人與人之間奇妙的緣分。

可以說,沒有斛向秋,就沒有現在的千千。她答應過斛向秋要在這兒等他回來,就應該說到做到,不能輕易失信於人。

司徒琰凝視著她捧在兩手之間的小像,眸色一點一點地涼了下去。

他看著千千,唇邊露出一抹極淡的笑弧:“初見我那日,你說我很像一個人,說的就是他?”

千千不明白他為何會露出那樣的笑容,遲疑間,她還是如實點了點頭:“是呀,你不覺得你們長得有些像嗎?尤其是眼睛,你們兩人的眼睛都生得特別好看,一看就是與眾不同的人。”

“是,是像。”司徒琰的目光從那張小像緩緩剝離,一雙眸如鉤子一般定在千千的臉上,像是要看進她的內心最深處:“所以,從一開始,就因我們生得相似,所以你才救了我?”

千千咬了咬唇:“是有這個緣故。”她想起兩人初見那日,司徒琰一手撐著在她身後,微微低頭看向她的情景,再開口時,話音便軟了幾分,連她自己都有些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早在兩人初見那一刻,就已經覺得司徒琰與眾不同。這樣一想,她更覺得自己被美色所惑,心誌不堅。千千的眼眸有些慌亂地看向旁處,脫口而出的話也不知是向司徒琰解釋,還是在努力說服自己,“斛向秋曾經說過,人生在世,就該行俠仗義,諸善奉行。”

所以,那日初見她拔刀相助,完全是出自正義之心,絕不是因為她貪圖司徒琰長得好看。

“好一個行俠仗義,諸善奉行!”千千聽到司徒琰的聲音仿佛含了顫,匆忙抬眸看他,卻見他朝自己綻出一抹最開心時才會綻出的笑。他一側臉上淺淺的笑渦令千千不自覺地鬆弛了肩膀,就聽他又道,“既然是如此重要的朋友,千千當然不能辜負,那我們就不走了。”

千千不明白司徒琰為什麽突然提出要兩個人一起離開,也就更不明白,為什麽一番模棱兩可的談話之後,司徒琰又改變主意不走了。

但她想事情一向簡單,可以繼續留在白帝城,等待有朝一日與斛向秋相聚,也可以繼續住在這處簡單卻精心布置的小院子,與司徒琰朝夕相對,一舉兩得,再好不過!

司徒琰唇角含笑,一雙眼卻烏沉沉的,看不到一絲光:“秦小姐的病不能再拖了,千千陪我一同前去,好不好?”

千千知道,秦小姐是司徒琰手頭最重要的病人。因此聽到司徒琰這樣說,毫不猶豫就答應了。

城郊大雪紛飛,越往城內走,雪勢也小,仿佛整座城都在挽留千千不要離去。

千千跟著司徒琰一同進了城主府。病榻之上,秦芸芸麵孔蠟黃,眼神黯淡。千千看得出,司徒琰沒有說謊,這個女孩子確實是不久於人世的模樣。

司徒琰問:“千千覺不覺得,秦小姐很可憐。”

千千點了點頭,道:“確實是個可憐之人。”但她沒有再說更多,因為斛向秋曾教導過她,為妖者,可以鋤奸扶弱,可以路見不平,但凡人生死,自有定數,妖再不忍,也絕不可以幹預凡人生死。從前那次兩人一同去尋靈狐血,司徒琰為救她意外中了紅環蛇之毒,她用自己的血救他,隻是為讓他少受些苦楚,而非擅作主張改變司徒的命數。

而秦芸芸不同。千千一眼就看出,她的身子已是強弩之末,也就在這一兩天了。

自進了那個房間,司徒琰的目光自始至終都停留在病榻的女子身上,再也未看過千千一眼。聽到千千回答得這樣果決,卻並未如從前旁觀他救人那般,主動開口說要幫忙,司徒琰唇角微勾道:“千千,若有機會,可以救秦小姐一名,更改命數,讓她長命百歲,你願不願意?”

千千緩緩搖了搖頭,她看向司徒琰,聲音小小的,因為連她自己都知道,這樣想是不對的:“生死有命,不可逆天而行。”

心底那個聲音小小的,卻不知怎的,一字一頓,格外清晰,可除了千千自己,世界上誰也聽不到。

若是司徒,她想,她願意。

若是司徒遭遇不測,有人問她願不願拿她的命,來換司徒的命。她想她是願意的。

那天晚上,千千與司徒琰一同留宿城主府,當晚的宴席,也不知司徒琰是如何交代的,準備了許多她平日最愛的甜食。她還喝了許多果子酒,酒水甜如蜜糖,就如那晚她意識昏沉前看到的最後一眼,司徒琰含笑看她的麵龐。

視線模糊間,她聽到司徒琰對她說:“你曾問我,最關鍵一味藥引是什麽。”他撫著她的頰,手指冰冷,宛若千年寒冰,但他看著她的眼神卻那麽炙熱,那麽瘋狂,“千千,你就是那味藥引啊!你的血可以解我的蛇毒,自然也可以救秦小姐的命。可怎麽那天你肯,今日又不肯了?”

千千被這樣的司徒琰嚇到了,可不知司徒琰喂她喝的是什麽藥,她全身都動彈不得,幾次想要開口,喉嚨卻仿佛被人塞了塊浸了水的棉花,一點都聲音都發不出來。

“如今,你可還覺得我像他?你以為你找的是一個消遣,一個替代品,沒想到吧,你找錯了人。”

司徒琰俊美的麵孔如同投入了一片氤氳的水霧中,在她眼前忽而模糊,忽而清晰。

千千想伸手拉住他,想告訴司徒琰,一切不是像他說的那樣,可不論怎麽使力,她發現甚至連抬一抬眼皮兒都難以做到。

明明一切都不是司徒說的那樣,可她卻沒法叫他知道,她想開口辯駁,卻連張一張唇都覺得困難。

她確實是為了斛向秋不肯離開,但斛向秋是她最好的朋友啊。

而司徒琰在她心中,是這世上最特別的存在。

他們兩個在她心中都很重要,但完全是不一樣的。

“也好啊。”司徒琰說話時與她離得很近,唇瓣自始至終輕輕蹭著她的臉頰,仿佛兩人最親密時,最令她心**神馳的溫柔細吻,“你把我當成個玩意兒,我把你當作藥引,我們兩個半斤八兩,誰也不虧欠誰。”

司徒琰猛地站直了身,他的目光仿佛失了焦,雙眸明明凝著她,又仿佛自始至終都未曾仔細看過她:“斛向秋教過你,要你行俠仗義,諸善奉行。那你要乖乖聽話,每天放一碗血給秦小姐喝,到時她的病痊愈了,你也不損失什麽,豈不是兩全其美?”

千千拚命努著唇,她想開口說話,想讓司徒琰看一看她,而他仿佛終於看到她的努力一般,果真伸出拇指,緩緩摩挲過她的唇瓣。

仿佛初見她那日,望著她的目光盡是溫柔與感激,可卻讓千千從骨子裏覺得寒涼。

她想問司徒琰,從一開始認識她,與她相談甚歡,引為知交,暑天為她買冰食,雪天為她披衣,甚至危難之時為她擋去致命的蛇毒,大雪之夜向她表白真心……這一切一切,不都是真實發生的嗎?

他從前對她所做的種種,難道都是假的?

彬彬有禮是假的,樂於助人是假的,就連他從前對她說過的每一句話好聽的,讓她聽罷心裏暖烘烘的話,全是假的?

這就是斛向秋從前教過她的,身為“人”才會有的“虛偽”嗎?

可他接下來說的話,仍然清晰映入耳中:“哭什麽?疼?你可是妖啊,怎麽會疼?還是,你覺得我不是他?哈哈哈哈……”

門外風雪逼人,鵝毛般的雪片吹入房中,經久不落,如冥紙片片,飄散空中。

千千躺在**,雙眸含淚,不知何時,眼底已然一片猩紅。

她想問司徒琰,為什麽要一直提斛向秋;想問他,是從什麽時候知道她是妖的?可她不能動彈,他給她喂了藥,那種專門給妖吃的藥。

她修行千年,第一次嚐到落淚的滋味。從前她看到人流淚,還曾因好奇問過斛向秋,流淚是什麽滋味兒。

當時斛向秋隻含笑看著她說:流淚不是好事,我隻希望千千永遠不會懂。

但如今她懂了。

原來人哭的時候,是這樣錐心刺骨的疼。

等她再度醒來,已然身在地下水牢。

身上連最貼身的遮蔽衣物也無,她全身**,長發披散,被人關在一個鐵籠子裏。

這裏有被人特意繪製了壓製法力和掩蓋氣息的陣法,她一身法力難以施展,鐵籠更是精心打造,不論她如何用力,甚至生生折彎了指骨,都無法撼動分毫。

她終於可以開口,可以行動,可這寂靜的地下水牢,整整三日,連一個人都不曾出現。

沒有人給她送來食物,他們知道她是妖,不吃東西,也不會餓死。

從前下雪時,司徒會為她買來暖和漂亮的大氅,怕她被雪水打濕受涼。可如今她身上未著寸縷,司徒也能做到不聞不問。

千千已經一滴淚都流不出了。可她沒有想到,更可怕更殘忍的事還在後頭。

第四天時,華容夫人出現了。她與傳聞中一般年輕漂亮,舉手投足都透著一股子妖異的嫵媚。與她一同出現的,還有此前與千千有過一麵之緣的白帝城主。

他是個斯文體麵的男子,初見那日,他溫文爾雅,與千千說話時既客氣又親切,宛如一位最值得尊重的長輩。可這一次,當他走在華容夫人身後,再度張眼望著他時,他的目光已不同了。

他望著千千的眼神,就如一匹餓狼在盯著垂涎已久的食物。

華容夫人一語道破她的身份,當著城主的麵說道:“書有記載,千歲蝙蝠,色如白雪,末服之,令人四萬歲。說的便是此女。”

“城主大人,此女的血搭配我兒特意翻閱無數古書調配而成的藥方,可根治秦小姐弱疾,身體強健。”華容夫人的聲音聽在千千耳中,卻宛如地獄餓鬼的低語,“但更為神奇的是此女之肉,可使人青春不老,益壽延年呢。”

城主沒有說話,但他與華容夫人一般望著她的灼灼眼神,已然說明一切。

那天下午,他們鋸掉了千千的一根小指,當著她的麵研磨成粉,合著參湯服用。

千千終於確信,司徒琰把她丟在這兒,並不是在鬧著玩。他喂她吃了不能動彈、不能說話的藥時,所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

他和斛向秋從前告誡她一定要警惕時所提到的那些人一樣。

從頭到尾,他接近她,和她做朋友,哄她高興,讓她信任他,就是為了吃她。

城主離開時滿麵紅光,步履匆匆,那天之後,他再也沒來過。

華容夫人卻每天都會來。

每一日,她都會親自出手,取出一片輕薄鋒利的柳葉刀,自千千身上割下一片血肉,放入水晶盤中。

她的手緩緩撫過千千的軀體,望著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隻待宰的羔羊。

接連幾日服食千千的血肉,華容夫人的容貌愈加貌美,身姿輕盈,宛如少女。但她眼神森然詭異,看向他人時,儼然活了千年的老嫗一般,常人早已不敢與她輕易對視。

每一次被華容夫人生割其肉,千千都在心裏默念著司徒琰的名字。

她已不會再輕易將他的名字宣之於口,那天晚上司徒琰說的每一句話都如一把最鋒利的刀,早已將她的心割得鮮血淋漓。

可他的名字早就鐫刻在她心裏最隱秘亦最珍貴處,輕易難以抹除。

多少天來,她水米未進,周身冰冷,疼得神誌模糊,可她心裏還存著一點暖。

那是她與司徒琰相識相知、相戀相處的一點一滴,那是她對他、對這個世間所懷的最後一點希望。

哪怕已然弱如螢火,到底是黑暗深處的最後一點光。

她盼著,也騙自己相信著,至少,她想再見見他,她想跟他說,她從來不覺得他是斛向秋的替身。她想他看一看她現在的模樣,或許他是賭氣將她送來這兒的,他並不知道,這裏有個可怕的女人,她每一天都在吃自己的血肉。

最疼的時候,她心裏閃過一個念頭,哪怕隻是能再看一眼司徒琰的臉,也是好的。

第七天時,華容夫人再度開口:“多虧了我兒孝順,替我尋來此等美食。”

池水碧若翡翠,周遭飄溢著腥甜的血氣,華容夫人一襲華服,怡然自得地坐在上首,一邊啜飲千千的鮮血,一邊不慌不忙地吃著水晶盤中的血肉。她看著千千的臉,幽幽道,“你也不必想太多了,在琰兒眼中,你不過是一隻寵物罷了。就如家中飼養的貓兒狗兒,主人喜歡時便好好養著哄著,玩得膩了,覺得無趣了,或是扔了,或是殺了,自然是怎麽快意便怎麽來了。”

說到這兒,她笑容愈加甜美,望著千千的眼神也流露出幾分快慰:“自然了,你可不是尋常妖物,隨意殺了,委實暴殄天物。這是天降的機緣,自然要物盡其用,才不辜負琰兒費心與你周旋這麽久。”

千千終於明白,司徒琰再也不會來了。

這個女人是他的母親,原來他從一開始接近自己,就是把她當畜生一般,狩獵,宰殺,最後獻祭給他的母親享用!

空****的地下水牢,突然響起令人淒厲徹骨的一聲尖嚎:“司徒琰!”

一切都是假的。

是她太傻,竟然到了最後一刻,還巴望著他會回心轉意。

她滿心滿眼都是他,他卻說她身為一隻妖,不可能有心,他說妖根本不會疼。

她雖然是妖,但也修成人身,知曉道義,懂得情愛,更將與他這段愛戀情緣看得比自己的命都要重。

妖若無心,如何動情?

她為了他,死都甘願,可他卻從頭至尾隻將她當作醫治旁人的一味藥引。

在他眼中,她連個人都不能算。

是啊,人怎麽會真心喜歡一隻妖呢?

斛向秋從前就告訴過她的,人心難測,最要當心。

是她太傻了。

華容夫人不知道是什麽時候走的,千千眼前早已模糊一片,此處大陣對她壓製頗深,又日日被人生割血肉,早已虛弱不堪。可聽到華容夫人那些話,她雙眼之中,便抑製不住地凝成殷紅一片。胸腔之中,有什麽東西在飛快湧動,幾乎要在她身體內炸開一般,這股不管不顧席卷一切的暴虐之力,轉瞬之間,便傳遍了她四肢百骸,千千突然尖嘯一聲,一道血紅的光芒,自她胸腔噴湧而出。

千千完好無損的那隻手,五指突然生出尖甲,暴增數丈,穿過鐵籠,一把抓過距離最近的幾個女冠,不等眾人反應過來,“嘭”一聲,那幾名女冠已悉數化為血霧。

鐵籠之內,千千的皮膚驟然更白,白發如雪鋪展,尖齒外張撬開嘴唇,猛獸出閘,不外乎此。

她真身受大陣壓製無法掙脫,可強烈的煞氣卻剝離出了她的一抹靈識,靈識自鐵籠衝出,所過之處,血霧彌漫。

要去報仇!

吃她血肉者都要去死!

還要……

還要找司徒琰!

城主府內響起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叫聲,守在水牢外麵的人一個都沒逃過,縱是隻有靈識,一隻墮成怨妖的妖,其力量也絕非凡人可比。

那抹靈識化而成的幻影宛如浴血而來,利爪撕開人的胸腔,鮮血糊了她滿臉。

有人求救,有人討饒,未得她半分心軟,她隻覺可笑,滿腔的恨和怨讓她不能退讓,她來這人間千百年,從未傷人,到頭來卻要被飲血吃肉,那時她的慘叫聲這些人可有聽聞?心中對她可有半分愧意?

可有人,想過饒她一命?

司徒琰是在千千殺紅眼之時趕到的,來到城主府之後,他不知躲到了哪兒,連個人影都沒有,此時察覺到不對,倒是早早地趕到了。

那一夜明月高懸,星辰萬千,渾身是血的妖露出尖齒,終於在月色之下見到了她心心念念的那個“翩翩公子”。

“司徒琰!”千千伸出利爪朝他抓去,像是殺招,卻在司徒琰一個側身就落了空,反倒給了司徒琰殺她的機會。

司徒琰站在她身後,他沒有動手,隻看著一身是血的千千攥緊了手,當千千回過頭,用一雙血紅的眼對上他的時候,他突然怒目圓睜:“你身上的傷是誰幹的!”

這話像竟然讓千千聽出了他什麽都不知道的意思,可他怎麽會不知道,華容夫人是他娘。

千千顫著眼,冷笑出聲:“你費盡心機將我騙到這裏來,不就是為了把我獻祭給你母親嗎,你現在還裝什麽?還是你又想騙我?”

她話落再次伸開利爪,朝司徒琰胸口抓去。

她的手剛要碰到他,一道冷光瞬間擋到司徒琰麵前,千千碰到那道光整個人直接被彈飛出去。

華容夫人急匆匆趕到,看清情形,她冷笑了聲:“一道靈識也敢在我麵前作妖。”

她說著就要朝千千抬手,司徒琰伸手一把抓住華容夫人的手臂:“母親。”

便在這個當口,倒在地上的千千猛然爆發全部靈力,渾身煞化,墮為怨妖,那一抹靈識瞬間化出三道分身,消失得無影無蹤。

什麽情愛,什麽信任,什麽行善救人,全都是假的。

這世間一切都是假的,人,從來都不值得輕信!

她隻恨自己不夠強,不能殺了他們!

如果斛向秋在就好了,他一定會護著她,這世上真心實意對她好的人,永遠都隻有一個斛向秋而已。

偏偏她快死了,卻依舊沒等到他回來。

她想見他,想最後再見他一次。

跟他說說她的恨和怨,也跟他說說她的思念。

以她的靈力,分身隻能支撐三日,她靠著最後一個分身找到斛向秋時,已近子時。

那是一個深夜,斛向秋一身白裳,一匹黑馬,孤身一人睡在大漠之中。周圍銀沙漫天,遠處生著一棵半枯半榮的老樹,月是小小的一枚彎鉤,掛在樹梢。月色涼薄,星辰寥落,剛一開始,千千幾乎看不真切斛向秋的臉。

斛向秋幾乎在千千靠近的一瞬間,就張開了眼。

分身之所以是分身,所能展現的,便是本體當下的模樣。

斛向秋剛一看到千千的模樣時,似乎有些認不出她來,可他的目光順著千千的臉龐,看向她被砍掉兩根手指的手,再看到她被刀割得血痕斑駁的雙腿,當即便紅了眼眶。

千千望著他,緩緩一笑:“我終於見到你啦,你怎麽那麽久都不回來,我等了你好久好久。斛向秋,從前和你約定好的,要一起做好事,一起修仙,我做不到啦。”

找到斛向秋的時候太晚,千千的身形已接近虛無,聲音也破碎不堪,幾不可聞。說完這句話,千千身形緩緩向後,仿佛轉瞬便會徹底湮沒在這荒漠之中。

斛向秋飛身向前,似乎想拉住千千的手,卻隻握住了一段虛空,觸目所及,再不是從前的冰肌玉膚,取而代之,是沾著血跡的森森白骨。

斛向秋望向千千,眼底一片血紅:“這是……這是誰做的。千千,告訴我。”

千千也有許多話想和斛向秋說,他離開之後,實在發生了許多許多的事。回頭再看,她也有點迷糊了,是啊,怎麽就走到這一步了呢。

另一邊,華容夫人用黑狗血混合朱砂重繪陣法,千千眉心紅光一閃,再凝神,看向斛向秋時,已經徹底失去清明的意識,她的本體已墮為怨妖,此刻她的心中,隻有恨。

“斛向秋,替我報仇。城主府……司徒琰!”

千千恨司徒琰。

恨他的欺騙,恨他的虛偽,更恨他從頭到尾,都沒將自己當成過一個“人”。

他一開始接近她,就把她當作秦芸芸的“藥引”,當作她母親享受的“食物”。

千千不懂情愛,但旁人對她好,她知道,更懂得人們所說的“滴水之恩,應當湧泉相報。”司徒琰說要和她“一生一世”,千千似懂非懂,但她知道,自己願意和司徒琰每一天一起吃、一起玩、一起治病救人,一起做許多許多的事。和司徒琰一同度過的每一天,她都發自內心的快樂。

可原來所有的這一切,都是假的。

到頭來,她徹底淪為一個任人宰割的廢物,被司徒琰的母親和那個城主割肉放血,被他們當作一頭畜生對待。

她也不能再遵守從前與斛向秋的約定:行俠仗義、諸善奉行,也不能與他一同修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