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飲一啄(一)

曲蘇一時不明白他的意思,迎上他的目光時,突覺眼前一片暈白,再睜開眼時,卻發現眼前情景一變,閑雲悠悠,綠樹白花,仰首看去的匾額昭示著,此處是白帝城中一處香火頗為鼎盛的道觀。

“我隻能暫時將千千封印,避免她墮為怨妖。這是千千的回憶,別抵觸,跟著我。”

曲蘇這才明白,自己所看到的並不是平日裏的真實情景,而是發生在千千身上的過往之事。

千千自小便是在眼前這間道觀長大,她是一隻靈妖,書中記載:“有千歲蝙蝠,色白如雪,末服之,令人四萬歲。”說的便是千千這一族。

千千最崇拜的人便是東極青華大帝,每一個與青華大帝有關的故事,她都聽過許多遍。每日在觀中聽經修習,還不到一千歲時,她已修出了人形。

認識斛向秋那天,正如他的名字一般,是個明媚的秋日。

千千雖然修出人形,卻不怎麽通曉人情世故,更沒有親人朋友,她在城中待得無聊至極,便化為原形,前往城郊一處山水秀麗處玩耍。

樹底下兩撥人剛打起來時,她伏在一棵長得盛大金黃的銀杏樹上睡得正香,被打鬥聲吵醒,她揉了揉眼,正在發蒙,緊接著便聽到底下有女子喊救命的聲音。

有人喊救命,便是需要幫忙,這點道理千千還是很明白的。

一群山匪和一行外地來的商隊發生了打鬥,商隊一行人攜妻帶子,被山匪打劫,轉眼間便顯出頹敗之勢。商隊領隊的妻子和兒女哭喊著求救,就在這時,千千一襲白裙從天而降之勢,不僅嚇呆了商隊一行,就連山匪那些舉著砍刀的武夫也被驚得遲滯了一瞬。

同樣突然出現在眾人眼前的,還有斛向秋。

不過好歹他是騎馬出現的,盡管也是一襲白衫,模樣出眾得仿若仙人一般,到底比千千的出場正常多了。

千千出手極快,且有些不分輕重,幾乎轉眼之間,就撂倒了山匪一行人。她正欲下殺招時,被斛向秋出手攔個正著。

午後深秋的陽光格外明媚,將整座山的秋色染成燦爛的金色,道兩旁的銀杏樹被風吹得沙沙作響,金黃色的小扇子片片飄落,剛好有一片輕玄飄落在兩人之間。

斛向秋伸出兩指,淩空捏住那片銀杏樹葉,趁千千瞧著他有些發呆的光景,朝她淺淺一笑,將那片樹葉遞給了她。

斛向秋和商隊一起將那些山匪逐個兒綁好了,跟在商隊後頭一塊兒進了城。

千千捏著那片仿佛心形的銀杏樹葉,一路上總盯著斛向秋瞧。

斛向秋見她不怎麽說話,從掛在馬轡上的包裹裏取出一包糕餅,朝她遞了過去。

糕餅打開,裏麵的芙蓉糕碎已成一塊一塊,芙蓉糕本就鬆甜綿軟,自然禁不住路途顛簸。

斛向秋一看糕點碎成那樣,伸手就要取回去,千千卻毫無所覺,伸出兩指撚起一塊放進口中。

她從前見道觀旁邊的小孩子吃過這些,一直好奇糕餅是什麽味道,今天可算有機會嚐一嚐了。一塊芙蓉糕進嘴,千千吃得眯起了眼。

她朝斛向秋道謝:“這個真好吃。”

斛向秋生得麵若冠玉,因此臉紅的樣子也格外明顯。

千千看到了,“咦”了一聲:“你的臉紅了。”

斛向秋麵染緋色,唇邊卻含笑:“這個碎了,不該給你吃的。”他看著千千耳畔的發絲,低聲說,“我叫斛向秋,未知姑娘芳名,姑娘若是不嫌,稍後進城,待了結此事,我請姑娘去望江樓吃一頓好些的,當作賠罪如何?”

“我叫千千。”千千能聽懂他的每一句話,卻有些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這樣說:“嫌棄什麽?為什麽要賠罪?”她看向雙手之間的糕點,有些難過,“這些不能給我吃嗎?”

斛向秋雙眸又朝她耳畔望了一眼:“這些糕點碎了,味道不好。”

千千雙眸瞪得圓圓的看向他:“這還叫不好吃?”

斛向秋被她逗得笑了,唇角微彎:“我知道城裏有一家錢莊,他家二樓是茶室,做的芙蓉糕最好吃,待會兒我們去買一包新鮮出爐的,讓你嚐嚐。”

千千點了點頭,可很快,她又低下頭:“可是我沒有銀子。”她修了出靈識,也觀察人類的生活許久,一些基本的常識她是明白的。

日常生活,買賣東西,都要用到銀錢。可她一無家人,二無營生,也就沒途徑去賺銀子。好在她是靈妖,不吃人間的這些食物也餓不死,可是有機會嚐過那麽一兩次之後,她也知道,人間美食,種類繁多,味道也好。隻可惜她沒錢買來吃,也不認識什麽朋友,所以從前絕大多數時候,都是眼巴巴看著別人吃。

斛向秋的聲音低低的,隻有他們兩個人可以聽到,可聽在千千耳中,卻是長久以來最溫暖的一道聲線,她聽到他說:“千千姑娘應當才修出人形不久吧,沒有銀子也是尋常事。相逢即是有緣,不必計較這些銀錢俗物。”

千千記得自己當時那種既驚愕又溫暖的感受,驚愕於眼前這個人怎麽會一語道破她是妖非人;溫暖的是,這個人的話聽起來溫柔又有禮,一點都沒有嫌棄或者畏懼她是妖的意思。初次相識,卻仿佛相識很久的好朋友一般。很久以後,千千嚐試著用自己掌握的詞匯形容兩人初遇時的感覺,那時的斛向秋淺淺一笑,望著兩人頭頂一彎小月,溫聲說:“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千千覺得斛向秋將這幾個字娓娓道來的語調,真是好聽極了。

然而當下的千千隻驚愕了一瞬,很快便反應過來此前他為何多次看向她鬢發,普通女子那裏隻是鬢角,並無不妥,可對於蝙蝠妖而言,斛向秋所看的那個位置生著一對透著淡淡粉色的肉色蝙蝠耳朵。

千千第一反應就是伸出一隻手捂住,可另一手還拿著糕點,她想伸手捂住,又舍不得糕點掉在地上,一時間又焦急又為難,眼眶都急紅了一圈。

斛向秋連忙伸出手幫她托住糕點,神色有些好笑,更多的卻是麵對她時的坦然。千千記得自己當時仔仔細細看過他的眼睛,斛向秋的眼睛亮亮的,就像秋日陽光下的鏡湖,看著她的時候沒有一絲嫌厭,細看好像還盈著點點笑意。

斛向秋對她說:“姑娘不必著急,旁人看不到的。我因有些際遇,也是仙途中人,故能窺得一二。”

過了好一會兒,千千才放下手,不再遮著與他相近那一側的耳朵,她對他實在有太多好奇了,其中最好奇的,還是他口中所說的修仙。

兩人陪同商隊將那些山匪交給官府,還買到了斛向秋口中白帝城中最好吃的芙蓉糕,一同坐在望江樓臨江的位子時,已是傍晚時分。

傍晚的江麵落霞如錦,波光粼粼,如同一隻光芒萬丈看不到頭尾的赤紅金鯉。斛向秋點了一桌好菜,千千第一次吃到這般美味的食物,卻仍不忘拋出一個又一個疑問。

“你已經修成仙了嗎?你好厲害啊,我用了整整一千年,才隻是修成人形。”

斛向秋笑著為她盛了一碗三絲銀魚羹,緩聲道:“我並不厲害,隻不過因緣際會之下湊巧想通了一些事。”他看著千千說,“千千才是真的厲害,這麽短時間就修成人形,比我從前聽過的例子都要厲害多了。”

“真的嗎?”千千聽得開心極了,她追問斛向秋,“你是不是去過許多地方,認識許多人?可不可以給我講一講你認識的那些妖,我想知道。”

那天的晚膳吃了許久,人類的食物對妖而言,是永遠也吃不飽的。斛向秋點了滿滿一桌菜肴,對千千而言,也不過是普通人吃了開胃小點那般。斛向秋令小二撤下那些空盤後,又上了十幾樣糕點並一些茶水,兩人一邊對著窗外的月色江景談天說地,一邊品嚐豐富的點心。

斛向秋對她說:“想要融入人的生活,就不能做出格的事。譬如吃飯,人的飯量該是多少,你便吃多少。讓普通人覺察你的異常,進而發現你是妖,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

千千聽得發愁,卻很逐一記下,她問斛向秋:“那你會怕我嗎?”

許久之後,千千仍然記得她問斛向秋這個問題時的心情,盡管麵上裝作淡定自然的模樣,但她的心跳快極了,就好像第一次親眼見到青華大帝本人,又一路領著青華大帝去尋找那塊指引著伏羲琴方向的碎片時一樣,心裏麵仿佛揣了一隻活蹦亂跳的小鹿,有點無措,有點雀躍,還有一點自己都說不清的緊張和恐懼。斛向秋是她在人間交的第一個朋友。他聰明、強大、又溫柔,他看過千山萬水,懂得人情世故,並且一點都不吝與她分享。

越是新奇,越是感到珍貴,也就越害怕從對方口中聽到哪怕一點點的否定。

千千並不知道,自己緊張的時候,鬢角邊的蝙蝠耳會微微顫動,她本就生得雪膚花貌,眉間一點朱砂紅,稱得上傾國傾城。那對蝙蝠耳看起來就如她本人一般,玲瓏毓秀的外表下透著一點不自知的天然嬌憨。

她隻記得,那時斛向秋定定看了她好一會兒,神情鄭重而認真:“我們如今已算是朋友了,朋友之間,沒有嫌棄,沒有畏懼。若你能堅守本心,潛心修仙,以後我們會成為百年千年的摯友。摯友之間,是高山流水,是士為知己者死。”

說到這兒,他又笑了:“但那些對於現在的你我都太遙遠了,我隻知道,我很喜歡你是我的朋友。”

斛向秋說的每一個字,千千都記在了心裏,盡管他說的許多話,她都有點聽不明白。千千一邊思索,一邊朝他綻出一抹甜甜的笑:“我也很喜歡,很喜歡斛向秋。”

皎潔的月光之下,千千發現,斛向秋的臉又悄悄泛起了紅暈。

斛向秋是世家子弟,出身極好,卻一點也不是那種清高不好相處的性子。相反,他性格溫柔,又極富耐心,很快就與千千成了無話不說的好友。

那天之後,斛向秋陸陸續續教給千千許多道理。還告訴她,既然修成人形,就該以做人的標準約束自己,不殺生、不濫用法術、也不要去擾亂天地間的秩序緣法。千千心思純善,又有慧根,很多時候斛向秋說的話,千千都是一點就透。斛向秋便向她講了許多修仙之事,鼓勵她在人間積德行善,好好修仙,才好早日得道成仙。

然而在“路見不平,積德行善”這八個字上,千千的領悟和執行力出現了那麽點偏差。

不久後的一日,千千在藥鋪附近遇到一位老婆婆,見婆婆拄著拐,走得很是吃力,便背起婆婆,好心送她回家。但千千忘了,她的本體是蝙蝠,若不刻意放慢速度,走起路來是很快的,幾乎轉眼之間,便穿過了三條街。婆婆急得連連拍她,要她放自己下來,她兒子去藥鋪替她去買膏藥,婆婆想著自己慢慢走著,以普通人的腳程,背著她走一小段,用不了多久她那兒子就能跟上來。可千千走得實在太快,婆婆等不到兒子,又被晃得眼花,急得險些當場哭起來。

千千隻得又背著婆婆,把人送了回去,好在半路上便遇上了她的兒子。她記起斛向秋說過,主動開口道歉,旁人多半不會怪罪。因她生得明眸皓齒,實在可愛,又主動張口道歉,婆婆和她的兒子知道她並無壞心,倒也未曾怪罪。

翻過年不久,便是上元佳節,千千與斛向秋相約一同逛燈市,千千行至一處頗為偏僻的小巷時,便見一位衣著單薄的女子被一個青年摟在懷裏,顫聲推拒著說:“不要”。

那巷子又窄又黑,千千與那兩人也相距甚遠,換作旁人還真不一定能聽見那女子口中在說什麽,可千千是蝙蝠妖,向來耳聰目明,一聽那女子開口求救,當即來了火氣,主動上前替那女子抱不平。

出手時,她仍牢記著斛向秋說過,不能仗著自己是妖就隨意欺淩凡人,凡人力氣沒有她大,都是很脆弱的,以她的力氣出手揍人,十有八九要鬧出人命。因而她隻是上前揪住那青年衣領,將人甩了出去。

然而她以為的“輕輕甩出去”,對那青年而言,卻如同一隻沙包被人一把丟出,糊在牆上,一口氣沒喘上來,當場昏了過去。

更令千千感到驚愕的是,此前出聲呼救的女子不僅沒有道謝,反而尖叫著朝青年撲了過去,轉眼就哭成個淚人兒。緊接著女子還指著她大聲叫喊起來,說她是“殺人凶手”,讓路過行人幫忙報官,決不能輕放千千這種故意傷人的惡徒。

千千蒙在原地,想要辯解,可話剛說到一半,講到女子開口說“不要”那段,那女子便雙手捂臉,嘴裏嚷著“我不要活了”,起身朝不遠處的一棵大樹衝了過去。

斛向秋約莫是久等不到人,一路循著人聲找了過來,及時攔住了尋死覓活的年輕姑娘,又連同一旁看熱鬧的眾人,將昏迷的男子送到了附近醫館。

斛向秋在白帝城聲名遠播,是遠近皆知的溫潤君子,眾人自然願意聽他解釋,鬧清楚不過是因為千千不懂男女之事,貿然出手才導致的禍事,人群也便散了。

費了好一番工夫,才讓千千明白,那位青年並不是對女子欲行不軌,兩人本就是一對小情侶。女子口中的“不要”,其實隻是情侶之間的小小情趣。

事情終於解釋清楚了,千千知道自己再一次好心辦了壞事,整個人就蔫了,斛向秋整張臉也紅了個徹底。

月滿中天,華燈如晝,千千手裏端著斛向秋專門為她買的桂花圓子,沒精打采地坐在小攤旁的長凳上,許久都提不起精神。

斛向秋見狀,溫聲安慰道:“你也是好心,解釋清楚之後,不也有人替你說話,說那對小情侶舉止不妥,才會引人誤會。”發頂被斛向秋揉了兩下,又聽他道,“快些吃吧。這桂花圓子冷了,就不好吃了。”

千千舀起一勺圓子,送入口中,盡管心裏難受,但斛向秋太會買好吃的了,桂花馥鬱、酒釀酸甜、圓子又軟又糯,甜甜的豆沙餡兒進了胃裏,感覺整個人都舒坦了幾分。她不由得抬起頭,看向斛向秋:“我是不是很笨,你教了這麽久,還總是闖禍。”

斛向秋笑著睨她,他抱著一柄劍斜坐在那兒,鬢發微亂,眸色溫暖,他一身雪衣,月白色的大氅,整個人看起來就如頭頂皎潔的月色一般,看似清冷,隻有真正親近的人才知他的溫柔。他看著她的眸中仿佛倒映著溶溶月光:“千千,不要總記著自己做過的錯事,世間行走,人孰無過。隻要記得你做事出自本心,無愧天地,也便夠了。”

說完這話,斛向秋的目光已投降了遠方。千千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發現他在看遠處的煙火。煙花綻放,輝煌燦爛,連他的臉龐和眼眸都被映上一抹近乎奇異的亮色。

可就在那一瞬間,千千突然覺得他看起來很遙遠。

此前的斛向秋,皚若山間雪,皎如雲間月,可一旦熟識了,就覺他更像手邊觸手可及的燭火燈光,哪怕隻是這般看著,也讓人覺得溫暖。

可就在那一晚,她看著斛向秋眺望煙火夜色的側臉,突然發現,月亮就是月亮,再溫柔若水,也永遠高高掛在天上。

或許妖的預感一向準,那之後不久,斛向秋向千千提出了告別。

他說自己最近道心不穩,需要外出曆練,錘煉心境。千千心裏有說不出的失落和不舍,但麵上仍做出高高興興的模樣,與斛向秋在望江樓一同吃了頓送行飯。送行飯與兩人初遇那天傍晚吃的一模一樣,都是千千和斛向秋兩人最愛吃的菜肴。

飯後,千千將斛向秋送至城外十裏外。

那是一個盛夏的午後,千千記得很清楚,因為那日臨行前,斛向秋送給了千千她在城外湖邊的一位大嫂那兒買的一把新鮮蓮蓬和一朵開得最美的雪色荷花。

臨走前,他跨坐在馬上,如同從前的每一次那般,輕輕拍了拍千千發頂:“夏日暑熱,吃些蓮子清心降火。”

那日千千梳了個雙丫髻,發間簪一對紫色桔梗鎏金小釵,這對小釵還是從前斛向秋在一間古董鋪子看著別致,悄悄買下來贈給她的。千千不知此物是斛向秋揣在懷中躑躅多日,才狀似不經意間取出相贈,但這對小釵看著輕盈別致,紫色桔梗花更是雕刻的惟妙惟肖,自從千千收下,便時常佩戴。她捧著一束蓮蓬和那朵白荷,仰頭望他,烏黑發間一對紫色桔梗花玲瓏可愛,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搖曳:“斛向秋,一路順風,早日歸家。”

這是她不久前才聽一位大嬸與家人道別時說的話,當時便記在心裏,卻不想這麽快就派上了用場。

斛向秋朝她一笑,道了聲“保重”,便打馬遠去。

十裏長亭外,千千目送著他一路遠去,直到連人影都看不真切才離開。

那天午後,千千送走了斛向秋,不知不覺便走到兩人初識的那片山坳,尋了棵生得高大結實的樹木,化作原形棲在樹間小憩。

盛夏的天氣到底不比秋後舒爽,遠遠望去,遠近都是深深淺淺的綠色,並不是記憶裏令人心生快樂的金黃樹影。天高雲淡,這一覺千千睡得不怎麽踏實,迷糊間便瞧見一個身穿一襲霜白色長衫的年輕男子,墨發微散,眸色溫柔,遠遠望去,仿佛就連側臉與五官都與斛向秋有四五分相像,千千一下子就來了精神。

他身邊跟著幾名小廝,但身前卻有數十位提著刀長得凶神惡煞的山匪,山匪揮了揮刀,那些小廝便四散逃逸,無人再管他的死活,掀翻的行李、藥材灑落一地,隻留白衣男子一人麵對十數山匪,他的麵上也仍是那副淡淡的神色,仿佛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千千突然覺得,她方才是看岔了眼。斛向秋性子溫柔,但麵對惡人時,手裏的劍絕不留情。

就在山匪要一刀刺向對方時,千千從樹上跳下來,將人一把拽開。千千發現他並不怎麽會功夫,被她拉到一旁時甚至站立不穩,險些一頭栽進她的懷裏。

四目相交那一刻,男子的眉目清晰刻入千千的眼中。

千千出手極快,瞬息之間便了結了數個山匪。白衣男子正扶著一旁的大柳樹,他的眉既細且黑,生得比許多女子還要好看些,一雙鳳眸宛若星辰倒映,看著千千的眼神透著某種令人看不真切的深濃。

他開口時,聲音宛如碎珠落玉盤,聽得人耳朵一酥:“多謝仙子救命之恩。在下司徒琰,還未請教仙子芳名。”

千千被他一句話說得臉頰微燙:“我,我叫千千,我不是什麽仙子。”像是在有意強調什麽一般,千千咬了咬唇,“我就是個普通人罷了。”

司徒琰聞言便笑了,他笑的時候,一側臉頰會出現一個很淺的笑渦,十分招人喜愛。盛夏午後的陽光燦爛,透過樹葉縫隙落在他輕垂的眼睫,灑落點點碎金。光影斑駁間,那濃密的眼睫輕輕眨了眨,又朝著她緩緩抬起,宛若一對從小憩中醒來翻飛著翅膀的蝶,蝶翼旋轉,光澤耀目。

司徒琰就那麽凝視著千千的臉,後退一步,朝她深深作了一揖:“千千小姐救命之恩,琰自當以身相報。”

千千此前也幫過許多人,雨天忘記帶傘的老人,路邊找不到母親的稚童。斛向秋離開前那些日子,適逢蜀地暴雨,多處塌方,她與斛向秋四下奔走,救下不少被砸至重傷的路人,又將人一路送至城內的醫館救治。可那些人中,大多數人第一反應都是向斛向秋道謝,偶爾因為她理解錯了意思,鬧出笑話,那些人不僅不會感激,還會說一些讓她不知所措的話。

像司徒琰這般鄭重其事地向她作揖道謝,她還是第一次遇到。

她早已習慣行善不求回報,心中也從沒有過不平、不甘,可麵對著司徒琰鄭重其事的姿態,她在臉頰泛紅的同時,發現自己心底難以自抑地冒起微小卻溫暖的氣泡。那感覺奇妙極了,就好像從前她獨自一人去山中泡溫泉,整個人浸泡在暖烘烘的熱水之中,舒適的感覺,讓她久久難以忘懷。

那天午後,千千在山間救下了被山匪打劫的司徒琰。

那時她並不知道,這個人不僅是與她命運糾纏的愛侶,更是她命裏的魔星。

那天之後的許多個日夜,她的愛恨,她一生的憤恨不平、苦難糾結,乃至最後連死都不肯瞑目的不甘與不可原諒,都來自眼前這個眉目如畫、斯文俊美的年輕男人——司徒琰。

有了上一次的經曆,千千輕車熟路,很快便在不傷害那些山匪的情況下將人製服,又一路陪同司徒琰折返城中。

彼時的千千心無城府,望著司徒琰的側臉說:“你長得好像我一個朋友啊。”

司徒琰笑容靦腆:“不知姑娘所說的朋友是什麽人,但能成為千千姑娘的朋友,想必也十分厲害。”

千千讚同地點了點頭:“他確實是個頂頂厲害的人物。我今日才送走他,不想就在那附近遇到了你。”

司徒琰眼眸輕垂,溫聲道:“今日多虧遇到姑娘,不然我回家,真不知該如何向父母交代。”

千千拍了拍他肩膀:“公子不必驚慌,平安就好,我送你回家吧。”

千千這話是依照從前她跟著斛向秋一塊救人時,斛向秋對那些女子所說的,她一板一眼說與司徒琰聽。但她並不知道,尋常女子麵對男子,哪怕是搭救過對方,也不會這般用詞。

司徒琰卻並不生氣,反而朝她淺淺一笑,作了一揖:“那就多謝千千姑娘。”

進了城,照舊料理了那幫匪徒,又將幾車藥材送到醫館,司徒琰提出請千千吃飯以表謝意。千千微微一怔,相似的話,斛向秋也說過。想起斛向秋,還有兩人初遇那天的種種,千千忍不住舔了舔嘴唇:“是去望江樓嗎?”

司徒琰聞言不禁一愣,隨即又笑得溫柔:“想不到千千姑娘對吃也這麽懂,望江樓的菜色確實一絕,在那吃飯景色也好,我們就去望江樓。”

千千道:“我記得他家的櫻桃酪很好吃,還有櫻桃畢羅、酥油泡螺、桂花蜜沙冰……”

司徒琰微微彎眸:“千千姑娘喜食甜食,我記著了。”

千千從前倒是未曾這麽想過,但司徒琰這話聽著耳熟,她思索片刻,笑眯眯道:“對呀。從前也有朋友這樣說過我。”

司徒琰說:“前麵不遠有家鋪子……”

“我知道,他家的芙蓉糕最好吃!尤其是剛出鍋的時候,軟軟的,香香的。”

司徒琰道:“看來千千姑娘從前的朋友,也是個饕客。”

千千不太明白這個詞的意思,隻能搖了搖頭,懵懂道:“他不愛吃甜的,是我愛吃。”

司徒琰道:“這一家的芙蓉糕確實做得不錯,但還有一絕,不知千千姑娘有沒有嚐過?”

不多時,司徒琰領著千千從錢莊二樓下來,千千手裏已多了一碗冒著白煙的冰碗。

冰碗裏盛著白嫩嫩的果藕和鮮菱角,大顆櫻桃鮮紅欲滴,司徒琰當時特意交代老板,灑了厚厚一層乳酪和桂花蜜,舀一勺進嘴裏,涼冰冰甜絲絲,這樣的暑熱天裏吃,別提多過癮。千千吃得眼睛都眯起來,對司徒琰說:“司徒琰,你知道的真多,我從沒吃過這麽好吃的冰甜點。”事實上,在今天之前,她壓根兒都不知道世上還有甜津津又涼絲絲的,還這麽好吃的小食。

司徒琰笑著道:“我還知道望江樓裏有兩樣菜,你從前肯定也沒有吃過。”

千千連連點頭:“那咱們這就走吧!”

兩人在望江樓自然飽餐了一頓,道別時,司徒琰問起千千的住處,說是改日登門道謝。

千千白日不論去什麽地方,晚間都會變回原形,回道觀睡覺,但經過斛向秋的諸多叮嚀,她也知道,與人交往,最好不要暴露自己是妖,否則是會嚇壞人家的。她隨口報出一個離道觀最近的巷子名,與司徒琰匆匆道別。

司徒琰說話算話,第二日傍晚便到道觀附近的幾條巷子找尋千千的蹤跡,幸好千千閑來無事,兩人在巷口便遇個正著,也便免去了一番解釋。

司徒琰溫文爾雅,行事也格外妥帖,他領著千千去城中最熱鬧的小吃一條街,一攤接一攤地吃過去,還為她介紹各種食物的特色和一些傳說。千千愛吃也愛玩,尤其愛聽故事,司徒琰此舉對足了她的胃口,簡直比兩人初遇那天在望江樓吃得玩得還要爽快。不過一個晚上的工夫,兩個人之間的距離悄然拉近。司徒琰知曉了千千的許多愛好習慣,包括飲食上的小癖好;千千也了解到,此前司徒琰外出,是奉了父母之命,去外地采買藥材,卻不想山路曲折,險些被山匪劫去這一趟外出的全部收獲。他是家中庶子,自小什麽都有上麵的嫡出大哥壓著,母親又好強,一心教導他事事做到完美,唯有強過大哥,才有可能博得父親青眼。

千千不明白為什麽都是兒子,在父親那兒卻有不一樣的待遇,但她已經將司徒琰視作朋友,便耐心開導他說:“像你這般優秀的人,早晚會有一番作為,令你父親刮目相看。”她拍了拍司徒琰的肩,神色認真,“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你自己。”

司徒琰輕笑了聲,他的眼瞳是淺褐色的,琉璃珠一般光澤剔透,這般近距離地與人對視,千千可以清晰看到兩枚自己的小小倒影。

也許是自小的習慣,他說話時總喜歡盯著千千:“我也相信,有朝一日,我定能青雲直上,令世人刮目相看。”

那天之後,兩人成了幾乎無話不談的好友。

彼時司徒琰常穿一身素衣,墨發白袍,腰間係一塊形狀頗為別致的白色玉牌,彬彬有禮,神色溫柔,遙遙一望間,幾乎與斛向秋有四五分相似。千千每每看向他時,總覺他是與斛向秋一般的人,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可他又與斛向秋不同,他並未修仙,也不懂功夫,因是醫藥世家出身,司徒琰精通藥理,也救治過許多人。

若說在千千心中,這兩人除了容貌還有什麽共通之處,便是一樣的與眾不同,一樣的超群絕倫,是那種哪怕走在人群之中,也會閃閃發光的人。

千千一心想要多做善事,而在她心中,司徒琰每日行醫,便是在行大善,因而熟悉起來之後,她常去醫館找他,還主動提出要幫他一起治病救人。司徒琰對她這般主動也顯得高興極了,偶爾還會教她一些分辨藥材的方法,或是講一些從前外出采買藥材、為人看診時遇到的奇特之事。千千每每聽得投入,末了總會忍不住感慨:“司徒琰,你懂得可真多啊!”

不久後,司徒琰奉命外出,說是要置辦一批藥材。千千看他手上拿的方子,發現上麵陳列的藥材多達幾十種之多,有的要去外地采買,有的則生長在深山之中,還有幾味,譬如月圓之夜荷葉上的露水,入秋一旬的葉上清霜,除了細心和用心,需得有天時地利配合才能取得。

“這裏麵有幾味藥材有點奇怪。”她指著其中一味,輕蹙眉尖,“這個,說要一隻靈狐的眉心血。別說靈狐敏銳,普通人很難捉到,就是真的捉到了,取了它的眉心血,靈狐肯定要死的”

司徒琰淺淺一笑:“千千是想幫我湊齊這張藥方,卻不想靈狐死?”

千千緩緩點了點頭,她心中為難,但還是照實對司徒琰道:“如果為了救活一個人,就要害死一隻靈狐,我覺得這樣不好,難道一隻靈狐的命,就比不上一個人的命嗎?”她望著司徒琰,有些好奇,“這張藥方是治什麽病的?”

司徒琰在她臉頰一捏,輕垂眼簾,又濃又翹宛如蝶翼的眼睫恰到好處遮蔽了他那一瞬的神情:“是我母親偶然從一位仙長那兒得到的上古遺方,暫且還用不上,但我對照過許多醫書,若真能湊齊這藥方上的藥材,或許能救好許多病入膏肓的將死之人。”

千千若有所思,過了片刻,她拍了拍司徒琰,為自己突然想到的主意雀躍不已:“我有辦法!”她朝司徒琰眨了眨眼,“我知道在哪兒可以捉到靈狐,但到時你要聽我的,保準既能取到靈狐血,又不傷害它的性命。”

司徒淺淺一笑:“這樣最好不過。”

千千所說,能捕捉到靈狐的地方,就是蜀地之南的貢嘎山。貢嘎山經年覆雪,山峰陡峭,若無當地向導指引,尋常人就算僥幸進山,用不了幾日,也會徹底迷失在錯綜複雜的山脈之中。

可有了千千,全部難題迎刃而解。她尋了一條最近便、最緩和的山路,帶著司徒琰快速進山,還為他尋來雪山之中也難得一見的冰天雪蓮。

冰天雪蓮是一味極珍貴的藥材,更為難得的是,千千將其摘下時,雪蓮花還開著。雪蓮的花瓣純白似雪,花蕊透著淡淡天然的冰藍,聖潔美好,觸手微寒,不似凡塵之物。

司徒琰將冰天雪蓮接在手中,看著千千的神情透著幾許莫名:“給我?”

“對呀,送你。”千千笑吟吟的,幸好兩人準備充足,不僅穿上厚實暖和的冬衣皮靴,還一路帶了暖爐,司徒的臉色才一直如常。千千是靈妖,本就不畏酷暑嚴寒,哪怕身處這樣冰雪覆蓋的高寒之地,周遭對她而言,也如春季一般和暖。她不敢當著司徒的麵輕易顯露自身異常,也如他一般裹得厚實,但既然當初是她提出來此處尋找靈狐,她就要護司徒周全,不僅要讓他凍不著、餓不著,還要帶他領略這雪山最美的景色,送他最美的冰天雪蓮,待會若是能捕捉到雪湖中的大肥魚,兩人就可謂不虛此行了。

司徒琰的麵上不知何時染了淺淺緋色,他微垂著眸,看著手中那朵猶在徐徐綻開通體晶瑩的雪蓮:“這還是我第一次收到別人的禮物,謝謝。”

千千聞言心中一軟,想都未及細想,脫口便道:“那以後我送你許多許多禮物!”

她拉起司徒琰的手,指著不遠處道:“看到那座湖了嗎?待會我帶你去捉魚,那裏頭的魚又肥又嫩,最好吃了!”

司徒琰聞言就笑了:“好。”他指了指放在一旁的包袱,“我帶了些五香粉,待會我為你做烤魚吃。”

“用不著五香粉。”千千拉著他飛快向前,身姿輕巧得如一隻飛翔在空中的乳燕,“湖旁邊長著的那棵大樹你看到了嗎?將那上麵的葉子摘下來,裹上魚肉來烤,什麽調料都用不著,最美味了!”

不多時,兩人便坐在湖邊,兩人手裏各捧著一大片焦黃沁香的肥大葉片,一旁架起的篝火上,還咕嘟咕嘟煮著熱騰騰的鮮魚湯。

冰天雪地間,雪湖沁藍,頭頂金燦燦的大樹無風招展,發出沙沙的聲響,一切美得猶如仙境一般。千千深吸了一口氣,對準肥嫩的魚腹一口咬了下去,頓時香的滿嘴流油。

“千千。”

太久沒吃到這雪湖中的烤魚和魚湯,千千饞得不行,吃得頭也不抬,聽到司徒琰喊她:“唔?”見他就那麽捧著烤魚坐在身旁,一動不動,不禁瞠目道,“怎麽了,不好吃嗎?”

“千千。”司徒琰神色溫柔,頰邊露出淺淺的梨渦,“這裏你可帶旁人來過?”

“沒有啊。”千千覺得有些癢,忍不住伸手抓了抓臉頰,“你是第一個,不過這裏我也好久沒來了。”

耳畔傳來溫暖的觸感,千千抬眸,就見是司徒琰伸出手,為她挽過耳鬢散碎的發絲:“慢點吃。”千千此前從未見他笑得連眼眸都微微彎起,不由有些看呆了。

司徒琰見她神色怔愣,勾起嘴角道:“怎麽,看我看傻了?”

她剛撕下一大塊魚肉吃進腹中,這時卻又忍不住吞了吞口水:“你生得真好看。”

司徒琰像是聽到什麽非常好笑的話一般,笑得眼睫輕顫,唇瓣沁紅,連眉眼都彎起來:“千千喜歡我的模樣?”

千千點了點頭。

司徒琰笑著道:“在我心中,千千便如仙子一般,比我好看多了。”

上一次聽到司徒琰這般稱呼她,還是兩人初見那日,司徒琰一開口就直呼千千仙子。時隔幾月,兩人之間早不是初識時的禮貌恭維,司徒又一次這般說道,千千聽在耳中,小蝙蝠人生第一次,心頭生出了幾分不一樣的滋味。

那感覺說不出的奇妙,有幾分羞,有幾分惱,還有幾分說不上緣故的甜蜜。千千隻覺得司徒琰說話的聲音好聽極了,這樣情景下他坐在她身畔,嗓音低醇說她像仙子,當真令她心悅至極。

千千想要接過來,司徒卻不肯,還對她說:“你是女孩子,這碗太燙,你拿不住的。”

千千想說,莫說隻是區區盛著剛出鍋魚湯的大碗,就是刀山火海,赤焰寒冰,從前她一個人隻身闖**,也連眼都未曾眨過。可她聽著司徒這樣說,心裏說不出的甜蜜。

兩個人麵對麵坐著,司徒端碗,她一口接一口地喝著,她沒有尋常女子那般拘泥,低頭便飲進一大口,香濃滑溜的魚湯含在口中,低頭時,兩人的鼻尖幾乎觸在一處,再抬頭時,她的眸便剛好落入司徒琰含笑看她的眼中。

真好啊!她從前還未修出人形時,曾來過這貢嘎山許多次,賞過此處經年不變的雪,采過剛開出個花骨朵的冰天雪蓮,嚐過這雪湖裏倏爾躍起的大肥魚,就連此次要帶司徒去取血的靈狐,她從前也不止一次與之賽跑過。獨自做過的事,換了兩個人一同來做,竟是全然不一樣的滋味。

這感覺令千千新奇不已,也沉迷不已。

取令狐血的過程很順利,司徒在一旁以一隻拇指大小的白玉小瓶接著,不一會兒便盈滿了。

危險是在兩人一前一後下山時陡然發生的。

那時他們已遠離貢嘎雪山,更換了輕薄衣物,走在折返白帝城的尋常山路。也不知是打哪兒冒出一條紅環蛇,張開大嘴直衝千千脖頸而來。

紅環蛇是毒物,常人避之唯恐不及,可千千是靈妖,更是蝙蝠妖一族,本就不畏天下百毒,卻不想司徒的反應比她還快,還不等千千伸手扯斷那條紅環蛇,他已一手護在千千脖頸。

紅環蛇被千千捏住七寸,轉眼就斷了氣,可司徒的臉色瞬息之間就灰敗下去。

千千一把扶住司徒琰,他眉眼生得漂亮,平日裏膚若白瓷,唇色嫣然,乍一看去,宛如神仙畫中走出的翩翩美少年,可被這紅環蛇一口咬在虎口,青黑之氣蜿蜒而上,轉眼便臉色泛黑。紅環蛇是劇毒之物,哪怕司徒琰有諸多藥材傍身,但此時要從一堆草藥中選出合適的嚼碎,勉強來得及自救,也少不了要遭罪。

千千想都未及多想,指尖一刮,殷紅的血珠自食指尖沁了出來,纖白指尖如同春筍,抵在司徒琰黯淡的唇瓣:“咽下去。”

她的血便是這世間最靈的解毒聖藥,隻需一滴,這紅環蛇的劇毒便解了。

司徒琰臉色難看極了,望著她一雙眸子卻宛若春日裏湖光瀲灩,霧蒙蒙的,仿佛要滴下來淚來。

他聽到千千的話,唇瓣輕啟,緩緩含住千千的指尖。

本是危急時刻救命的舉動,卻因這人姿容之盛,平白生出幾分旖旎。

司徒靠在大樹上,微昂著頭,露出一段修長的脖頸。蛇毒已解,但他身體仍虛弱著沒什麽力氣,額頭臉頰都染上一層薄紅,啞聲道:“好。”

千千看了他一眼:“以前有人教過我,答應這麽快的,都是騙我的。”

司徒妙目微轉,凝眸看她:“我若照實說,怕你也不信。”

千千看著他,就見司徒淺淺一笑,嗓音雖沙啞,神態卻從容:“哪怕我功夫不如你,在我心裏,也一心一意想護著你。”

這話說得並不華麗,卻重逾千金,許久,兩人之間誰都沒有再說話。

休息了好一會兒,兩人一同下山時,千千小聲說:“我,我從前與別人在一起時,都是我保護他們。”斛向秋倒是不需要她保護,但因為她也有靈力在身,不是柔弱的人類女子,斛向秋就是想保護她,也沒有機會展現身手。

突然被一個比自己在體力和功夫上都要弱許多的人保護,千千許久都難以回神。

順利取到靈狐血,接下來的藥材,就簡便許多了,饒是如此,為了配齊藥方上的幾十味藥材,司徒琰和千千前後也費了好幾個月的工夫。待找齊最後一味藥材,千千盯著司徒手裏的藥方問:“我記得你說過,珍貴的藥方,更不能少了藥引,不然藥效就不夠好。”

秋夜露白,月盈中庭,千千仰起臉,眸中寫滿了對新鮮事物的好奇和對司徒琰的信任,可不知為何,司徒琰卻猝不及防地撇開了視線。他的眼看向不遠處的滿塘枯荷,嗓音有些低啞,好像是想故意對她賣個關子:“藥引,日後我再告訴你是何物。”

之後的一段時日,仿佛每一天都沁滿了蜜。

因為那天之後不久,司徒琰在一個下著薄雪的夜對千千表白了心意。

司徒琰實在太懂千千,表白心意那日,他與千千一同治好了一位久病纏身的貧家少女,隨後兩人一同到他們此前最喜歡的一處小酒館,點了滿滿一桌千千最愛的吃食。行善事,吃美食,聽故事,是千千人生的三大愛好,一天之中三個愛好完滿完成了兩件,千千心情實在是好到了極點。

飯畢,兩人一同走在折返的路上,司徒琰突然從此前一隻提著的厚重包裹裏拿出一件繡著紅梅花的大氅,披在了千千身上。

天也應景,幾乎才穿上那件大氅,天就下起了薄雪。

司徒琰眉眼微彎,垂眸看著千千:“今日是初雪。”

千千不明白他是什麽意思,剛抬起頭,就覺眉心一暖,這人竟然問都沒有問一聲,徑自朝她落了一吻。

司徒琰的聲音聽起來就如兩人初遇那日一般,清淩淩的動人心弦,又含著某種難以言狀的魅惑:“聽說每年初雪那日,親吻心悅之人,便可以長相廝守,直到白首。”

司徒琰笑容淡淡的,眸光深邃:“就是一直在一起的意思。”

千千並不明白:“我們現在不就在一起嗎?”

司徒琰摸了摸她的發:“那千千可願以後一直這樣。”他看著她的雙眼,強調道,“隻有你我,沒有旁人。”

千千不知該如何回答,隻覺自己仿佛如常人發燒了一般,全身上下都燥熱得厲害,心跳快得仿佛要跳出喉嚨一般,就聽頭頂上方又傳來司徒琰的聲音:“千千,說好。”

千千抬起眼,這一次,她看到司徒琰就那麽深凝著她,麵上又綻出兩人初見那日的笑靨,她心跳如鼓,卻不知道自己當下這樣子是怎麽了。

她望著司徒琰眼瞳中自己的倒影,連她自己都知道,自己此刻臉紅得厲害,司徒也一定早就看出來了。可他仍那麽溫柔,那麽耐心,仿佛聽不到她親口道出一個“好”字,就甘願一直這樣等下去一般。

千千輕啟唇,覺得自己從心底到舌尖都泛著一股甜蜜,她也像司徒那般,朝他露出一抹笑:“好。”

那天之後,千千住進了司徒琰在城郊不遠置辦的一處小院。司徒琰頗為體貼,從不多問她此前的住處,更不追問她的父母親人,千千不擅說謊,如此自是少了許多麵對愛人時的壓力,與司徒的相處也愈加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