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一章 一緣一會

一)

九重天上,太陽星君正帶著新入鬱儀扶桑宮的小仙童巡查崗位,他不經意間朝遠處望了一眼,突然踩著雲朵一躍而起,眺望著章尾山的方向:“尊上居然將炁淵重建了!”

身後跟著的小仙童初登九重天,從未聽過什麽炁淵,不免有些迷茫:“星君,炁淵是什麽啊?”

話音剛落,小仙童也發現了周遭的變化,他忍不住張大了嘴。遠處天際,一向後代稀薄的神鳥金鳳翱翔九霄,仰頸長嘯。清寂了幾千年的九重天上,竟然出現了日月合璧,百鳥朝鳳的奇景!平常大家都傳,有朝一日能有幸登臨九重天,雖說肯定群美環繞,令人大飽眼福,可總有那麽幾位,是哪怕望斷脖子也見不著一麵的。其中一位說的就是這隻金鳳,金鳳向來是孤高桀驁的鳥兒,難覓蹤跡;再一位,就是太陽星君口中的那位青華大帝了。

眼前這一切,正是青華大帝重建炁淵才有的祥瑞景象!

太陽星君身著黃衣,頭戴金冠,周身像是籠罩了層熒熒金光似的,襯得他本就白嫩的皮膚愈加雪白,聞言他揚起眉梢回道:“你可知三萬多年前,天地失序,清濁顛倒,怨妖橫行,人間是個什麽景象?”

不等小仙童開口,太陽星君已迫不及待地道:“生靈塗炭,哀鴻遍野!現如今那十八層地獄就是參照當年人間慘象造而成的,你們這些後輩是不知道的。正是因為青華大帝心懷大慈悲,耗萬年修為建造炁淵,將人間怨氣連同數百怨妖盡鎮炁淵之中,才讓人間重見天日。”

“那為何現在是重建,炁淵曾經被毀過嗎?”能被挑到鬱儀扶桑宮自然不是一般人,小仙童隻蒙了一瞬,很快就發現了問題所在。

太陽星君愣了一愣,挑了挑眉毛:“五百年前,鎮守炁淵的霜雪神女與被關押在炁淵的怨妖勾結,一夕之間,怨氣暴增,百妖相殘,炁淵盡毀。”說到這裏,星君長長地歎了口氣,“尊上現下雖有伏羲琴在手,卻不知此次又耗損了多少修為,才將炁淵重塑。”

小仙童眯著眼睛看著太陽星君:“星君,您今日怎麽說話文縐縐的,還四個字四個字押韻,和您平時說話的風格不一樣啊?”

這次太陽星君是真怒了,這新來的小跟班太不上道了,自己好不容易裝一次高深,還要被當場拆台,他這星君還有沒有點威嚴了?太陽星君惱羞成怒:“你懂什麽,討論尊上與炁淵,能用尋常八卦的語氣聊天嗎?要尊重,要心懷敬畏,懂嗎?去去去,幹你的事去!”

太陽星君說完,突然一拍後腦勺:“我這記性,出了這麽大新聞,還在這兒跟你墨跡什麽!”話音還未落,太陽星君便化作一道金光,轉瞬就沒了影兒。

小仙童:“我的星君啊,說好要送文昌帝君的細柳瓶還在我這兒呢!”

重塑炁淵一事會在九重天引起軒然大波,青華早就有所預料,他獨行獨往慣了,最煩天界這些家夥圍在身邊囉唆一堆。自炁淵返回時,他特意選了一條最為偏僻的路徑,直接改道去了北極星宮。北極星宮遠在大羅天境,位於天之北極,是北極紫微大帝的住所。

青華與紫微私交甚篤,往來頻繁,這地界於他人遙不可及,卻宛如青華第二個住處。

青華遠遠便瞧見熱泉汩汩水汽氤氳,紫藤架下飛花迷眼,放眼六界僅此一把的龍鱗竹搖椅輕輕晃著,墨發銀衣的青年仰頸朝天,盤膝而坐,眉心一抹天然的紫色痕跡,隨著他仰頭的動作清晰顯露出來,更添絕色。他一手捏著把小巧的碧玉酒壺,往嘴裏灌著酒,桌上的葡萄不時躍起一兩枚,落入他張著的口中,也真虧得他能懶到這個份兒上,連吃個水果都要讓人家果子自己“送上門”。那番懶散姿態,怕是翻遍九重天也找不出第二個便這般任性的神仙了。

青華還未走近,紫微已先一步“滕”一下站了起來,竹椅亂晃,酒壺倒傾,淌出琥珀色的瓊漿。若是放在往日,旁人敢這般糟蹋他的寶貝美酒,不論是誰,都要被他足足念上半年有餘。可今日紫微卻全然顧不上心疼,趿著軟履,倏地一下便到了青華麵前。

他將青華上上下下、前前後後、仔仔細細看了兩圈,忽而瞠目,一把將人扯住:“重塑炁淵,你這番又是耗損了多少修為?”

“不多不多。”青華甩開衣袖,“九成而已。”

此間沒有外人,他也不再遮掩,褪去冕冠法衣,一身黛藍長袍,端坐在熱泉旁的石凳上。他此刻麵色蒼白,唇色極淡,因此襯得眉黑眸涼,神色越發虛弱孤冷。

“那你現在隻剩下一成功力?你瘋了!”紫微當即便變了臉色,“為何這麽急?炁淵五百年前就毀了,青華,你可不是無的放矢的人。”

青華大帝瞥了他一眼,緩緩道:“玉帝已經對怨妖下手了。”

“什麽意思?”紫微不解。

青華道:“我這趟去人間,一隻從前被炁淵成功淨化的怨妖突然煞化,我觀她內丹,發現有人以仙力擾亂了她的修行。剛巧那個時候,玉帝派手下仙官邀我前往天庭,我以為是什麽要事,到了地方,他卻顧左右而言他,拖著我下棋。”

紫微陡然回過味兒來,悚然道:“你明知玉帝這樣做,是明明白白在告訴你,不要再管怨妖的事,你偏還……”

青華大帝輕抿著唇,鳳眸含謔,眉眼間的鋒銳之意毫不遮掩:“我也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訴他,我想要做的事,誰能阻擋?”

好家夥,就為了這,生生耗了九成修為,不愧是青華大帝。

青華大帝卻不跟他見外,指石桌對麵的位置:“坐,有事找你。”

他麵色雖蒼白,渾身精神氣卻還在,到底還是那個高高在上、尊貴無匹的青華大帝。

紫微見他這般氣定神閑,轉身又行至龍鱗竹搖椅上坐著:“青華大帝好心態,不知尊上有沒有聽過人間的一句話,‘虎落平陽被犬欺’。”

青華瞥他一眼:“紫微,你什麽時候有當犬的愛好了?”

紫微被他氣得笑出聲:“你最近還是別出門了,我怕你被打。”說完這句他向後一躺,問,“找我什麽事?說說看。”

“我知你還有兩朵憶昔花,今日用你一朵。”青華道。

紫微眉間微蹙,不由坐直了身體:“你要憶昔花來做什麽?”

憶昔花隻生長在極北極寒之地,卻要在長出花苞後,以溫泉日日滋養,受足七十七個滿月時的月光,才有可能順利開花。若這期間若不幸被雨澆霜打,又或者滿月被陰雲遮蔽,憶昔花便會中途凋謝。花開時,需喂其一滴仙人的眉心血,花朵才不會枯萎,能完好封存在罐中。憶昔花難養、難活,這最後一步更是難上加難,如今放眼整個九重天,也隻有紫微手中還有兩朵。

青華開口要一朵,紫微毫不遲疑答應了,隻是憶昔花顧名思義,其特殊珍貴之處便是可為仙人重現昔年發生過的情景,絕無半點疏漏。青華一貫冷情,而憶昔花此前多為仙界癡情兒女追憶故人所用,紫微怎麽都想不到,青華此時找上他,開口便是索要此花。

青華眸色微沉:“我要你為我重現,五百年前清瀲與燭龍在天庭對質的情景。”

紫微雙目微瞠,一時轉不過彎來:“什麽?”且不說就他所知,青華對他三千多年前收的這個徒弟,雖稱得上悉心教導,但也絕無曖昧情愫,且人都死了這麽久了,他怎麽今日突然想起要看這段過往?

青華道:“我在人間得了一隻怨妖的‘狸書’,發現炁淵出事的前一日,燭龍曾出手加固過幾隻上古妖獸的陣法。今日重塑炁淵,我在章尾山一處舊址發現一個反向陣法,畫陣之人手法拙劣,是在我所設陣法之上倉促繪製。”說到這,青華露出一抹極淡的諷笑,“我要你重現當日情景,就是想看看那日在場的人都說過什麽、做過什麽。這幕後之人煞費苦心,毀炁淵,放百妖,栽贓清瀲,我不信他能忍住不露破綻。”

紫微道:“想要憶昔花重現往昔,需要一個當日也在現場的人。”

青華道:“我既來找你,正是因為你身邊就有這麽個現成的人選。”

紫微皺了皺眉,思索道:“我怎麽不記得有這麽個人。”五百年前禍起炁淵,他既不在當場,也不在九重天,而是陪青華一道取那伏羲琴去了。若他沒有記錯,那日九重天上正在籌辦百花小宴。可這諸位花仙由青帝所管,他身邊跟著伺候的,除了幾個釀酒做點心的手巧仙娥,其餘盡是男子,並沒有哪個是跟“花”沾邊的。

不多時,葡萄仙子臉染酡紅,腳步飄搖,飛快趕來:“尊上。”

紫微見了來人便笑:“真虧你想得到。”

葡萄仙子最擅釀酒,偶爾九重天上有什麽盛大節日,玉帝就會向他借人。這百花小宴,說白了就是玉帝給四海八荒諸位仙君、仙子準備的“相親宴”,這種宴席,葡萄仙子被借去釀酒,是再正常不過的。

紫微著人去取了一朵憶昔花來,以指尖沾了曬過月光的靈泉水,輕觸花瓣,默念一段咒語,又向葡萄仙子借了一滴眉心血,滴在花瓣之上。

不多時,原本攏成一束緊緊閉合的花朵立於半空,宛轉輕旋,徐徐綻放間,一股獨特的清幽之氣彌漫開來,令人為之一震。

兩人麵前半空中浮現五百年前天庭一幕。

天宮之上,燭龍不停地譴責跪在地上一身血汙的女子,質問她炁淵禍起時人在何處?怨妖衝出炁淵之時,她又為何遲遲未到?若非他拚了命地守住那幾個上古妖獸的陣法,拖到援手趕來,天兵天將趕到時看到的便是他的屍體,也就沒人能當著眾仙的麵揭發她此前與諸多怨妖過從甚密、早有勾結的真相了。

紫微聯想青華此前所言,不禁嘖了一聲:“這個小燭龍,是在當眾甩鍋嗎?還有這位淩曦仙子……”紫微輕嘖了聲,“看似句句維護,實則字字誅心啊!”

青華亦眸色沉重:“清瀲從來不會說謊。”

可惜當日他不在九重天,未能護住這唯一的徒弟。

九重天上,玉帝震怒,眾口一詞,便無一人懷疑是燭龍在顛倒是非,更無一人願聽清瀲一句辯駁。玉帝倒是問過清瀲一句,對此事可有辯駁。但清瀲還未來得及說什麽,淩曦仙子便在這當口重提建炁淵是他青華的主意,要動清瀲,也該等他回來,當麵處置。

真是一番誅心之言!表麵聽著是維護之語,實則說是火上澆油也不為過。若玉帝真遲疑著不做處置,倒顯得好似畏懼了他這位青華大帝了。

淩曦仙子……青華微微斂眸,從前倒是忽略了,九重天上,還有她這麽一號人物。

青華沉吟片刻,道:“小燭龍如今應當還在塵世曆劫,五百年前的事,並不久遠,替我詳查,我心中有個猜想,但缺證據。”

紫微點了點頭道:“小龍破殼在四千多年前,被你帶到九重天之前,從未離開過故鄉,他在天界認識的人也有限,這事好查。”

青華又道:“盡快幫我查到他的蹤跡。”

紫微沉吟道:“尋常仙人下凡曆劫,歸文昌帝君所轄,哪怕你我,也不可能輕易窺得天機。更何況這小燭龍是妖神後裔,雖然被投下凡塵曆劫,但又與尋常仙人不同。這事急不得,你且緩我些時日。”

談完正事,紫微喚來仙娥,端來盛酒和果品的托盤,指著那幾物道:“知道你不愛喝亂七八糟的補湯。這是千年雪參酒,沒放任何旁的東西,最適合你現下的情形。這幾樣果子,你也一並吃了吧。”他知青華口味挑剔,補充了句,“我都嚐過了,真的不難吃。”

青華這一次倒未推脫,執起酒壺,倒入盞中,一聲不吭喝著。

紫微見狀,嘿嘿一笑:“這酒你既然親口嚐了,定然知道我沒誆你。不過這酒的來曆,我還得好好跟你說道說道。”

眼見好友蹙起眉心,紫微忙抬起雙手:“先別動怒,這事兒不是你想的那樣。我還能不知道你的脾氣,這酒雖然是個女仙送來的,卻不是你最煩的那些一天到晚癡纏的少女,細論起來,也算是你的一位故交了。”

青華冷著臉色:“我不記得,自己跟哪個‘女仙’稱得上‘故交’。”隨之看向紫微的眼神,怎麽看都透出幾分的嫌棄來。

紫微扶額,他都有幾分心疼人家姑娘了:“說起來總和魔界交戰那些年,人家冬神也和你並肩作戰過的吧,而且不止一次。人間有句詩是怎麽說的來著,‘豈曰無衣,與子同袍’,冬神和你,怎麽也算得上同袍之誼吧?”

青華搖了搖頭:“沒什麽印象。”他容色淡然,唇角輕輕一撇,“而且當年,不論魔界派了誰來,我都是一個人單挑,不記得有過什麽‘戰友’。”

紫微長歎了口氣:“那人家冬神的父母你總該有點印象吧?我怎麽記得你當初還誇過一句她父親天賦不錯來著。”

青華沉默片刻,像是終於成功從回憶中拖出一抹熟悉的影兒:“我當日說的應當是,其父凜淵的天賦與那位司寒上神的霜雪之能,仿佛有些淵源。”

紫微眸光一轉,哼笑了聲,一拍大腿:“明白了,明白了。”

青華瞥他一眼,神色冷淡:“你又想到哪兒去了?”

紫微嗬嗬笑了兩聲,像是參透了什麽遺留多年的上古秘聞一般,撫掌道:“提起冬神,你說不記得;說神魔大戰,你說你自己一個能打一百個,與旁人從無瓜葛;就連我提起冬神的父親,你能勉強記起人家,也是因為與那位‘有些淵源’,這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說一千道一萬,能在你心裏能掛個名,還能稱讚一句的女仙,也就隻有司寒上神了吧?當年你怎麽跟我說人家的來著……”紫微半眯著眸,佯裝費力地回想,而後故作恍然地擊掌,“‘觀如今諸神,唯司寒上神,有女媧遺風’,這是你的原話吧?”

紫微嘖嘖兩聲:“想來司寒上神若還活著,知道自己在青華大帝心中留下這麽個高評價,那也當真是死而無憾了!”說到這兒,不等好友說什麽,紫微嘶了一聲,曲起食指關節接連叩了兩下嘴唇,“失言失言!”

紫微安靜了片刻又突然開口說:“說起來人間可是個好地方,凡是下去了的,就沒一個單著上來的,所以我前幾天給你掐算了一把,你猜我算到了什麽?”

青華眼皮兒都不抬,紫微早就習慣了,繼續自說自話:“你這回在凡間是不是有什麽豔遇?”

青華與他熟稔,知他一貫跳脫,嘴上更是沒把門的,聽了倒也不氣,若有所思道:“豔遇沒有。隻是遇到了個很不識趣的人。”

“這說的是個……姑娘吧。”紫微不由眉毛一挑,斜眼看向青華,“我可算到了,孤寡數萬年的青華大帝,紅鸞星動了。”

青華終於抬眼看他:“你上回還說我有個失落在外的兒子。”

紫微略有些尷尬,但很快便淡定下來,“那不是我以為你跟南海那位小公主有一腿嗎,我算了算她的命格,可不就是有個兒子,不過不是你的罷了。”

紫微北極大帝,掌管天經地緯,星辰運轉,乃是萬星之主,他若肯認真卜算,說一個人“紅鸞星動”,就連時辰也不差分毫。但青華並非普通仙者,他的命格由天而定,即便是紫微也隻能掐算個模糊的卦象。

他見青華一語不發的模樣,打定心思故意說些調侃的話,激一激他,便道:“我還真是好奇,近些年三界愛慕你的這些女仙裏頭,南海那位嬌滴滴的小公主,你一聽到人家的名字就退避三舍;冬神那樣英姿颯爽的,你過目即忘,連人都對不上號;咱們那位清雅出塵的仙界第一美人,一天到晚有空就追著你到處跑,你也不搭理;這能讓你上心的女子,到底得是個什麽樣兒的?”

若是以往,青華定要刺他幾句才行,但今日他突然想到曲蘇那張似笑非笑的臉,他輕咳一聲,說,“總歸不會是腦子一根筋的。”

紫微八卦心起,剛剛就說人家姑娘不識趣,現在說人家腦子一根筋,這還不是有故事!冷心冷肺的青華大帝什麽時候對一個女子這般上心。

紫微正要說話,卻見青華眉間突然一蹙。

“怎麽了?”紫微問。

“方才感應到,從前贈出的一枚青溟玉碎了。”青溟玉破碎,意味著對方遭到了危及性命的險事,青華蹙著眉,在識海中感應起具體方位。

能讓青華大帝親贈青溟玉,說明此人與青華應當有些淵源,紫微想起剛剛掐指為好友掐指算過之事,不禁眉頭微跳:“可是那個腦子一根筋的?”

青華搖了搖頭:“是一隻小蝙蝠。”約莫是見紫微神色透著不信,他解釋道,“她在一間供奉我的道觀之中長大,從小以靈氣修習,幾百年前我下凡尋找伏羲琴下落時,她曾幫過我。”

紫微道:“你要去救她?”

青華頷首:“青溟玉碎,本就是大不祥,方才我為她卜了一卦,卦象顯示,七日之內,她有一生死大劫,且此劫關係白帝城百年氣運。此行我非去不可。”

紫微知道青華的性格,凡是他覺得一定要行之事,刀山火海,也無人能阻。他歎了口氣,淩空伸手抓來一隻精巧的白玉小葫蘆:“這個你佩在腰間。雖然你不都不大記得人家冬神了,但她釀造的這千年雪參酒總歸是好東西。每日喝一些,能助你恢複修為。”他又道,“燭龍之事,你且放心,我一定盡快查明。”

青華垂眸瞥一眼腰側掛的酒葫蘆,紫微能拿出手的都是好東西,這隻酒葫蘆隻有成人手掌大小,白玉瑩潤,觸手生溫。隻是,此番前往白帝,若再遇到那個人,兩個人鬧起來時,她怕是要扒著這隻酒葫蘆問他,為什麽這麽小一隻,卻能源源不斷生出酒液了。

見青華收了東西,紫微自心底鬆了口氣,豈料這口氣還沒喘順暢,外麵便來了人輕喚著:“尊上”。

紫微朝青華看去:“定是找你的。”

青華挑起眉梢,拱手客氣又欠揍地同他道:“我現在隻剩了一成功力,身心俱疲,實在沒力氣去應付旁人,就勞煩紫微尊上了。”

若換作往常,紫微絕對不會搭理這人,今日看他慘白著臉癱在那兒,實在可憐,他紫微從來都有顆菩薩心,便不跟他計較了,理一理衣袍冷哼一聲就往外走去。

他剛出去便聽有人道:“尊上。”

紫微聽到這把聲線,笑容不改,往前睇了一眼:“原來是淩曦仙子。”

這人啊,就是不禁念叨。他才在青華大帝麵前提過這位仙界第一美人的名字,轉眼人就找上門了。

隻見迎麵趕來的女子廣袖華衣,珠翠輝輝,仙袂飄飄,一身嬌嫩的鵝黃華服如有雪光月華,光澤流瀉,更襯得她雪膚花貌,身姿婀娜,尤其一雙水光盈盈的妙目,更是讓人一見難忘。哪怕在這仙子如雲的九重天上,這位淩曦仙子也是千年難得一見的美人兒。更別提她還是太陰元君首徒。除此,她還有一重身份,哪怕是紫微大帝見了,也不得不稍給薄麵。這身份故細說起來,可是要引出一樁四千多年前讓四海八荒吃足了“瓜”的風流韻事。

淩曦仙子生母不詳,不論仙法還是靈力,別說九重天了,就是第一重天也不可能進得來。可她初登九重天那日,是赤帝本人帶著浩浩湯湯的一支長隊,駕丹龍、擎朱旗,親自將人帶到玉帝和眾仙麵前的。

當日這樁八卦就從九重天流傳出去了。有議論這位淩曦仙子姿容絕代的,也有說這位仙齡剛滿一千歲的仙子有著不足為外人道的通天仙法,而最多的猜測,便落在了赤帝和這位淩曦仙子的關係上。

赤帝說要為她在眾仙之中尋一位師父悉心教導,又請托玉帝往後日子對此女多多關照。而一貫深居簡出、向來不與人爭的太陰元君在玉帝屢次眼神暗示下,木著臉攬下這樁差事,這淩曦仙子的真實身份也便呼之欲出了。

至少在天界,哪怕是剛入職不久的小小仙童都知道,九重天上仙子無數,唯獨這淩曦仙子,最是惹不得。

淩曦仙子身後站著八位隨侍,將奇珍異果、仙草靈藥捧了滿懷。離淩曦仙子最近的兩位隨侍,一個高舉一隻足有半人大小的紫玉靈芝,另一人懷裏則捧著一顆浸在聖水之中的千年白鶴心。那顆白鶴心顯然才剖出不久,一滴泛著淡淡玉露光澤的鮮血落入盤中聖水之中,久凝不散。

淩曦仙子悠悠一笑,向紫微虛行一禮:“尊上,我聽師父說,青華帝尊此次傷得不輕,這紫玉靈芝、天琴羽以及這朵百露青芙蓉,都是我向父王討來的。”說到這兒,她麵染緋紅,顯出幾分羞澀,“千年雪頂鶴實在難尋,我找了許久,才尋到一隻,剖下它的心就匆匆趕來,還請尊上放行,讓帝尊盡早服下,才能保藥效……”

淩曦說這話時,一雙素手輕搭在腰間,仿佛不經意間,露出手腕纏繞的一抹鎏金素紗。最近的那位侍女輕聲說:“仙主為了追那隻白鶴,手腕都割傷了,可仙主惦記帝尊,怕耽擱太久而導致這心的藥效不佳,全然不聽奴婢們勸說,一刻不停地趕來尊上的北極星宮。”

紫微露出一抹恰到好處的感慨:“想不到啊,太陰元君整日閉門不出,消息還挺靈通,可見平日裏是將咱們青華放在心上了。”

眼見淩曦因為這句話麵色微微一變,紫微的目光又瞥向淩曦身後那位侍女手上的托盤,目光中的神色令人難以琢磨:“雪頂白鶴生性孤高,寧折不彎,這活了千年的雪頂白鶴,怕早已修成人形了。”說到這,他又似笑非笑地瞥了眼淩曦仙子用鎏金素紗層層纏繞的手腕,“想不到仙主身手如此了得,竟生剖了人家的一顆心。”

淩曦眉眼燦燦,唇角噙笑:“不過一隻畜生罷了,就算修成人形,也終究是妖。尊上為了六界生靈重塑炁淵,是無上功德。這千年白鶴心若能助尊上滋補氣血,恢複修為,也是他的無上功德了!”

紫微指尖微動,一柄折扇瞬間出現在手上,紫微大帝生平最愛收藏各式各樣的扇子,今日手上拿的,是近來的一柄“新寵”——三山浮海。他將那三山浮海扇一抖,扇麵展開,遮住半邊臉,露出的那半邊臉唇角微勾,神色和緩,另一邊臉則毫無波動,那副冷冰冰的神情,乍看之下頗得了平日裏青玄幾分真傳:“既然如此,我就先替青華收下仙主的一片心意了。”

“我父王得知此事,讓我前來北極星宮,務必要將這些靈藥鮮果通通送到尊上麵前,才能表達他老人家對青玄帝尊的情誼。”

“理解理解。咱們這天上地下,本就是一家,你父王和青華相識多年,倒也不必這麽客套。”

淩曦仙子眼珠微轉,看著紫微:“尊上,可是青華帝尊他……”

“啊……”紫微拖長了音,眸光微厲,“他畢竟是青華大帝,他此時狀況如何,可不是你我應當隨意議論的。”

淩曦仙子微垂下臉龐,櫻桃紅唇微撅:“尊上教訓的是。”

紫微又緩了語氣道:“我也知道,淩曦仙子對咱們青華的關心發自肺腑,但他剛對我說不想見人,我和他關係是還不錯,也左不了他的性子。不然這樣,這些靈果靈藥,我這就替淩曦仙子帶進去。至於這會麵吧……”他輕搖折扇,露出的半邊臉笑得格外春風和煦,“如今仙子也知道了他就住在我這兒,不妨改日再來,屆時青華出關,見到為救他生剖千年白鶴心受了傷的您,肯定十分感動。仙子想想,是不是我說的這個理?”

自打四千多年前,淩曦跟隨赤帝入駐這九重天,又順利拜在太陰元君門下成為她唯一的大弟子,何時吃過這般的閉門羹?可眼前這位怎麽說也是紫薇大帝,門內那個更是她不敢也不想惹其生氣的青華大帝,如果非要勉強,她這趟示好還不如不來。

淩曦想明白這一層,眼圈微紅,朝紫微行了一禮:“尊上說這些,都是為了淩曦著想,淩曦明白。”淩曦向身後隨侍微微偏頭,示意她們將東西交給紫微身後的侍從。

紫微笑眯眯地叮囑淩曦仙子:“代問赤帝好,代問你師父太陰元君好。”

送走淩曦一行人,紫微徐徐轉身,一腳踏入自家大門,手上折扇“啪”一聲闔上:“搞定。總算清爽了。”

打發過淩曦,紫微重回庭中,卻見青華並未休憩,反而不知何時走出了屋。他眉心輕鎖,似在凝神思索什麽。

五百年倏忽而過,清瀲死後,燭龍被罰下界,炁淵徹底荒廢,章尾山儼然成了一片死域。斷壁殘垣,孤壘荒寂,一日也未停歇的片片雪花,雖然如此但依稀可窺當年炁淵初建成時的盛景。

清瀲剛成為他弟子不久,便被派來鎮守炁淵。真說起來,他除了傳授她一些口訣和簡單陣法,並未用心教過她什麽。師徒兩人單獨相處的情景,如今回想起來,竟一日也沒有。那時炁淵初成,他每日忙著思索從根源化解怨氣之法,又四處尋找幾件遺失的上古神器,每一次前往炁淵,都是來去匆匆。

那棵在大戰中被死氣怨氣燒得隻剩一截焦木的老梨樹,從前開得盛極嬌妍,繁花勝雪,哪怕在許多年後,他還能記起那冰雪交映的美景。三千年前,他給了清瀲一顆梨花種子,卻從未告訴她,壓製和消解整個炁淵怨氣的陣眼就在這棵被她日日澆灌的老梨樹下。

可這繪製陣法之人倒是聰明得很,不僅找準陣眼所在,還能在極短時間內繪製反向陣法,以這棵梨樹為眼,將陣法巧妙隱藏。然而就是這麽一個粗劣倉促的反向陣法,足以令整個炁淵大陣倒行,怨氣滋生,源源不竭。因為此陣,數百怨妖突然失控,互相殘殺致死,;因為此陣,當日清瀲拚死護陣,本命霜華鏡盡碎,也未能與此間怨氣抗衡。

青華凝眸,在心底默念:清瀲,師父從未認真當過你的師父,師父欠了你的,這就替你尋回,你所受的委屈和痛,師父會讓幕後之人千倍萬倍償還!

空氣中有的血腥氣。青華順著氣息轉過身,見紫微不知什麽時候又坐回了那張搖椅,旁邊站著一群隨侍,各個手裏捧滿了東西,為首那個離他最近,手上捧著一顆鮮紅的心髒,其上靈氣浮動,緩緩流淌的鮮血泛著玉露般的光澤。

眼見一貫神色淡然的青華眉心微蹙,紫微在旁故作為難地皺了皺眉,出聲感慨了句:“最難消受美人恩呢,青華,喏,這顆千年白鶴心,趁著新鮮熱乎,靈氣十足,你還是抓緊笑納了吧。”他說著話,從一旁果盤抓起一顆新鮮水靈的大蟠桃,有滋有味兒地嚼了起來。

說起來這淩曦仙子也是夠絕的,費盡心思千挑萬選擺足了派頭來觸青華黴頭。這九重天上,但凡對青華大帝有些了解的,都知道他平日裏最討厭的幾樁事:奢靡浪費,屠戮生靈,不遵循天地自然章法,胡亂介入打亂他人命數。淩曦仙子倒是好,一門心思準備了這些奇珍異果巴巴兒地送上門來,卻把這幾樣兒青華最討厭的事兒一並占了個全。

近萬年來,上古大神們陸續死去,映藍慘死致明閻墮魔,三界怨氣叢生;妖族在老燭龍死後兩分天下,一蹶不振;魔尊更是避世不出,妖、魔式微,其中包括白鶴在內的許多妖族更是人丁凋零,難以為繼。尤其白鶴一族,戰鬥力一般,繁衍能力更弱,能健康蹦躂到一千歲的白鶴,放眼整個六界,攏共也沒剩下幾隻。

仙界或許有許多人都和這位淩曦仙子一樣,並不怎麽將一隻靈妖的性命放在眼裏,可青華大帝絕不在此列。那淩曦仙子一心想要討好青華,卻不想做出這樣事兒!

紫微越想越是樂不可支,照他推斷,淩曦仙子雖然打著太陰元君的名號前來,但以元君的性子,怕是壓根兒都不知道有這件事。赤帝那老家夥肯定是知道的,所以派人送來的補品,都是靈藥鮮果,既顯誠意,又迎合了青華大帝一貫喜好。卻沒想到他背著家中夫人寵溺非常的私生女兒,偏要自作聰明,為了討好青華,在一堆上乘補品之外,不知追了人家白鶴幾萬裏,單獨去獵了這顆千年白鶴心來。

果然,就如紫微猜測的那般,青華一彈指,將一絲靈力注入那顆紅撲撲血淋淋的白鶴心,對他說:“我要下界,你著人跟著淩曦,把這顆白鶴心送回去。至於這些靈藥補品,就悉數交給白鶴一族的長老,作為補償吧。”

千年白鶴心的神奇之處,除了是滋補佳品,還有一點,若及時歸還,那隻白鶴還有可能救得回來,尤其青華還注入了一絲自己的靈力。紫微笑應了一聲,正想多調侃兩句,不想因為淩曦仙子攪局,惹得青玄多一刻都不想在這滿是血腥味兒的地方呆,毫不遲疑地原地沒了影蹤。

白雲之下,白帝山巔。

隻見此處地勢開闊,桑竹瀟瀟,更遠一點的地方,金白兩色的宮殿在雲端若隱若現,往來男女衣袂蹁躚,多著金、白二色,步履匆匆。

青華大帝淩空落下,叫住一位路過的年輕男子:“白帝在何處?”

青華出現得太突然,不單是那男子,附近但凡看到青華大帝模樣的,各個麵露異色,紛紛打量他,還有三兩成群,低聲在議論。

青華無意仔細探聽那些人在說些什麽,繼續對麵前那男子說道:“我找白帝。”

那男子打量青華片刻,突然“啊呀”一聲,倒退一步,轉身就跑。

青華看向四周,隻見其中幾個湊在一處的少女見他看過來,頓時麵露驚慌,轉身逃走的同時還不忘彼此手拉著手。

青華大帝:“……”

也不是他想不開,非要捉個人問清楚,實在是遠處那不隻是一座宮殿,簡直是宮殿群,也不知白帝這廝是犯了什麽毛病,左一座宮殿右一座宮殿,蓋起來沒完沒了。與其費心去找,還不如直接抓個人問。

而且此前他不論去往哪位神仙的地盤,也沒見誰家裏的仆從是這種反應的。

他看起來很嚇人嗎?

青華大帝拂袖轉過身,準備去大門口碰碰運氣,就算白帝手底下這些仆從不靠譜,大門守衛總不可能棄門而逃吧。也怪他這一趟來得急了些,想著徑直進來能省點工夫。

剛轉過身,身後傳來一道有些蒼老的和藹嗓音:“尊上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實在失敬。”

青華大帝沒有轉身,身後那人已閃身至他身前,躬身行禮,是個看起來麵相頗和善的老人。

青華大帝認得這人,他朝她微微頷首:“皓月婆婆,許久不見。”

皓月婆婆笑著直起身,溫聲道:“這裏有許多年沒有來過外人了,那些孩子年紀小,不經事,故而見到尊上,有失儀態,還請尊上別往心裏去。”

青華大帝淡淡道:“習慣了,從前白帝每每見了我,十次有九次,也是這樣躲著我走。”

皓月婆婆忍俊不禁道:“阿曜孩子心性,他並非恐懼尊上,而是不善言辭。你們兩個相識多年,對於他的性子,尊上應當也了解幾分的。”

青華大帝向皓月婆婆拱了拱手:“我來此並非敘舊,而是有一件事關白帝城百年氣運的事要問他。”

皓月婆婆聞言,麵色微肅:“每年這時節,他都會去城中遊玩。尊上想找他談正事的話……”說到這,皓月婆婆輕咳了聲,向來溫和的臉上,竟然少見顯出了幾分不自在,“您盡管找城中最熱鬧的茶樓。”

青華大帝怔了一瞬:“他是去喝茶聽書?”

皓月婆婆唇角微顫:“尊上見到了,自會明了。”

說完這話,皓月婆婆老臉一紅,朝青華大帝行了一禮,竟也如此前其他仆從那般,匆匆離開了。

整個白帝山,都彌漫著一種對青華大帝避之唯恐不及的玄妙氛圍。

青華大帝難得離開某處時百思不得其解。

“相傳啊,這白帝長居白雲之間,白帝山巔,若人們誠心供奉,他會保佑人間風調雨順,豐收連年。各位,這傳說真假,實難考證,但如今咱們這座城,還綴著‘白帝’二字,這也算是這位神仙可能真實存在的證據之一吧。”

白帝城最好的茶樓裏,曲蘇選了處臨窗的位子,邊聽不遠處一位書生講古,邊招呼來店小二,點了一壺熱茶和兩份從前愛吃的糕點。

白帝城麻辣口味的熱鍋子,放眼大周人人盡知,然而曲蘇每每來此,卻格外沉迷此地各色茶點。這是白帝城的本地特色,茶點不僅有甜口的,鹹口也做得極好,曲蘇就很愛吃這家的千層鹹糕和葡萄凍。

曲蘇當他是尋常搭訕的。她近來不像從前那般愛笑,眉眼間也籠著一層淡淡愁緒。聽到這話時,她略一抬眼,剛想隨口說一句打發了這人,卻在看清這書生的麵容時微愣了愣。

書生容貌堪稱清秀,唯獨左臉上生了一朵紅雲般的胎記。兩年前她來白帝城辦事,也是在此處錢莊取了翊哥傳來的書信,坐在二樓這一桌吃些點心,那天也是這個書生,向她推薦幾本自己謄抄的話本子。因他字寫得好看,又頗善言談,麵上那朵紅色胎記也令人印象深刻,因而直至今日,曲蘇還能記起他。

她這一遲疑間,顯然是認出了對方,那書生見狀不由也笑了:“記得兩年前姑娘從我這買書時,曾說過最喜歡看些江湖閑談,今日我這裏剛好有一本。”他自書箱翻找出一本藍色封皮的書,朝她笑著道,“這一本裏頭有不少畫,字是我謄的,畫是我一位擅畫的朋友對著原版所繪,但所有從我這兒買過的都說,比那原版畫得還要妙些。”

書放在桌上,清風拂過,書頁飛快翻動,曲蘇一眼就看到其中的關鍵字眼。書生說得不錯,這書講的是近來江湖上一些傳奇人物,或一些八卦奇談。這套書編寫了許多年,正版是由京城一家頗具特色的書局販售,一些大書局也有售賣。不過這書很受歡迎,盡管售價並不便宜,卻常年是稀缺貨。從前曲蘇每個月初都盯著這些,隻要書局一開門就去搶購,落羽家中的書櫃,收藏著她好幾套此類收藏。去年有幾本,那故事寫得一詠三歎**氣回腸,配圖也精致細膩,栩栩如生,她閑暇時翻看過許多遍,個中內容幾乎倒背如流。

一道清朗微涼的男聲恰在這時插了進來:“你倒知道她的喜好。”

那書生半轉過臉,朝著身後來人拱了拱手,笑著道:“公子有所不知,這套書每個月剛一出爐,就被哄搶一空,不單是姑娘家,就是我和幾位朋友也很喜歡看。咱們白帝城離雒城太遠,購買這些頗為不便,就這一本,還是我和一位朋友日夜趕工,謄抄出的十幾本,現在隻餘這一本了。”

曲蘇怎麽都沒料到,一別數天,兩人竟會在這白帝城的茶樓再見。

想來他也是有了上一回的經驗,再臨人間,居然還記著換一身尋常人的衣裳。隻見他一身黛藍窄袖長袍,腦後高馬尾以一枚白玉簪束得整齊,腰間別無墜飾,唯一枚白玉小葫蘆懸於腰間,那小葫蘆玲瓏可愛,愈加襯得他腰身勁瘦,身姿挺拔。完全是世家公子便裝出遊一般的派頭,甫一出現在這茶樓之中,便格外引人注目。

青玄卻徑直經過那書生,走到曲蘇桌前,毫不客氣地斂衽落座,還朝身後不遠處的店小二道:“與這位姑娘一樣的茶點,再來一份。”

饒是曲蘇向來口齒伶俐,也被他這行雲流水般的蹭吃蹭喝,驚得一時無言。

青玄仿佛全無所覺,當著曲蘇和那書生的麵,拿起桌上的書飛快翻閱。看那模樣似乎一目十行,但麵上不見一般人閱讀此書時的喜色,而是微微蹙著眉,似是對其中一些情節頗為不解。

曲蘇翹了翹唇角,自荷包裏摸出一塊碎銀,遞給那書生:“不用找了。”

書生見曲蘇如兩年前一般出手大方,卻不似那時笑靨盈盈,眉眼間似籠著淡淡愁緒,就連一貫愛看的江湖八卦本子也那般交由友人之手,任其翻閱,並不怎麽放在心上。他心中稍作思量,故意湊趣道:“姑娘既來咱們白帝故地重遊,想來對咱們這兒也很熟悉了,您可知近來城中傳得最為火熱的消息是什麽?”

書生這話問得巧妙,曲蘇眼中的八卦之火突然燃燒了起來:“快說快說,發生了什麽有趣的事兒?”

這書生卻故意賣起了關子:“姑娘可知,這白帝城城中最金尊玉貴的千金是哪個?”

曲蘇也很是配合,這聊八卦,就講究個氛圍:“這你倒是考不住我,不就是那位秦小姐了?”

這書生也是有點意思,一張口便聊到她熟悉的人身上。但想想也不奇怪,單單白帝城主獨女這個身份,就足以令秦芸芸成為城中百姓關注的焦點。書生既愛搜集八卦,談話間又想博人關注,以秦芸芸作為開場的話題引入,倒是個引人入勝的開場白。

書生笑吟吟道:“姑娘說的不錯。說來也是一樁喜事,咱們白帝城,用不了多久便要有一場轟動全城的嫁娶之事了。城主愛女心切,到時必定十裏紅裝,風光大嫁呀!”

曲蘇驚訝:“你是說,城主千金即將出嫁?”她問,“她要嫁給誰?”

“也是咱們白帝城近來的風流人物,醫藥世家的那位小公子,司徒琰。”書生笑眯眯地解釋,“從前隻聽聞司徒家嫡出的那位大公子儀表不凡,精通藥理,盡得其父真傳。不想今年呀,這位小公子才潛龍出淵,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果然是寫話本子的人才,普普通通一段姻緣,也被這書生說得懸念迭起,曲蘇也被他帶得興致勃勃,問:“這話怎麽說?”

書生解釋道:“您既然聽說過秦小姐,應當知道這位小姐自小身帶弱疾,十六年前,城主請來藥王穀那位神醫幫忙診治,神醫就曾斷言,秦小姐這身子,病不得、累不得、冷不得、熱不得,就這麽好生嬌養著,也難以活過十八歲。”

書生話鋒一轉,歎了口氣道,“再過不出二十日,就是秦小姐的十八歲生辰了,今年這上半年,應當是城主最難過、最消沉、最提心吊膽的一段日子,可不想,司徒家的這位小公子得到了一張上古遺方,聽說這藥方從前也有人提起過,難就難在這方子上的藥材,縱有千金,絕世難求!可司徒琰對秦小姐一見鍾情,自從見了秦小姐一麵,便向城主發誓,必定尋得藥材,根治秦小姐的症候。”

書生睇了曲蘇一眼,眸中透出隱隱笑意:“或許這就是情感動天,不出兩個月,司徒公子當真找全了藥材,秦小姐的病就這麽奇跡般地治好了。秦城主了卻多年心病,秦小姐與司徒公子兩情相悅,生死不棄,也成就了一段佳話。”

青玄看到書生說話時目光一直在曲蘇麵上打轉,淡淡開口道:“常言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這位秦小姐是什麽壽數,早有定數,一個毛頭小子豈能扭轉乾坤。”

“公子說話也很有趣兒,那司徒公子與我們差不多年紀,您卻稱他是毛頭小子,仿佛閣下已經很大年紀了一樣。”不等青玄動怒,他又道,“不過我覺得公子有句話說的不錯。要我說啊,這不僅生死有命,姻緣也是如此。所謂有緣千裏來相會,當真是玄妙至極,這有些事啊,非人力所能勉強。”

似乎是有意哄人開懷一般,那書生又道:“兩位此次相攜出遊,不妨多停留些日子,待秦小姐與司徒公子大婚那日,一同觀禮,多沾沾喜氣也是好的。據我母親說,如此盛大的婚嫁之事,還是她年輕時旁觀咱們城主迎娶先城主夫人了。”

書生說完,朝兩人拱了拱手,拎起書箱,又往下一桌去了。

青玄見曲蘇目光仍空落在某處,茶也不喝,對自己手裏這本書並不怎麽在意,全然不見從前在棠梨鎮和林梵分享這一類書時的興奮喜悅,可方才那書生故意挑起江湖八卦的話頭,還是能勾起她幾分精氣神兒。青玄心念微轉,故意道:“書中這個青竹公子,所繪小像,不過平平。”

曲蘇雖然有日子不看這類閑書,但畢竟是八卦界中的翹楚,對其中提到的一些風流人物,自是如數家珍,聽聞這話不由接口道:“江南七絕,青竹公子的琴排在第五,他本也不是靠容貌出名的。”

青玄輕嗤:“容色如此,琴藝也強不到哪兒去。”

曲蘇道:“你又沒聽過人家彈琴,怎知人家彈得不……”她話未說完,但說到一半時,已記起青玄確實也會彈琴的。那日在雒城,她雖然沒有親眼見到他所用的琴是何模樣,但琴音清絕,浩浩湯湯,滌**心神,那般琴藝,哪怕一生隻聽一次,也絕難以忘懷。

曲蘇忍不住道:“你怎麽張口閉口就是人家長得不行。”

青玄眉也不抬地道:“相由心生,單看容貌,這書裏就沒一個能看的。”

曲蘇輕笑了聲:“我差點忘了,你盡管隻是個貌不驚人能力平平的小小仙官,但在仙界,應該也見過許多仙君仙娥的吧。平日裏群美環繞,尋常人的容貌,你自是看不入眼了。”

曲蘇這話本是在嘲諷他,卻不想青玄還真認真地回想了下,開口道:“好像也沒幾個生得好看的。”他隨口提了幾個,頗不在意地點評道,“太陽星君每天穿得像塊金子,晃得人眼花;太陰元君一年到頭衣著簡素,平日裏也不怎麽愛出門,都想不起她長什麽模樣了;玉清那家夥倒是還湊合,但每次見他都來去匆匆,一路火花帶閃電,就是長得好看,估計也沒人敢看。”

遠在九重天的太陽星君和太陰元君地揉了揉耳朵,玉清真王確實來去如風,但被青玄這麽一念,也不由腳步微滯,垂眸掃了一眼自己身上一閃而過的紫色電流。他本就號令雷霆,人間行雲布雨歸他所管,斬妖除魔多靠他降下雷罰,每日確實忙碌非常。青玄說他走起路來火花帶閃電,也是因他性子冷情,目下無塵,毫不在意外在。他們這些與百姓日常生活息息相關的神仙,每天不知要被念叨上多少次,但那都是凡人耳語,就是日夜不停念叨上一萬遍,也不及青華大帝信口一提。

曲蘇被他幾句形容逗得幾乎要笑出聲,又想起上一回在雒城,兩人之間幾乎是不歡而散,那抹溢到唇邊的笑不由瞬時一斂:“你也真是膽大,竟敢在背後這般編排這些大神仙,不怕被人家知道了,追著你打!”

青玄卻唇角微翹:“你從前說我們是朋友。朋友之間,就是容你這般輕易出賣的嗎?”

曲蘇將桌上的茶點往桌子對麵一推:“這些糕點還堵不住你的嘴?”

青玄將那本書往自己懷裏一揣,接過盤子,不慌不忙嚐了一口:“還是棠梨鎮那家鮮肉元宵好吃。”

曲蘇愣了愣,不禁眸色一柔,垂著眼簾道:“是,我也很想念那家的元宵。”

有些事,旁人不戳破時,心是硬的,回憶是冷的;可一旦有共同經曆過那段過往的人主動提及,那些冷硬的畫麵就如畫卷重展,再染墨色,一切都重新生動起來,那回憶是暖的,氣息是鮮活的,一切仿佛觸手可及,清晰如昨日。

吃過熱乎的茶點,人也覺得暖和不少,再出門時,雨雖未停,到底不覺之前那般濕冷了。

那之後,林梵被黃衣法師綁走,受盡折磨;嶽周如願以償將開國侯林梵連同她在內的所有人算計其中,以命設局,報複了開國侯;卻也因此傷透了林梵的心,之後林梵墮為怨妖,再清醒時,卻甘願灰飛煙滅。

凡人的命運,在他一個仙人的眼中,壓根兒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兒。

曲蘇翹了翹唇角,仰臉望向屋簷下成串的水珠兒,毫不遲疑地一腳踏入了綿綿雨中。

另一邊,眼見曲蘇頭也不回地下了樓,先前那書生還在一臉熱情地挨桌向客人推薦話本子。青玄走上前,拎起對方的衣領子,借著樓梯轉角避開茶樓中人視野,彈指落下一個屏障,隔去凡人的窺視。

那書生一落入青玄的屏障,瞬時換了一副模樣。清秀臉龐那塊紅雲般的胎記隱去無蹤,一雙清亮的丹鳳眼正滴溜溜打著轉,本是濯濯若春月柳的清雅貴氣,卻因眉眼間閃過的惱怒而折損了幾分高華氣度。

青玄見他這副模樣,不禁輕嗤了聲:“你當別人也同你一樣傻?”

當著他和曲蘇的麵演足了戲,還真當他看不穿他的破綻,繼續大搖大擺地留在茶樓裏,玩他假扮書生的遊戲。

“你才傻!”白帝頓時惱羞成怒,一把揮開青玄,連連倒退兩步,站到了牆根處,那份盡己所能和青華大帝拉開距離的決心顯露無疑,“這裏是白帝城,我的地盤,我想在哪兒就在哪兒,還輪得著你管?”

青玄笑容淡淡,故作恍然:“確實輪不到我管,難怪之前見到皓月婆婆,向她打聽你的去處,她是那副神情。”

白帝剛想強辯,陡然反應過來什麽一般,渾身一哆嗦:“你去我白帝山了?”

青玄一副看傻子的神情,瞥了他一眼。

白帝縮了縮脖子,飛快別開了目光:“有什麽事,快說。”

青玄道:“想讓你幫忙找個人。”

白帝聞言,笑了聲:“如今這天上地下,還有你青華大帝找不見的人?”

青玄道:“一隻靈妖,我在天界時推演到,她的生死,事關白帝城萬千百姓的安危,我沒時間和你廢話。”

他雖和青華大帝不對付,卻知他不會在這種事上撒謊,話說到此,白帝的臉色也凝重了幾分,他向了名字,凝神片刻,搖了搖頭:“我感知不到她的氣息。”

青玄道:“但她此刻,的的確確就在這白帝城中。”

“我當然知道。”白帝默了片刻,從懷裏摸出一枚手掌大小的羅盤,“你不是擅占卜嗎?把她的血滴到這上麵,羅盤會顯現她所在的方向。”

青玄淡淡道:“我以贈出的青溟玉感知到她就在城中,若能拿到她的血液,我不早就找到她的人了。”

白帝也回過味兒來,瞪了青玄一眼,抓了抓頭道:“那就換一個方法。”

白帝一手旋轉羅盤,一邊口中念念有詞:“既是靈妖,又是危急時刻向你求助,就說明她該是被什麽人或是什麽物困住了。整個白帝城,除卻我白帝山之外,布有陣法的地方共有三處……咦?”

白帝抬眸,兩人的目光觸在一處,白帝道:“我沒在城主府布過什麽陣,那裏怎麽會有?”

青玄道:“知道了。”

“城主府當年還是我選的地方,本就占盡了這城中風水,用不著布陣也能長盛不衰,怎麽會……”白帝口中喃喃,一抬起頭,卻發現這樓梯拐角早已空無一人。

唯獨店小二站在不遠處,一臉驚恐地望著他,仿佛在看一個傻子。

白帝:“……”

什麽青華大帝,陰險小人一個!

白帝在心裏狠狠記了一筆,轉身就走。

等他回去,定要和皓月婆婆還有家中仆從好好說一說這青華大帝行事到底有多陰險,多狡詐,多討人厭!

牆頭雨細,碧草纖垂,清風裹挾著落花吹灑荷塘;街邊老井,小販叫賣著煎茶暖酒;道上行人,不慌不忙地撐起一把又一把油紙傘。

哪怕是這樣風雨頻頻的時節,隻要踏入白帝城,便能感受到此地充溢著其他地方難得一見的熱鬧煙火氣。

出了茶樓,青玄感知著曲蘇的氣息,幾乎不過片刻工夫,就追上了曲蘇。隻是剛欲走到她身邊,冷不防被迎麵追跑的兩人一撞,他一時不防備,竟被推得直朝曲蘇倒了過去。

就聽曲蘇懶洋洋的嗓音道:“青天白日的,你這是打算碰瓷兒?”

青玄一抬眼,正望進那雙透著淡淡嘲意的彎月眼眸。

曲蘇仿佛看著什麽新奇事物一般,將他上上下下一番打量:“你如今這身子骨也著實柔弱了些,還是又拾起了舊行當,在我麵前演戲呢?”

自上次雒城一別,兩月時間倏忽而過,經曆過林梵一事,曲蘇自然早知道青玄的身份絕非凡人,更不是什麽戲班賣藝的,但不妨礙她一見著這人,張口便就想損上幾句。

尤其剛剛在茶樓,這人再次當麵表演了一回“不辭而別”。

如果說剛認識時她對這家夥的美色還有幾分惦念,如今就隻剩下了滿滿的嫌棄外加不順眼。

曲蘇今日沒穿從前在棠梨鎮時最愛那身玉色長裙,而是換了一身藕荷色襦裙,一綹烏黑的發垂在肩上,不似從前那般盡數利落挽起,平添三分溫柔綽約之態。

隻是她這一開口,委實不含半分“溫柔”不說,態度比之前在茶樓更刺人了幾分。

青玄開口,嗓音微啞,他一路淋雨獨行,細小的水珠懸在眉梢,連眼睫都沾染了氤氳霧氣,臉色也有些蒼白,孤零零一人站在這煙雨朦朧間,更襯得眉目如畫,看著倒真似生過一場大病一般:“並非演戲。”

不想這人卻不像初識那陣子那般孤冷,曲蘇對他沒有半分好臉色,他反倒不卑不亢,靜靜跟在曲蘇身後,一連穿了兩條街。

約莫是見曲蘇一語不發,這家夥還主動開口攀談:“你來白帝城,可是與從前提過的那位城主之女相約小聚?”

曲蘇聲音漠然:“你今日倒是管得很寬。”她目不斜視,看著前方的路,遇到路邊有家賣傘的鋪子,那店家也頗有眼力見兒,主動探出半個身子,遞過一把與她身上衣物顏色相近的紫藤花傘。曲蘇伸手接過,遞回去幾個銅板,撐起傘繼續往前,“從前但凡遇到些緊要事,你便消失無蹤。約莫你們神仙都是這般,想來就來,想走便走,凡人生死,在你們眼中渺如塵埃。”

曲蘇正想繼續說道“既然如此,還不如從此橋歸橋路歸路,互不打擾”,就聽身後那人淺淺咳了兩聲。

這咳嗽得倒很恰到好處,這是暗示她隻給自己撐傘,不管他淋雨著涼?曲蘇一句話噎在喉嚨,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腳步隻停滯了一瞬,便又依照此前收到的地圖指引,繼續往錢莊的方向尋去。

好在青玄的咳嗽約莫隻是湊巧,隻咳了兩聲便乖乖收聲,低聲道:“我也是身不由己。”

曲蘇側眸瞥了他一眼。

青玄歎了口氣,道:“我不過是北極星宮一名小小仙官,紫微帝君派遣我下凡,是為搜羅素材,編纂典籍……”青玄的謊話張口就來,沒有半分生疏不適感,話說到一半,他還咳了一聲,以示自己此刻當真頗為虛弱,才又接著道,“所以我剛說了,許多事上,我並不自由。”

曲蘇將信將疑地看著他:“我是書讀的不多,你不要騙我。”他若真隻是紫微大帝座下一名小小仙官,初見之時,何以穿著那般絢麗奪目的七彩霞衣;又何以當著她的麵,擺出那般不可一世的高傲派頭。對了,那時林梵每每對上他,還總要微低著頭,客客氣氣稱呼一聲“尊上”。

青玄悶咳一聲,借著以拳掩唇的遮住唇邊翹起的笑意,麵上仍是淡淡的無奈:“好端端的,我騙你做什麽,狐假虎威不知道啊,我一個小仙官至少也比得上你們凡間的一個王爺。”

曲蘇眯著眸子睇他一眼,收回目光:“我姑且信你。”

青玄悄悄往她傘下挪了挪,一邊道:“怎麽?”也不知是那店家好心,看他二人並行,故意遞來一把大傘,還是那家傘鋪的傘尺寸本就比尋常大上一圈,青玄隻需稍挪腳步,便很輕鬆避在傘下,唯餘半個肩頭多少還會淋著些雨。但至少不必如之前那般狼狽。

這傘確實寬敞,曲蘇又將全副注意放在與這人交談角力上,一時並未覺察他這小動作,隻是唇角輕翹,眼眸微彎,淡淡道:“你既不是品階高的大神仙,平日裏卻還總擺足派頭,連我看了都想打。”她頓了頓,再開口時,語氣裏已含了忍不住愉悅的笑,“平時在天上,也沒少挨揍吧?”

“違反了天規會怎樣?”曲蘇的八卦之心被勾起,大有連綿不絕之勢。

青玄本不願與常人細說這些,可也不知為何,看著她笑靨盈盈,青玄卻有了解說一番的興致,他道:“違反天規自有仙君量刑定罪,無故傷人,最低會麵臨輪回三世畜生道的刑法。”

曲蘇挑起眉梢:“那要是凡人做了壞事會下十八層地獄,也都是真的?”

青玄答:“十八層地獄是有,但更有前世來生,閻官裁決,不是那麽簡單。”

“所以說凡人的生死也不是全由閻王爺決定,天上的神仙如果壞了規矩,量刑也要有依據……”曲蘇摸了摸下巴,“那如果這些事兒,大家意見不一,吵起來了,最後誰說了算?玉帝嗎?”

青玄聞言,淡淡道:“玉帝也並非最大。”

曲蘇來了興致:“那玉帝之上,還有誰管事兒?”

青玄眼色微冷,神情也莫名一肅:“天道有常。即便是玉帝,也不能妄為。”

曲蘇才不想和青玄又去辯解什麽哲學命題,又接著問起了她從前好奇的那些事兒:“那天上真的有龍王爺嗎?掌管四季雨雪。”

“五帝龍王和四海龍王各駐一方,並不住在九重天。四季由四帝掌管,龍王隻管行雲布雨。至於霜雪……”

曲蘇不知道青玄為什麽突然停住話頭兒,又為什麽突然看向了自己,她眨巴眨巴眼:“忘詞兒了?問到你知識盲區了?”

青玄沉默片刻,繼續拾步向前:“平日裏話本子也沒少看,怎麽什麽都要問旁人。”

曲蘇哼笑一聲:“我現在問的是天上的事兒‘這人間的八卦,你盡管考我!上至三天前運入貴妃娘娘寢宮那頂小轎兒裏坐的是誰,下至江湖上最近一場比武招親比的是哪門哪派、招贅的又是何方新秀,我都能給你說個明明白白。”

青玄:“哪裏有八卦,哪裏就有你。”

曲蘇晃了晃腦袋,五指朝前虛虛一抓:“咱可是專業的,我也有我獨一無二的情報網。”

兩人行至又一處拐角,就此停住腳步,曲蘇指了指不遠處的錢莊:“就在這道別吧。”她將傘柄朝他遞過去,“我來白帝城,一則是為探望舊友;二則有任務在身,那便就此別過。”

她看出青玄麵色舉止,身體狀況確實不比從前,細細想來那次與林梵交手,他應該著實傷到根基。這般琢磨,倒覺他初時說自己不過一介小小仙官,有幾分真了。

青玄並不知自己此刻在曲蘇心中,武力值和實力評分比之昔日,早已一落千丈。他接過油紙傘,卻仍撐在曲蘇頭頂,斜風卷雨,水霧飄忽,青玄微側過身,擋住風口,輕垂下眼眸,望著曲蘇道:“你這是接了自家的單子,要去殺人?”

青玄道:“上峰未有指示,左右無事,陪你走一遭也無妨。”

曲蘇狐疑地將他一陣打量:“你這又揣了什麽心思?”目光落在青玄腰間,她微微眯起眼眸,“你是不是沒錢了?”

青玄被她逗得唇角微彎,緊緊跟在她身邊,語氣淡淡道:“曲姑娘莫忘了,帶我這樣一個身手了得的神仙在身邊一起執行任務,你可不虧。”

“你果然就是沒錢了!”曲蘇沒好氣地道,“什麽時候回去了,跟你家那位紫微帝君說說,我們老百姓有句老話叫窮家富路,既派你出來公幹,就該備好銀錢,怎好這般蹭吃蹭喝,實在有失仙家氣度。”

曲蘇這回罵的是紫微,又不是他,故而青玄麵色平靜,態度坦然,毫不辯駁。

遠在北極星宮的紫微大帝驟然打了個噴嚏,揉了揉鼻子。

青玄依舊撐傘,曲蘇自荷包中取出信件,細細翻閱,方才在錢莊內人多眼雜不便查看。可不想打開信件一看這雇傭殺人的“金主”地址,還真叫曲蘇吃了一驚。

“竟然是在城主府。”曲蘇目露怪異之色,輕聲喃道,“有些奇怪。”

青玄倒是鎮定得很:“不是正好,還免得你多跑一個地方。”

青玄麵上絲毫不顯,心中卻隱隱覺得奇異。此來白帝城,依卦象所示,千千應當就在城內未離城半步。可自打進了內城,這種感應卻逐漸轉淡,接近虛無,若是修為低些的散仙,遇到這種情形,很有可能會判斷要找的人已離開此地。但青玄是神,哪怕經過炁淵一事,修為隻餘一成,許多事他無須掐算,亦能感應。不僅因為他生而為神,更因為,這人間百態,他已曆經萬萬年,不會輕易被一些人為製造的假象所迷惑。

千千並不是不在白帝城中,而是被人藏了起來。

用陣法,用咒術,又或者兼而有之。唯一可以肯定的,便是此事絕不是凡人所為,且要做到這一步,勢必要以鮮血和生命為代價,才有可能將千千這般的千年靈妖掩藏到一絲氣息也尋覓不到。

這隱藏千千蹤跡之人,必定與害她命懸一線的人,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

而當曲蘇說出“城主府”三個字時,青玄心中微微一動,直覺告訴他,這個地方,他必須前往一探。

此前他為千千占卜命數,同時卜算到,此事關乎白帝城百年氣運。

或許正應在此處。

曲蘇將信上餘下內容讀完:“上一次收到芸芸來信,是三個多月前的事。我本來想著這次來白帝城,在城主府留宿兩天,為她慶祝十八歲生辰。”

依她從前所知,白帝城主秦映寒多年來隻有芸芸一女,府中更無其他親眷。可如今這買凶之人,竟然堂而皇之留下城主府地址,相邀前往,這就說明,往落羽下單買凶之事,秦映寒至少應當持默許態度,甚至有可能正是城主本人。

曲蘇沉默片刻,搖了搖頭:“許是我想多了。”可當她抬起頭,看向不遠處城主府的匾額,卻見傍晚時分天色幽暗,雲幕低垂,數不盡的烏雲簇擁在城主府上空,宛如一隻渾身墨色咆哮俯衝的巨獸,誓要將整個府邸吞吃入腹一般,來勢洶洶,勢不可擋。

往日鐵畫銀鉤金光燦燦的“城主府”三個大字,竟在烏雲鋪天蓋地的遮蔽之下,光澤黯淡,隱隱透出某種不祥的晦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