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意孤行(一)

自有白帝城,便有城主府。府邸建築典雅古樸,占地廣闊,距今已有千年曆史,頗具前朝遺風。

曲蘇與青玄抵達城主府時已是傍晚,彼時彤雲密布,煙雨蒙蒙,天色模糊得看不出時辰。曲蘇遞上拜帖,與青玄在偏廳候了片刻,不多時,就見朱管家匆匆趕來。

朱管家體態肥胖,一路小跑過來,氣喘籲籲,臉泛潮紅,見到曲蘇和青玄,他連連拱手道:“事先也未聽我們大小姐說起曲女俠要來的事,招呼不周,實在有愧。”

曲蘇微微一愣,旋即道:“我們也是一時興起,一路南下遊玩,不知不覺就到了白帝城。”她與青玄交換一個眼神,又看向正在悄悄打量青玄的朱管家,故意做出為難的神色,“會不會打擾了?”

朱管家連忙道:“曲女俠這是哪兒的話,您可是我們整個城主府的恩人!大小姐若是知道您來了,一定會很高興的。”

曲蘇笑眯眯地寒暄:“芸芸近來身體可好啊?”

“好,好。”朱管家道,“我們大小姐的身體早就大好了。”他躬身請道,“兩位貴客還未用晚膳吧,我們城主特意交代過,一定要好好招待曲女俠和您這位朋友,兩位這邊請。”

跟在身後的侍女主動為兩人撐傘,曲蘇跟在朱管家身後,剛要開口,就聽朱管家忙不迭地道:“自打過完上元節,咱們大小姐的身子便一日好過一日了。春天習習,大小姐鬧著要放紙鳶,咱們全府上下加起來也超過百人呢,城主就給咱們放了兩天假,天天陪著大小姐放紙鳶。那幾日咱們城主府上空飛起的紙鳶,可真成了白帝城一景。後來城中百姓聽聞此事,也跟著一同放了起來。紙鳶五顏六色的,什麽樣式都有,每一隻紙鳶上都寫對咱們大小姐的祝福,願她身體健康,長命百歲。我可是看著大小姐長大的,這些年,從沒見大小姐這麽開心過。”

“春日時大小姐雖然見好,底子到底還虛弱了些,那陣子還隻能看著旁人放紙鳶玩。自打入夏,大小姐身子骨強健了許多,別說放紙鳶,就是操琴跳舞也是經常的事。城主說,今年咱們大小姐的生辰宴,一定要大辦。”

曲蘇聽得微微皺眉,從前秦芸芸身體有多虛弱,她是親見過的,若說閑暇時踏青操琴,約莫還有可能,可這短短不過半載時間,她竟連跳舞都可以了,這病實在好得也太快了些吧。可觀朱管家的神色,雖然有些故意轉移話題旁的嫌疑,這番言談卻全然不似作偽。

說話間,朱管家領著曲蘇和青玄穿過一條回廊,遠遠地,便看到一處四麵環水的涼亭。曲蘇目力極好,一眼便看到那涼亭中除了兩名侍女,並無他人,她心頭微疑,麵上卻不顯,似笑非笑問朱管家:“今晚芸芸和城主會來招待我們嗎?好吃的應該不少吧,我可還一直惦記著你們府上的水煮魚和夾沙肉呢!”

從前每次曲蘇過府,當天晚上城主與芸芸必定與她一同小聚,這也成了她與芸芸之間的默契。可朱管家聽到曲蘇這話,喋喋不休的他卻戛然而止。他笑著擦了擦額頭的汗,朝曲蘇露出一個頗有些為難的笑容:“曲女俠來過咱們白帝城好幾次,應該也知道的,眼看就是城裏一年一度的觀音節了,咱們城主每天忙得腳不沾地,實是脫不開身。不然,隻要聽到曲女俠過府的消息,城主大人是一定要親來作陪的。剛剛過來之前,城主更是特意吩咐小人,接下來這幾日,一定要為兩位貴客安排好一應行程……”

曲蘇微微一笑:“朱管家慌什麽,我與芸芸的交情還在意這些俗禮?”她佯裝沒留意到朱管家聽到這話時微變的麵色,“城主日理萬機,著實辛苦,理解,萬分理解!”

曲蘇說得輕描淡寫,目光似有若無地掃在朱管家麵上:“今晚有芸芸陪我,隻要好吃的東西多,什麽都無所謂。”

“是是是,以您和小姐的交情稱您為自己人也不為過。”說話間,一行人已行至涼亭,朱管家聞言,露出一個充滿歉意的表情:“這個時辰對咱們來說尚早,但大小姐如今一直用著藥,司徒公子說過,這藥別的都好,唯獨會有些嗜睡。每天約莫日落時分,大小姐就早早歇下了。”

曲蘇聞言,眉目不動:“這麽說來,我今天是見不到芸芸了?”

朱管家再次致歉,又向曲蘇保證:“明日一早,趁著大小姐精神好,我在院門口候著,讓曲女俠與大小姐好好敘舊。”

曲蘇微微一笑,不動聲色調轉話鋒:“說起來,這來的路上,我就聽說了芸芸與司徒家小公子即將大婚的喜訊。”

朱管家擦了擦額頭:“正是。司徒公子少年英才,與大小姐可是天作之合。”

曲蘇自入府之後便將種種反常之處看在眼中,卻也不好當麵戳破,隻順著朱管家的話道:“還是芸芸的身子要緊,今日這晚膳就我們兩人用吧等明天白日芸芸養足精神,我再約她相見。”

朱管家連連點頭:“正是如此。”他引曲蘇和青玄步入涼亭,一邊介紹道:“這是城主特意安排的,貴客放心,此處雖是涼亭,卻因建築特殊,又有簾幕遮擋,絕不會吃風受涼,還能將咱們這碧落湖的美景盡收眼底。”又叮囑了領頭的婢女幾句,朱管家便匆匆退下了。

涼亭中一應物品,盡皆精巧,美酒佳肴擺滿一桌,身旁還留了四名年輕美婢,輕聲細語,殷勤服侍。

曲蘇卻吃得有些心不在焉,輕聲湊近青玄說道:“秦芸芸身患弱疾,先天不足,這吃藥嗜睡,十分正常,但這朱管家把我當三歲孩子騙,見著我,嘴上閑話不停,還強作鎮定。以前我來,他嘴巴也甜,但絕不是嘴碎囉唆之人。今日這般作態,絕對心裏有鬼。”

“看不出來,你還挺會裝的。”青玄斜著眼睛看著曲蘇。

“哼,也不看看我是什麽身份?每年新鮮出爐的江湖殺手排行榜,我的名次,那可是一年更比一年強,我又不是沒腦子。秦映寒自十三歲便從父親手中接過白帝城主之職,三十年間勵精圖治,白帝城在他手中被打理得井井有條。一年一度的觀音節雖然盛大,但年年籌辦,早成了定例,根本不會牽扯他多少精力。用這些理由糊弄我,是把我當傻子嗎?”

青玄沒接話,任憑曲蘇因自己邏輯推理發揮專長而自得不已,他沒這麽不識趣,這個時候去嘲諷曲蘇。可曲蘇湊近他說悄悄話的氣息拂在耳邊,總有些癢癢的。他忍著不用手去拂開耳邊碎發,可卻忍不住心頭那股揮之不去的燥意,一時間頗有些心浮氣躁,拿起酒盞一連飲了兩杯,換來身旁曲蘇驚異的目光。

青玄開口,語氣淡淡的:“這酒有幾分我在天上慣喝的味道。”

曲蘇聞言,也端起酒盞嚐了一口,卻皺了皺眉:“你是認真的?”

青玄側眸看她,卻見曲蘇邊喝邊嘀咕:“這天上神仙喝的酒,就是屠蘇酒的味兒?也不怎麽高大上啊……”

青玄險些被酒液嗆得咳出了聲,在曲蘇狐疑的凝視下,收回眼神,目不斜視道:“你若是好奇,下次再見,我帶些味道別致的酒請你喝。”

曲蘇頓時笑眯眯的:“那敢情好!”她一把拍上青玄的肩,一雙清亮的眸子目光炯炯,看起來精神抖擻極了,“天上的那可都是好東西。你先跟我說說,是不是話本子裏寫的那樣兒,喝上一口,多活十年。喝上一壇,千秋萬代?”

青玄這回是真被曲蘇的敢想敢說逗得咳出了聲,倒不是這酒嗆人,而是這麽邊喝酒邊與身邊這姑娘對話,實在是個高危營生,一不小心就要被她逗得嗆著嗓子。

曲蘇瞬時雙眼更亮:“你都這麽心虛了,可見我猜中了真相。可記著啊,不許抵賴!”

青玄忍不住摸了摸腰間的小玉葫蘆,這裏麵裝著臨行前紫微贈他的雪參酒。隻是這酒是大補之物,尋常人身體康健,強行飲此酒,未必對身體有益。如此思慮片刻,青玄的手又落了回去,隻是低應了一聲。心裏卻忍不住想,紫微那廝前不久還在吹噓,新晉的兩位仙官擅長釀酒,新釀了幾種鮮花佳釀。他聽了不以為意,紫微也知道,他最不愛喝甜酒,因此隻是口頭提了兩句,並未主動相贈。可若是女孩子……他忍不住微微側眸,她愛吃梨花豆沙圓子,也喜歡吃今日午後的葡萄凍,顯然愛吃甜口的。

改日……過兩天,讓紫微那廝派人送來幾瓶花釀。

簾外細雨蒙蒙,依稀可見湖中一座白玉觀音像,一手提籃,神態安詳;觀音像周圍種了許多蓮花,細雨之中蓮葉田田,如同碧玉妝成,荷花亭亭,仿佛美人曲頸。曲蘇不由提高聲音說了句:“這種紫色的蓮花,從前怎麽沒有見過?”

領頭的婢女答道:“此蓮是司徒公子特為大小姐栽種的,說是蓮香清幽,采來曬幹放進軟枕,可以使人一夜好眠。這蓮花難栽得很,春日時府內每一片水塘都灑了種子,隻在碧落湖養成這一片。”

青玄此前一直默不作聲,此時卻開口道:“看來司徒公子對於城主千金的病,當真十分上心。”

婢女笑靨微紅:“是啊,公子有所不知,就在上月,華容夫人已然上門提親,我們城主也答允了。”

曲蘇不由重複道:“華容夫人?”

另一個婢女答:“就是司徒公子的娘親,華容夫人常年在道觀修行,不僅道法高深,而且精通醫術,司徒公子一手高妙醫術,便是華容夫人親自傳授。”

飯後,兩人離了涼亭,一路西行,曲蘇不想再被人跟著,隻跟那幾位婢女道:“忙你們的去吧,別再跟了。”

她步履極快,青玄亦不是尋常人,兩人幾乎轉眼之間,就將那幾個一直緊緊跟隨的婢女甩個幹淨。

細雨綿綿,周遭景色陌生,卻頗為空曠,青玄跟在她身邊,環視周遭問:“你那位雇主約在何處見麵?”

說到這兒,曲蘇便頗為鬱悶:“說是今晚亥時三刻,府內西北角藏翠林相見。”

青玄道:“那你還偏要急著出來。”

曲蘇徐徐吐出一口氣:“你又不是沒看出來,朱管家走了之後,那幾個人什麽都不幹,全程跟緊我們。我都要被盯得窒息了。”

青玄悠悠道:“你這位好友的家裏,不簡單啊。”

如果說抵達城主府之前,他約莫有些感應,那麽進入城主府之後,這種似有若無的“感知”,便轉化成了實質。

哪怕千千現下並不在這裏,這個城主府,也處處機關,絕非凡人所能做到。

曲蘇皺著眉沒吭聲,她上一次見芸芸,還是兩年前的這個時候。認識芸芸本就非常俗套狗血的劇情,俗套得她都不屑於對外說。無非有一次在街上,一個四處遊**作案的小賊初來白帝城,看秦芸芸一行人穿著華貴,將她婢女隨身的錢袋子搶了去。他卻不知,那袋子裏最值錢的不是什麽銀錢首飾,而是秦芸芸自小長到大,一日也離不了的保命藥:紫清丹。彼時曲蘇坐在街邊一處二層小樓喝酒,將這一幕看在眼裏,順手揪了那毛賊,從他懷裏取了錢袋,還在關鍵時刻拉了一把險些被受驚的馬兒踢著的秦芸芸,兩人這便相識了。

這位大家千金身子虛弱,還患有咳疾,平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難得能出府逛個街,還被曲蘇來個“美人救美”,就此賴上了曲蘇,非要與她做好朋友。兩人相識之後那幾年,曲蘇隻來過白帝城兩次,其餘大多數時間,兩人都是書信往來。若說對彼此的了解,曲蘇此刻突然覺得,自己並不那麽了解秦芸芸,自然也就更不了解秦映寒和城主府了。

亥時三刻,曲蘇與青玄準時出現在藏翠林。

夜色寂寂,雨落瀟瀟,藏翠林中竹影橫斜,一走入林中,就看到不遠處站著一人。

對方一手撐傘,另一手提著燈籠,一襲紅衣若血,仿佛生怕來人不好找見他一般,大方囂張得很。

曲蘇還未走近,已看清對方麵容。

離得遠時,她本以為相邀之人是個女子,走近才發現,這身姿頎長的紅衣佳人,原來是個模樣俊美至極的青年。

他眉毛極黑卻極細,眉峰淩然,朱唇榴齒,皮膚比尋常女子還要白上三分,雨夜竹林,燈影朦朧間,乍一看去,漂亮得有一種雌雄難辨的鬼魅之感。

曲蘇行走江湖多年,也算見遍各色佳人,初見此人樣貌風度,仍是微微一怔。

那青年目光在曲蘇身上微微打了個轉,又落在曲蘇一旁的青玄身上:“在下隻同落羽約定了一位殺手,今日為何來了兩人?”

曲蘇自腰間取出一枚鴿子蛋大小的特製令牌,落羽所製令牌,一牌一號,用過即毀,世間絕無第二枚重複字號,專為殺手與金主相認時所用。她將令牌遞到紅衣男子手中,微微一笑道:“公子難道未曾聽說,近來江湖不太平得很,所以我們總舵新立了條規矩,但凡出行,必定兩人。如此既能保證任務高質量完成,也能確保我們自己人周全。”

男子接過令牌仔細對比,將之捏在掌中,似是覺得有些好笑:“未曾聽過殺手竟也會畏死。”

曲蘇語笑嫣然,嗓音甜甜道:“既為殺手,總要命長些,才好為雇主多做些事。公子放心,不多收你傭金。”

男子的目光自青玄身上一閃而過,鴉羽般的濃黑眼睫低低垂著,恰到好處遮蔽眸中所有的情緒:“你們跟我來吧。”

曲蘇拔步便走,卻發現青玄站在原地,神色深幽,她拽了他一把,唇瓣微動,無聲道:“跟上。”

燈籠搖搖晃晃,忽明忽暗,曲蘇本是行慣夜路的,跟在這紅衣男子身後,卻突然生出一種莫名的膽寒之感。她剛催促間扯了下青玄手臂,放在平時早已鬆開,這時卻不自覺地揪緊手中布料。

青玄感覺到手臂傳來的輕微拉扯,也未避開,隻是配合著曲蘇的步伐,無聲跟在這身份神秘的男子身後。

方才他一進竹林,還未走近,就從紅衣男子身上覺察到千千的氣息,且這份氣息濃鬱鮮活,明顯沾有千千鮮血的味道,青玄便知,此人與千千命危失蹤一事,關係匪淺。

走出竹林,又行過一段曲徑回廊,倏然望見不遠處閃著點點銀光,夜色之中唯有大片水域才會這般泛出粼粼波光,曲蘇夜視能力極好,看清水中景色時不禁一怔。這片湖種著大片紫色的蓮花,且蓮花當中立著一尊白玉觀音像,不正是此前朱管家為他們引路時介紹過的那座碧落湖。

也就是說,她和青玄走過大半個城主府,穿過藏翠林,又繞回原地。

曲蘇若有所思,開口道:“這蓮花倒是長得漂亮,不知叫什麽名字。”

紅衣男子走在前頭,半點沒有要開口的意思,青玄道:“此花名為幽夢引,倒是很多年沒見過了。”

曲蘇聽到他這句“很多年”,不禁有些想笑,紅衣男子倒是停住腳步,目光朝青玄看來。

青玄目光微深:“此花盛開之時采摘晾曬,是一味良藥,但少有人知,若加大劑量,便是天下至毒。”

紅衣男子終於回過頭,目帶欣賞地朝青玄看去:“未曾想落羽之中還有公子這般博聞強識之人。還未請教姓名?”

曲蘇正在思索青玄那句“天下至毒”,就聽青玄報出自己名字,而那紅衣男子點了點頭,道:“在下司徒琰。”

曲蘇心中微震,麵上卻顯出好奇的模樣:“原來你就是那位司徒公子。”

司徒琰眉毛微挑:“姑娘聽說過我?”

曲蘇笑著道:“我們今日入城便聽聞了司徒公子的事跡。司徒公子年少有為,治好了城主千金多年痼疾,可說是街頭巷尾議論紛紛呢。”說到這兒,曲蘇話鋒一轉道,“隻是不曉得司徒公子是要我等去殺誰?”

“一個應當被千刀萬剮的惡人。”司徒琰朝曲蘇看去,他模樣生得俊美,眸色繾綣,唇色嫣然,驟然綻出一抹自嘲的笑,明明豔若桃花相,在這無邊晦暗的雨夜與燈火的交相映照下卻顯得有些陰森,“此人名叫斛向秋,平日作惡多端,幹盡了喪盡天良之事。早前他還傷害過芸芸,說來慚愧,在下一心想要為芸芸報仇,想為被傷害的那些人討回一個公道,卻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情非得已之下,隻好求助江湖大俠。”

曲蘇眉心微跳,她覺得司徒琰可太會說話了,直接將她一個每日刀口舔血的江湖殺手捧成了蓋世英豪,她可受不起這樣的殊榮。她在內心將斛向秋這個名字默念片刻,道:“倒是沒聽說過江湖上有這麽個人。”

青玄一語不發,似是想到什麽一般,眼波微動。

曲蘇看在眼裏,卻苦於不能當著司徒琰的麵出聲詢問,一時頗有百爪撓心之感。

司徒琰搖了搖頭:“斛向秋隻是他眾多名號中的一個,女俠也知道,許多江湖中人都不會將自己真實名姓告知於人。”他又看了一眼青玄,目露微光,“不過想來,此次有了曲蘇和青玄公子相助,捉拿此人,或許會容易許多。”

曲蘇看司徒琰麵上含笑,那笑卻未直達眼底,神色看似雲淡風輕,但薄唇輕抿,眼圈泛著淡淡猩紅,執傘的手發力至指節泛白,攥著燈籠柄的左手尾指更因用力太過而微微戰栗。

曲蘇從前見過許多向落羽下單的主顧,提及他們想要殺死的對象時,有的人青筋暴起,恨不得生啖其肉;有的人眼角含淚,顯然對那人不僅有恨,從前也當用情至深;還有人情緒激動時忍不住嗬笑出聲,手腳戰栗,眼神興奮至隱隱泛光。但這些人無一例外,都不會過於隱藏對要殺之人的情緒。愛恨怨憤,當著殺手的麵,他們多會毫不隱藏地發泄出來。

也有極個別的,下單時沒有多餘的話,但這多是因為想對方死,更多是出自利益相關,而非個人恩怨。

而司徒琰,與他們都不相同。

他待人接物遊刃有餘,看似毫不在意,實則已在瀕臨爆發的邊緣,就仿佛一座隱藏在冰山之下的火山,隻待噴薄而出。

直覺告訴曲蘇,這個人很危險。

因為聊過幾句,司徒琰不再像之前那般一語不發相隔數步走在前麵,而是比兩人略前一步,手執燈籠照亮前路。他模樣生得出挑,似這般彬彬有禮走在一旁,倒真有幾分世家公子的翩翩之姿。隻是曲蘇早看出此子並非善類,如今他就這般走在身側,她也不好和青玄再交流什麽。誰知青玄就在這時微微側眸,看了她一眼。

那個眼神,不似從前兩人針鋒相對時那般常常透著譏誚或調侃,反而多了幾分從未有過的安撫味道,就好像他知道自己在想什麽一般,曲蘇剛心中稍定,轉念一想,這家夥本就是個神仙,若真是這樣,豈不是自己任何時刻所思所想,在他看來,都若白紙黑字一般寫得明明白白?

曲速突然瞪了一眼,青玄感到很是莫名奇妙,他再側首,以眼神詢問是何意,誰知曲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瞬時扭過臉去。

青玄:“……”

從前紫微常在耳邊念叨,說什麽女子的心思最是難猜,常常上一刻十分開心,下一瞬就突然生起氣來。如今他倒是親身領受了。

司徒琰引他們前往的院落,與不久前朱管家說讓她和青玄入駐的庭院相鄰,曲蘇不禁微微蹙眉。

三人前後腳穿過月亮門,迎麵走來一位婢女,屈膝行禮:“司徒公子。”

司徒琰道:“安排他們在這住下。”

藍衣婢女應了聲是,對曲蘇和青玄道:“兩位請隨我來。”

曲蘇道:“司徒公子留步。”她追問,“公子還未言明,那斛向秋住在何處,我們該去哪兒尋他。”

司徒琰聽了這話,不由回眸一笑,這一笑猶如春風拂麵,又若優曇初綻,一旁婢女瞬間便紅了臉頰。似乎曲蘇的提問令司徒琰頗為愉悅,他笑著答:“不用你們去尋。不出兩日,他自會主動送上門來。”

司徒琰目送著曲蘇和青玄消失在長廊盡頭。不消片刻,他身邊出現了一個身穿白袍的女冠。那女冠朝司徒琰行了一禮,悄聲道:“少主,曲蘇是秦芸芸四年前在白帝城結識的朋友。那之後她來城主府小住過幾次,每一次都半月有餘,最近一次是兩年前。之後兩人一直有書信往來。”

司徒琰語氣淡淡地:“那令牌不是假的,如此倒也對得上。”靜默片刻,他又問:“那個青玄呢?”

這一次女冠言詞多少透露出遲疑:“並沒有查到任何與此人有關的消息。這人就像是憑空出現的一般。”

司徒琰微垂著眸思慮片刻,道:“他功夫如何?”

女冠道:“會一些功夫,輕功應當很好。但江湖上從沒有聽過有這麽一號人,想來應當不是什麽絕世高手。”

司徒琰想起青玄的言談舉止,微微眯眸:“左不過是個鮮少出門的世家之後罷了。不足為懼。”

女冠輕應:“少主說得是。憑他是什麽絕世高手,在夫人與少主的籌謀之下,進了城主府,便是咱們的甕中之鱉,事成之後,都會化作一縷青煙,連骨頭渣兒都剩不下。”

女冠常年跟在母親左右,是她最得力的一位屬下,說起話來也很有華容夫人私下的風範,神情猖狂,言辭狠戾,對於忤逆的人,每每談及,都恨不得生啖其肉一般。

就連司徒琰聽到這最後一句,也不禁微微一怔,旋即又轉過身:“沒什麽事了。你下去吧。”

女冠卻一動未動:“少主,夫人讓我過來知會您一聲。夜風寒涼,早些歇息才是。”

司徒琰語氣極淡:“你隻是我母親的一條狗,憑你,也配教我該如何做事。”

明明司徒琰此前並未做出什麽出格之舉,手段更是不及平日裏華容夫人萬一,可也不知為何,明明近乎毫無感情的一句諷刺,卻聽得女冠卻心一涼。她抬眼想看一眼司徒琰此刻的神色,卻在看清他眼底的神色之後,慌亂地低下頭,匆匆一拱手便退下了。

司徒琰是華容夫人唯一的愛子。她在華容夫人麵前再得寵,也難以和夫人的親子相較量。真正讓她一個字都不敢多說便倉促離開的,是方才司徒琰的一個眼神。

如果說華容夫人擁有世間英偉男子也難以企及的野心和能量,令她和其他弟子心甘情願地追隨。對華容夫人,她們既有崇拜,也有敬畏。那麽剛才司徒琰用一個眼神已經讓她明白,這個人比華容夫人還要可怕。

司徒琰是個瘋子。瘋子沒有原則,更無底線,隨時隨地都可能陷入癲狂,殺一切想殺之人。

她不想成為獻祭瘋子的第一人,但恐怕那個人,距離他們布下這張名為“獻祭”的天羅地網,已經很近了。

曲蘇與青玄分得相鄰的房間。夜已深沉,曲蘇卻毫無睡意,如從前在外行走時那般逐一檢查過房內各處,這才坐下來,從門口取過婢女送來的熱水,新沏了一壺熱茶,邊喝邊道:“接過這麽多單,就屬這一次最奇怪。哪有殺手等著被殺對象主動上門的,這都叫什麽事啊。”

房內燈火昏黃,曲蘇和她一同在雨中行了許久,幾綹發辮濡濕垂在肩畔,檀黑的發纏在頸側,她本就生得膚白,這般黑與白映襯著,茶香氤氳間,更顯出被熱水潤澤的唇嫣紅一抹。

青玄坐在一旁,目光幽幽:“這單子你如今可還要接?”

曲蘇聞言挑了挑眉:“怎麽,這單子有什麽不可接、不該接之處嗎?”

青玄見她一徑隻管自己喝個舒服,微垂著眸取過茶壺,清洗過杯盞,也給自己倒了一杯:“若那斛向秋並不是司徒琰口中為非作歹的嗜殺之人,你可還要殺他?”

“你又知道些什麽?那斛向秋難道又是什麽曆劫的仙官?”曲蘇聽他這話,就想到嶽周之事。

青玄搖頭:“不是,隻是覺得那司徒琰有古怪,他想殺的斛向秋也不一定就是壞人。”

曲蘇本想說此事她心中自有判斷,可看著青玄那副淡然的模樣,便故作桀驁道:“他是好人怎樣,是壞人又如何?況且有的時候,一個人是好還是壞,你問不同的人,可能會是截然相反的答案。我是殺手,殺手的信條,就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我又不是青天大老爺,殺人之前還要先好好判上一案!而且,送上門的銀子都不伸手拿,可要遭報應變成窮光蛋的。你再多囉唆,當心我揍你!”

青玄喝了口茶,水質著實一般,茶葉更是陳茶碎屑,喝在嘴裏有一股渾濁的苦味,唯一可取之處,便是這熱水燒得夠沸,一杯燙茶入肚,多少能讓淋了半宿雨的人暖和一些。麵前坐著那人,平日裏看似耽於享樂,挑剔吃喝,可對著哪怕是尋常人也會嫌棄的粗茶,卻沒有多一句抱怨。這般想著,他抬眸瞥了曲蘇一眼,淡淡道:“我曾聽說紫微大帝收錄過一首仙曲,名為《勇氣》,如今想來,倒很適合你來演繹。畢竟除了這一身愚勇,你也不剩旁的什麽了。”

曲蘇“嗬”了一聲:“我困了,走的時候把門帶上。”

青玄看了她一眼,從前在棠梨鎮時,她每日睡到日上三竿,午後無事還要吃著零嘴兒在後院葡萄架下補眠小憩,今日這一番折騰,眼下還真顯出兩抹淡淡煙青,看來是真倦了。他不再多言,轉身出了房門。

夜雨消歇,蒼穹之上,鉛雲翻滾,周遭卻連一絲風也無,綠柳低垂,花兒仿佛也陷入沉眠,萬物安靜得不似真實,像在醞釀著一場更為盛大可怖的風暴。青玄雙眸微闔,右手撚訣,黛藍衣角翻飛,人已懸至半空。

白帝說得不錯,從這個角度俯瞰整個城主府,栽種著幽夢引的碧落湖,西北角遍栽綠竹的藏翠林,乃至靠近後山的石洞三窟和觀音廟,整個府邸都處在一個巨大的陣法之中。此陣法鎖妖鎮妖,可以說,一旦有妖入局,縱有通天法力,也難以施展半分。這也是他和白帝各施所能,卻都絲毫感應不到千千所在的真正原因。

有人苦心布陣,將千千藏了起來。

但若反過來思索,既有鎖妖陣,必定有妖被鎖,由此也就不難猜出,這布陣的人到底將千千藏在了哪兒。

青玄心中有了考量,目光在某處稍停,無聲地落了地。

蜀地多雨,第二日一早,天又下起了蒙蒙細雨。

前一晚代為安排住宿的婢女,一早派人送來飯食。問起接下來安排時,隻說司徒公子有令,行動就在今晚。

曲蘇翻牆過到隔壁,尋了個眼熟的婢女,隻說一定要見朱管家,因他前一天答允過,今日一定會帶她去見大小姐。不多時,朱管家還真來了,隻是臨走時頗有些為難地看了眼青玄:“大小姐婚期在即,曲女俠是我們大小姐多年摯友,城主早就交代過的,見一見也無妨。但這位公子是外男,委實不便相見。”

曲蘇蹙了蹙眉,與青玄交換一個眼色:“我去去就回。”

青玄突然伸出手,在她發間輕輕一抹。他的動作行雲流水,神色也格外自然,看起來毫不令人覺得怪異,反而像是從前就做慣這些一般。

曲蘇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弄得一蒙,抬手也朝自己發髻摸去,卻被青玄輕扯住袖子。

“別碰。”青玄目光微深,看著她的眼道,“方才這根碧玉釵有點歪了。”

曲蘇“哦”了一聲,微轉過臉,剛想對朱管家說話,卻發現他和一旁的婢女都抿著嘴在笑。

曲蘇原本不覺有什麽,被他們這樣一笑,反倒覺出點不一樣的滋味,走出很長一段路,仍覺得臉頰微燙。

秦芸芸的閨房是一座二層雕花小樓,周遭栽了兩棵珍稀品種的雲鬆並許多白鶴仙,白鶴仙葉片肥碩嬌瑩,花苞似簪,色白如玉,煙雨蒙蒙中仿若仙境。曲蘇知道,秦映寒特意種了這許多白鶴仙,一則是因為此花嬌美脫俗,最襯他心中愛女容貌;二則這花名字寓意都好,白鶴吉祥長壽,正合了他心中對芸芸的祝福。

如從前一般,朱管家將曲蘇送至門口,並不跟進去。

剛上到二樓,曲蘇就聽到女子的笑聲,這聲音聽著有些熟悉,卻因此更令曲蘇驚奇。

直到步入房中,真正看清內裏情形,曲蘇才真真吃了一驚。

房內多處都放著熏爐,掀開簾櫳,光是這般站著,曲蘇就覺一股熱氣兜頭襲來,透著暖甜的熏香直衝鼻端,幾乎不過片刻,就令人有一種陶然若醉的昏沉之感。曲蘇不由得朝房內其餘人看去,果然那些婢女穿著格外清涼,饒是如此,也個個臉頰泛紅,好幾個人額頭鼻尖依稀可見晶瑩的汗水。

而從前大多數時間不是臥床、便是安坐的秦芸芸,今日竟穿了一襲雪色長裙,她頭戴花冠,手係銀鈴,一邊笑著一邊翩翩起舞。一旁站著的兩排婢女,齊刷刷站在那兒,都在為大小姐的曼妙舞姿鼓掌喝彩。

“曲姐姐來了。”秦芸芸一個回旋,身姿輕盈,不需任何人攙扶,也能穩穩站在原地,朝著曲蘇綻出一個甜甜的笑,“怎麽了曲姐姐,你怎麽也同她們一般,難道看我看得傻了?”

曲蘇確實看得入神,直到秦芸芸親自走過來,拉著她在一旁的軟榻坐下,又遞了一杯燙得熱熱的酒水給她,曲蘇才恍然回神。

酒水端在手中,便能聞到一股芬芳撲鼻的甜香,原來剛進屋時聞到的那股味道不僅僅是熏香,而是混合了這味道別致的酒香。可這酒滋味再甜,也終究是酒,曲蘇一時間有些難以置信:“你這……”她端起一杯酒,嗅了嗅,“你連酒也會喝了?”

秦芸芸杏眼含笑,雪腮染紅:“這是司徒他為我一人釀的花蜜酒,旁的酒水我還不敢碰,這個倒是可以喝得。”

也不知怎的,曲蘇平素愛美食佳釀,聽了司徒琰的名字,卻不覺放下了手中酒盞。她忍不住細細端詳麵前青春洋溢的女孩子:“你看起來,變了許多。”

秦芸芸以前病得太久了,氣色不好,五官容貌不過是個堪稱清秀的小姑娘,如今卻徹底褪去病容,容光煥發,竟然長成這般花容月貌,尤其這一身牛乳般的皮膚,讚一句冰肌雪膚也不為過,而且房內這般高溫,饒是曲蘇這般習武之人,坐上一會兒也覺有些熬不住,可秦芸芸卻清涼無汗,看起來舒爽得宜極了。

如此天差地別般的蛻變,曲蘇看在眼裏,有些說不出由頭的淡淡恐懼。

但曲蘇到底帶著目的而來,她的膽子恐怕比世上許多男人還要大些,因此心裏越是覺得怪異,那股子好奇和好勝之心也就越強。她覷著秦芸芸的側臉,似笑非笑地說:“怎麽上一次去信,就說要我陪你過生辰宴,一個字也不提司徒琰的事兒。芸芸這是兩年不見,就和我生疏了?”

曲蘇主動問及司徒琰的事,秦芸芸麵上顯出幾分羞赧:“才不是你說的那樣,曲姐姐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有了好消息,都是第一時間想跟你分享的。隻是……”

曲蘇佯作生氣的模樣,抱著手臂:“隻是什麽?害羞了,不好意思?”她下巴微揚,步步緊逼,“還是這個司徒琰,其實對你也沒有外人看起來那麽好,所以你才遲疑了,沒有和我透露一句。”

“不是這樣的。”秦芸芸連連擺手,她看一眼身旁跟著伺候的幾名侍女,對領頭那個道,“我要和曲姐姐多聊一會兒,你們去取些蒙頂甘露和點心。”秦芸芸皺了皺眉,“你不知道曲姐姐愛吃什麽點心,就去問後廚,多做些曲姐姐愛吃的。”

曲蘇此前一直在悄悄觀察那為首的婢女,聽到這兒不禁一笑:“我倒是沒那麽挑剔。蒙頂甘露很好,點心的話,撿兩樣你們小姐平常不愛吃的給我端來就成。”

秦芸芸聞言撅起了嘴:“曲姐姐還在生我的氣嗎?怎麽吃點心都要和我故意反著來了。”

曲蘇笑著說:“我記得府上的麵點師傅做東西都很好吃,拿兩樣你平常不愛吃的,就當嚐嚐鮮了。”見秦芸芸一直抿著嘴唇,神色不快,她改口道,“還是取幾樣你們大小姐平日最愛吃的送來吧。”

婢女得令離開了。秦芸芸這才如小女孩兒一般,湊近曲蘇悄聲道:“不是我不想告訴你司徒的事。曲姐姐,其實……”她麵上顯出幾分羞赧,更多的是甜蜜,“其實我與司徒的婚事,也是最近一段日子才定下來的。那時我想寫信告知你,可我父親說,你遠在異地他鄉,又事務繁忙,沒必要為了這事叨擾你。”

秦芸芸聞言,坐直了身,雙手把玩著衣裙垂下的一截流蘇道:“我約莫能猜到父親的心思。我這病好得多少有些奇怪,自從我病情大好,父親好像一直在擔憂什麽,平常哪怕不忙公事,也少來看我。朱管家說,父親他這是歡喜過頭兒了,關心則亂。”說到這兒,秦芸芸揉了揉眼睛,“朱管家說得對,父親不讓我把婚事告知你,可能就是怕你來參加婚禮,又鬧得空歡喜一場,到時……”

“瞎說什麽晦氣話!”曲蘇截斷秦芸芸的話,“城主或許有他的憂慮,但你身體好了事實,你該振作精神才是。”

秦芸芸聞言,側眸朝曲蘇怯怯看了一眼:“曲姐姐,你不生我的氣了?”

“本來也是逗你玩兒的。”曲蘇話說得有些口幹,端起盛著花蜜酒的酒盞,剛送到唇邊,就聞到一股說不出道不明的氣味,那味道隱隱約約帶著一股腥甜,曲蘇麵上不動聲色,酒盞微傾指尖一抹,便將之放在一旁,朝秦芸芸一笑,“這酒聞著就甜,也就你這樣剛學會喝酒的姑娘才愛喝。”

秦芸芸被她說得也是一笑:“曲姐姐是俠女,俠女自然要喝烈酒的。”

“果然喝了蜜酒,這小嘴兒都變甜了。”曲蘇話頭一轉,又問秦芸芸,“婚事是城主促成,那你呢?你自己可喜歡司徒?”

“我……”秦芸芸麵上,茫然之色一閃而過,很快,便又顯出之前那副害羞甜蜜的笑容,“司徒待我很好,我……”

說話間,前不久被支走去取點心和茶的侍女已然回轉,隔著一段距離,曲蘇已聽到幾個人上樓梯的腳步聲,她打定主意,霍然起身,朝秦芸芸道:“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得先走一步。”

秦芸芸麵上顯出可惜的神色:“剛才著人泡好的茶……”

曲蘇朝為首那婢女一笑:“茶留給這幾位美人姐姐享受,至於這點心,給我包上兩盤,我待會邊走邊吃。”

曲蘇從前也是這副來如雨去如風的行事作風,秦芸芸倒不覺得奇怪,那幾個婢女個個都是頭一回見曲蘇,聽到她一句“美人姐姐”,也紛紛露出笑顏,如此倒也無人再多勸留。

為首的那婢女還與秦芸芸輕聲說話:“司徒公子之前吩咐過,這個時辰,您得小憩片刻,待睡醒來,就該用午膳了。”

秦芸芸非常乖順地點頭稱好,她又看了眼曲蘇,“曲姐姐,那我就不遠送了。”

曲蘇拎了兩包點心,在一位婢女的陪同下出了院子。

臨走前,曲蘇突然記起:“我記得兩年前來時,那時陪在你家小姐身邊有一個名叫瀾兒的婢女,最得大小姐喜歡。”

那婢女笑了笑:“今年春天那會兒,瀾兒姐姐娘家人來接她,說是去跟表哥成親了。”

婢女道:“大小姐身邊服侍的人極多,大家各司其職,說不準您認識的那幾個,在忙些別的活兒。”

曲蘇還想再說什麽,那婢女朝她行了一禮:“奴婢還要回去服侍大小姐,就送到這了。”

曲蘇若有所思地轉身離開了。

庭院裏,青玄隨手布了個屏障,自袖中取出一枚清音鏡,在石桌邊坐了下來:“可是查到了燭龍的蹤跡?”

“費了點手段,到底還是靠著你和文昌帝君昔日的交情,讓我給套出話來了。”紫微大帝顯然為這件事費了不少心思,一雙俊眸底下透著兩片不明顯的烏青,“小燭龍人在雒城,不過若依著我,我覺得這事你還是別太著急,徐徐圖之。”

見青玄蹙了蹙眉,紫微又道:“你想向他詢問當年真相,怎麽也要等他曆劫結束,小燭龍乃是上古妖神後裔,他的命劫不可隨意插手……”

青華道:“我知道,我不僅要問他當年的事。燭龍之鱗的下落,放眼三界,可能隻有他知道。”

紫微不由一驚:“你要那東西做什麽?”他細細思索,“我記得燭龍死時,為避免自身怨氣為禍三界,故意吞了滅魂丹。”

“老燭龍死前,我曾與他有過一麵之緣,他雖被煞氣侵襲非常虛弱,唯獨護心麟和一雙燭龍之瞳不被影響。他曾和我說過,待他死後,若覺得這些東西能為**平三界怨氣起些效用,盡管去一趟章尾山,盡數取走。”

紫微聽到這兒,不由驚愕:“那你當初……”他看著好友的神色,很快反應過來,“你沒找到這兩樣東西?”

青華道:“我之前有過猜想。”

紫微這才明白過來:“你從前覺得,這些都是燭龍的東西,若真是阿燚那家夥偷拿了,你也不打算跟他計較,甚至為了維護他,從未對天界中人提起此事。”

青華沒再說話,但這態度,擺明了就是默認了紫微的猜測。

紫微緩緩吸了口氣:“我真不知該說你什麽了。”

天界此前還有過傳聞,說青華大帝把小燭龍帶來天界,就不管不問了。可若這幾樣寶貝都在小燭龍身上,他哪兒還用得著青華大帝維護?

燭龍護心麟可抵三界怨氣,讓佩戴之人不受侵襲;燭龍雙瞳可勘破世間一切迷障;還有青華未曾提及的燭龍之息,那可是傳說中讓人起死回生的寶貝啊!

紫微連連吸氣:“這事非同小可!”

青華淡聲道:“別的東西,他想要,自己留著便是。但炁淵想要重新開啟,非燭龍之鱗不可。”

他之前耗去九成修為,也僅僅重塑了炁淵,但想要炁淵重啟,且淨化怨氣之能更強,就必須要拿到燭龍之鱗充當淨化大陣的陣眼。

紫微道:“我知道事有輕重,但文昌帝君今日說了與我之前差不多的話。燭龍畢竟是妖神,若在他回歸天界之前,強行喚醒他從前的記憶而令其曆劫失敗,恐怕會有性命之憂。”

兩人交談間,青華在清音鏡中覷道一個身穿白衣的少年身影,候在紫微身旁。那是個模樣頗清雋的少年,一雙眸子透著幽幽深藍,隻見他悄悄瞥了一眼小鏡上的情形,剛好和青華大帝的目光相交,少年眼色慌張,慌亂地錯開視線。反應過來自己舉止失儀,又悄悄兒地朝青華行了一禮。

紫微低聲叮囑那白衣少年幾句,少年應了一聲,行過禮後,轉眼便不見影蹤。

青華道:“阿緞在你那兒,倒適應得很好。”

紫微道:“阿緞是個知道感恩的孩子,他一直記得當年是你救了他和族人,又把他送到我這兒,就是膽子小了些,當著你的麵,不敢說話。”

言下之意是他疾言厲色,嚇到了小孩兒?

青華淡聲道:“我不會照顧幼童,但與你相識多年,我知道,紫微大帝雖一貫不著四六,到底不會苛待了一個孩子。”

紫微正在飲酒,聽到這話,險些咳出了聲。他連連拍了兩下自己的胸脯,正要開口替自己的人品辯駁兩句,就聽青華又道:“你可還記得白帝?”

紫微看到青華大帝臉上一閃而過的困惑之色,再聯想到有關白帝的種種,瞬間來了精神,頗為忘我地順著好友的話轉了話題:“怎麽,你這白帝城一行,不大順利?”

“有了些眉目,不過……”他蹙了蹙眉,“我之前為了尋找千千的去向,去找過白帝,不論他,還是整個白帝山的人,都有些怪異。”

青華還沒說完,紫微的聲音已瞬時拔高:“你去見白帝?”

雖說青華大帝此行的目的地就是白帝城,可那白帝並不是愛管閑事的性子,聽說他素來不愛出門,成天悶在宮殿作畫,緬懷故人,最遠也就是到他所轄的白帝城中溜達幾步,是個不折不扣的宅男。

因而此前紫微想著,就算青華大帝去往白帝城尋那隻小靈妖,這兩個人幾乎沒有碰麵的可能。

紫微大帝溫雅的俊顏透出幾分不可思議:“你是不是近來事忙,記性不大好?”

青華瞥了他一眼:“這話是何意?”

紫微連連擺手:“下回你要去拜訪故人,還是先跟我打聽一聲,不然我怕你被人家踢出來都不知道緣由。”

青華嗤了一聲:“憑他也敢?”但順著紫微的話那麽一想,青華竟然破天荒地品出一份不尋常來,“不過我提起去過白帝山時他的反應,像是有幾分心虛。”

“何止是幾分心虛,”紫微幹笑了幾聲,皮笑肉不笑地道,“放眼六界,所有於你不利的謠言,幾乎都是這家夥傳出去的好嗎?”

“什麽‘金玉其外,故作清高’,什麽‘與諸多女子糾纏不清,不堪細說’,光是我親耳聽到的,就有好幾回。白帝山本就是他自己地盤,他當著族人和仆從的麵,能說出你什麽好話才怪!”

青華大帝麵上難得滯了一瞬,他反問好友:“我得罪過他?”他斂眉細想,“可我不記得揍過他。”

紫微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自然是得罪過。”

青華聞言,抬眸看向好友,就見紫微揶揄地對他眨了眨眼:“我受累多提醒一句,這位白帝,數萬年來隻癡戀一人。”

“就是三萬年前不幸羽化的司寒神尊。”他覷著好友的臉色,“你現在可明白了?”

青華淡淡瞥開了眸:“無聊。”

紫微還想再說,可麵前的清音鏡已被好友先一步斷開了聯係。

紫微輕歎一聲:“可能這就是傳說中的冤家路窄吧!”

曲蘇一個人默默行至院門口,卻不想瞥見一抹黛藍色。

看見繪著紫藤花的油紙傘,曲蘇一眼便能認出來了,她此次出門也撐了把傘,不過是從婢女那兒順手取的一把舊傘。她走上前,並不掩飾麵上的驚訝:“你站在這兒,是在等我?”

青玄瞥一眼她發間的碧玉釵,曲蘇臨走前他那伸手一抹,是在這釵上施了個小法術。倘若曲蘇此行遇到危險,他都可立即知悉,瞬息趕到。

見他不言語,曲蘇微踮起腳,小聲道:“應該都聽到了吧,你不是動了我的發釵?”

其實她剛一開始並沒有反應過來,待行了半程,多少便想明白,當時青玄應該是在她發間動了什麽手腳。不過這家夥平時嘴巴雖毒,心思卻正直,怎麽說也是天宮下來的神仙,不論他做什麽,絕不至於害她便是,想來也是想借此多探聽點什麽消息罷了。

青玄微微一怔,旋即又想笑:“我想知道什麽,自己去查便是,用這種小伎倆偷聽,還不至於。”

曲蘇覷他麵色,見他渾不似作偽,不禁抓了抓臉,擎著傘轉身進了房。

“見到你那位好友了。”

“嗯。”曲蘇捏了隻茶盞在手,細細端詳上麵紋路,一邊輕聲道,“說不上緣由,隻是覺得,許多地方都怪怪的。”

青玄道:“還算沒有笨到家。”

曲蘇哼了一聲:“沒聽說過一句話嗎,請神容易送神難,他們既請了我來,我倒要查個清楚,他們這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

青玄被她這句話逗得唇角微翹:“請神容易,送神難?”

曲蘇愣了愣,待看清他麵上神情才反應過來,自己這句話好像不經意間,反倒把這家夥恭維了?她抿了抿唇:“餓了。”說完這話,她將手裏拎的兩包點心在桌上攤開,“幫忙看看這個,有沒有什麽不妥?”

青玄隻瞧了一眼,就說:“都是尋常糕點。”

曲蘇皺了皺鼻子:“看來是我多心了。”她倒覺得從秦芸芸那兒拿來的點心不至於有毒,畢竟這些東西,都要過秦芸芸的手,府中誠然有諸多異常,那些人膽子再大,也不敢拿秦芸芸這位千金小姐冒險。況且,若是普通的毒藥、迷藥,用不著青玄,她自己就能驗得出來。她覺得有問題的,其實恰恰是那些人專供給秦芸芸本人吃的食物。

提到酒,曲蘇頓時來了精神,隔著桌子將手往青玄鼻子底下一伸。

曲蘇指間掌心雖因常年練武生著薄繭,但她皮膚生得白皙,遞出的一隻手,骨節圓潤,指若削蔥,無端橫在眼前,令人難以忽視。

青玄被她鬧得眼睫一顫,斂息屏氣,修眉微斂,朝她睇來一眼。

曲蘇渾然不覺:“愣著做什麽?我特意從她杯子裏沾了一點酒。”

青玄目光清正,凝眸睇她:“你把本尊當狗?”

曲蘇“撲哧”一聲就笑了出來:“我發現你這人也是有意思,越是用著你的時候,越是愛擺譜。”全然不提她把青玄當狗的事。

青玄仍用之前那眼神看她。

曲蘇猛地發現,兩人相距隻有一臂不到的距離,她站著,他坐著,此刻她還主動遞過一隻手到他麵前,仿佛隻消青玄稍稍往前再湊半寸,她的指尖,就能觸到他的唇。

曲蘇猛地將手向後一躲:“那個……”

她本想說,聞不出味兒就算了。可青玄卻在這時一把拉住她的手腕,靜默片刻,他道:“這酒裏滴了人血。”

曲蘇指尖一頓:“人血?”

青玄頓了頓:“雖然以血靈芝、百花蜜和其他兩味氣息濃烈的滋補藥材相輔,但這酒裏最主要的一味,還是人血。”

“其他都是輔料,唯獨人血,才是……”曲蘇說到這兒,臉色微變,“這是司徒琰特意給芸芸釀的酒。他到底想幹什麽?”

青玄淡淡一哂:“凡事有因必有果。你如今看到的,隻不過是“果”的一部分罷了。”

曲蘇擺了擺手:“我當然知道。就好像一張撕碎的圖紙,擺在我麵前的,隻是一些看似無關緊要的部分罷了。”她琢磨片刻,將在秦芸芸處觀察到的種種異常和青玄說了,末了著重提了句那酒的味道,“反正當時,我就覺得那酒不對勁。”

青玄聞言道:“咱們曲女俠好歹也是武林名宿,何時還缺這幾塊點心一杯酒的錢了?”

曲蘇聽得斜眼看他,就見青玄朝她微微一笑道:“而且我覺得,比起他人偏好,我更相信曲女俠的品位。”

言下之意,她實在不必為了節省銀錢,蹭他人吃喝。

曲蘇被最後這一句捧得相當舒服,站起身道:“算你有眼光。就衝你這句話,今天的午飯,包我身上了。”

不多時,不單曲蘇回來,身後還跟著好幾個婢女,端著滾沸紅湯的熱鍋子、新鮮牛肉、時令蔬菜,一應擺上桌。桌邊矮幾上還擺滿了新鮮水果和幾種不同口味的陳年佳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