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曲蘇剛出府門,就聽街道一陣嘈雜,人群吵嚷聲、車輪聲,馬兒的嘶鳴聲,不絕於耳。她放眼一看,隻見街上行人疾行,車馬擁塞,人們仿佛迫不及待地想要遠離什麽一般,麵色驚惶,吵鬧奔走。天色不知何時暗了下來,遠處天際黑黢黢的烏雲如有千軍萬馬之勢,沉悶地嘶吼著,朝著整個雒城呼嘯而來。雷鳴轟隆,幾乎炸裂耳朵,一道閃電劃破長空,緊接著,一道又一道閃電自蒼穹直劈而下,有如一柄柄擎天利劍,又好像一隻巨大的、瘦骨嶙峋的鬼爪,張牙舞爪地朝著大地直揮而來。

向來整潔的青石磚路塵土飛揚,不知從何處躥出越來越多的老鼠,剛開始還隻有十數隻,漸漸地,伴隨著刺耳的尖叫聲,密密麻麻的鼠群如同潮水一般湧向街道,奔向遠方。

黑壓壓的天空突然裂開一條縫隙,曲蘇被狂沙迷眼,一邊抬起手臂遮擋前額,一邊朝天空光亮的方向望去,卻見狹長的縫隙之中隱隱顯出的不是尋常日光,而是半輪猩色的紅日。

那簡直不像是紅日,更像是一隻巨大的獸瞳在無情窺伺著整個大地人間。

紅日一閃便不見蹤影,仿佛一切都不過是幻覺,接著,天地之間徹底黑了下來。

耳畔響起數道女聲,那聲音有的淒淒啼哭,有的鶯鶯笑語,還有的似在怯怯撒嬌,更多的,則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尖厲嚎嘯,如有數把鐵耙一同在石板路上摩擦,其聲之恐怖,幾乎多聽一時片刻,便能令常人失去神智。

曲蘇感覺到身邊有人拽住她的手臂,大腿,甚至還有什麽東西又涼又滑,纏住她的足踝,令她勉力保持清醒的同時卻仍然寸步難行。

曲蘇看不到的是,一隻穿著大紅衣裳的女子手臂緩緩伸出,搭在她肩頭,自袖中露出一隻美人手,腕骨圓潤,指若削蔥,唯獨五根指甲長餘三寸,猩紅如血,且指甲尖端隱隱透出怪異的青黑之色。

她渾然不覺,自腰間拔出軟劍,卻發現絲毫聽不見刀鋒破空的聲響,她揮劍砍向兩旁,想破除身邊障礙,卻在劍剛揮出那一瞬,覺得耳後一涼,幽幽女聲如泣如訴:“曲姐姐,你好狠的心啊。”

這把聲音聽得曲蘇一怔,手上動作也不覺停了:“林梵?”她忍不住朝左右張望,可周遭出了一片昏黑,她什麽都看不見,“是你嗎林梵!”

“為什麽要騙我呢?”林梵的聲音,不知怎的又在頭頂上方響起,雖是她的聲音,卻又不是她一貫說話的腔調。

“我等了好久,等他來娶我呢,可我等來的到底是什麽。”從前林梵偶爾也朝曲蘇撒嬌,但那聲音嬌甜綿軟,別有一番小女兒的嬌態。又或者是平常與人應對,林梵的嗓音一直都很婉轉動聽。她從不曾用這般幽怨的語氣說話,乍一聽,有一種令曲蘇陌生的詭異陰森。

“沒有。”曲蘇想解釋,卻發現在一片昏黑之中,周遭盡是哀怨鬼哭之音,她就算喊破嗓子,所發出的那一點聲音,連她自己都聽不真切,更遑論此時不知到底身在何處的林梵了。

她看不到的是,在她身後稍遠的地方,一個有如一座小山般龐大的暗影自地麵滋生而出,沿著開國侯府的外牆蜿蜒而上,幾乎轉眼就將整個侯府都籠在它的陰影之下。

最先發現不對的是住在侯府的那位黃衣法師,他匆忙遣人告知管家:怨妖來了,恐對侯府不利。他自床邊抱起最為寶貝的傀儡娃娃,推起他的那輛特製手推車,匆匆忙忙朝侯府小門兒逃去。

老管家對侯府忠心耿耿,聞言連忙調配人手保護開國侯,一行人尋了偏門,打算掩護開國侯先走一步。

侯府內亂,仆役四下逃竄,不知何人在驚慌中抬起了頭,待看清頭頂那道巨大的黑影是何模樣時,頓時尖叫出聲。

驚叫聲、呼救聲不絕於耳。黃衣法師還未走到小門,已覺察不妥,他額頭沁出汗滴,一手背在身後,朝著頭頂俯瞰那物道:“你辛苦修行三千載,難道就為與我一個凡人為難,甘願重新墮為怨妖,就此萬劫不複?”

頭頂上方,巨大的暗影兩耳尖尖,一雙紅瞳透出濃烈的怨意:“你取我內丹毀我千年修為,可曾想過會有今日?”

黃衣法師提起一手,隔著布包,仍能看到裏麵透出的瑩瑩之光:“你的內丹、修為在此,拿走它,我們自此互不相幹。”

暗影發出介於人與獸之間的笑聲,那笑聲猖狂輕佻,尖刻刺耳,如同不懂事的稚童拿尖石摩擦地磚時發出的聲響,令人不堪細聽。

“如今……”林梵每說一個字,都仿佛有十數人聲與她同時發聲,那些聲音聽起來有的蒼老,有的稚嫩,男女老少,各有不同,但彼此交疊,聽在耳中,隻覺說不出的淒厲鬼魅,令人膽戰心驚,“你也配與我講道理?”

黃衣法師麵色勃然一變:“你虐殺百人,若再不停手,定會惹怒仙界,將你打到魂飛魄散!”

“惹怒又如何,我怕他們嗎?”林梵嗓音幽幽的,透著無盡深意,“而且即便我什麽都不做,就老老實實地修行,他們也不會放過我的,我行走人間幾百年,也未見過殺孽如你這般重的,單你懷裏這個傀儡娃娃,就是折磨死幾十上百幼童,才煉出的一個。可那些自以為是的神仙卻還幫著你傷我。妖殺人便是萬劫不複,那你們這些同類相殘的人為何還能活得恣意快活?”

黃衣法師背在身後的手中,鋒芒隱現:“嗬,我殺人再多,也還是人,我清楚知道自己每時每刻都在做些什麽。你既徹底墮為怨妖,此刻恐怕連自己說些做些什麽都不清楚,你連一團混沌都不如,有什麽資格與人相提並論,簡直可笑!”

“我們就來看看,到底是誰更可笑。”林梵一字一字,說得很慢,卻似乎在醞釀著什麽一般,笑聲詭異,令人不寒而栗。

黃衣法師來不及細思她話中的意思,突覺背在身後的右手手腕一痛,緊接著,他的左手也痛了起來。

他兩股戰戰,伸起兩臂,卻發現兩手酥軟無力,怎麽都無法抬起,這才發現,自己兩手手腕已盡被折斷。緊接著,手肘、肩軸,鎖骨、全身上下各處關節,伴隨著一聲接一聲令人齒酸的“咯嘣”聲,先後被不知名的外力折斷。

一聲高過一聲的慘嚎從他喉嚨嘶叫而出,但黃衣服法師已全然顧不上求饒,因為他終於知道,林梵口中所謂的“可笑”,究竟是何深意。

她在模仿他從前製作傀儡娃娃那般,將他全身關節逐一打碎。但他從前操作這些時,為了盡量保證幼童存活,打斷全身關節是個漫長且熬人的過程,需得耗時半年甚至更久,幾乎可說是一邊折斷,一邊治傷,一邊釘入鋼釘。饒是如此,大多數幼童也會因為熬不住,最終奄奄一息死去。如今他抱在懷裏這隻,是他煞費苦心才製成的最完美的傑作。

可他從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也會如這娃娃一般,被一股更強大的力量當作“娃娃”,任意撕扯,毫無還手之力。

折斷全身關節是酷刑,不多時,黃衣法師便癱在地上,如同一堆爛泥,一個字都說不出了。

而更可怕的還在後麵。林梵不知用了何等術法,原本乖巧趴在他懷裏的傀儡娃娃竟發了狂,雙眸泛紅,張開紫紅色的小嘴兒,朝他咧唇一笑。隨後便趴到他懷裏,隔著衣物,開始一口接一口撕咬他的血肉。

原本覺得自己已經曆世間極痛的法師渾身顫抖,喉間發出模糊的嗚咽,半昏半醒間,他驟然記起,數年前在書中讀到此法時,上有記載,傀儡反噬,便以主人為飼料,直到將主人吃剩累累白骨,頭顱之中替生蠱再無養料可飼,才會徹底消弭在天地間。

慘叫聲響徹整個侯府。

曲蘇人在侯府前門,與黃衣法師相隔甚遠,聽不到他此前都說了什麽,但前一刻黃衣法師發出那聲淒厲的慘嚎,她聽得清清楚楚。林梵所說的每一個字,她也聽得真切。一開始她還接連喊了兩聲林梵的名字,漸漸地,她已醒悟,雒城有今日之難,天地皆暗,紅日當空,萬鬼齊哭,林梵的種種反常,正是昔日銀花林中那黃衣法師所說的怨妖“煞化”。

“曲姐姐,若在你與開國侯之間選一個人先去死,”獨屬於林梵嬌甜的嗓音突然在耳畔響起,驚得曲蘇一個激靈,反倒換來她咯咯笑個不停,她笑時便又恢複了百種嗓音同時發聲的詭異,聽在耳中,尤為可怖,“你是選你先死呢,還是他?若不是曲姐姐頻頻勸阻,害我耽擱了,嶽周本不會死。是你騙我家中待嫁;是你騙我要去細柳,卻隻身趕來皇都;是你害死了我的嶽周哥哥!曲姐姐明知開國侯便是害死嶽周的真凶,卻不肯親手替他報仇,親眼看到那一幕時,我可真失望極了。”說完這句,林梵的嗓音又恢複了那種介於人與獸之間的怪異,渾厚而模糊,“既然如此,就讓我來。所有害死嶽周的人,都要死!”舉頭三尺,林梵的聲音陡然尖銳起來,此前在耳邊纏綿破碎的數道女聲也在同時尖聲附和,齊聲高喝,“你該去死!去死!”

“噌”一聲,此前一直握在手間的斬盡春風在這一瞬立了起來,曲蘇覺出不對想要奪回掌控,卻發現連自己的雙手都開始不聽使喚,她兩手握住劍柄,將劍橫過,竟漸成引頸自刎之勢!

她拚盡全身力道想要停止手上的動作,可凡人之力,如何與怨妖相搏?斬盡春風已在頸前,刀鋒若清霜白雪,映得她雙眸一痛,隨之而來頸間傳來的痛覺,更令她整個人汗毛倒豎。

“曲姐姐別擔心。”林梵甜甜地勸慰,“我馬上去結果了開國侯,一定讓他緊隨著你去死。”

“不……”曲蘇全身都在角力,根本無力也無心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她全身都被汗水浸透,甚至不知自己什麽時候開始眼角也泛起潮濕。

她想說,你不可以殺開國侯,也不該殺我,你若真墮成怨妖,最傷心的恐怕就是嶽周。可頸間劍刃越逼越近,她陡然意識到,別說是勸解林梵,瞬息之間,自己的命就要交代在此處了。

她雙手緊握著劍柄,眉眼低垂,一滴水漬順著臉頰下頦滑落,“叮”一聲,落在雪亮得幾乎能映出容顏的薄刃之上,連她自己都不知,那一滴到底是汗,還是淚。

一隻男性的手就在這時伸了過來,骨節明晰,手指修長,無聲卻堅定地握住她握劍的手。曲蘇隻覺一陣暖流淌過四肢百骸,此前附在劍上與她角力的那股外力驟然消失了。她全身肌肉都在使勁,突然卸去力道,整個人止不住朝前栽去。

刀鋒所指處,是一個熟悉的人影,曲蘇驀地睜大雙眸,隻覺肩膀被人扶了一把,隨後整個人在空中旋了半圈,終於勉強站穩。

竟然是青玄。

眼前不知何時出現一條白而亮的通道,甬道似從天上破空而來,一眼望不見盡頭,如同仙人之力,將這鋪天蓋地的昏黑撕出一條口子,而在這終於破出一線生機的白光之中,依稀可以看到懸在正空的那輪烈烈朝陽。

他又穿回兩人初見那日的一襲墨色長衫,但細看卻發現,這長衫隱隱泛著金色流光,流光宛若活魚一般,四下遊走,在他周身形成一層薄薄卻堅韌的金光。他墨色的發高高束起,在這黑暗與明亮交匯之地,愈加顯得那雙鳳眸黑白分明,眼尾狹長而上挑,隱隱可見兩道金色痕跡順著眼尾綿延至鬢發,又在這極亮的白光中消失不見。

曲蘇幾乎要覺得自己出現了幻覺,之前她幾次念叨這人總在關鍵時刻靠不住,卻不想真到了她命懸一線的時候,他就這樣毫無征兆地出現了。

麵前的男子薄唇輕啟,張口仍是熟悉的挑釁語氣:“數日不見,你怎麽好像更傻了點兒?別人讓你去死,你還真這般乖乖地引頸待戮?”

青玄將她手上軟劍一卸,推著她肩讓她原地轉了一圈。

曲蘇不明所以地轉過身,這才發現,青玄在昏天黑地之中劈出一條白色甬道,而她身後,盡管仍然幽暗迷離,卻被這條甬道的白光照射著,依稀可以看清一切事物的輪廓。

林梵就站在她身後的這片幽暗之中,一襲大紅嫁衣,黑發曳地,九條狐尾如鳳凰展翼一般在身後盛放,隻是從前見過蓬鬆勝雪的狐尾此時雪色盡褪,取而代之的是紅中透黑的怪異之色。

林梵眉毛泛白,嘴唇卻紫紅泛黑,望著曲蘇的雙瞳已變成獸瞳,見她轉身朝自己看來,林梵唇角微揚:“尊上日理萬機,想不到還有此雅興,專程在此等候著林梵。”

青玄走到曲蘇身旁,向前一步,隱隱護住曲蘇半個身子:“你一路驅風趕雨,橫行至此,殺人數以百計,千年修行毀於一旦,你若還知曉天地常理,就此收手,仍有退路。你身上怨氣,我可引伏羲琴盡數滌清。”

林梵淒然大笑:“我要什麽退路。”她雙瞳泛紅,定定看向青玄身後的曲蘇,“我要的是公道,我要這天下所有害我、欠我、騙我、負我之人,通通還我一個公道!”

她伸出一隻手,虛握半空,曲蘇看到,那是一團紅中泛黑的圓形光團,與從前在銀花林見到的光團非常相像,隻不過那時從林梵體內抽取出的光團是純淨溫暖的白色。

林梵張開五指輕挑慢撥,轉眼,那團紅色光團變成了一柄利劍,而她的目光,也在同一時間朝曲蘇看來:“我要你先死。”

青玄淡聲道:“那你隻有死路一條。”他眸色微沉,看住林梵,“你可想好了,你修行三千載,此前一直謹小慎微,一心行善,才有今日修為,如今偏要為一個已死之人犯下殺孽,從此永墮畜生道,值得嗎?”

林梵聲音淒厲,如杜鵑泣血:“嶽周身死,是誰之過?我要所有害死嶽周的人,都為他償命,我有什麽錯!”

青玄沉默片刻,道:“嶽周不過肉胎凡軀,即便平安到老,不過區區數十年,於你而言,短若瞬息。”

林梵道:“可就是因為他們,我連這短若瞬息的歡愉也不可求得。”她看著青玄,露出似哭似笑的神情來,“尊上不通情愛,所以不懂,遇到一心所愛,哪怕隻有短若煙火的快樂,也比虛空走過的千載光陰來得有滋有味。”

林梵露在衣裳外的肌膚上,漸漸顯出紅黑相間的紋路,有如蔓藤一般交織纏綿,自她脖頸蜿蜒而上,直至覆蓋整個臉龐,曲蘇看得心中悚然,不由脫口道:“林梵你的臉……”

“怨氣入骨。”青玄的聲音似從格外遙遠的地方傳來,聽在耳中,疏闊高遠,轉眼便壓住林梵操控的萬女哀怨,“你既如此執迷不悟,休怪本尊手下無情了。”

曲蘇突然發覺,她身後的白光越來越強,越來越多,就像天上驕陽釋放出的無盡光芒和暖意,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那些白光越過她的肩膀、頭頂,鋪天蓋地朝她麵前傾瀉揮灑,終於,她連一絲黑暗之色都瞧不見了。

曲蘇覺得眼皮兒微微一沉,仿佛有一條無形的布帶蒙住了她的眼,不論青玄還是林梵的身影,就此都看不到了。她剛想伸手去摸,就聽耳畔傳來青玄的聲音:“此光極聖極嚴,常人無法承受,你若想當一輩子瞎子,就盡管卸了去。”

曲蘇伸到一半的手隻能又悄悄落了回去。但她惦記青玄與林梵交戰:“那我什麽時候可以……”

她本想問什麽時候可以取下這東西,可話剛說到一半,就聽一道女聲尖利嚎叫:“天下蒼生與我何幹?萬物生靈與我何幹?為了嶽周,我甘墮怨妖,不入輪回!嶽周既死,這人間我也沒什麽可留戀,我要所有人全都為我陪葬!”

那是林梵的聲音,可又不像曲蘇此前聽過任何與林梵相關的聲音,那道聲音既有男子的雄渾,又有女子的柔婉,既有林梵平日的玲瓏大方,又有今日她已聽過許多次的淒絕尖利,但那之中,還有曲蘇此生從未聽過的寧死也要毀滅一切的絕望。

“為了你的短暫快樂,卻要生靈塗炭,萬劫不複,你要他們給你陪葬,誰又給他們陪葬?”是青玄的聲音,不同於他一貫的雲淡風輕,這句詰問中竟透出淡淡的悲憫。

話音將落,錚錚琴聲響起,伴隨著林梵絕望至極的尖叫。琴音若潮,翻湧反複,綿延不絕。不知為何,這琴音聽在耳中,漸漸地,曲蘇就覺心底生出一種莫名的親切熟悉之感,又有一種說不出的仿佛深入骨髓的傷感,腦海中似有什麽東西想要衝出,但又被一股更強大的力量生生抑製。曲蘇因心底衍生出的那股說不出的複雜情緒,她陷入其中不能自拔,許久不動,待她回過神時才發現林梵的叫聲已漸漸衰弱,林梵盡顯頹勢。她顧不得更多,一把拽下蒙在眼上的東西,剛想張口,卻見先前那種強烈得幾乎灼傷人眼的白光已如潮水消退,周遭一切,不知何時已恢複尋常。四下望去,哪裏還有青玄和林梵的影子?

路邊車旅往來,行人奔走,商賈吆喝,婦女采買,稚童打鬧,仿佛之前發生的一切,都隻是曲蘇的大夢一場。然而還是有什麽東西與往常不同的,曲蘇發現,她與周圍這些人之間好像隔了一層什麽東西,就像那黃袍法師用過的無形屏障,她明明站在街道中央,可以看到眾生百相,卻無人能看到她。

曲蘇到處都看不到青玄,也找不見林梵,隻能沿著主街一路奔走,到了盡頭就轉入另一條路,哪怕是一條不知去向的偏僻小徑。她自己也不知究竟跑了多久,直到衝進一條死巷,才發現自己滿頭大汗,後背盡濕,就連臉上什麽全是淚都不知道,她望著麵前高高圍牆,饒是不知這兩人身在何方,也忍不住高聲喊道:“青玄,你別殺林梵。”

她想說,林梵是嶽周一生摯愛,嶽周已死,她不想林梵也就此身死魂消。

可突然間,她什麽話都說不出口了。

因為不知不覺間,她竟又跑回了城門,這裏是嶽周死後被吊屍示眾的地方,曲蘇心裏發冷,步子也越走越慢,就在她抱著雙臂踟躕的時候,她突然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背影。

她喊:“青玄。”

青玄轉過身,曲蘇看到,他的麵前,林梵仍是一襲大紅嫁衣,可身後九尾已不見蹤影,發間獸耳也徹底消失,她看起來就如這世間任何一個尋常女子一般,跪坐在那兒,隻是一頭青絲不知為何已盡數轉白,眉毛雪白,細看連眼睫都泛著冰涼雪意。

都說人傷心到極致,才會一夜白頭,但曲蘇知道,林梵不僅僅是傷心絕望,方才她偏要與青玄搏命,如今這般,應是妖力反噬修為盡消的結果。

果然,林梵再抬頭朝她看過來時,眼睛已恢複昔日神色。

曲蘇忍不住快步跑上前:“林梵。”

青玄伸出一手,朝林梵遞了過去:“既然你執迷不悟,我便讓你明白個徹底。”

青玄手中是一麵菱花小鏡,曲蘇就站在兩人身旁,鏡中景象,林梵能看到,她也能旁觀得一清二楚。就見那鏡中先是由暗轉明,隨後竟出現了嶽周的身影。

鏡中出現的,是從前還活著的嶽周,更是尚未再見林梵時的嶽周。他在曲蘇的幫助下定居棠梨鎮,他每隔幾日便往落羽去信一封,他看似眼瞎無依,枯坐家中,實則籌謀天下,以己布局,與自己多年未曾謀麵的生父開國侯下了一盤大棋。直至最終,兩敗俱傷。他償還夙願,為母報仇,終於求得了他一生未得的公平和安寧。他破除了開國侯的陰謀,保全了太子,也保全了大周朝未來百年安泰繁華。

“他一心求死,你卻想讓他活,林梵,你真的以為你救下他了嗎?”青玄低聲而出。

林梵的神情似哭似笑,望著鏡中那個既熟悉又令她陌生的男子,生生流下兩行血淚來。她將他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要重要,他卻待自己的命輕若鴻毛,就隻為了報仇,就為了讓開國侯後悔終生,就為了那些個與他們的人生本可以毫不相幹的外人,他便將自己的命信手一拋,死了個幹幹淨淨,瀟瀟灑灑。

他對這人世、對她、對他們這段愛戀情緣,竟然做得到毫無留戀,隨手可棄。

徒留她在人間顛傷心欲絕,重墮怨妖。

她還真的以為他放她進屋的那一日,她就走進他心裏了。但原來,她愛上的是一個沒有心的人,原來一切隻是她一個人的自作多情。

“周周。”曲蘇將這兩個字咬在唇間,剛想上前一步再看仔細些,就發現畫麵一轉,鏡中端坐在案幾麵前一手握書的男子,既是嶽周,可又不像嶽周。

嶽周眉尾飛揚,眼泛桃花,是萬中無一的倜儻風流相。不出任務時,他總愛穿一襲月白,尤其,嶽周的眼睛是瞎的。

可鏡子裏這個人,他穿著嶽周尋常最不愛穿的黑色長袍,眉毛沒有嶽周那般張揚,一雙桃花眸眼角內勾,眸色更沉,神情難測。他的五官盡是曲蘇熟悉的模樣,但神情舉止卻令曲蘇陌生至極,尤其這個人正在閱書,他的雙眸完好無損。

他不是嶽周。

林梵比曲蘇更快明白過來鏡中人是怎麽一回事,她抬起眸,看向青玄,唇邊透出苦澀:“他修成仙身了。”

“我與他相識,於我是三千年間璀璨一瞬,於他……”

青玄麵無殊色,淡淡道:“這隻是他成仙飛升需要曆劫的最後一世。”也不知是在向林梵說明,還是在向對此不甚明了的曲蘇解釋,他又道,“曆劫完成,飛升成仙,凡塵種種,皆是虛幻。”

“虛幻。”林梵緩緩吐出兩字,慘笑出聲,“我與他相知相愛,情願為他萬劫不複,此間種種,難道就隻是他的幻夢一場?”

青玄沉默片刻說:“他此生所要參悟的唯有放下二字,參悟了,便能回歸仙位。”

“放下……所以從我遇到嶽周開始,就注定是一場錯。愛恨執著,都不過隻是他的一世修行。錯便錯了,死了便是。為什麽要告訴我真相,為什麽!”

林梵的笑聲蒼涼入骨,聽在耳中,既瘮人又可。可她此刻本身已虛弱至極,幾近崩潰,那笑聲連調都不成,破碎不堪,最後接連咳了兩聲,連唇邊都淌下殷紅的血跡。

她什麽都不要了,就想跟他在一起,可她從來不曾在他的未來人生計劃之中。

是嶽周的時候,他隻想複仇。

飛升成仙之後,他可還記得她是誰?

“我怕是連他的劫都不算。”林梵啞聲開口。

青玄淡聲道:“是他應了你的劫也好,你應了他的劫也罷,到底你與他有這一世糾葛。”

“林梵,他心中是有你的。”曲蘇喉頭哽咽,“他也曾為你動搖過。”

林梵麵上和著血和淚,一笑便覺得扭曲又恐怖:“我為了他甘願去死,到頭來就隻換來他片刻動搖?若他現在出現在我麵前,我是不是還應該跪拜叩首,謝他也曾對我有過一絲不忍?我是怨妖,但我的心也是熱的。妖愛上一個人,就活該卑微至此嗎?還是說,這就是他願意讓我進屋,願意與我同住的原因。若我隻是凡人女子,他也會如此忍心對我嗎?就因為我是妖,是一隻怨妖,就活該被丟下,被舍棄嗎?曲姐姐,你是不是也覺得,妖不會死,不會傷心,被隨意對待也無所謂?”

她好似終於冷靜下來了,這一聲曲姐姐又輕又柔,卻比哪一次都叫曲蘇心驚。

青玄在旁道:“三千年修為盡消,天道公允,你可再入輪回。”

“再入輪回?無論是永入畜生道,還是日複一日修行,都還在這世間。”林梵聲音虛迷,“這世間,愛恨嗔癡皆是罪,輪回可真是一點意思都沒有呢。”

曲蘇想要說什麽,林梵卻突然轉身,朝青玄俯首叩拜。

“尊上。”林梵伏跪在地,頭也不抬,“求尊上憐憫,別送我入輪回。”

“他早知你我身份,還曾托我好好照顧你,愛恨嗔癡不是罪,隻是他心結難解,恨比愛更深。”青玄負手而立,垂眸看著跪在麵前的林梵,低聲道,“不入輪回,再過片刻,你便會灰飛煙滅,從此世間再無林梵。”

曲蘇聽到這句,再也不敢遲疑,她衝到林梵麵前,剛伸出手,卻發現根本觸碰不到她,她的身影正逐漸透明。

曲蘇不由急了:“林梵,嶽周現在是仙人,你是狐妖,你們都能活千歲萬歲,隻要你們兩個都好好的,終有一日,你們還有再相見的機會,你總得等他來同你好好說清楚……”她飛快從懷裏翻出那對月形耳鐺,雙手捧著遞到林梵麵前:“這是嶽周托付給我的,他說過,這玉佩原就是一對,你和他……”

此刻曲蘇心中唯一的念頭,就是留住林梵,哪怕是青玄口中的再入輪回,哪怕是林梵不堪忍受入畜生道,甚至哪怕,林梵自此無情無愛,不再理會與嶽周有關的任何事……

但隻要林梵還活著,嶽周也還在這世上,他們兩個人都好好的,事情終究會有轉機。

她想要抓住林梵的手,卻終究抓著一片虛無:“林梵,這世上不是隻有情愛一事,不是隻有嶽周一人,嶽周心裏,除了你,還有為他而死的母親,還有他恨了一生一世的生父,還有我這個朋友,你不能隻為了嶽周而活。這世上還有許多其他的東西,還有許多其他人,未來你可能遇到的其他事,都值得你惦記,值得你珍惜!”

“曲姐姐,他放棄我了。”林梵低聲喃喃道,她的聲音聽起來透出虛無,麵上透出一絲笑,她的笑容又甜又豔,就像初見那日,她在院中打了一碗特別甜的井水給她喝時那樣,姿容嬌豔,笑顏耀眼。她看著曲蘇,目光像是透過她,想起了什麽非常美好的回憶一般,“就像清瀲姐姐曾經說過的那樣,九重天上的神仙大多涼薄。愛上一個神仙,是一件很苦的事。現在我懂了。”

她看著曲蘇,笑得釋然卻蒼涼:“談情說愛,妖本不配。”

她隻是特別想質問嶽周一句,既然你從未想過給自己留退路,為何還要給她機會?

“我不該不自量力。”

到頭來,卻是她錯了。

曲蘇喉嚨哽咽,她想抓住林梵的手,想捧著那對玉佩,再和林梵多說點兒什麽,可林梵隻是最後朝她笑了笑,目光飄向遠處的天際,隨之便徹底消失不見了。

“鏗”一聲,一物墜地,是一枚隻有常人小指大小的雪色卷軸,青玄將那東西持在手中,神色莫名。

“是狸書。”青玄淡淡道,“林梵生前所有記憶,盡在此物。”

曲蘇望著那枚玲瓏卷軸,許久才啞聲道:“你從一開始就什麽都知道。”

青玄知道她想說什麽:“那是他們的人生,就算是神仙,就算知道故事的結局,也不該牽涉其中。”

曲蘇手裏還捧著那對月形耳鐺,小小兩枚玉,翠得仿佛能滴出水:“所以就應該什麽都不做嗎?”

可這世界上有許多人,明知結局淒慘,也不畏赴死;就算隻得一線希望,也甘願以命相搏。在神仙眼裏,凡人是多麽渺小脆弱的生物,但這世間凡人何止千萬,神仙又怎麽知道,千萬凡人之中,就沒有一個有膽色有本事,敢以一命,逆天改命!她不相信,這世上所有人的命運,隻有一個結局。

“世上之事皆有因果,旁人擅自插手不會有好下場。曲蘇,你之所求,不是嶽周所想,更非林梵所念。”他看向林梵,眼色清涼,微挑的鳳眸眼尾綿延出淡薄的弧,“人活一世,各有所執,此一世,既是嶽周的劫,也是林梵的劫。隻是林梵悟不透罷了。”

嶽周隻求以死報複,而林梵所念是與嶽周恩愛長久,這兩者本就是相互矛盾,一人心願得償,勢必另一個人要痛失所有。可如果嶽周知道他一意孤行害林梵灰飛煙滅,從此上窮碧落,下入九幽,他與林梵死生再無機會相見,他真能當機立斷,就此舍得嗎?

“飛升成仙的嶽周,還會有在人世的記憶嗎?”曲蘇突然問。

青玄沉默一瞬才道:“曲蘇,凡塵種種,於嶽周而言不過一場必經的劫。日後他或許會想起這段記憶,但所能想到的不過隻是此生所修的割舍與放下。”

曲蘇心中酸苦,緊緊攥著手中的耳鐺,玉石冰冷,仿佛沁入骨中,許多話翻湧心頭,最終隻笑著朝青玄看過去,輕啟唇齒冷聲道:“青玄,你知道嗎,隨波逐流,早晚也會嗆到水的。逆水而上,未必不能贏得一線生機。”

說完這句,曲蘇轉身就走。或許這就是神仙吧,高高在上,掌控全局,卻連多一句提醒的話都不願意講。或許,這就是那些話本故事裏所說的“仙凡有別”。如果這就是仙,如果成仙成神就是這樣明知結果卻無所作為的無趣人生,那麽她寧可一頭紮進眼前的莽莽紅塵。是生是死,至少活出個苦辣酸甜的滋味兒來。

曲蘇頭也不回地離開,因而她並不知道,站在她身後的青華大帝神色淡然,揮手打開了幽冥之門。此前被林梵吞噬的亡魂一個個顯出生前的模樣,排著隊緩緩走向一片白茫的虛無。而在這看似虛無的白光中,緩緩一個曲蘇本該熟悉的身影。

來人白發黑袍,一雙桃花眼鋒芒盡斂,目光沉靜,唇色蒼白。就在不久前,曲蘇和林梵透過青玄手中鏡看到他時,他仍是一頭墨發,不知何時已盡數轉白。

青玄看到他這副模樣,神色毫不意外,隻是淡淡道:“早來片刻,你還能再見她一麵。”

嶽周垂眸拱手,向青華大帝深深一揖:“紅塵中事,我已盡忘了。”

隻是在青華看不見的地方,一滴淚飛快自他眼眸墜下,滾落在腳下的塵埃之中,還未落地便已湮沒不見了。

青玄沉默地看著他彎折的脊背,遞給他一枚玉牌:“你往青要界去一趟吧。我與青女一族早有約定,每隔五百年,須從青要山姑射蓮池取一斛清水。你此番去,和清沅長老說,我要重塑炁淵,需要蓮葉一朵,清水十斛。這枚青溟玉,你替我轉贈給她,權當謝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