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開國侯身後,侍衛殷勤搬來圈椅、小幾和一盞熱茶,隨著侍衛一同出現在他身邊的,還有曲蘇見過的那個紅衣女童和一個身穿黃色法袍的獨眼法師。

獨眼法師身量瘦小,但他一條手臂上竟坐著紅衣女童,他用另一手從身旁侍衛端著的纖巧銀盤裏叉起的一塊食物,喂給那女童吃。女童一雙貓兒瞳輕闔,似是倦極了,一隻小手還搭在法師肩膀。她這樣不言不語,半閉著眸,長長卷翹的眼睫低垂,模樣漂亮精致極了,真像個毫無生命的瓷娃娃一般。

曲蘇一開始還極認真地端詳,待看清法師喂進女童嘴裏的東西,第一反應想要挪開視線,卻已遲了。

她眼睜睜看著女童將那塊血糊糊的東西吃下去之後,眼睫輕輕掀動,隨之便睜開了眼。

一大一小兩人同時朝曲蘇看過來,法師聲音粗糲,笑著道:“去嶽先生家的路還真不好走,把我家乖乖累得不輕,隻能吃些肝髒補一補精神。”

曲蘇坐得離這兩人並不遠,這個距離,不僅她看清銀盤中被切成幾塊的絕不是什麽動物肝髒,甚至能嗅到那股直衝口鼻的濃鬱血腥氣。來的路上,嶽周曾向她提及傀儡娃娃的炮製之法,也告訴過她,若想養活傀儡娃娃和她顱內那隻替生蠱,須得日日以活人血肉飼喂,但耳聽轉述是一回事,親眼所見是另一回事。曲蘇自認也是刀山血海闖過來的人,但親眼看到一個能說會動的“活物”是以那般殘忍手法製成,且要每日生吃人的肝髒而活,仍然感到五髒六腑一陣**。

曲蘇放在膝上的手指緩緩攏緊,她不想當著這些人的麵輕易顯出任何弱點,但胃裏那陣翻江倒海的惡心感久久揮之不去。

開國侯對這一切恍若未聞,手捧熱茶靠坐在椅子上,懷裏擁一隻毛色雪白的鴛鴦瞳波斯貓:“年紀大了,不比你們年輕人體力好,咱們坐下說話吧。”

曲蘇和嶽周身後,也各放了一張椅子,茶幾上還放著兩盞熱茶,並一些嬌豔欲滴的珍稀瓜果。

“說起來,請嶽先生來的路上,我也想過,如此強人所難,實在不美。因此我和法師也商量過,是否還有旁的法子,可以替代嶽先生走這一遭。”開國侯說這話時,目光含著笑意瞥向黃袍法師,那法師朝他行了一禮,小心翼翼將女童放到另一位侍衛懷裏,推著一輛製式奇特的手推車,轉身往林梵的方向走去。

那輛手推車顏色青黑,不似尋常鐵器,上下共有三層,擺放著無數大大小小的盒子,路過曲蘇和嶽周時,曲蘇瞧見最上麵的兩個透明罐子裏,其中一個裏麵盛滿了顏色雪白的珠子,另一個罐子裏盛滿了水,泡著一團輪廓模糊的粉紅色物事。

林中土路難免顛簸,車輪碾過幾顆碎石,那些瓶瓶罐罐也隨之發出磕碰的細碎聲響,那罐白色圓珠晃晃悠悠,有不少翻了個個兒,露出密密麻麻的黑色圓點,曲蘇反應過來的同時毛骨悚然,那些圓珠竟然全是人的眼珠!

須知眼珠被挖出之後多少都會連著血肉,不可能是這樣完整剝離的,更沒有這樣雪白的顏色,但曲蘇今晚已見識過太多從前的“不可能”,這法師滿身邪氣,行事詭譎,如今又有開國侯這樣財雄勢大的金主做靠山,還有什麽是他做不出不敢做的?

哪怕明知開國侯話中所指和法師推車經過的舉動是故意的,曲蘇卻不能不上當,她不能拿林梵的性命安全去賭開國侯的良心:“開國侯若……”

嶽周淡淡開口截斷曲蘇的話:“開國侯想要太子殿下的命,此事放眼天下,隻有嶽某可以做到,何談什麽別的法子。”

此時法師已走到林梵身旁,他抬手在空中虛點幾處,曲蘇眼見著林梵目光微茫朝他們看來,便知她這是多少恢複了意識,至少她能看到、知曉她和嶽周來了。

黃袍法師戴上一雙三金緙絲手套,雙手將曲蘇頭頂那團明光取下,曲蘇雖不知道他的手套是什麽寶物,但看他小心翼翼的模樣,兼那雙手套薄如蟬翼燦若黃金,便知此物不菲,且很有可能,須得佩戴此物才能接觸從林梵體內提取的光團。

先前那團光暈懸在林梵頭頂,她雖臉色幾近透明,雙目空茫,但人好歹還能勉強坐直,就如開國侯所言,林梵“看起來”還好。可就在黃袍法師將光團取下的那一瞬,就見林梵額頭青筋顯露,雙耳戰戰,架在椅邊兩手猛地一掙,一聲無聲的嘶叫之後,兩顆小小的尖齒顯露在毫無血色的唇邊。先前勉強簪在發間的發釵簪花撲簌簌落地,緊接著,兩鬢至額頭兩綹烏發瞬息轉白。

那團光應該是林梵作為狐妖修行的精元所在,就這樣被人強行攫取,自當痛入肺腑,元氣大傷。

雖然隔著無形的屏障什麽都聽不到,但曲蘇能想象得到,林梵剛剛發出的那聲哀鳴,該有多難熬,多絕望。

這道屏障,隔去了林梵的所有聲響,也隔絕了嶽周對林梵的一切感知,曲蘇覺得自己就如一個坐在台下看無聲皮影的觀眾。越是寂靜無聲,越是驚心動魄,而她除了看著,隻能看著,什麽都做不了。

黃袍法師將那團光暈攏在懷裏,心肝寶貝般地好一陣愛撫,才戀戀不舍存入一隻墨色小匣。

曲蘇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生,喉嚨如有一團棉花噎住,一個“不”字懸在唇齒之間,將吐未吐,胸口悶痛,竟是連呼吸都忘了。她並不知道,盡管她一直竭力克製自己的一切反應,但她全身僵硬坐在那兒,雙拳緊握,唇齒緊扣,一雙眼雖看起來毫無淚意,但早已赤紅如血。

而坐在她身旁的嶽周,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雙目盡盲一無所知,此時麵色仍然淡淡,周身上下看不出絲毫變化。嶽周如此舉重若輕,鎮定泰然,若是落入尋常人眼中,怕是要罵他鐵石心腸,可開國侯看在眼裏,卻暗暗讚許此人當真臨危不亂,毫無破綻。

“這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開國侯呷了一口茶,悠悠道,“這不,從前我還不信這世間真的有妖,可就在今天,還真讓我親眼見著一隻白狐,聽法師說,這隻狐妖已修出九尾,可算是世所罕見,極為難得了。嶽先生剛剛說,能輕易接近太子身邊順利完成刺殺的,隻有你可以做到,從前本侯也是這樣以為。畢竟這世間能精通易容之術,幻化千麵又下毒於無形的,隻有嶽先生你一人。尤其你還瞎了眼,讓我想一想,昔日教導殿下多年的那位張太傅,可不就是年邁眼瞎。在我看來,嶽先生真是最合適的人選。所以我此前三顧茅廬,就是希望能以誠心打動嶽先生出山。就在你們兩位來之前,我聽法師說了個非常有趣的故事,不知道嶽先生有沒有興趣,也聽上一聽?”

幾乎隻聽到“法師”二字,嶽周眉峰便是一動,曲蘇已親眼見證那法師是如何淩虐林梵的,且他身旁自始至終跟著一個現成的傀儡娃娃,她如今又豈會不知,開國侯口中那個“非常有趣的故事”,顯然正與林梵相關。

曲蘇心頭如有千斤,從前刀口舔血的日子,雖然危險,卻也快意恩仇,瀟灑來去,哪裏會如此刻這般憋屈這般無力施為。

但或許,這才是從前君翊和嶽周擋在她身前,將她回護周全時,替她掩去的人間真實。

體味到這一點,曲蘇心中五味陳雜,尤其她的目光和林梵每每在半空交接,她能感覺到林梵眼睛裏的恨與痛。

曲蘇心頭如有一團烈火灼燒,可緊接著,開國侯的一席話,就如一桶冷水,將她心頭那團火瞬間澆熄。

約莫是曲蘇的眼神讓開國侯看出了什麽,他笑著道:“本來這個方法,雖然要勞動林姑娘親自出手,但不會危害到她的性命安全。而且刺殺這件事,由人來做,再高明的手段,終究要留下些許痕跡。妖就不同了。”

開國侯身旁,黃衣法師笑出聲:“侯爺說得極是,若是尋常妖物由我來操控,必定能做到殺人無痕,事後更是查無可查。”

曲蘇看到,幾乎就在開國侯說話的同時,林梵的唇瓣一直在翕動,仔細辨認,她是在說:“讓我去做。我替他……去做。”

法師說完那幾句話,抬手在半空一抹,曲蘇突然就能聽到林梵的聲音了。顯然那道無形的屏障已被撤去。

盡管林梵身體虛弱,說話聲如蚊呐,但嶽周還是聽到了。

他眉眼輕垂,神情平淡,此前一直沉默不語,此時卻突然開口,且那聲音似含著淡淡嘲諷:“若這才是最完美的方式,想必侯爺早就行動,又何必勞師動眾,拿林梵做籌碼邀我至此呢?”

黃衣法師看了嶽周一眼,嗤笑道:“我雖自詡天賦異稟,驅蠱控妖,還能製作傀儡,書中記載百般難行之法,到我手上,都是手到擒來容易至極,但我也知,凡人不與天鬥。林梵不是普通九尾狐妖,而是一隻身懷怨氣的怨妖。眼下這般將她控製住,已是常人難以企及的無上之法,若是更進一步,貿然操控怨妖,使之煞化,那便是攪動風雲禍亂人間的滅頂之災。這三界因果,如何是我一個凡人擔得起的?我可沒有那麽傻。”

說到此,他看向林梵,目光幽幽:“怨妖出世,百鬼夜行,那可是什麽人性都沒有的至渾至邪之妖物,世間一切,都淪為她眼中該殺可殺之物,不殺到滿意為止,根本不會停下來。怨氣既生,源源不絕,怨妖眼中,哪裏會有‘滿意’這兩個字?真到了那麽一天,怕隻有傳說中以一己萬年修為造炁淵、鎮百妖的青華大帝降世,才有可能化解怨氣,斬妖鎮魔了。”

怨妖這個說法,不僅曲蘇是頭一回聽到,就連嶽周都聽得神色怔忪,眉心微鎖。

開國侯見狀,淺笑著道:“法師已然言明此法難行之處,想來嶽先生也能理解,為何我別無他法,隻得誠邀嶽先生前來了。”

嶽周回過神,神色寡淡:“侯爺費心,竟還搜羅出這般曲折驚險的傳說故事,隻為說服我安心上路。”

嶽周說出“上路”兩字,開國侯麵色便是微微一變,他端詳嶽周神色,正要再問,就聽嶽周又道:“我已明白侯爺所托,既如此,嶽周卻之不恭。”

開國侯煞費苦心,循循善誘,如今終於見嶽周鬆口,麵上的笑不禁更為和藹:“得嶽先生襄助,此行必定馬到功成。”

嶽周道:“我也希望侯爺能答應我兩件事。”

開國侯笑著道:“這是自然,嶽先生請說。”

嶽周道:“第一,我希望侯爺答允,此事從頭至尾,由嶽某一人完成,我不與他人合作。”

開國侯蹙了蹙眉:“可以。”他又道,“不過,你若假扮張太傅,身邊終究需要一些人手。”

嶽周道:“我若有需要,絕不會和侯爺客氣。”嶽周這話說得狂傲,但他聲名在外,開國侯一心邀他出山,見他這般狂傲不羈,頗有江湖上那些少年豪俠的姿態,反倒愈加放下心來。

開國侯點了點頭,問:“那麽第二件呢?”

嶽周微微昂起了頭,他並不知道,離他不遠處,長著一棵足有百年的老梨樹。這時節別的梨花早已落盡,可不知是這棵梨樹品種不同,還是年紀太大成了精,仍有散碎白花簌簌飄落。此刻他昂起頭,淡藍色的布帶隨風而起,輕掃過眼角眉梢,燈火掩映之下,婆娑樹影映在他的臉龐,細碎花瓣無聲落在他的發絲,愈加襯得他膚白如玉,眉眼清絕。他淺淺一笑,似是驟然想到了什麽有趣至極的事,那笑容又輕又暖,連曲蘇站在一旁,都不禁有些看得愣住。

印象裏,嶽周從未露出過這樣發自肺腑的輕鬆笑顏。

並不是他從前在她和林梵麵前的笑不夠真心,而是嶽周此人,看似不羈,實則周密,心思周密至極的人,不論什麽時候對手頭的人事總是留一手的。

也正是因為此,嶽周從前的笑不論多暖,在曲蘇眼中,總覺著他是清醒而克製的。

唯這一笑,仿佛有一種釋下一切重擔的輕鬆灑脫。

曲蘇不由自主地走近一步,不等她說什麽,嶽周已開口道:“第二件,就是希望侯爺可以親口答允嶽某,不論如何,都不可以為難林梵和曲蘇,放她們安全自由。”

這兩樁都不是無理要求,開國侯又正是躊躇滿誌之時,並不會在這樣的事項上與嶽周斤斤計較,因此答應得格外痛快。

他起身時,甚至心情頗佳地對嶽周多說了句:“隻要順利完成此事,本侯必有重酬。也不知為什麽,我今日見到嶽先生,總覺十分投緣,希望日後,能與嶽先生多多交流才是。”

嶽周麵上仍含著笑,朝著開國侯聲音來向半轉過身,在曲蘇驚訝的目光中,朝他作一長揖。

或許別人不了解,但他們兩個從小一起長到大,曲蘇最是清楚,嶽周這人骨子裏向來清高,哪怕真答應開國侯去刺殺太子,也犯不著對他真行如此大禮,曲蘇不由得脫口道:“周周!”

嶽周聲音沉穩,無波亦無瀾:“嶽某在此,先恭賀侯爺心願得遂,歲歲安康。”

開國侯雖覺嶽周這番祝詞略顯突兀,但他知曉嶽周此前多番推拒態度冷淡,今日這樣客氣,說不準隻是欲向自己表明立場,不由豁然一笑:“若日後有嶽先生襄助,本侯必定歲歲安康,日日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