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三日後,便是嶽周允諾開國侯前往皇都刺殺太子的日子。

當晚嶽周將林梵從椅子上抱起來時,她已全身脫力,麵如金紙,幾乎無法維持完整的人形。曲蘇靠近了才瞧見林梵藏在袖中的手,水蔥般的指甲盡數折斷,十根手指抓撓得鮮血淋漓,十指連心,錐心之痛,可以想見之前法師的種種折磨手段當真令她痛極恨極。嶽周動作很穩,抱她的動作也格外輕柔,但林梵兩手全是傷口,耷拉在椅子上的幾條狐尾更是慘不忍睹,他動作再輕,也仍難免觸碰到她身上的傷。

林梵緊抿著唇一聲不吭,她雙眸的眸色在看清嶽周麵容時已有回轉,獸瞳褪去,血絲稍減,乖乖靠在嶽周肩頭,兩綹白發自額際沿著臉畔垂落,亦如她本人一般,乖巧蜿蜒在嶽周胸口。她看得不高興,垂著眼兒非跟自己較勁,顫抖的手指想將那兩綹白發悄悄拽回來,藏起來……曲蘇在一旁看得不忍,強忍著在眼眶打轉的淚水,指尖飛快偷偷幫她將發絲拽回,掖回耳畔。

嶽周道:“怎麽了?”

曲蘇飛快抹了下眼睛:“沒事,壓到小梵的頭發了。”

黃衣法師似乎對於就這樣放走林梵抱憾不已,但開國侯的手下站在一旁,他也隻能不錯眼珠地看著,多餘一個動作都不敢有。

待曲蘇和嶽周走出銀花林,徹底甩脫開國侯的人,林梵已變回了白狐原形,小小一團蜷在嶽周懷裏,兩耳耷拉,雙眸緊閉,白色的皮毛上顯出斑駁的血跡,唯有粉嫩的小鼻子偶爾翕動著,輕蹭著嶽周的手臂。

曲蘇跟在一旁,看得心疼不已,從前她不知林梵是狐狸,看到開國侯的人送來那撮白毛時,還以為她傷的並不要緊。可如今看到林梵露出原形,虛弱得連眼皮兒都抬不起來,明明她一貫不愛掉淚,到底淚水還是在眼眶打了幾轉,無聲灑落衣襟。

第二天一早,曲蘇起了個大早,先去巷口買了些熱乎的吃食回來,又到鎮上醫館買了幾味大補藥物,問好方子,準備回家為林梵燉煮參湯,補養元氣。林梵自打回到家中就兀自沉睡,嶽周一心照看,幾乎足不出戶,更沒什麽心思吃東西。平日裏擺上桌常常不夠分吃的菜食,這天清晨卻幾乎沒怎麽動,杯盤碗碟堆在桌上,就連曲蘇自己,也難得失了胃口。

青玄的房間空空如也,他仍沒有回來,隨身的一應衣物也消失無蹤,仿佛這個人從未出現過一般。

曲蘇推開門之後,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靜靜站了好一會兒。

這些日子發生了太多的事,與青玄相識的時間雖然不算長,但如今一一回想,倒覺得這個人也沒有初見時那般令人討厭。隻不過他們兩個每每湊在一處,抬杠慣了,兩個人吃飯的口味也相近,飯桌上總愛有些爭搶。相處得久些,便發現這人也沒那麽難相處,有時還覺得與他說話別有趣味。可如今他走了,再沒人與她搶食,那麽多食物擺在桌上,曲蘇才發現,自己一個人根本吃不完。

從前她也設想過,過些日子她暫離此處,與林梵和青玄這兩個新結識的朋友告別的情形,但她從前從未想過,與青玄的分離竟來得這般突兀。

他走得匆忙,甚至等不及與她好好道個別。

又或許,在他心中,棠梨鎮與他們這些人,本就沒那麽重要,紅塵漫漫過客匆匆,本也無需道別。

曲蘇對著滿室空**,平生第一次嚐到了寂寞的滋味。

晌午,她與嶽周談及三日後的行動,卻不想嶽周麵帶淺笑,開口便道:“前幾日你不是還念叨,過些日子要去白帝城找秦小姐相聚?待林梵身體好些,你也可以啟程了。”

曲蘇哪會這麽容易被他糊弄過去:“你這是急著攆我走?”她悶頭:“昨天你答應開國侯,三日後便前往太子府行刺,現在已是第一天了。這三天,我會好好陪著你看護林梵。三日後,我陪你一同啟程。”

嶽周道:“你該知道我一貫的手段。就算我幫你易容,你也不懂改換姿態和語調行事,跟在我身邊,反而更容易使我暴露。”

嶽周這倒說得一點不錯,易容絕非表麵改型換貌那麽簡單,一個人說話的聲線、語調,舉手投足的細微動作,行走坐臥間的獨特氣質,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能訓練學成的。這也是為何嶽周從前未退出落羽時,能接連七年蟬聯殺手排行榜的榜首。

嶽周的劍術、輕功本已高絕,再加上這千人千麵的巧妙易容和落羽獨家調製的諸多毒藥暗器,可說是無往而不利。古詩中所寫“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昔年曲蘇第一次讀到這一首時,便覺這詩寫得就是嶽周本人。

可嶽周早已不是從前的嶽周,如今他不僅雙目盡盲,且有了林梵這個牽絆。更何況,從前嶽周接單殺人,不論何時,都是自願。而開國侯這一次,卻是用盡曲折手段迫他殺人,尤其刺殺對象還是當朝太子。即便事成,她也擔心接下來他要麵對數不盡的凶險和麻煩。曲蘇怎麽想都不放心,隻捧著碗執著道:“我可以不跟在你左右,但我也要去皇都,哪怕就在太子府附近盯梢呢,不然我心裏總不踏實。”

嶽周歎了口氣:“蘇蘇,你若也走了,誰來照顧林梵?”

這話還真把曲蘇給問住了。

曲蘇遲疑間,嶽周已起身,放下碗筷往林梵的房間去了。

炸糖糕已有些涼了,曲蘇咽下最後一口,隻覺嗓子噎得厲害。此時此刻,就連心裏都仿佛堵了塊東西一般,沉甸甸的,難以釋懷。

這天傍晚,林梵終於從沉睡中蘇醒,隻是她身體虛弱,雖然勉強恢複人形,但發間的兩隻毛絨耳朵還露在外麵。

搭在床頭的小桌上擺滿了各樣吃食,嶽周扶著林梵坐起來,三人一起圍著小桌吃飯,曲蘇心中焦灼,捧著一碗米,就著幾樣時令小菜,吃得頭也不抬。嶽周則端著一碗雞湯粥,一勺接一勺喂林梵慢慢吃著。

林梵幾次拿眼偷瞄,見曲蘇頭也不抬,便有點難過。

冷不防曲蘇猛地抬起頭,趁著夾菜的空當道了句:“這個青玄,等他回來我得好好說說他。”

林梵說話聲氣比平時虛弱許多,但眼見曲蘇肯和她說話,立刻搭話問:“為什麽要說他?”

曲蘇看了嶽周一眼,故作輕鬆地冷哼了聲:“平日裏有事沒事的,一天到晚在人眼前晃悠。這一有事需要他上陣了,立刻消失得幹幹淨淨,連個影兒都不見。真是一點都指望不上,白吃咱家那麽多糧。”

林梵被曲蘇說得想笑,可又因為青玄的身份擺在那兒而不敢輕易笑,她咬了咬唇,決定還是照實說出自己所知道的:“他不是普通人,突然離開,應是遇到了什麽非同一般的要緊事,而且他不會輕易插手這些事。”哪怕從前他那般看重炁淵,也做不到天天前往,所以才在諸多仙娥中遴選了霜降神女代為看守。

九重天上,太微玉清宮。

一襲青色法衣的男子驟然現身,殿前忙碌的仙娥仙童見了,紛紛停下手上動作,忙不迭地躬身行禮:“尊上。”“見過尊上。”

早在殿前等候的陸波仙子快步迎上,卻不敢抬眼直視麵前這位,垂首恭聲道:“尊上,這邊請。”

青華大帝鳳眸輕垂:“玉帝遣仙使傳信,說有要事相商。”

陸波仙子動了動唇角,本想抿出一縷笑,卻發現當著這位的麵,自己在其他仙君仙娥麵前那股子遊刃有餘的心念,根本難以施為。

有些年沒和青華大帝這般麵對麵地打交道,倒險些忘了,似青華大帝這樣的上古之神,本就與如今天界的諸仙不同,原是她輕慢了。

陸波仙子將頭頸垂得更深:“陸波不知陛下所說的要事是什麽,不過陛下近幾日閑來無事時,都在下棋。”

“尊上,請。”野草蔓蔓的庭院前,陸波仙子停住腳步,不敢再進。也唯有到了此刻,她才有膽量悄悄抬眸,瞥了一眼麵前這位上神的臉色。

隻見那張讓三界無數仙娥妖姬心旌搖曳的鋒銳俊顏,修眉入鬢,鳳眸清涼,一如經年,無喜無嗔。

青華腳下未停,幾乎未等陸波仙子說什麽,便徑直走了進去。

陸波仙子完成了任務,隻在原地呆呆望了片刻青華大帝的背影,便轉過身,快步離開了。

幾乎沒走出多遠,就見三兩個小仙娥湊在一處,正在嘰嘰喳喳,不用細辨都能聽到“尊上”兩字。

陸波仙子還沒來得及出聲,那幾個小仙娥見她出來,就將她團團圍住,問起了剛剛的情形。

膽子最大的那個率先開口:“仙子,您跟在陛下身邊最久,想來也見過尊上許多回了,他一直都是這樣不愛笑的嗎?”

另一個道:“反正我一共見過三回尊上,從未見他笑過。”

陸波仙子神色微微恍惚,被幾個小仙娥晃著衣袖,未經細思話已出口:“許久以前,他不是這樣的。”

“那他是什麽樣的?”

陸波仙子自回憶中抽神,心念微定,隨口打法幾個小家夥道:“青華大帝是什麽樣的人,何曾輪到你我置喙?我看你們幾個,近來真是閑昏了頭了!”

小仙娥們被陸波仙子口頭捶了一頓,再不敢造次,悄悄兒對視了一眼,向陸波仙子告了個禮,四散離去。

唯陸波仙子因著突然蔓上心頭的往事,一個人在殿前靜靜站了許久。

陶養苑內,思過亭中。

一襲素色常服的玉帝手執白子,正對著棋盤細細思索,聽到來人,他眼也未抬地笑著道:“青華來了。左右無事,你我手談一局。”

青華大帝在玉帝對麵坐了下來。

眼前棋局,已走完半程,正處在勝負難辨的酣戰之時。

青華大帝垂眸看了片刻,自一旁拿起黑子,投下一顆。

玉帝捋須端詳,道出一個“好”字,不慌不忙地落了白子。

青華落子極快,幾乎每一次都是緊隨玉帝落子,直到最關鍵一子落下,他起身拱了拱手:“不敵陛下。”

玉帝笑眯了眸,一邊朝他招了招手:“坐。許久未見你,這才隻下了一盤,怎麽這麽著急要走?”說話間,他伸手摸了摸鬢角,“莫不是嫌和我這個老人家一塊下棋,太過無聊?”

青華神色淡淡地道:“實在不擅此道。”

“前些日子在素曜宮附近舉辦的那個宴席,去了不少年輕人。”玉帝將麵前的果盤和茶盞向前推了推,“我聽說,太陰元君可也給你去了請帖的。”

青華微微一怔,顯然並不記得還有這樣一樁往事,哪怕這事就發生在十幾天前。

玉帝又道:“怎麽,太陰元君請來的那些仙娥,你一個都看不上?”他捋須笑道,“我記得,仿佛青丘和鮫人族也都遣了人來。你與這兩族的族長,似乎有幾分舊交。”

青華道:“舊交談不上,許久以前,揍過兩回。”

如此慘不忍聞的舊事,偏青華還說的雲淡風輕,這般作態,就連玉帝都難免被噎了一下。

青華的目光在玉帝身後不遠的焚香輕飄略過,他站起身:“還有些公務在身,就不與陛下閑話了。至於百花小宴,還是紫微大帝和佑聖真君他們兩位更適合前往參加。”

青華大帝深諳哪壺不開提哪壺這個道理,說起天界如今這幾位上古之神,最令玉帝頭疼的,可不僅僅是他一人。

玉帝這回可不僅僅是被噎了,他順著青華提起這兩人思量片刻,再回過神,麵前哪還有青華大帝的影子?

“這個青華!”玉帝嗔了一聲,再想起剛剛青華提到的那兩人,又忍不住溢出一聲長歎。

六界之中,眾人皆道這幾位上古之神,是天界之福,可有些時候他卻覺得,這福分,實在有些難以消受了。

飯後,看著林梵喝過一碗人參雞湯,曲蘇忙著將杯盤碗碟收拾到後廚,她有心將時間留給嶽周和林梵這對小情人單獨相處,哪怕忙完了手頭的事,也沒急著再進林梵的房間。

房間裏隻剩下自己和嶽周兩個人,從沒有哪一個瞬間,讓林梵像此時此刻這樣慶幸,嶽周的眼睛是看不到的。

嶽周卻覺察到自己喂藥時,懷裏的姑娘總是不老實地向後微仰,不禁輕笑著道:“你躲什麽?”

林梵聲音小小的,臉頰透著虛弱的緋紅:“我沒……就是藥,藥有點苦。”

嶽周將藥碗放在一旁,扶著她在床頭坐好,變戲法兒一般,從袖中取出一個紙包,遞到她眼前。

林梵不用打開就聞到了味道,眼睛都在閃閃發亮:“是鎮上老李家的炙雞肉。他家很貴呀,而且做得也沒有我做得好吃……”

嶽周伸出手,在她發間輕輕摩挲:“可你生病了,怎麽能自己烤東西吃呢?況且,若是小梵想吃老李家的炙雞肉,那我們每天吃都是吃得起的,用不著故意簡省。”

林梵本來還想說什麽,可她突然感覺到耳朵尖上傳來溫暖的觸覺,待反應過來時,整張小臉兒都已紅透了:“主要還是我做的炙雞肉更好吃。”

“嗯,小梵做的最好吃。”嶽周笑著將碗拿起來,重新舀起一勺,送到林梵唇邊,“先喝藥。喝完就吃雞肉。”

林梵眼睛水潤潤的,她仰臉望著嶽周下頦的弧度,狐生難得體會到什麽叫作小心翼翼:“嶽周哥哥,你會不會覺得,我是狐,但你是人,我們這樣……”

嶽周皺著眉片刻,緩緩道:“小梵是狐仙,我卻隻是個普通人,還是個眼瞎的普通人,小梵若是突然想通,嫌棄我了……”

“才沒有!”林梵搶白道,“我不會嫌棄你。”她悄悄揪緊嶽周衣襟,聲音小卻堅定,“但嶽周哥哥也不能嫌棄我。”

嶽周輕歎了聲,目光意有所指瞥向剛放在一旁的炙雞肉:“我可沒有那麽清閑,排了整整一個多時辰的隊,就為給一個我嫌厭的人買這東西吃。”

林梵頭頂的一對狐耳頓時拉平,耳朵尖微微顫動,嘴唇雖然沒有一點血色,小臉兒卻盡是歡喜:“我也好喜歡嶽周哥哥!”

她靠在嶽周肩膀,垂眸間瞥見夾在兩人之間的那綹白發,眼眸微垂,掩住內裏的一片厲色。自打下定決心長留嶽周身邊,她已盡量學著處處與人為善,但這紅塵濁世人心難料,有如曲蘇一般赤子心腸,也有如韓娘子那般手段頻出,遇上這兩者,林梵自認能秉持本心,公平相待;曲蘇對她好,她也會對曲蘇好;韓娘子給她使絆子,她也有的是小伎倆與之相對。但她自入世以來,還未栽過這次這麽大的跟頭。

那個黃衣法師對她百般折磨,又用那麽陰損的法子抽取她內丹精華,害她損耗千年修為,在心愛之人的麵前,幾乎連人形都難以維持,可這個仇,她報不了。

她雖然離開青丘多年,到底也是一隻修煉三千年的狐妖,尋常法師就算有些道行功法,也不可能這麽容易就將她綁走又牢牢束縛。

那法師手上,別的東西倒還尋常,唯獨那將她鎖得動彈不得的丹霞琉璃扆,絕非凡間俗物。

她在那上麵,嗅到了仙界那些家夥的味道。

林梵閉了閉眸,身子也不由隨之一抖。她生來便是妖,妖對於神仙的恐懼,是一種刻入骨髓的力量壓製,除非她能強大到扶桑女帝或是當年的青丘老祖那般。可放眼整個妖界,像她們那般強大的妖,數萬年來,也僅僅誕生過那麽幾位。

平凡妖族,就如她一般,哪怕隻是想隱藏身份,活在心愛之人的身邊,甘願做個普通人,也要終其一生小心翼翼、躲躲藏藏,稍有不慎,就會引來天族的追殺。她本已經夠小心了,卻還是不知從哪兒引來了天界的注意,黃衣法師和那屏隱含仙力的丹霞琉璃扆,就是對她的警告。

這世上能對妖族有幾分憐憫的,就隻有青華大帝和昔日的清瀲神女。可惜他們兩個,一個此刻剛好不在她身邊;另一個,早在五百年前就已經魂飛魄散了。

嶽周覺察到懷裏的人的不安,摸了摸她發頂道:“怎麽了,是不是累了?”

“嗯。”林梵依偎在嶽周懷裏,任他一勺接一勺喂下苦藥,偶爾小聲撒個嬌,又或以耳朵輕蹭嶽周心口的位置,聽他心跳聲有沒有偷偷加快,一碗藥喂得盡是甜蜜。喝罷藥,沒過多久,林梵便昏昏欲睡。

嶽周替她掖好被角,又在她床邊坐了好一會兒,因為目不能視,他看不見她,他便輕輕握住她的手:“等你好起來,我們……”剩下的話嶽周沒再說出口,他隻是眼睫顫抖,克製而隱忍地在她手背上落下一個輕柔的吻。

嶽周端著空碗起身走到屋外,若不是他早有所察覺,險些一腳踢著在門邊蹲成一個團兒的曲蘇。

聽到身後的腳步聲,曲蘇頭也不回,悶聲問:“又睡著了?”

今早兩人一起吃朝食時,曲蘇談及要同去太子府協助嶽周完成刺殺,嶽周怎麽都不鬆口,兩人鬧得不歡而散。當著林梵的麵,曲蘇對嶽周的態度看不出異常,但此時隻剩下他們兩人,曲蘇自然不會藏著掖著。

嶽周“嗯”了一聲:“這藥裏放了好幾味補氣安神的藥材,她能多睡是好事,對恢複身體有益。”

曲蘇往旁邊挪了兩步,讓出過道,嘴巴裏吊著一根狗尾草,手裏有一搭沒一搭拿牆頭摘的夕顏花編著花環。

嶽周在她一旁的回廊尋了塊地方坐下,輕聲喊道:“曲蘇。”

曲蘇眼皮兒都不抬:“幹什麽?”

嶽周道:“你不是一貫愛聽八卦故事,那麽,你想不想聽一聽我和林梵的故事?”

嶽周這話問的精妙,委實搔到了曲蘇的癢處。幾乎話音剛落,就聽曲蘇接了話,隻是語氣仍然不怎麽熱衷:“有什麽新鮮的,林梵早就給我講過了。”

嶽周淺淺一笑:“林梵約莫隻是告訴你,她是如何來到這鎮上,想租房子時,又是怎樣湊巧在書塾那兒替我解圍的吧。”嶽周這人有耐心跟人講話時,能把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小事兒講的十分精彩,如今他故意起了這個話頭,又帶出了幾分懸念,自是勾起了曲蘇的好奇心。

覺察曲蘇仍硬氣著不吭聲,嶽周又加碼道:“難道你就不好奇,我當日為何肯讓林梵住在家裏,又是什麽時候得知林梵是妖非人的嗎?”

說完這話,嶽周耐心等了片刻,突覺身畔帶起一陣微風,他知道,是曲蘇站起身坐到了他身邊。

曲蘇心裏還憋著氣,就算對這個故事饞得不得了,也不肯多講話。

嶽周道:“你該知道,自我八歲那年跟著翊大哥請來的易先生學會易容一術,旁人認人、記人,多依賴容貌著裝,而我則是憑借骨相和感知。”

嶽周本人便精通易容,自然知道不論容貌、穿著,甚至一個人的形態、氣質,都是可以模仿改變的。也因為此,他辨認一個人的方式與旁人有著諸多不同,這點曲蘇一直知道,但聽到這兒,她還沒有理出頭緒,因此仍是默默聽著。

“五年前有一次,我受命前往不夜堡刺殺,任務雖順利完成,但臨走前驚動了堡主,逃到一片密林時,眼睛忽然什麽也看不到了,後來我才知道,那處密林有一種奇異的瘴氣,毫無準備隨意闖入,會有終身失明的危險。”

此事算得上嶽周殺手生涯中難得遭遇的險事,曲蘇對此也是印象深刻:“我記得你講過,你在那兒遇到一個當地的獵戶,給你吃了一味林中獨有的草藥,又為你指路,你才得以從樹林另一個鮮有人知的出口順利逃過不夜堡的追殺。”

嶽周笑著道:“我撒了謊。”

曲蘇不由得瞠大了眼,她與嶽周認識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聽到他親口承認這四個字,尤其她想不到,在這件事上,嶽周有什麽理由對她說謊。

嶽周突然伸出手,撫了撫曲蘇發頂:“那年我十八歲,你也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女孩子,這件事我當時遇到,總覺匪夷所思,便沒有對你和盤托出。”

曲蘇驚詫道:“你那時在林中遇到的人是林梵!”畢竟能讓一向博聞強識的嶽周說出“匪夷所思”四個字,如今想來,也隻能是與相關神異鬼怪一類的事了。

嶽周笑了:“當時我並不知道自己遇到的是什麽人,因為目不能視,我格外焦灼,一路誤打誤撞,就走到了一處山洞,聽到裏麵有潺潺流水,還有女子的笑聲。”

曲蘇“嗤”一聲就笑了出來:“你撞見了林梵沐浴?”天啊,這種話本中才會發生的段子居然會發生在嶽周身上,也難怪他剛剛說,當年他隻有十八歲,談及這段經曆時故意把神秘女子說成什麽獵戶了。

嶽周若有所思:“她當時應當不是沐浴,我猜應該她當時在修煉什麽功法。”隻是那功法應當比較特別,而林梵當日坐在那股熱泉之中,應當穿得也相當清涼。

那日他倚劍獨行,一路摸索,走到那處山洞,就覺周遭熱意彌漫,水霧氤氳,他正在思索這山洞內竟有一處天然溫泉,突覺雙目模糊可見一道獨特的金色屏障,正震驚於如此情景絕非人間所有,就聽一女子嗓音悠悠道:“怎麽,被我驚世駭俗的絕世美顏震撼到了?喂,我和你講話呢!”女子的嗓音又脆又甜,說話間氣勢卻有幾分彪悍的可愛,“你看都看了,怎麽還不理人,你這就是那些人說的得了便宜還賣乖。”

嶽周雖看不清眼前的情形,但稍一思索,約莫也知是撞見了不該瞧見的情形,這山洞之中頗多怪異,女子嗓音嬌甜,言辭間卻頗為大膽,他心生警惕,拱了拱手道:“抱歉,在下眼瞎,看不見。”想了想,他又補充了句,“故而無法點評。”

女子的嗓音透出幾分氣悶:“這是諷刺我醜到你了?!”

嶽周:“……”他倚劍而行的姿勢是不是不夠明顯嗎?

他重複道:“是真的看不見。”

他記得來時的路,倒退幾步,又朝女子聲音來向拱了拱手:“打擾了。”

出了那處山洞,周遭又恢複了他初入山林時所感受的那種陰冷和窒息,他一路逃亡,眼睛看不到之後很是胡亂走了一段路,如今驟然從溫暖幹淨的山洞回到這種濕冷的環境中,不知不覺就有些乏了。他計算著剛剛進山洞前走出的距離,沿著之前探索的路又走出一小段,在一棵大樹上刻下標記,便坐了下來。

這片山林很大,又有諸多支路,就算他雙目無礙,想要在密不見天的林中找到正確的方向走出去,也要一路做好標記,才能少走彎路。如今他看什麽都模糊一片,行走間更添不便,想來要在這兒更多煎熬幾日。隻是不知下山後解了這瘴毒,會不會留下什麽不良症狀,影響日後行走。正這樣想著,他就覺身邊傳來一陣細小的摩擦聲響。他坐在原地未動,手卻倏然伸向左側身後一撈,果不其然,一隻胖墩墩的毛絨團子就這麽被他捏在指間。他憑借手感和氣味略一判斷,便淺淺一笑:“原來是隻小狐狸。”

那還是隻幼崽,身體圓滾滾,全身毛茸茸,頭上兩隻尖耳摸著也軟乎乎的,被他這樣捏著,也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尚且不知什麽是怕,一點都沒有要攻擊他的跡象。

嶽周自身後包袱摸出一塊幹糧,掰碎了幾塊,喂這幼崽吃了,一邊摸了摸它的腦袋:“我這無肉也無酒,吃完這些,你還是自己去尋些野味吧。”

喂過這隻小狐狸,嶽周便又起身,繼續沿著之前做過記號的路向前摸索。卻不知小狐狸吃飽乖乖蜷著的大樹身後,一抹紅色的身影悄悄現身。她從狐狸幼崽的爪爪裏捏起一塊幹糧塞進嘴裏,嘀咕了句:“這是什麽玩意兒。”

幹糧本就不是什麽好吃的食物。

嶽周又在林中行走了兩日,林中濕氣重,幹糧受潮,味道更是有如泡發了的木頭一般,幹澀無味,難以下咽。林梵嚼了嚼,連連呸了兩聲:“這都是什麽呀!”她又看向嶽周走遠的方向,不由得同情道,“心地倒是不錯,就是這吃東西的品位也實在太差了。”

嶽周一開始並不知身後悄悄跟上了一位女子,隻是接下來兩日,他先是在河邊捕魚時,莫名摸到以一片寬大樹葉盛著的蜂蜜,又接連被幾顆可以食用的新鮮野果砸在身上,而他這一路行來,除了先前在洞中遇到那女子,再沒見過其他人,不用想也知道,這都是那位女子所為。

他當時並未多想,隻是對方既然不願現身,他也不便貿然出聲道謝。

雖然此前隻是短短一麵之緣,他已發現,這位女子身份應當不一般。尋常民間女子,絕不會孤身一人生活在這般危險的林中,更不會意外被男子看到清涼穿著,還敢主動出言調戲。尤其,若是凡人,以他的內力修為,如此距離,他不會覺察不到半點氣息。

接連兩日,每餐都吃到蜂蜜,他的眼睛雖然仍然看不清周遭,但那種猶如蠍蜇的火辣刺痛之感已漸漸散去。而真正讓他確定女子絕非凡人身份的,是他即將走出山林那天,彼時他再一次摸到刻有痕跡的大樹,準備向右行時,突然聽到左邊地上“噌”一聲,有如金石墜地之聲。

這聲音聽著熟悉,他腳步微頓,突然記起,是在山洞中與那女子交談時,她身上就傳來過這種清脆的聲響,應當是金玉一類的佩飾。

他抬起腳,轉而向左,那道聲音便一直在他前麵幾步遠的地方,聲響清泠悅耳,一路蹦跳著為他指路,直到最後一刻,走出密林時,他微轉過身,朝著身後模糊一片,深深行了一禮。

回想起那日情形,嶽周笑了笑道:“自打今年我隱退之後,便一直想告訴你,或許我雙目失明,並不是因為那天的劍氣,不夜堡密林瘴氣位列天下七毒,說不準我是那時便落下了病根。”

也正因為有過那天的短暫失明經曆,兼之這幾年來他曆練頗多,對江湖上的許多事也多有厭倦,今次再度失明,才能擁有如此平靜的心境,遇事泰然,處變不驚。

曲蘇一聽就連連搖頭:“才不是。”嶽周中瘴毒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要是落下什麽病根,早就有所覺察,他如今這樣說,無非是想她心裏好過。

將嶽周方才所講細細咀嚼,再回想林梵所講她與嶽周相識以來的點滴,曲蘇越想越是心折,拿胳膊肘兒戳了戳嶽周手臂,小聲說:“你那時就知道林梵不是人類女子了,有沒有一點怕?”

嶽周笑了笑:“是人非人,都是救了我,我又有什麽好怕的呢?”

曲蘇也跟著笑道:“通透,不愧是你!”她忍不住將嶽周所講串聯起來,細細品味,說來也真奇異,若是在昨日之前,就算嶽周親口對她講出這段經曆,怕她也會將信將疑地覺著他發高燒說胡話。有些事,若非親眼所見,不論旁人說得怎麽繪聲繪色,總之是難以置信。開國侯那人城府至深心思奇詭,但他有一句話說得沒錯,這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曲蘇這般想著,一邊道:“林梵給我講過,她第一次見你那天,眼見你被書塾的幾個半大孩子追著打,還有兩個小的朝你砸石頭,她見你長得好看,明明有功夫在身,卻全不還手,就路見不平替你出聲教訓那幾個小家夥。她以為那便是你們的初見,卻不知,其實你們的初見比這還要早很多呢。”嶽周出門在外,多做易容,尤其似這般執行任務,更是改型換貌得連他們這些朝夕相處的同門都辨認不出。故而林梵並不知道,幾年後她在書塾一見鍾情的瞎眼男子,其實正是從前她在林中修行時曾見過、調戲過、還幫助過的獨行劍客。

嶽周淺淺笑著,沒有說話。

後麵的故事,他也在回憶,卻並不想講給除了他和林梵之外的第三個人聽,哪怕那個人是曲蘇,他這輩子的至交好友。

那天,他剛一聽到林梵的聲音時,愣了好一會兒,直到又聽到林梵行動間臂上纏臂金發出的清脆聲響,他才真的確認,六年前雙目被迷時,他在山洞門口聽到那把仿若仙人的嗓音,就是眼前這個路見不平的爽利姑娘。

他用竹竿確認過身前的路並無障礙,便向外走去,林梵跟在他身後出了書塾,追著他問為什麽不反抗,明明他也會功夫,卻偏要任由他人欺侮。

他說:“那些都是小孩子,被他們打幾下,也不疼。我若出手,便是倚強淩弱。”

身後那把又嬌又甜的嗓音聽起來有些氣悶:“我不懂。被打就該打回去,被欺負就應當反抗,這世上哪裏有站著挨打的道理呀?”

約莫是見他不吭聲,她追在他身後又接著道:“就算那些小孩子手無縛雞之力,也不代表他們所做的事就是對的。強者不是活該給弱者讓路,誰弱誰有理?這又是什麽道理!”

她追在他身後嘀嘀咕咕,一路到了家門口,還想再跟進來,他卻將那兩扇破門一闔。

隔著門,他聽到她聲音嬌嬌地問:“喂,你這房子這麽大,一個人也住不了,不如租給我一間,我每天一日三餐做飯給你吃,就當房租,成不成?”

從前曲蘇總說他對誰都溫溫柔柔的,但那天,他背對著她,一門之隔,聲音冷硬:“我習慣獨居,姑娘若是需要租房,可去鎮上其他住戶詢問。”

“我做飯很好吃的,比這鎮上許多酒樓都好吃。喂!”約莫是見他離了那扇門,她也跟著挪向一旁,隔著幾扇歪歪斜斜的破籬笆朝他喊話,“這麽大房子,你一個人住,每日打掃都打掃不過來,你不嫌累呀!”

他一個人坐在空****的小屋裏,沒有說話。

也不知過了多久,門外終於沒有女孩子甜甜的吵嚷聲,一切又回到了從前。

那之後不久,鎮上接連發生了幾樁怪事。先是有幾戶人家丟了下蛋的母雞,從現場的血跡來看,像是黃鼠狼一類的野獸所為。那幾戶人家雖然覺著怪異,但也隻能自認倒黴。可緊接著,又有兩戶人家的小孩子也消失不見了,其中就有書塾先生家的兒子。不知怎的,這鎮上就流傳出了怨妖的說法,說那怨妖先時還隻是偷一些尋常家畜,胃口越吃越大難以饜足,就要開始吃人了。鎮上幾戶遭了災的人家籌了銀子請大師來做法。

他也一直在暗中留意這件事,此前他接連三日走遍整個棠梨鎮,尋找線索,心裏約略有了判斷,便當眾戳穿了那個所謂大師的騙子伎倆。

他知道,自己做這些事的時候,身後一直跟著個姑娘。

後來他果然在距離城鎮不遠的小樹林裏找到那兩個結伴離家出走的孩子,出走時隨身帶的幹糧早吃完了,兩個孩子餓了兩天,一見有大人尋來,還是個從前就認識的熟臉,也顧不得別的,抱著他的脖子,眼淚鼻涕蹭了他一身。

幾戶人家丟雞的元凶也找到了,是一隻每到晚上就挨家挨戶偷雞吃的小狐狸。

他將兩個孩子送回人家,又喂了小狐狸一根烤熟的雞腿,在山腳下把它放生了。

鎮上的人並沒有因為他出手幫忙而出言感謝,陸陸續續地,還有人開始議論他的背景來曆,甚至編造他瞎眼的緣由。原本與他和平相處的幾戶鄰居日日門窗緊閉,不敢與他往來。

對於這一切,他早有準備,毫不在意。可有一天他在街上行走,再聽到身後傳來那些嘈雜的議論聲時,他聽到那把熟悉的聲音又開腔了。

“你們都是白眼狼嗎?是誰幫你家還有那個教書先生家找回了孩子,幫你們從那個騙子手裏討回做法的銀子?你們有什麽資格在這議論別人長短。忘恩負義,是非不分。他是眼睛看不見,你們這群看得見的人,眼瞎心也盲!”

那是第一次,他主動拉住她的手,帶她從那條街道離開。

走得遠了,身邊不再有旁人,她小聲問他:“喂,你不覺得委屈嗎?那群人那樣議論你、排擠你,你怎麽一聲不吭的?”

他當時是如何回她的?他說:“成見這種東西,一旦產生,便難以消除。我隻做我心之所向,與人無尤,於己無悔。”

她約莫是真的生氣了,語氣難得有了幾分冷肅:“你怎知這世上所有人都是一樣的?你怎麽知道,當你願意發聲解釋,那些人就不會信你?還是在你心裏,也從不敢輕信人心?如果你肯主動解釋,說不定會有人聽進去,有人繼續誤解你,但也有人就此理解你,知道你的好,知道你的不易,你不試試又怎麽知道?”

他隻說了幾個字:“天色已晚,姑娘該離開了。”

她卻執拗地不肯走:“讓我一起住吧,我還能保護你呢!有我在,沒人能再欺負你。”

他當時聽了這話,其實是有些想笑的,可他不能留她住下來。當初與曲蘇商定好住在這處小鎮,對於接下來的日子,他有自己的規劃。

而她的出現,隻會打亂他已然謀定的一切。

那天,她又在門口站到太陽落山才離開。

第2天,他從一位相交不錯的老大爺口中得知,她租下了臨近一處院子。並且自那天起,真如她先前說的那般,開始一日三餐做飯,頓頓給他送來。

她沒有說謊,她做飯確實很好吃,比他從前在任何酒樓飯莊吃到的山珍海味滋味都更好。於他而言,那是自幼時母親故去後便久違的味道。

之後一日,大雨滂沱,她進屋時聲音都在抖,還執意和他說:“嶽周哥哥,我買了一條好大的魚,打算中午給你做糖醋魚和豆腐鮮魚湯。”她聲音有點低了下去,聽起來完全沒了往日的活潑,反而透出幾分可憐巴巴的味道,“外麵好大的雨呢,你別趕我走了,讓我在你家的廚房做這頓飯吧。我保證,給你做過這頓晌午飯,我就離開。”

她就像是一枚小太陽,永遠都帶著光,帶著熱,照亮他與她相識之後的每一天。但她比太陽更明媚肆意,而他無法抵擋這樣的光芒和溫暖。

再之後,她租住的那戶人家,也不知為什麽事,丈夫和妻子發生口角,還動起了手,妻子額頭都見了血,她出手幫忙,打了那丈夫一巴掌,卻被那妻子反過來指責。

她氣得要命,抱著一個又瘦又小的包袱,坐到他的家門口。

他一向睡得晚,聽到門口有動靜,便出門去查看。

得知原委,他在她身旁的門檻坐下,問她:“後悔出手幫忙嗎?”

她搖頭的動靜,他用聽的都能感覺到,又聽她嗓音悶悶地答:“當時那種情形,那位姐姐是向我求救來著,她是真覺得自己要被她那個丈夫給打死。而且她平時對我也很好,家裏燉了雞,肉都留給丈夫兒子,雞湯兌水煮了一大鍋,總會分我兩碗喝呢。”

聽到雞湯這段,他忍不住笑了。

她卻揪住他袖口道:“就算為了報答喝雞湯的恩情,再來一次,我還是會出手的。”她說話的聲音小了點兒,“頂多我下次出手輕些,不再一巴掌把人打掉五六顆牙齒了。”

他聽得想笑,卻又忍住,最終歎了口氣,站起身。

他向內走,卻沒有聽到身後有跟上來的動靜,隻得轉身,朝著那抹照亮他無數日夜的明媚之光,淡淡出聲問:“外頭不冷嗎,你還想坐多久?”

那之後,她住進了這個院子。掛上蝴蝶結的籬笆院牆,塗了新漆的大門,挖出來養魚的池塘,還有擺在葡萄藤下的舒適躺椅……這處原本空落落的院子,一點一點被她用各式家具布置填滿,一點一點,開始有了家的樣子。

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是曲蘇的嗓音:“周周,你要好好對林梵,不然我都不會答應。”

嶽周從那段冗長卻灑滿陽光的回憶裏回過神,低聲輕喃:“是啊,我應是要好好待她的。”

他說完頓了半晌又才笑著向曲蘇看去,“說起來,我正有一件事關我與林梵的大事,必須托付給你。”

曲蘇狐疑地抬起頭:“什麽事,你說。”

嶽周道:“你還記得,我給你講過我娘的事嗎?”

“記得。”嶽周進落羽時已八歲了,比她年長三歲,他娘親是在他七歲去世的,聽說染了很重的癆病,足足拖了一年多,最後死時因為不放心他孤零零一個人,眼睛一直是睜著的。

這些事都是幾年之後兩人逐漸相熟,嶽周親口講給她聽的,那時曲蘇已經十歲了,能記住事,尤其對於好友家裏的這些事,更是一直記得清清楚楚。

嶽周道:“我娘住的那間老宅,前些年我剛攢夠銀子時,就把它盤了下來。那裏麵除了一些我和我娘舊時衣物,還有一個妝奩,裏麵有一對碧玉鴛鴦小金釵,是我娘當年成親時戴的。待林梵身體好些,你便替我跑一趟,把金釵連同那個匣子,一起拿過來。”他笑著道,“那地方離此處不遠,有個三五日便足夠往返了,不耽誤你過些日子啟程去白帝城。”

曲蘇先還有點不樂意,待她琢磨一會兒,陡然反應過來:“你,你這意思,是要與林梵成親?”

不然為什麽讓她跑一趟去取他娘成親時用過的對釵,這東西寓意這麽好,自然是要留給新娘子成親時戴的。

曲蘇高興得在嶽周麵前走了好幾個來回,都忽略了嶽周並未答話,臨了,她揪著嶽周的袖子道:“周周,那你可要答應我,這次刺殺,不論如何,你都必須處處以你自己的安全為先。什麽任務、什麽開國侯,都沒有你自己重要。待林梵身體稍好,我便啟程,一定快去快回。我和林梵就在這兒,兩個人一起等你回來。”

嶽周淺笑盈盈,仰臉望著她:“那可就說好了,曲蘇一定不能辜負我之所托。”

嶽周說得這樣珍而重之,曲蘇也難得嚴肅起來:“你放心,這樣的大事,我定不負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