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直到半個時辰後,兩人一同走在通往銀花林的路上,嶽周才突然開口:“那個女童,有可能是傀儡娃娃。”

嶽周曾聽人說過,製作傀儡娃娃的過程極為殘忍,三四歲間的幼童,多是從平常人家擄掠而來,先好生養上幾月,待養得身子骨強健些,便擇一日,先將周身各處關節逐一掰斷,再以鋼釘仔細固定。光是這一步驟,便是幾百個幼童也難活其一。略去中間諸多步驟不提,最後一步“奪魂”是傀儡娃娃製成的關竅所在:在幼童顱頂以骨錐撬開一個洞,放入“替生蠱”,從而以此達到控製娃娃一舉一動的目的。須知“替生蠱”是放在活人身上生噬血肉,飼養數年,彼此廝殺,終得一隻蠱王,最終放入傀儡娃娃顱內,仍需日日活人血肉喂養,若一著不慎,不僅飼主會難以操控遭到反噬,就是傀儡娃娃也再難養活。可以說,傀儡娃娃與“替生蠱”,其陰損殘忍如出一轍,更相應相生,二者缺一不可。若無替生蠱,則傀儡娃娃最終難成;若無傀儡娃娃,則替生蠱就算煉成,也會因缺少最佳容器而逐漸隕滅。正因此二法陰毒,過程又極難施為,故而傀儡娃娃世所罕見,許多人都將之當作傳說罷了。

曲蘇聽他說完,一時隻覺毛骨悚然,可她看嶽周的麵色始終透著某種濃重的憂慮,便笑著道:“看來開國侯身邊真是人才濟濟,什麽邪門歪道的法師都找來了。也好,待會兒我若再見到那個娃娃,可要仔細看看,尋常時候哪有這樣的機會。”

嶽周輕輕拉住曲蘇的衣袖。

曲蘇偏過頭,就見嶽周朝她側過臉,眉心輕蹙,唇角緊緊抿著。

“曲蘇。”嶽周道,“待會不論看到什麽……”

曲蘇道:“放心吧,我才不會這麽容易被嚇到。”

這一天是初一,天上本就無月,子時更是一天之中陰氣最重的時刻。曲蘇本不懂這些,隻是來的路上聽嶽周零零散散說了一些,可當她和嶽周一同走入這片銀花林,她突然就懂了何謂陰氣濃重。

初夏時節,梨花落盡,黑黢黢的梨樹林裏,突然一點兒聲響都聽不到了。

夏季的夜晚,哪怕無人經過,也不該是這樣沒有半點生息的死寂,沒有鳥叫,沒有蟲鳴,甚至連一絲風聲都無。

這裏就像一處被徹底隔絕的封閉所在,而她和嶽周,就如兩隻明知凶險偏要主動入彀的羅雀。

曲蘇瞧見遠處亮起一團光暈。

她一直扶著嶽周的臂肘,這時更牢牢攥住他的衣衫布料,無聲卻堅定地朝著那團光暈走去。

隨著他們逐漸走近,道路兩旁次第亮起一盞又一盞燈火。但那燈火卻不是尋常人家的白亮溫暖,而是森森的幽綠色,曲蘇眼尖地瞧見,伴隨著燭影搖曳,燈籠口兒上方溢出絲絲黑煙,小蛇一般蜿蜒而上,又消弭無蹤。

她低聲提醒嶽周:“屏息,有古怪。”

她和嶽周舌下都含了可以令人頭腦清明的藥片,是落羽特製,從前出一些特殊任務時,她也會事先含一片在口,碰上江湖上常見的迷煙毒霧,那些玩意兒通通都會失效。

但此刻,曲蘇自己也不確定,這藥片是否還會如從前那般管用。

因為她已看清此前遙遙望著的白色光暈是什麽。

一縷又一縷白而軟的輕煙自林梵體內冒出,在她周身遊走,又在頭頂匯聚成一團明亮的光。那團光仿佛流光,哪怕聚攏成一個模糊的球形,也仍在緩緩流動,看起來清亮純澈極了,若要用世間人所共知的事物用來形容它的模樣,怕隻有星月之光可比擬。

曲蘇從未見過這樣的情景,第一眼望去,便在瞬間屏住了呼吸。可隨後她便注意到,林梵人是清醒的,沒有被綁,也沒有站著,而是好端端地坐在一張看起來十分舒適的毛氈椅上,可她那副模樣看起來怎麽也說不上是好。

她臉色看起來沒有一絲血色,雙眸望著前方,近乎空茫,最令曲蘇震驚和揪心的,是她如堆雲般的發髻之上,生著一對毛茸茸的獸耳。那對耳朵是雪白的三角形,耳尖本是淡淡的粉色,此刻卻已顯出某種病態的緋紅,且在不停淌出鮮血,一隻耳朵已有些側歪,輕輕顫著,卻怎麽都立不起來。

曲蘇忍不住加快步伐,待走近了,她才看清,不隻是耳朵,林梵的口鼻都在不停滲出絲絲鮮血。隻是頭頂那團光太過明亮,而她的膚色雪白得近乎透明,離得稍遠便有些看不真切。平日那雙顧盼生姿的明媚眼眸,眼白已盡是血紅,眼瞳中間更是顯出一條黑中透紅的豎線,曲蘇從前在野獸身上見過帶黑色豎線的眼瞳,這是獸瞳。

林梵似乎根本沒有覺察到她就站在麵前,或者以她現在的情形,根本什麽都看不到。

但曲蘇看得清清楚楚。她從林梵發間的雪耳,再到那雙已流出兩行血淚的獸瞳,待看到從層層衣裙中垂落的九條狐尾,曲蘇發現,自己已絲毫不會感到驚愕了。

九條本該雪白蓬鬆的狐尾在其身後,有兩條已被拔光了絨毛,露出鮮血淋漓的淡粉色皮肉,細細看去,原本幼嫩如嬰兒肌膚的尾巴上,一個接一個細小斑駁的傷口,不時滲出殷殷鮮血,顯然是有人用鑷子一類的器具逐一拔掉絨毛所致。九條尾巴如同死物一般,全無生機,唯有那兩條光禿禿的,偶爾劇烈地抽搐一下,如同瀕死卻憑本能掙紮的魚。

曲蘇終於知道,那團沾著鮮血的白色絨毛是怎麽來的了。

有生之年,她終於知道了“慘不忍睹”四個字的真正含義。

似乎是感覺到她渾身的輕戰,嶽周輕聲喚:“曲蘇。”

曲蘇整個人幾乎被震在當場,她看著端坐在他們麵前的林梵,眨了眨雙眸泛起的潮氣,她知道為何嶽周在聽到“子時”和有關傀儡娃娃的描述時,為何憂慮重重;手裏攥著帶血漬的白色絨毛,又為何總是緊蹙著眉;她也知道了,為何當時自己一再追問,嶽周卻不肯說許多,赴約途中,他又幾次欲言又止。

原來這便是嶽周的擔憂和疑慮,原來這就是嶽周一直瞞著她的,有關他和林梵之間的秘密。

可她現在完全顧不上思索更多,甚至顧不上回味心頭巨大的震驚和惶恐,她第一反應就是再向前,哪怕能更近一些,近到她可以確定林梵是否還清醒著。

“嶽先生,想見你一麵,還真不容易。”

林梵身後密林中,徐徐走出一身穿絳紫蟒袍的男子,他兩鬢霜白,眉目修長,步子走得並不急,手捏一串黑檀串珠,走近些才看到,串珠上被他握在手心的是一塊看起來溫若凝滯的羊脂白玉,那塊玉看起來年頭已久,約莫因為常年把玩,邊緣已有些模糊得看不出原本形狀。

他的目光流連在嶽周身上流轉,也不知是想起了什麽,一時間眉眼間竟有幾分恍惚之色。

此人年輕時模樣應當極為俊美,哪怕如今隨著年紀漸長,積威日重,更添年輕男子所不具備的沉穩風度,但他朝曲蘇和嶽周看過來時,目光溫潤神色柔和,不經意間便透出翩翩粲然的氣度。

自打林梵停下腳步,嶽周一直在默默觀察周圍環境,此刻他感覺不到周遭除了曲蘇和來人之外的第三人存在,不由微微偏頭,似在仔細分辨。

曲蘇知道嶽周此刻最在意的便是林梵安危,率先一步開口道:“閣下想必就是開國侯了。”

開國侯的目光移向曲蘇,他麵上仍帶著笑,說話時更是出人意料的溫柔:“你是曲蘇。”

曲蘇並不意外開國侯會知道自己的身份來曆,隻是絕沒料到他與人說話時是這樣的謙和態度,正微愕時便聽開國侯又開口道:“聽聞嶽先生大名已久,今日終於得見,嶽先生當真鳳表龍姿,處處不凡,倒是令我想起一位故人,方才一時失態了。”說話間,他看向曲蘇的目光也透出幾分笑來,“也難怪嶽先生的兩位紅顏知己與你患難與共不離不棄。”

嶽周道:“嶽某不過一介布衣草民,如何敢在開國侯麵前提‘龍鳳’二字。”從聽到開國侯聲音那一刻起,嶽周的麵上表情就極為平淡,如果說曲蘇見過選擇隱居之後的嶽周平日裏的那份平淡和滿足,那麽此時此刻嶽周麵上的平靜無波,便如他從前戴上尚未脫模的人皮麵具那般,這份無波亦無瀾,是他的偽裝,亦是他的自我保護。

曲蘇剛欲趁著開國侯與嶽周交談,再上前仔細探查林梵的情形,突然就覺手臂被什麽東西阻擋了一下,整個人被眼前一道看不見的屏障彈了回來,她勉強止住身形,但嶽周已有覺察,及時扶了她一把。

開國侯也在同時伸出手,虛扶了曲蘇一把,語透關懷:“這丹霞琉璃扆堅硬得很,曲姑娘當心。”在今夜以前,曲蘇從未經曆過任何奇詭之事,對這一類東西懂得也並不多,她不知道開國侯口中的丹霞琉璃扆是什麽東西,但此物的神奇之處她剛剛已起身體會過。隔著這樣一件東西,她能看見林梵,但卻聽不到她那邊的任何聲響,而林梵卻好像根本看不到他們。

嶽周敏銳地道:“你把林梵怎麽了。”

開國侯的目光停留在嶽周眉心那淡之又淡的褶皺,微微一笑道:“嶽先生盡管寬心,林梵很好。若是不信,你盡可問你身邊這位曲姑娘,林梵現下如何,她已一目了然。”

這話說得著實誅心,因為如今的嶽周偏偏無法“一目了然”,而曲蘇盡管什麽都看得清清楚楚,偏偏有口難言。

若她照實說出林梵當下的處境,以嶽周一貫的性子和對林梵的感情,怕是接下來不論開國侯開出何等過分的要求,嶽周都會全盤接受。這不僅是曲蘇絕不願看到的,假如林梵清醒著,可以聽到他們的對話,也不會讚同她這樣做。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她清楚知道嶽周對林梵有多重要,也同樣知道,林梵對嶽周用情至深,林梵絕不會允許自己成為嶽周的軟肋,任人宰割。

嶽周是瞎了眼看不到,林梵同樣被阻隔在一道肉眼不可見的屏障之後,但哪怕隻是學開國侯的原話,簡簡單單一句“林梵很好”,她也不可能說得出口,她無法當著嶽周和林梵兩個人的麵說謊,她做不到對最好的朋友說謊。

真不愧是大周朝開國以來輔佐過兩位國君的股肱之臣,看似溫和無害的一句話,便可輕而易舉將人心玩弄於股掌之間。

約莫是見曲蘇緊抿著唇一語不發,開國侯笑了笑道:“我讓人安排這次會麵,絕無冒犯之意,隻是對嶽先生仰慕已久,此前因為種種不便,一直無緣得見。”說話間,他看向一語不發的嶽周,語氣溫和道,“剛一得知林梵的身份時,我確實很驚訝。但看到嶽先生與林梵這般相愛至深,倒讓我想起了年輕時的一段往事。”

開國侯說起這段時,頗有幾分與好友傾訴往事的娓娓道來之感,曲蘇一時之間摸不準他的意思,隻得與嶽周一般沉默地聽下去。

“我與我相愛之人自小一同長大,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她處處都好,容貌好,脾性也好,不論我遇上多大難事,回家見到她,聽她柔聲細語開解我一二,總能令我茅塞頓開。記得有一回我隨軍外出,回來時受了些傷,醒來後卻一連三日都有雞湯,後來我才得知,她為給我補身,不僅日日操勞變賣繡品,還將她娘親留給她唯一的首飾也變賣了。後來我得了賞銀,第一樁便是將那對玉佩贖了回來,又在她生辰那天拿了出來,還為她放了許多煙花,我記得那天晚上,她一直都在笑著。那幾年裏,日子雖然並不富裕,但我與她彼此珍重,日子過得也很甜蜜。”說到這時,開國侯的眼眶泛起濕潤,他似乎也覺察了自己的失態,微頓了頓,語調轉緩,“隻是後來她為了我,為奸人所害,不久便病故離世,我與她自此陰陽兩隔。”

開國侯驟然講起自己年輕時的一段情緣過往,曲蘇一開始聽得莫名,待聽到後麵,愈加覺得這人城府至深,性情詭譎,簡直防不勝防。他這哪裏是在講自己的故事,分明是在借一個狗屁倒灶的爛梗敲打嶽周。

曲蘇拽著嶽周的袖子,轉臉正想悄悄與他耳語兩句,卻發現嶽周背在身後的手竟抖得厲害,再看嶽周臉色,不知何時已蒼白若紙。

這就是開國侯,每一句話聽起來都似有心若無意,卻偏偏拿捏住人心最軟弱之處,不差毫厘。先是妄圖通過她的口讓嶽周心誌鬆動,現在又講這樣一個意有所指的故事來動搖人心。他這一番看似不顯山露水的閑談,顯然已直戳嶽周最碰不得的軟肋。

曲蘇看得心中微悸,開口替嶽周搶白道:“開國侯想要什麽直說便是,何必這樣拐彎抹角!”

開國侯微微一笑:“我想說的都在這故事裏了。”他的目光掃過嶽周臉龐,似在端詳他此刻的神情,“都說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人,試問這世上,還有什麽比情之一字更寶貴的呢?能擁有與林姑娘這樣一段不世情緣,嶽先生應當好好珍惜,千萬不要像我一樣,痛失所愛,終成遺憾。”

曲蘇道:“開國侯若真有誠意相談,便該放開林梵,至少讓我確認她眼下真的安好。”畢竟這是她與嶽周商談一切事宜的前提條件,也是她和嶽周此次前來的底線。

“這是自然。”開國侯淺笑望著曲蘇,“曲姑娘也是敞亮人。還請你和嶽先生不要誤會,我讓人設下此陣,又以丹霞琉璃扆隔開,並不是有心做什麽,而是林梵的身份委實特殊了些。若不用些非常手段,怕是那晚河邊密林的慘事是會再度發生。”

他最後這句話說的意有所指,目光更是瞥著嶽周,緩緩道:“殃及無辜,犯下殺孽,對百姓可絕非益事啊。我想這一點,嶽先生應當能明白本侯的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