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除夕
世子府,窗欞上的一抹纖月,像嵌在上麵的一朵窗花。
大約是知道林晚卿怕冷,蘇陌憶特地囑咐過了,今日這房間裏的地龍就燃得格 外的熱。
屋裏隻有萊落,林晚卿便沒有披外氅,隨意穿了件齊胸襦裙,套了件大袖衫, 衣襟微敞,顯得慵懶又嫵媚。她側坐在榻沿,將手裏一碗黑乎乎的藥汁吹了吹,遞 到萊落手邊道:“夠涼了,喝吧。”萊落又皺眉又撇嘴,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林晚卿還生她的氣,懶得跟她囉唆,板著臉道:“你不喝我就走了。”
“喝喝喝!”萊落這才接過藥碗,捏著鼻子一口給悶了下去。
林晚卿也是早上才聽梁未平說了萊落的事情,除了驚訝之外, 還有被欺騙的憤 怒。不過,到底是救過她命的人,抱著幾分該有的感激,她還是來探視了一番。結 果一進門就看見一堆人摁著她,像殺豬一樣地灌藥。
林晚卿接過萊落遞回來的空碗,放到一邊,不發一言。
“姑娘。”萊落喚她,聲音裏帶著迷惑,“你就那麽喜歡蘇世子嗎?”
手裏的碗一滑,落到桌上磕到其他杯盞,發出幾聲清響。
林晚卿蹙眉, 看著萊落生氣地道: “這跟喜不喜歡他沒有關係, 我氣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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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歎氣,恨鐵不成鋼地補充,“你知不知道殺人是要償命的?”
“我知道。”萊落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可若不是因為蕭娘娘, 我早在四歲的 時候就該死了。反正我也不覺得活著有什麽好……”
“你! ”林晚卿被氣得沒轍,眼見來硬的不行,轉而又換上一副軟和的態度, 誆她: “你不如戴罪立功, 投奔皇上, 等前朝的亂事平定了, 我也好替你求求情。”
“不要。”萊落的態度決絕,“我恨不得一劍殺了那狗皇帝,才不要幫他。”
林晚卿嚇得趕緊去捂她的嘴,立刻解釋: “我下午聽梁未平說, 皇上已經允許 大人替蕭家翻案……”
“那蕭娘娘能活過來嗎?”萊落問。
林晚卿愣了一下, 一時語塞。她淡淡地反問道: “那你殺了皇上, 我姑姑就能 活了嗎?”
“我不管。”萊落晃晃腦袋,“至少殺了狗皇帝我開心。”
“……”好吧,跟這人果然沒法講道理。
林晚卿本來還想再勸,卻聽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然後是一直看守在外的葉青 的聲音。他沉聲喚了句:“大人。”
林晚卿一緊張, 直接從榻上跳了起來,那雙纖手攪著袖口, 放開,又攪緊, 再 放開……林晚卿覺得,似乎雷雨那晚也沒這麽緊張過。
門扉被推開, 一身玄色絨氅的蘇陌憶走了進來。他的身上還沾著外麵帶來的寒意, 冷白的皮膚被凍得微紅。兩個人站著對視片刻,誰也沒開口,但都默契地紅了臉。
萊落被鐵鏈子鎖住了腰,脖子伸得老長地往這邊打探。
“咕咕……”還是林晚卿的肚子打破了僵局。她倒是忘了, 今日一直規勸萊落, 還沒來得及用晚膳, 這都快過戌時了,確實餓了。屋內的三人同時一愣,原本就寂 靜的房間裏,霎時彌漫起更加尷尬的氣氛。
“我……”林晚卿想解釋。
“走吧!”倒是蘇陌憶先開了口,“用膳。”
從萊落的房間到蘇陌憶的院子,兩個人走得一路無言。
林晚卿直接從屋裏出來, 還是方才那一身打扮。蘇陌憶眸色幽暗地盯了她片刻, 幹脆解開自己的絨氅替她披上。
“謝……”
林晚卿接過來, 感謝的話還沒說出口, 便聽見蘇陌憶涼涼地道: “本官一向不 近女色。”
林晚卿一愣, 差點被那個說了一半的“謝”字噎死。感情這狗官以為她穿得少, 是特地來勾引他的是嗎?她簡直想脫下身上那件絨氅,直接砸到他的臉上去!
“阿嚏!”可是剛解了一個係帶, 一個驚天大噴嚏就打飛了林晚卿所有的骨氣。 她舉目望了望四周,寒夜清冷,貿然脫了絨氅可是要凍死人的。算了!小命重要, 況且她大人大量,懶得跟這狗官計較。
於是林晚卿也不說謝謝了,氣憤地將身上那件絨氅拽得更緊了點,腳步加快, 隻想快點吃了飯回屋,再也不要跟這人說話。
兩個人一前一後地到了膳堂。晚膳已經備好,菜色豐富、葷素搭配, 林晚卿一 看就燃起了食欲。但她也沒忘了禮儀,等蘇陌憶坐下了,她才拿起碗筷準備開動。
“吃吧。”蘇陌憶麵無表情地道, “本官有潔癖, 本不喜與人共食,今晚看你 等得辛苦,就勉強與你一道用膳吧。”
“……”林晚卿握著筷子的手一僵。好好好, 穿得少是要勾引他, 不吃飯是為 了等他。還好意思說不喜共食是因為潔癖?林晚卿一邊覺得憋屈, 一邊臉紅地想著。 可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軟,特別是還穿著別人的衣裳、住著別人的院子,哦……就 連她的朋友和她的狗,都蹭著人家的一切。她隻好歎口氣,一言不發,埋頭扒飯。
一旁的蘇陌憶倒是從頭到尾都吃得優雅, 細嚼慢咽、不言不語。可不知為什麽, 蘇大人今日好像手和嗓子都不是特別好使。夾著菜就容易落, 然後還得“咳咳”兩聲, 一張臉也是越吃越黑。
林晚卿簡直被他的莫名其妙搞得一頭霧水, 匆匆扒完一碗飯, 她起身就要告辭, 卻被蘇陌憶一把拉住了袖子。
“林錄事吃好了?”蘇陌憶問,語氣裏卻帶著酸溜溜的情緒。
林晚卿正要點頭,卻見蘇大人拽著她袖子的手緊了幾分,眼神裏也帶了幾分委 屈的意味,好似在說“走了你就別回來”。她忽然想起每次她出門,都要蹲在門口 嗚咽的小白。心裏漫起一絲說不清的情緒,於是,她又坐了回去。
蘇陌憶的臉色這才緩和了幾分。有侍女從外麵進來,端了兩碗荔枝膏水。大冬 天的沒有鮮荔枝,所以蘇陌憶讓廚房參照民間的配方,做了相似的味道。
林晚卿不習慣他這突然的示好,覺得心虛。所以她接過荔枝膏水的時候,掩飾 性地直接低頭喝了一大口。
“唔!”這一口,差點燙掉她的舌頭。
“燙的!”林晚卿捂著嘴,一雙美目浸出了淚花。
蘇陌憶一怔, 從她手裏接過碗, 然後略帶嫌棄地白了她一眼道: “天寒地凍的, 我能讓你吃涼的嗎? ”說完又覺得關切表達得太過直白,隨即補上一句, “司獄吃 東西也沒像你這樣,你還是個姑娘家……”
林晚卿捂著嘴隻想哭,根本沒心情同他計較。
蘇陌憶攪弄著手裏的湯羹,見她半天沒了動靜,擔心是不是真給燙壞了?他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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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碗湊過去道:“我看看。”
林晚卿氣呼呼地轉身,不給看。
蘇陌憶幹脆攬了林晚卿的腰,一隻手強硬地掰過她的臉,在下頜處一捏,絲毫 沒有憐香惜玉的覺悟。林晚卿痛得張開了嘴。蘇陌憶俯身過去,視線落到她半開的 朱唇上。她仰著臉,一動不動,一雙明豔的眸子濕漉漉地望著他。小臉微紅,柔軟 瑩潤的嘴唇開合,發出弱弱的聲響。
其實蘇陌憶一開始,是真的想替她看傷口的。可瞧著瞧著,他隻覺得渾身漸漸 燥熱起來。屋裏的燈火不算昏暗,他能清楚地看見她粉嫩的小舌,因為呼吸和吞咽 而上下起伏。津液在燈光下亮晶晶的,將她的呼吸染上潮濕。他忽然想起了什麽。
“哐啷— ”桌案上碗碟驚響。蘇陌憶像中邪了一樣, 猛地將林晚卿往後一推, 霍地起身,險些打翻那些吃食。
林晚卿被推得猝不及防,抬頭就見蘇大人一張臉,紅得像煮透了的蝦。他將那 碗涼了的合歡湯推到她跟前,臉色尤其難看地道了句: “喝這碗。”是僵硬的、命 令的口吻。
林晚卿揉著被他捏麻了的臉,小心翼翼地坐了過去。看來一月不見,蘇大人這 狗脾氣是有增無減啊……她腹誹著,低頭端碗的時候, 餘光瞟到蘇陌憶。隻見他自 然且從容地捧起方才她喝過的那碗,低頭就要喝下去。
“大人。”林晚卿善意地提醒,“那碗我喝過了。”
蘇陌憶愣了一下,反應過來。他看了看林晚卿,又看了看手裏那碗還印著她唇 脂的荔枝膏水,片刻後沉著臉,不情不願地放下了。
“再拿一碗新的吧。”林晚卿吩咐。
這一頓飯, 林晚卿吃得膽戰心驚、一頭霧水, 蘇陌憶吃得心中鬱悶、百轉千回。 臨了各自回房,蘇陌憶將她送到所住的房間外。屋內早已有人點燈,連地龍和浴湯 都備好了。
林晚卿道過謝, 將身上的絨氅解開,遞給蘇陌憶。他伸手來接的那一瞬, 她鬼 使神差地沒有放開,甚至將它抓得更緊了一些。她忽然想問蘇陌憶為什麽救她,為 什麽收留她,是因為查案要留她作證,還是因為像她一樣,心裏還念著她。可是想 到那張被他親手燒毀的婚書,林晚卿張了張嘴,最終還是鬆了手上的絨氅。
林晚卿對著蘇陌憶福了福身,沒注意到他的表情也暗淡了一瞬。一隻溫暖的大 掌探過來,抓住她的手腕。林晚卿看著蘇陌憶,眼裏燃起一絲期待。
“我現在就得進宮,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都會很忙。”蘇陌憶叮囑, 聲音沉穩, “你 就在世子府,哪裏都不要去。我會留下葉青,同時派人保護你。”
“哦……”林晚卿點頭,有些失望。
蘇陌憶沒有放手, 抓著她的手繼續道: “前朝不管傳出什麽消息, 你都不要擔心。 若是局勢真的有變,我會讓葉青帶你到安全的地方。”
“會出什麽事?”林晚卿聽他這麽講,一顆心不禁懸了起來。
蘇陌憶篤定地道: “不會, 隻要你不給我惹事就好。”“……”明明是煽情的場合, 這人為什麽總要煞風景?
蘇陌憶見她眉眼間沒了憂色,才放開手,披上絨氅就要離開。
“大人! ”林晚卿追出去幾步,看著他半晌,終是擠出一句, “那……那你回 來的時候,我能問你幾個問題嗎?”
“嗯。”蘇陌憶點頭,披上絨氅,一刻不停地走了。
燈火迷離下,林晚卿怔怔地站著目送他走遠,直到那個玄色身影消失在回廊的 盡頭。
接下來的幾日,蘇陌憶果然忙起來,再也沒有回過世子府。
金吾衛和大理寺之間的衝突,永徽帝各打雙方五十大板,先後停了陳衍和蘇陌 憶的職。
雖然蘇陌憶一早就叮囑過林晚卿,無論朝中傳出何種消息,她都不必擔心。可 這些時日毫無消息,她幾乎都要以為蘇陌憶被永徽帝秘密關押起來了。
朝廷裏的風聲不可能走漏到外麵,林晚卿也沒那個能耐找人打聽,故而她隻能 懸著一顆心,時時留意著身邊的動靜。
今冬大雪, 盛京周圍好些道路結了冰, 就連河流都被冰封,難以通船,可城裏 還是一如往常。年關將至, 到處都是一派歡天喜地、闔家團圓的景象, 不見絲毫異樣。
三日前,永徽帝以除夕宮宴為由,招了皇室宗親入京,今夜要在太液池畔的麟 德殿設宴。或許是因為皇家盛宴的緣故,朝廷對於安全格外上心。傍晚時分,宗親 入宮之後,盛京城裏就開始了宵禁,連城門也提前上了鎖。
好在世子府不愁吃喝,將將入夜,一桌豐盛的除夕宴就準備好了。林晚卿喚了 梁未平、萊落和葉青一起。萊落和梁未平跟著林晚卿習慣了,也一直把她當朋友, 不覺得一起吃飯是越矩。但葉青跟著蘇陌憶久了,又把林晚卿當成了女主人,所以 硬是費了她好多口舌,才把人勸得坐了下來。菜都上齊了,院子裏暖意融融、歡聲 笑語。
萊落還是欽犯,按照蘇陌憶的吩咐戴著腳鐐,可這絲毫沒有影響她過年好吃好 喝的心情。一壺美酒下肚,她忽然覺得也許可以考慮投奔皇上的事,畢竟跟林晚卿 在一起吃香喝辣、有說有笑,好像小日子蠻滋潤,她又不怎麽想死了。
梁未平貪杯,卻不勝酒力。三杯下肚,就已經麵帶酡色, 醉醺醺地開始讓林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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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幫他向蘇大人說好話,調他去大理寺。
林晚卿笑著打哈哈, 添了一碗翅羹給葉青。葉青悶頭吃飯, 一副勤勤懇懇的樣子。
翻過年, 蕭家的案子, 就過去十三年了。跟那年一樣, 窗外零星地下著雪, 可 眼前卻是全然不同的光景。林晚卿忽然覺得很滿足,她轉過頭,目光落在茜紗窗幾 人搖晃的影子上,隻見一抹倩影嬌俏。林晚卿想起來,這是她這麽多年裏第一次在 除夕夜穿上了新裙子,像小時候那樣。那些年的顛沛流離、張皇失措都遠去了, 如 今她天黑有燈、雨時有傘, 還有三五好友、清酒幾盞。這些, 都是以前她不敢奢望的。 眼神匆匆掃過圓桌,落在空著的那個位置上— 今夜什麽都好,唯獨沒有他。
“唉……”林晚卿的聲音不大不小地歎口氣,起身推開了窗。
“嘭! ”天空炸開悶響,頭頂忽然一陣明亮, 燃起火樹銀花。如夜風吹落的星 河之雨,淅淅瀝瀝地垂下來,一路拖出旖旎的痕跡。
“放煙花了!”萊落興奮地往窗口靠過來, 腳踝上的鐵鏈被拖得哐啷響個不停。
梁未平和葉青也放下碗湊了過來,伸著腦袋往外麵張望。
“放煙花了— ”不知哪個院子裏的小侍女興奮地叫起來,一時間大家都紛紛 走出空地,抬頭仰望。
大明宮的方向,天空已經被五顏六色的煙花染得斑斕一片。光影和巨響中,隱 隱能聽見越來越多的人聲附和。一片火色裏,濃重的夜色下,幾盞深紅的天燈, 透 著橙色的光,在風雪裏搖搖晃晃,格外顯眼。
“這……天燈?”葉青看了一會兒,似是無意地囁嚅了一句。
“怎麽?”
林晚卿好奇,扭頭卻見葉青一臉茫然地道: “我記得,盛京城中一向是不許放 天燈的。”
“為什麽不許?”
“因為天燈都是在夜裏做軍事傳遞消息所用,如果百姓們隨意放燈,恐會打 亂……”
“嘭! ”一聲巨響, 地動山搖。葉青的話被完全地湮沒在巨響裏, 桌案上的碗 筷也跟著晃了晃,完全不是煙花的爆炸力度。
他們幾個人皆是一愣,抬頭看向天空— 盛京城裏的煙火盛宴還在繼續。院子 裏的嬉笑聲越來越大,人聲和煙火掩蓋了方才的異樣,似乎一切隻是幻覺。
林晚卿覺得奇怪,轉身抄起架子上的絨氅,奪門而出,朝著世子府用於觀景的 閣樓跑去。盛京城裏萬家燈火, 在黑夜裏點點如流螢, 大明宮的方向依舊煙火絢爛。 林晚卿看了一會兒,沒有再發現任何異常。
“難道是方才聽錯了?”林晚卿自言自語,蹙眉沉思。
葉青在她身後站著,片刻後亦附和道: “應當是聽錯了,煙火爆炸不會有這麽 大的動靜。”
“嘭! ”又是一陣驚天巨響,林晚卿覺得腳下的地板紛紛跳動,發出咯吱咯吱 的聲音。
萊落這個時候才拖著鐵鏈爬上了閣樓。她一把抓住葉青,神色凝重地道: “把 鑰匙給我!快!”
葉青怔怔地,看著如此驚慌的萊落竟然一時沒了動作。
“葉青!”林晚卿一隻手拽住了葉青的袖子, 指著盛京城城門方向道,“是炸藥, 城門好像被炸開了。”
葉青一愣,撐臂往外看去。一片碎雪之中,盛京城門被炸開一個豁口。城內的 禁軍正從各處集結,向著城門處奔湧而去。馬蹄聲、風雪聲混雜著還在持續燃放的 煙花,在暗夜中翻攪出滔天巨浪。
“怎麽會……”葉青覺得難以置信,也不管腰間的鑰匙已經被萊落奪了去,隻 絮絮地念道,“這不可能。”
天地間一片嘈雜, 林晚卿卻難得地穩住了心緒, 問道: “盛京城內有多少禁軍?”
“三萬。”葉青答道。
林晚卿再往上爬了一層樓,探出大半個身子往城門外打望。飛雪之中,她隱約 看見城牆外有密布的火光, 卻並沒有全部集結在城門被炸開的那一處。她退開一點, 讓葉青往前看了清楚,又問道:“你看看叛軍數量,目測多少人?”
“大約一萬人。”葉青道。
“嗯。”林晚卿點頭,“我看也差不多是這個數。”
葉青聞言舒了一口氣: “我就說如今正值隆冬, 河道冰封。若是叛軍起事攻皇城, 大規模行軍不可能不被朝廷注意。如今他們僅靠一萬人馬,就算是有炸藥,也不過 是不自量力罷了。”
然而林晚卿的眉頭卻蹙得更緊了。皇城禁軍三萬,叛軍不可能不知道。但攻城 的卻隻有一萬人馬,這擺明了是飛蛾撲火、自投羅網,實在太奇怪了。她看著奔赴 城門的禁軍發了一會兒愣,隻聽耳邊又是一陣巨響,這一次,是從城門相反的方向 傳來的。街道上的幾隊人馬匆匆將韁繩一勒,愣怔之後掉轉馬頭,又向著另一方向 跑去。接著, 是第四聲、第五聲炸響, 每一次都是從與前幾次皆不相同的地方傳來。
林晚卿瞳孔微震。這是渾水摸魚!乘其混亂,利其弱而無主。所以叛軍根本就 不是要攻城, 而是要利用這樣的亂象拖住皇城內守衛的禁軍。那麽他們真正的目標, 恐怕根本不在這裏,而是……
林晚卿呼吸一緊,隻覺得背上瀝瀝地出了一層汗。她下意識地轉頭,穿過飄搖
的風雪,看向視野盡頭的大明宮。
太液池旁, 麟德殿。偏殿中人影憧憧。左右兩排上百盞十二連枝青銅燈, 將黑 夜照得猶如白晝。身著鎧甲的千牛衛手持利刃,立於大殿之上,將位於下首的梁王 團團圍住。躍動的燭火, 將人影拉得老長, 密密麻麻的一片, 像山雨欲來之時的烏雲。
明明是緊張而焦灼的氣氛,殿上卻安靜得落針可聞。寒風呼啦啦地卷過,長長 的幔帳紛飛,發出陣陣的響聲。
良久,梁王抬起頭,目光冷冽地掃過永徽帝身邊那個頎長的紫色身影,鼻息間 發出一聲極輕極輕的冷笑。之前他派人向衛姝傳信,讓她依計毒殺永徽帝。
皇帝正值壯年, 身體康健,如若暴病而亡,朝野內外必有大震動。而皇帝又一 向信任蘇陌憶,臨了之時定會將年幼的太子和江山都托付給蘇陌憶。如此,他正好 利用這個契機,嫁禍蘇陌憶,打著清君側的旗號,入京平亂。
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衛姝傳來信報, 說皇帝中毒, 太醫院每日都有人前來問診。 且在大朝會上,也有官僚親眼見到永徽帝麵色蒼白,咯血暈厥的樣子。
隻是,朝中一直沒有正式消息傳出。皇帝好像對外封鎖了消息,這些細節都是 梁王從衛姝和同黨的密函中得知的。這反倒讓梁王更加相信了自己的計劃已經成功。 永徽帝擔心藩王借機作亂, 才會刻意隱瞞。所以此次進京, 皇帝大約也是打著“家宴” 的名頭,實際上妄圖控製皇室宗親和幾個藩王,以實現皇位的平穩更替。但梁王也 不是沒有想過,這一切或許可能是永徽帝設下的一個局。可生門已被堵死,現今唯 一的出路,哪怕隻有萬分之一的機會,他也不得不孤注一擲。
煙火終於放完了,方才的喧鬧戛然而止,耳邊隻剩下呼呼風鳴。梁王低著頭, 灼灼火光之下肩背微抖,驟起的笑聲在寂靜的大殿裏回**,顯得寒冷而刺骨。
蘇陌憶見狀,微微蹙眉。
“梁王。”
梁王垂眸看著下首一身玄色蟒袍的男子。
蘇陌憶沉聲問道: “你私采官礦、私造兵器、暗養私兵、意圖謀反,這樁樁件 件的罪狀,你可認?”
笑聲一歇,梁王抬頭看向蘇陌憶,片刻後,坦然道:“我認。”
蘇陌憶對梁王這樣的態度微有詫異,心中隱感不安,廣袖之下的手暗握成拳。 他語氣森冷道:“謀反大逆,其罪當誅,你可伏法?”
梁王一愣,隨即大笑: “我認罪,可能不能伏法,倒要看看蘇大人還有什麽手 段了。”
語音方落, 一陣巨響撼動大殿。帳幔和火光猛然搖動, 殿外隱有瓦片落地的聲響。
幾支蠟燭啪嗒啪嗒滾落在地,倏地滅了。
永徽帝霎時坐直了身子,神色驚訝地看向蘇陌憶。
夜風中傳來遠處依稀的喊殺拚鬥聲,似乎皇宮內院也藏有叛軍。
“皇上。”梁王立於台下,悠悠地轉身看向殿外風雪中的太液池。
梁王道: “皇城禁軍大約已經被我設計拖住。今日我若是出事,有人即刻便會 將麟德殿夷為平地。就看皇上是要放我一條生路,還是親自給本王陪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