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真實的謊言

如果抵達終點的道路太過蜿蜒,那麽尋找一條捷徑就成為了必要的選擇。

薛延還在回憶著自己所看到的那份檔案,在那起高利貸殺人案中,趙陽付就好像是坐在了暴風雨的中心。

無論外沿如何波濤洶湧,他的四周卻依舊風平浪靜。

這種情形讓具備豐富刑偵經驗的薛延感到了突兀。

此刻,他正在前往市看守所的路上。

因為在那裏,關押著一個對於當年那件案子至關重要的人物——陸華江。

陸華江,男,35歲,衢州譚洋人。

八年前因為過失殺人罪被判處有期徒刑十二年。

他在到案之後對於自己殺害欠債人的行為供認不諱,但因為雙方曾有過激烈的口角,而令被害人遭受致命傷的凶器最初也是由被害人所持有的,所以陸華江被判處了過失殺人罪。

不過這隻是表麵上所看到的東西。

經驗老道的薛延當然不會相信追債公司和高利貸公司之間單純隻是雇用關係。

事實上,在那份檔案中,薛延明顯有這樣一種感覺。

那家追債公司更像是高利貸公司的附屬,隻不過在八年前,一個縣城高利貸公司竟然擁有這麽全麵的危機預案,實在也是令人有些難以置信。

而在之後,關於那些入刑犯的家屬,也有專人為其提供了生活保障。

特別是這個陸華江,因為他入刑時間最長,在這八年間,其家人在毫無收入的情況下於當地縣城中蓋起了樓房,而這一情形也同樣引起了薛延的注意。

隻不過因為這些錢款並不是通過銀行轉賬所獲取的,所以薛延無法通過其家人找到款項的源頭。

這其一是擔心打草驚蛇,其二他現在的調查是受孫濤所托,並不能擺在明麵上進行立案,自然也就無法取得合法的調查權限。

所以薛延將突破口放在了陸華江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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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薛延正坐在看守所的某間詢問室內,而陸華江就坐在他的對麵。用著一臉奇怪的神情看著薛延說道——

“你是誰?找我幹什麽?”

“自我介紹下,我是榆林縣刑警中隊二中隊的代理隊長薛延。今天找你來,是想問你點事情,希望你可以配合?”

薛延麵無表情地向著陸華江介紹著自己,而陸華江則露出了一臉不耐煩的神情。

“刑警中隊?這關我什麽事?我在這裏待了八年,不管外麵發生什麽事情都和我沒關係才對。”

“外麵的事當然和你沒什麽關係,不過如果是你自己的事情那關係就和你很大了。”

薛延並沒有受到陸華江態度的影響,依舊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事實上,像陸華江這樣的人薛延見多了。

當初他還和顧正一起共事的時候,兩個人就討論過關於“虛張聲勢”這四個字在嫌疑犯身上的體現方式。

就比如說陸華江,從初見自己的詫異到知曉自己身份後的不耐煩,這兩種情緒的轉變顯然表現得有些突兀。

而自己他的第三種情緒轉變更是將心虛暴露在了薛延的麵前。

“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的事情我當年早就已經交待了。我根本就不想殺那個家夥,而且凶器也不是我帶來的。怎麽?薛警官今天來是打算要翻案不成?”

陸華江的眼神顯得有些挑釁,可這在薛延眼中反倒是一種尤為可笑的表現。

“你聽好了。首先,我們國家司法獨立,刑警的責任是查案,而是不是犯案這需要法院裁定。其次,當年的事情哪些你交待了,哪些你沒有交待我想你應該比我清楚。我問過這裏的負責人了,你在監獄裏表現良好,很有可能提前釋放。但是如果因為你當年對於案件有所隱瞞,而導致案件重審的話,那麽還要在這裏待上多久那就不好說了。”

“重審?薛警官你不是在開玩笑吧?當年的事情就是我在追債的時候誤殺了那個家夥,那麽明顯的事情還要怎麽重審,是告我故意殺人嗎?可我為什麽殺他?殺了人對我有什麽好處?我幫人追債也就是混口飯吃,誰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情?”

陸華江還在拚命地將所有問題都向著那個案子本身牽扯,薛延衝著他笑了笑,輕搖著頭說道——

“那你知道現在自己家裏的情況嗎?”

“家裏的情況?”

陸華江衝著薛延挑了挑眉毛,

“我都已經八年沒回過家了,家裏什麽情況我怎麽會知道?”

“不,你知道。”

薛延很肯定地向著陸華江說道,

“你妻子每個月都會帶孩子來看你一次,你怎麽會不知道自己家裏的情況?你們家從鄉裏搬進鎮裏蓋了新的房子,你要是不知道的話,那等刑滿釋放之後,你打算回哪?”

“那又怎麽樣?蓋房子犯法啊?!”

陸華江衝著薛延吼了一聲,顯然他情緒起伏非常大。

相比之下,倒是薛延至始自終都無甚表情地在看著陸華江。

“蓋房子當然不犯法,隻不過據我了解,你之所以能夠以過失殺人罪入刑,一部分原因也是由於死者家屬和你達成了和解。我想知道的是,當時你和死者家屬達成和解的錢是從哪來的?你自己應該並不具備支付那麽大額賠償的能力。”

“我怎麽知道?可能是上麵幫我出的,反正我一分錢都沒有。”

陸華江的聲音還是很響,但眼神卻有些膽怯地瞥向了別處。

“好,那我再換個問題。你父母在鄉裏隻有一塊兩畝不到的自留田,妻子又沒有工作,怎麽在縣裏蓋房的錢又是哪來的,你總該知道吧?”

“那是她的嫁妝,薛警官,用嫁妝蓋房也違法嗎?”

陸華江還在繼續扯皮,卻沒料到薛延忽然臉色一變,拍著桌子就衝他吼道——

“陸華江你打算撒謊到什麽時候?!我現在是給你機會,你自己不要。還嫁妝?算上買地的錢縣城一套房百來萬,你老婆就算有這麽多嫁妝當年也給你敗完了。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麽人,吃喝嫖賭你哪樣不沾,自己在公安留了多少案底心裏沒數嗎?你老婆要是有一百多萬你會因為盜竊被抓三次?”

“我老婆的錢……那是我老婆的錢……薛警官,你這人怎麽不講道理,我哪能拿女人的錢……”

陸華江一看到薛延氣勢上來了,當即就開始有些支支吾吾起來。

“你還不說?你們家蓋樓的錢到底哪來的?是誰給你的?!”

“……”

陸華江說不出話來了,他低著頭一言不發地看著地麵,但無論如何就是不願意回答薛延的問題。

薛延冷笑了一聲。

“你以為你收了封口費當年的事情就沒人知道了嗎?我現在是給你一個機會,當年那兩家公司的負責人到底是誰?你平時是從誰那裏拿的工資?你家蓋樓的錢又是誰給的?你現在不說,到時候查下來了,那還要在這裏待上多少年我就不知道了。”

“那就是我老婆的嫁妝,你不管問多少次我都是這句話。”

陸華江咬了咬牙,忽然把頭一抬,滿臉堅決的神情。

“是嗎?”

薛延又笑了一聲。

“那你就是打死不肯說了對嗎?”

“薛警官,這事……這事你來問我幹什麽?我一個打工的我能知道什麽?上麵那麽多人,你問別人不好嗎?”

“別人?別人是誰?”

薛延又問了一句,陸華江忽然間呆住了。

他原本的意思是希望薛延去問那兩個被入刑的法人,可轉念一想又忽然覺得不對。

這事情說穿了其實誰都知道,所謂法人原本就是用來頂罪的,那些好處從一開始就拿了,隻有自己因為事發突然才會拿到那些封口費。

可話都已經說了,再收口又好像有些心虛。

陸華江沒有辦法,隻能死撐著說道——

“我也不知道是誰,反正我不知道,問什麽我都不知道。”

陸華江不敢再說更多的話了,很多事情薛延也許並不了解,但陸華江的心裏卻和明鏡一樣。

不說也許再多入刑幾年,但說了的話可能命都沒了。

薛延又看著陸華江幾眼,輕輕地歎了口氣——

“看來我想救你也是救不了了,不過這些事情你還可以再仔細想想,要是突然知道了什麽的話,還可以找我。”

話音落下,薛延當即便起身衝著一旁的看守點了點頭,隨後走出了房間。

案情到了這個時候,看上去好像是又走進了死胡同裏,可對於薛延來說,陸華江的一言不發等同於將所有一切都揭露了出來。

當日下午三點,薛延馬不停蹄地從市看守所回到了榆林縣,衝進公安局後,一把推開了孫濤辦公室的大門。

“老薛,你怎麽來了?這裏……”

“別廢話了,我有重要的事情和你說。”

薛延回頭將孫濤辦公室的門緊緊關了起來,隨後才走到了孫濤的辦公桌前,繼續說道——

“別弄得好像保密局的槍聲一樣,我覺得你辦公室很安全,要是萬一有什麽問題的話,也是你老孫有問題。好了,不廢話了。我現在要找一份出賬紀錄,陸華江是八年前高利貸殺人案的主犯,但問題在於當他入獄之後,所有外麵的事情都有人幫他擺平了。他家裏在縣城買了房子,這也就意味著陸華江一定知道什麽,否則那些封口費也就沒必要給他了。”

“那你找陸華江談過嗎?”

孫濤若有所思地向著薛延詢問道。

“談了,那小子滿口謊話,就算再自相矛盾也不肯說實話,擺明了是不敢說。”

薛延回答道。

“不敢說?那就是說陸華江知道自己說了之後會有怎樣的結果。你既然去查了那個案子,那說說你的想法吧。”

孫濤又把球丟回了薛延手裏。

“我覺得在當年的這個案子裏,問題最大的人應該就是趙陽付了。因為無論高利貸公司或者追債公司,他們之間總要有一個串聯點,就算是高利貸公司本身也是一樣的。趙陽付在這個案子裏所扮演的角色很微妙,我看了卷宗,在案件的前半段記錄裏隨處都可以看到趙陽付的名字,但在之後的調查中,他卻成為了一個和兩家公司都毫無關聯的會計。我們可以換一個角度來看待這件事,當兩家公司所有涉案人員包括法人都到案之後,譚洋縣公安卻依舊找不到高利貸資金的源頭,法人以賬目混亂為由想將這件事敷衍了過去,而在之後的調查中,趙陽付作為會計又提供了足以證明公司提供非法借貸的證據讓案件順利結案。於是案件到了這裏,所有相關人員都已經入刑,那麽老孫你來告訴我,陸華江的錢又是誰給的?給他幹什麽?”

“陸華江是個小人物,就算他是當年那起案件是他引起的,也同樣無法改變這個事實。不管從哪個方麵來看,這個人都不可能知曉高利貸公司運作的核心人員,更不用借貸提資金來源了。但就算這樣還是有人花錢封了他的嘴,這真是有意思。”

孫濤用手指敲著桌麵,隨後閉上眼想了一會,忽然間又說道——

“老孫,你是不是覺得陸華江想保的這個人就是趙陽付?”

“隻有這種可能,但我們現在沒必要為這件事下結論。陸華江家裏就四口人,他父母,他妻子,加上一個十一歲的孩子。我查了他們家的帳戶,他父母沒有銀行卡,他妻子雖然有,但這幾年來的流水從來都沒有上過萬。”

“嗬,簡直就是欲蓋彌彰。”

孫濤笑著搖了搖頭。

“不僅欲蓋彌彰,而且還把答案放在了我們麵前。他妻子沒有工作,所以每個月的生活費來源一定會有出處,我想跟著這條線追查下去,應該能發現一些線索才對。老孫,陳帆的案子性質惡劣,我們貿然去查說不定會惹得真正的凶手鋌而走險,但當年那個案子說穿了也就是個非法借貸,主犯因為過失殺人才判了十二年,其他人最長的也就判了四年。如果從這個案子入手調查趙陽付的話,我覺得應該不會引起他的警覺,所以倒不如……”

薛延順著孫濤的話繼續說了下去,卻沒想到孫濤忽然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將他的話給打斷了。

“老薛,我要是局長,我今天不僅會認可你的調查路線,而且還要給你升職!可問題我不是局長,也沒有李局需要抗的壓力。現在滿世界大家都在關注著運鈔車的案子,你突然整個八年前的高利貸案子出來,你是準備讓縣局被輿論給炸穿嗎?要我說吧,關於重新立案的事情,你連提都不用提,提了就是挨罵,最關鍵的是要是李局或者劉隊問你為什麽會開始懷疑趙陽付的,你準備怎麽說?”

“怎麽說?怎麽說是你的事情,現在你要我幫你調查趙陽付,可我現在連找個合理的理由接近他都做不到,你讓我調查個屁啊!”

“這就是彰顯我縣公安辦案能力的時候了,我要是能把趙陽付帶來審訊我還需要麻煩你嗎?就是審訊不了,接觸不了才能夠凸顯你的辦案能力。不是我說老薛,這案子你要是搞定了,起碼三等功。”

孫濤敲了敲桌子,一臉認真地說道。

可薛延一聽,當即就把手一擺,衝著孫濤罵道——

“去你媽的三等功,你這是在給我吃藥。我現在屬於違規查案,就算查出來了也得背個處分。”

“處分重要還是破案重要?老薛,我和你說句心裏話,你我現在能穿著這身警服就應該知足了。你看看老顧,他倒是想穿可他還能穿嗎?你還記得老顧當年經常掛在嘴邊的話嗎?”

“記得,他說’要什麽榮譽,這身警服就是最大的榮譽。’”

薛延的目光暗淡了下來,像是在回憶些什麽,連聲音都有些嘶啞起來,

“那老顧現在情況怎麽樣了?你最近還有沒有再見過他?”

“沒有。不過我家最近遭遇了一起入室盜竊,我原本想把竊賊給抓住的,沒想到讓他跳窗給跑了。跑的時候,我看著他的背影想到了一件事。”

孫濤歎了口氣,瞥過目光看著窗外看去,

“我覺得我們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在運鈔車案發生之後,將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這件事上麵。我感覺這像是一個圈套,無論是消失的運鈔車再度出現,還是兩名安保的死亡都像是一個刻意引誘我們的陷阱。如果那些人的目的真的是為了轉移資金的話,悄無聲息地隱藏才是最好的辦法。可那些人沒有這麽選擇,這讓我覺得這件事非常不對勁。也許我們從一開始調查的方向就已經錯了。”

“你竟然能從一個竊賊的背影身上想到那麽多東西,你怎麽不去做哲學家?”

薛延像是對孫濤的胡扯有些不太滿意,

“而且……”

薛延還想要繼續再說些什麽,但在這時他看到了孫濤的眼睛,他忽然像是明白了些什麽,皺折眉頭說道——

“等等,那個竊賊難道是……?”

“我不知道,我沒有看到他的樣子。但是我看到他手碰到了我的櫥櫃。然後我就在想,如果我把這個櫥櫃放在王農心家裏, 那麽受到懷疑的人會不會就變成那個竊賊了?”

“老孫!”

薛延間猛然站了起來。

“我隻是說如果,我暫時會順著這個方向繼續調查下去。而你,老薛關於趙陽付的事情我現在隻能拜托你,也隻能相信你一個人。”

“三天,我答應過你一周之內給你調查結果,現在還剩下三天,我這個人從來都是說到做到,這一次也不可能會例外。”

薛延沒有再多說什麽,他信誓旦旦地做出了承諾,隨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孫濤的辦公室。

而在薛延走後沒過多久,孫濤放在桌上的手機突然震動了起來。

他盯著來電顯示上的號碼愣了許久,才終於緩緩按下了通話按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