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眠療法（上）
陸冰心和肖揚駕車回到重案組門外，車燈照亮了一個高大的身影。兩人對視一眼，齊聲說：“放下？”
肖揚請放下到自己的辦公室落座，陸冰心靠在門框上準備旁觀。
放下從懷裏掏出一個藥包，交給肖揚說：“可以將這個加熱後敷到傷口外，對傷口痊愈有幫助。”
肖揚說了聲謝，便單刀直入反問：“來龍隱書院的那兩個殺手是誰？”
放下搖搖頭。
肖揚又問：“為什麽龍隱書院的監控視頻會斷線？”
放下又搖搖頭。
“那你來重案組做什麽？”肖揚語氣咄咄逼人。
陸冰心瞅著放下，放下麵露苦色，額頭的青筋微微顫抖，他停了會兒，慢慢說：“我是來尋求幫助的。”
肖揚和陸冰心麵麵相覷，他們都覺得今晚有料。
“我生活在三個世界中，第一個世界是信仰的世界，這個世界是我所追求的，有著我的最高理想。第二個是現實的世界，這個世界有我，也有你們，有快樂也有痛苦，是真真切切存在並被感知的。我努力通過第二個世界來實現我第一個世界的理想，人非螻蟻，雖然食色性也，但也有詩和遠方。”
放下頓頓，看兩位刑警。陸冰心點點頭。放下繼續說：“第三個世界，是夢境，是由過去的那些破碎的記憶拚湊起來的，看不清原貌，但是我同樣可以去感知它的危險，像毒蛇的信子，滑入我每夜的夢境中。”
放下再次凝視陸冰心和肖揚：“我希望你們將我當做普通人來看待，一個也會感到恐懼的普通人。”
肖揚表麵點頭，心中卻暗想：在講述現實醜陋前，幾乎每個人都會在情感上來一段自我美化的鋪墊。
“我本可以有效管控我的夢境，甚至不去想它，忘掉它，但是我選擇不這樣做。你們知道我早年失憶，過去發生的一切已經成了一片空白。為了找回記憶，我憑著無法改變的鄉音，回到了這座可能成長並生存過的城市，希望能有某些線索可以接續起我斷掉的記憶。因此我會到城市的許多街巷，希望能與某些景象重逢，也希望有人能夠認出我來。零碎的拚圖越來越多，但不安的感覺卻也在不斷加深。我隱約覺得，我所處的現實與我失去的記憶之間存在某種無法解釋的關係。而危險則伴隨著真相越來越近。直到今天上午，當兩名殺手來到龍隱書院內，我才確確實實感受到那麽夢境般的碎片是真實的。”
“兩名殺手不是衝著你去的。”陸冰心說。
“但龍隱書院，還有我，一定是看不清鏈條上的一環。”
“你說得有些玄乎，說一些你確定的事情。”陸冰心說。
放下想了想，說：“我雖然沒有見過那兩名殺手，但我知道他們是衝著一個名叫湯寶的小夥子去的，當天早些時候，是阿信將湯寶的奶奶送到書院他的房間休息，然後，其中一名殺手就潛伏到了阿信的房間內，等待隨後現身的湯寶。”
陸冰心問：“湯寶的奶奶在哪？”
“還在書院，被我妥善安頓好了，有幾名義工在守護著。”
“阿信為什麽要把湯寶的奶奶送到書院？”陸冰心接著問。
“他說是受到湯寶所托，具體原因沒說，你們可以去問他。”
“兩名殺手來時，你正在做什麽？”肖揚突然換了個話題。
“我正在和華億公司老總顧衍忠派來的說客會麵，談關於龍隱書院加入龍隱山旅遊開發項目的事情。”
“談的結果是？”肖揚問。
“我拒絕了。”
“會麵時還有誰在？”
“阿信也在。”
“他怎麽會在？”肖揚繼續問。
“他是那名說客的養子。”
“養子？”肖揚和陸冰心都看著放下，滿臉狐疑。
“是的，養子，那名說客的名字叫做謝天慈，他是華億公司老總顧衍忠的司機，也是書院義工阿信的養子。”
陸冰心在筆記本上記下了謝天慈、湯寶、阿信等人的名字後，對話陷入了沉默，需要調查的事情實在不少。這時，肖揚又換了一個話題：“你說你是來求助的，是關於失憶的事情？”
放下點點頭：“我知道你們公安掌握著人口信息，或許能幫助我找回過去丟失的身份。”
“你又能記得多少？”肖揚問。
放下的眼神有些虛空，他長長籲了一口氣，緩緩說道：“一切都要從12年前的那個雨夜說起，在距離本地向南300公裏南陂山下，我被龍隱書院分院的義工救下，彼時我已經失去了意識，昏倒在一片竹林裏。義工將我交給南陂書院裏的老院長，他熟稔中醫，給我止血、包紮。我昏睡了兩日，醒來時看到柵欄窗，看到鬥拱和飛簷，卻不知身處何處，也不知為何來到這裏。我努力回憶過去，但一切都被洗白，我徹底失憶了，過去留給我的，隻有後腦勺上的一記傷疤。
放下頓一頓，接著說：”就這樣，我在書院裏住了下來。起初，我還試圖嚐試治療，也嚐試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慢慢的，我死了心，在書院裏做一名長期的義工，也因此讀了許多經史典籍。
或許是因為沒有過去那些記憶的牽絆，我對於國學經典理解要更透徹，也得到了師傅的肯定，他就讓我幫他講學。今年初，平遠古城龍隱書院院長去世。由於南陂書院和龍隱書院一直有較深的聯係，老院長便推薦我來這裏接任新的龍隱書院院長。
老院長告訴我‘你是平遠口音，想必也來自平遠古城，若想真正放下，就應該找回過去，並與之和解。我聽從了師傅的安排，便來到了這裏。”
“聽到鄉音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肖揚問。
“不安。我希望有更多的人看到我，能夠認出我。但我也害怕那些眼睛，害怕他們會欺騙我，會揭發我？”
“揭發你？”
“從失憶後，我就會偶爾做噩夢，夢到一些很抽象的畫麵，比如尖刀、深淵，總之是令人煎熬的東西。而回到這裏，那些抽象的事情變得具體起來，比如我殺了人，或是別人殺了我。這些夢境每晚都折磨著我，也令我越發覺得接近了真相。”
“沒有指向過去的具體線索？比如某棟建築？或是某個名字？”肖揚問。
放下沉默會兒，搖搖頭：“除了一個叫做四眼井的地方讓我覺得有些耳熟，其他就再沒有了。”
“我們可以針對12年前發生在四眼井周邊的案件查一查，走訪一下住在那裏的老住戶。”陸冰心說。
“謝謝。”
“也許會查到不利於你現在地位和名聲的事情。”陸冰心又說。
“甚至是違法犯罪的事情，我願意接受。”放下的語氣平靜，然後轉向肖揚：“你是心理學專業的博士？
“是的。”肖揚點點頭。
“我剛剛說了，雖然我不知道那些殺手來到龍隱書院的真正目的，但我覺得我也是這個鏈條中的一環，特別是我的過去，可能會為現在發生的事情提出解答，所以我有一個請求。”
“什麽請求？”肖揚環抱著胳膊。
“我希望你能幫我催眠，挖掘我大腦深處那些斷了線的記憶。”
肖揚和陸冰心都愣在了那裏，他兩沒想想到放下會提出這樣的請求。兩人做了短暫的眼神交流後，陸冰心衝肖揚點了點頭。肖揚對放下說：“沒問題，今晚就可以。”
放下站起身，向肖揚鞠躬感謝。
隨後，陸冰心離開房間，去查湯寶等人的資料，而肖揚則開始做催眠前的各種準備工作。
肖揚請放下在她平時午休時的一張躺椅上躺下，將一台單反架設在正對躺椅的三腳架上，然後打開班得瑞的一首New Age音樂。音符很快在小屋子裏環繞，肖揚的聲調隨著音符柔軟下來：“喜歡這音樂嗎？”肖揚問。
“挺好。”放下說。
肖揚將一個磁力陀螺托在手心，置於放下的眼前。陀螺飛速地旋轉，沒有任何要傾倒的樣子。慢慢的，放下的眼皮重了。
“閉上你的眼睛，讓陀螺的影子在你的腦海轉動。”
放下閉上了眼，但他的眼皮在翕動，仿佛依然在觀看著什麽。
音樂開始發出一陣低沉的轟鳴，然後呼得一聲，遁入了寂靜的黑洞，慢慢的，一些細碎的音符開始生長，如風一般劃過低矮的灌木。
“這音樂讓你想起了什麽？”
“我想到了森林，想到了小鹿。”
“調整你的氣息，呼吸…呼吸…呼吸，你能感受到清新的空氣進入到了你的肺部了嗎？”
“是的。”
“你會穿越這片森林，向林間的小鹿告別，向林間的草蘑告別，你會一路向北，你在跟著我的腳步嗎？”
“是的。”
“闊葉林慢慢變成針葉林，大型動物越來越少，隻有那些覆著厚厚皮毛的野兔，在一個個洞穴中穿行，你看到了雪，你在雪上留下了腳印，好冷，是不是。”
“恩。”放下張開嘴，呼出一口氣。
“你繼續向前，跨越林際線，雪越來越厚，漫過了你的靴子，漫過了你的膝蓋，你很疲憊，但你必須向前。前方有你要的答案。你會繼續向前是吧？”
“是的，我必須向前。”
“於是，你艱難地跋涉，雪漫過了你的腰間，你還是繼續向前。突然，你的腳失去了大地的依托，你開始墜落，四周白茫茫的一片，一片空白，除了空白還是空白。”肖揚的語調拉伸。放下開始顫抖，他伸出雙手，在空中抓握空氣。肖揚任由他無力地掙紮。
幾秒鍾後，肖揚說：“你現在墜落進了一個冰窟，一個冰藍色的世界。一個隻有你自己的世界。”肖揚頓了頓，接著說：“在你的前方，是一條通往不知何處的幽暗雪道，這條雪道裏藏著什麽，我看不到。我要你張開眼睛，好好去看一看，然後告訴我你都看到了什麽？”
放下從躺椅上欠起身，睜大了眼鏡，黑色的瞳孔充滿了虛無。“我看見，”放下說：“我看見了一個背影，他走在前麵，我或許認得他。”放下伸出了手。“你等一等我，你不要拋下我。”放下的手懸停在空氣中：“哦，你是誰？你的臉為什麽在流血？啊，救命！救命！”放下將手遮在自己的臉上，眼睛死死閉住，身體開始搖晃。
肖揚握住放下的手腕，嘴裏發出噓的聲音，努力控製放下的情緒。放下的呼吸慢慢平複，身體如漸凍人一般，慢慢失去了知覺，就連腕部的皮膚也失去了彈性。肖揚有些遲疑，正準備放手，放下突然大喝，雙臂灌足力量向外推，肖揚連退數步，撞在牆上。
再看放下，他已經站起身，麵目猙獰，掄起胳膊，像是持著某個凶器，一遍遍砸向地麵，一些最惡毒的話也從他的口中迸出。肖揚呆如木雞地看著放下的表演，慢慢明白過來，另外一個人格接管了放下的身體。肖揚退到一個相對安全的區域，心中默記放下的行為。
放下終於累了，他搖搖晃晃，盯著地麵，眼神中流露出怯弱，但也隻是一瞬，他朝地上唾了一口。轉身回到躺椅上躺下，淚水開始從放下的眼眶中湧出。
肖揚俯下身子，在他的耳邊低聲說：“這隻是個夢，這隻是一個噩夢。你要醒來！”
放下淚眼婆娑地看著肖揚：“這真的是一個夢嘛？”
肖揚說：“是的，我現在倒數，數到零時，陀螺會停止旋轉，而你也會醒來”
放下點點頭。
“五、四、三、二、一、零。”肖揚擊了一下掌。一股寧靜回到了放下的瞳孔。他扶著躺椅扶手，坐起身子，手不自覺的摸在臉上，觸碰到了淚水。放下低下頭，沉寂了一秒，然後看著肖揚：“你們發現了什麽？”
肖揚轉頭，發現陸冰心又出現在門外。肖揚暗想，或許是剛才放下製造的動靜把陸冰心給吸引了過來。肖揚告訴放下：“隻是一些很抽象的行為，還需要多幾次的催眠，才能把你的這些抽象行為賦予現實的意義，但今天是一個很不錯的開始，我找到了那條進入你內心深海的渠道。”
“你可以繼續對我催眠。”放下急迫地說。
肖揚搖搖頭：“今天不行，你需要休息，需要沉澱。”
放下指著三腳架上的單反，說：“我想看看剛才我都有哪些行為。”
“會給你看的。”肖揚說：“但你現在需要的是好好休息，你剛才的行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會在你潛意識裏激起多少浪花。”
放下沉默半晌，像是在審視自己的內心，然後他掙紮起身，說：“不管我的回憶能不能對你們的辦案有幫助，我都對你們表示感謝。”
說完，放下扶著欄杆，一步步下了樓，他的背影像是一下老了20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