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身險境

林重沒說能,也沒說不能,轉身便走。任苒心底陡生難堪,想要跟上,又怕被嫌棄。

“這路又不是我修的,任小姐想走就走,不用問我同不同意。”林重一邊走,一起說,聲音漫不經心地飄過來。

有話就明說,這麽藏著掖著做什麽。任苒心裏再是不舒服,仍是紅著臉,快步跟上。兩人一前一後,穿行在山林裏,誰也沒開口,任憑野草漫過腳背沙沙作響。

山勢一路向下,任苒漸漸放心,顯然林重並不是要坑她害她,或者把她這小綿羊送到虎口裏。但是,在不該遇見的地方遇見一個算是陌生的男人,這事怎麽感覺特別蹊蹺?

“林總,你到北皇山做什麽?”任苒看著男人挺拔的背影,又試探地問。

回答她的是穿林過山的風聲。

小氣,任苒剛暗暗地給林重又加了新的標簽,林重忽然停下了步子,攔住了她。

“等等。”

任苒這次倒是有些警覺,直接躲到林重身旁的一棵樹後,緊張地問:“怎麽了?”

“前麵有輛車。”

車?不正好?任苒探出頭一看,腿又嚇軟了一半。原來他們麵前就是北皇山山腳,前麵不遠處就是人工修築的水泥路,彎彎曲曲往東邊蔓延開去。但是,一輛小型廂式貨車停在水泥路上,占滿了整條路麵。有幾個男人或站或蹲,抽煙的抽煙,聊天的聊天。不妙的是,其中有兩個,就是剛在山上與任苒打了照麵的、正在切割佛像的竊賊。

任苒抓著林重的衣角:“他們,就是他們……他們剛剛在追我。”

“他們追你做什麽?”林重問。

想起這個問題,剛剛他也問過自己。不過那時,任苒並不太信任林重,用話唬弄過去。而現在,最好的辦法是和盤托出。

“我看到他們在切割一尊明代的佛像。”任苒急切地說,“我想報警所以才被他們追。你能不能幫我?”

林重盯著任苒,神情淡漠如斯,隻是眼神愈發深沉,看得任苒有些慌張。他這是什麽意思?難道,他出現在北皇山,是和那群人一起的?

任苒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藏在身後的手,悄悄按下手機上的錄音鍵。萬一,他要對自己動手……好歹有個證據……

“你過來。”林重終於開口了,目光轉到山下。山路旁的那群人,依舊沒有要離去的跡象,反而三三兩兩地散開了去,像是不找到任苒不罷休。

任苒不敢回答,咬著下唇看他。陰雲飄過,遮住陽光,密林的影子也深重不少,如黑幕一般也遮住林重的臉。他的聲音低如鬆濤,和著山風,送入任苒耳裏。

“任小姐,麻煩你對我有點信任好嗎?我要對你動手,還用等到現在?”

任苒有些臉紅,為被男人說中的心事,但她仍是半信半疑。山風透涼,她不知道該不該信任眼前這個男人。

“我今天沒開車。想在村子外攔車回去。現在看來,得換個法子。”林重看向山路,目光深沉了不少。

“你想做什麽?”任苒有些慌亂。雖然林重的表現並不像是要出賣自己,但被埋在鼓裏的感覺,不太好受。

林重忽然拉住她:“你跟我來。”

別碰我。任苒很想喊出這三個字,但握著任苒手腕的那隻手力量很大,顯然林重並沒想給她拒絕的機會。

“林先生我跟你不太熟……”任苒正想著掙脫,一直握在手裏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

“或者你在這等著,我去引開……”林重剛開口,任苒的手機屏幕忽然亮起來,周子黎的名字在閃爍跳躍。

任苒差點哭出聲,忙按下接聽鍵,用平生最微弱的聲音,說:“子黎。”

“小苒你跑到哪裏去了?怎麽不見人?”周子黎的聲音響得出乎意料。

任苒忙掙脫林重,拿手掌捂著話筒,怕驚動小貨車上的司機。她低聲說:“我……遇到麻煩了。”

如果她稍微抬頭,就會發現林重站在她麵前,靜靜地看她,目光深沉,不帶一點溫度。

“你在哪?我來找你。”周子黎顯然壓著火氣,還帶著一絲顫抖。任苒從來沒聽到他的聲調扭曲得變了形,她幾乎要懷疑,電話線連接的那個人,還是不是自己的男朋友?

“我在山路旁邊,有一輛貨車……”

林重突然伸手搶過手機,掐斷通話,在最短時間內關閉了電源。任苒頓時愕然:“你……”

就沒見過這樣莫名其妙的人。

“任小姐,你最好跟我走。你那個男朋友,我不放心。”林重順手把手機放在自己褲兜裏,“你有兩個選擇,原地等你的男朋友來找你,或者,跟我一起走。”

任苒一向認為自己脾氣是再好不過,沒想到,遇到林重後,氣都不夠生。看林重已經轉身往貨車走去,任苒再次氣得像隻河豚,忍住氣權衡二三,決定先回了城裏再算總賬。

學著林重走路的樣子,任苒也放輕了步子。走得越近,從駕駛室裏傳出的激戰聲越來越響,不知道司機在玩什麽手機遊戲。

咕嚕一聲,司機警覺地抬頭,左右看了看。後視鏡裏似乎有些不太尋常的動靜,像是有人經過,司機小心地放下手機,慢慢開門,手裏還抓了一根鐵棍,躡手躡腳地往車後走去。突然一棍子往車廂後揮去。

撲了個空。

司機有些茫然,圍著貨車轉了好幾圈,一無所獲,反倒是驚起幾隻烏鴉。司機暗笑自己疑神疑鬼,順手鎖上車廂門,剛坐回駕駛室,手機響了。

“現在就走啊?好咧。”

司機是個年輕的小夥子,隔著車廂的聲音很弱,幾乎淹沒在發動機的聲音裏。不一會兒,車身開始抖動,漸漸有規律地搖晃起來,顯然已經毫無戒備地準備開車走了。任苒腳一軟,顧不得顧忌什麽,匆匆從狹小的空間裏鑽出來,坐到了車廂地板上。

貨車有些年頭了,廂壁開裂了一些縫隙,透進微微的陽光,車廂裏總算沒黑得太徹底。帶著淡淡土腥味的風從縫隙裏擠進,又飄走。任苒爬到車廂口,伸手去推,頓時一陣緊張——門沒推動。

“他把門鎖了。”任苒驚惶,往林重坐著的地方輕聲喊。見林重沒有反應,她忙往回走。貨車在崎嶇的山路上忽地跳了一下,任苒無處可靠,順勢靠在車廂裏裝著的貨物上,包裹著貨物的塑料薄膜被她不小心扯開了一個口子。

林重的聲音幽幽傳來:“放心,他總是會停車的。”

停車,就可以離開了嗎?任苒還想再問兩句,但一想,似乎有些道理。她輕舒口氣,再呼出,總覺得這大半天過得像一場夢。偏了偏頭,她問坐在角落的林重。

“你確定這車是往城裏走?你確定過會這個門能打開?”

“就算不放你我,他也要開門拿車廂裏的東西。”林重一邊回答,一邊低頭看著她的手機。見他沒有物歸原主的意思,任苒心情鬱悶無比,好好的郊遊變成這樣,幹脆抱著膝蓋打量四周。

車廂裏並沒多少東西,隻有四片巨大的石板,足有兩米高、兩米長,斜斜地卡在車廂裏,他們兩人一上車,就躲在被石板分割出的最裏麵的空間裏。每塊石板都有個四五厘米厚,用塑料薄膜層層包裹住,不知道是什麽東西。

兩人是從石板和廂壁間的夾縫擠進去的,裏麵剛好能容下兩個人。躲避的時候,兩個人幾乎都是縮著身子,避開一些不必要的尷尬,但車身稍微一晃就能觸碰到對方的身體。

現在,任苒已經挪到外麵,林重坐在角落裏,一動不動。反倒是任苒,渾身難受,為了分散注意力,幹脆仔細查看起這些石板。

她的手掌按上石板,掌心觸感很粗糙,不知道是石頭原本如此,還是雕刻出了什麽東西。透過幾層的薄膜,隱約看見石板上仿佛雕刻了什麽東西。任苒有些猶豫,不知道該下手撕開薄膜還是應該怎麽做的時候,林重遞來一個東西。

“給你,密碼打開,看看定位。”

她的手機若無其事地躺在林重掌心。

任苒一把搶回手機,緊攥著不放。莫名的,機身仿佛還留有他手心的溫度。任苒一陣臉紅,忙開機,電量還能勉強支撐。手機地圖顯示,他們正在往返回城裏的路上,她這才放了一半的心。

任苒沒告訴林重他們所在的位置,反而是先撥打了周子黎的電話。巧得很,對方關機,不知道是氣的還是手機沒了電,無奈之下她隻好留個言。

“子黎,我這邊出了點事,正在回去的路上。你先回去,隨時聯係我。”

微信上也是一片寂靜。任苒歎氣,好好的一個周末就這麽浪費了。後背咯著石板,有些疼,塑料薄膜和石板隨著車身的振動,摩擦著嚓嚓作響。像有什麽東西勾引著她,任苒終於轉頭,一絲猶豫都沒有,扯開了塑料薄膜。

一頭小而精致的怪獸對任苒露出獠牙。

任苒一驚,手機差點脫落出手掌。她定神再看,頓時忘了怎麽呼吸。家世使然,從小到大,她見過的文物也是數不勝數,但從沒見過這麽精美的浮雕。好奇心莫名驅使著她,任苒一用力,刺啦一聲,塑料薄膜被扯開了更大的口子。

有種打開新世界的奇妙感覺湧上心頭。

她在一個破舊的車廂裏,行駛的車子搖搖晃晃,而眼前,一塊平平無奇而又粗糙的石板上,有浮雕的神獸,不僅如此,她還看見線刻的花草樹木,看見鮮豔的彩繪侍女圓胖的臉,緋紅的麵妝,絳唇一點,黛眉圓暈,大袖長衫,分明是千年前的盛唐氣象。

愣了好一陣,任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顫抖著,說:“林總,你……你來看。”眩暈一陣陣地從腳上升到頭,不知道是車在搖晃還是人在搖晃:“你看,這是什麽?”

“石板而已。”林重淡淡地說,對擋在他們麵前的東西沒流露出一點好奇。

“你過來看一下嘛。”車身搖晃,任苒也不敢發出太大聲音,隻好壓低嗓門叫他。見林重無動於衷,幹脆用手機拍了幾張照片,放在他麵前:“你看,這絕對不是普通的石板。”

半明半昧中,林重的表情雖然看不太清楚,但是任苒清楚地聽見他“嗯”了一聲,身體坐得更直。

“這是?”林重順手拿過手機,左右翻看照片。看了一陣,他忽然站起來,湊近石板,仔細看了起來。

“怎麽樣,好看吧?”好像此時此地,不該用這口吻說話,任苒咳嗽了一下,“這起碼是文物,風格是……”

林重回頭看她一眼,“唐代。”

喲,還不算草包。任苒點頭說:“對,這個神獸具有很明顯的唐代浮雕風格。還有宮女的裝扮,與章懷太子墓、永泰公主墓很接近。但是,這是個什麽器物?”這個石板到底是做什麽的?任她想破了腦袋,也不知道這石板是什麽用途。

“到哪裏了?”林重突然問。

任苒看一眼手機地圖:“快到三佛洞了。”離市區隻有不到半個小時的路程。

“快了。”

什麽快了?任苒正要追問,林重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果然,沒過多久,貨車行駛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很快,車停了。

司機的聲音透進車廂,像是與什麽人在說話。

“已經到了……一路安全,沒有跟蹤的……放心……”

任苒有些緊張,不知道要怎麽辦。林重突然靠近她耳邊,低聲說:“你跟在我後麵。”

之後的故事,無論任苒怎麽回憶,想起的隻有零碎的片段。後門打開,成片的光亮湧進狹小黑暗的車廂。任苒剛偏頭躲避刺目的陽光,聽見司機大叫一聲:“哎哎,你是誰?”

貨車前站著幾個男人,目瞪口呆地看著車廂裏的兩位不速之客。

身體突然一晃,失去重心一般,身體被帶到堅硬的水泥馬路上,不由自主地跟著男人跑了起來。

任苒恍惚覺得,自己瞬間穿越到了動作電影裏,跟著男主角一起出生入死。跌倒過,被追過,林重拉著任苒躲開。二十年來的生活,突然間這麽刺激,一天之內被人追得像條狗。

“我跑……跑不動了。”任苒喘著氣,縮在一條小巷某處下。那群人一直還在尋找他們,來來往往,仿佛自己欠了他們幾百萬的債。她發誓,要是還能逃出小命,一定要翻出壓在抽屜最下麵的那張健身卡。

“閉嘴,留著力氣逃命。”林重頭也不回,透過垃圾箱的縫隙,警惕地觀察動靜,而握著任苒的手沒半點放鬆。破舊的屋簷裂開了口子,漏下了一條長長的金線,四周的景色忽然變得有些不太清晰,離她最近的林重的臉,也開始模糊。

“那群人走了嗎?我們能不能出去?”任苒低聲問,踩著的堅實的路麵漸漸鬆軟,但是前方又衝來一群男人,個個凶神惡煞,似乎要將他和她的性命,留在未知的街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