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兩日前,黃道宮境內,豫州城外某地界。

“劈啪。”

什麽東西爆了一下的聲音,搖擺的光線晃得日神從黑暗中逐漸清醒過來。

“哥哥醒了?”

日神不答話。他知道,這女人是在暗諷他一介神明居然著了她鈴鐺的道。

斬月自覺無趣,閉了嘴。

日神是神,位於眾仙首位的仙長,哪怕他隻是個後天神仙骨上再生出來的靈智,哪怕隻是投射下來的一個分身,他的一口仙靈,都能夠瞬間補全在場所有小鬼的魂魄。

斬月見他沒有要動的意思,耐心耗盡,厲聲道:“你要當她腳下的一條哈巴狗我可不當!”

日神略一思索:“她?令紅煙那女人?”

“是啊。”斬月當即笑開了,滿口戲謔譏諷,“那自然是我們善良高貴的月神娘娘啊。”

日神一抬眉毛,似乎在等她發難。

結果她又笑了,笑得無比肆意張揚,隨後又一副天真小姑娘的樣子衝他眨眨眼:“哥哥可別忘了我剛才說的話,什麽時候你願意吹這口氣了,什麽時候我就放你走。”說完,斬月老老實實地坐回了祭壇上,開始閉目吐納。

日神:“本尊此刻手頭沒有功德簿,無法觀你生平,但兩千三百年前,算來應當是上一代日神景旭飛升之時,令紅煙那會兒不過小小一介凡人,如何能施與你大恩,還令你銘記至今?”

他會有此一問,也有一半是出於自己的私心。

前代日神飛升兩千餘年,一直縮在殿中閉門不出,上界有他沒他一個樣。眾仙一直在苦苦尋覓一個能夠幫他們理事頂包的頭頭,前代日神指望不上,後來飛上來的月神是個瘋婆子更指望不上,於是如他般恪盡職守的,便成了眾人眼中的寶貝,一口一個“神尊”喊得無比真誠熱切。

然……上界,某日。

“今日本君得一法寶,諸位可願去我洞府賞玩一番?”

“那是當然!”

“紫清仙君有請,我們自然……啊呀!見過神尊!”

隨即那些人烏泱泱跪了一地。

上界,又一日。

“今日這靈仙釀甚好,咱們再去醴泉老人那兒討點兒?”

“正有此意!”

“哎,我說,我可得走快些,要不然啊……見過日神大人!”

聊天談笑的眾人又跪了。

上界,再一日……

又一日……

他望著恭敬而疏離的眾仙,心中十分不喜,但無法發作出來。因為他知道縱使他命令那些仙人不必避著他,不準跪他,也無濟於事。神仙二字,看似相連等同,可其中修為、地位卻如隔千山。

修士一生曆經無數天劫,九九八十一道天雷,才可證得道身,飛升上仙,可即便如此艱難,上界飛升成功者仍舊數不勝數。可神呢?從古至今的後天神尊,隻有兩位。仙對神,妒忌有之,豔羨有之,懼怕有之,愛戴有之,可親近?聞所未聞。

若他強行融入其中,那些仙人隻會讚他開明大度,對他愈發恭敬,也……愈發避諱。

他有時候甚至在想,若是那女人當初不發瘋,而是好好地當她的神尊,會不會今日之尷尬也能落到她身上。

不過仔細想想,他又覺得或許不會。若是那女人,她約莫會拎著把劍去找那群仙君幹架,打輸了陪她喝酒,打贏了她請喝酒。

日神思緒飄忽,而那鬼少年褚連卻已經在答著他的話了:“月神大人向來是個有一杯水就願意分半杯給你的人,她對人,與她處在什麽樣的境遇下,並沒有太大的關聯。”

“哦。”日神似乎是對這種話見怪不怪了,從她捅人砸殿就能看出來是個衝動分子,喊口號的瘋子多擁躉,這很正常。

褚連似乎看出了日神的所想,搖了搖頭:“我其實壓根就沒見過她飛升時的模樣,那些光輝的事跡,也大多是聽別的鬼口述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生前最後一次見她便是落魄,此後每次見她,都是她人生失意之時。”

褚連死在豫州城正門的絞架上,生前死得憋屈,死後要不是看見那城門想起守城護城的執念,多半會淪為厲鬼。可縱使不是厲鬼,倒也滿身怨懟,居然反倒成了這城門的一個守護神。

他被怨念束縛,隻得徘徊在城門周圍,不知多少年過去了。戰亂被平定,魔修妖獸被逐回極北之地,下界飛升了有史以來第一位神尊,黃道宮內死了一位無足輕重的煉劍閣女弟子。時間抹去了城內所有的流離、破敗、哭喊,人們開始遺忘,開始複興。

許多年後的一天,一個滿身疲憊的紅衣女人從城內走出。她的頭上衣服上沾滿了妖獸皮毛的碎屑,手裏拎著一個鼓鼓的錢袋子,一腳踢開顆石子,負氣地坐上了城門附近的石階:“無商不奸,真的是無商不奸啊……”

石子穿過了正在休眠的褚連腦袋,驚醒了他。他以為是哪個不怕死的凡人敢來打擾自己休息,於是凶惡地露出了自己的死相,想要嚇跑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然而卻在看到那個“凡人”的第一眼便愣住了。

記憶中那駭人的傷疤沒有了,麵前的容顏展現出了它原本應有的美麗。燦星般的眸子注意到了他,精神一振,仿佛找到了傾訴者:“哎!哪來的小鬼?”

他沒想到會在這裏碰上無名姐姐,也沒想到,一千年過去,無名姐姐居然還能有來世。他雖然離不開城門,但也聽說了那個叫月無名的弟子死了。據說她沒煉出劍所以畏罪跳了劍爐,屍骨無存、神魂俱滅。

然而轉世的月無名已經不認得他了。

她好像已經不再是人,而是別的什麽靈體化形而成的。不過,此世的她重新擁有了美貌,擁有了前世夢寐以求的靈根,甚至他可以感受到,她的修為如今也是出類拔萃。

令紅煙瞪大了眼睛:“你死了這麽久了嗎?那怕是不能叫你小鬼了,得叫你老鬼了……”

褚連一時間有些哭笑不得。

不過好在令紅煙完全沒有再繼續糾結這個問題,她是鬱悶到極致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傾訴對象,然後就開始大倒苦水了:“你說我是不是蠢,做買賣不用千金石和他簽訂契約,結果那家夥是個騙子,驗東西的時候揩油我也就忍他了,東西被拿走了,我手上就隻剩下這幾百枚鐵幣的定金……啊!真是蠢死了!”

她抱著腦袋一陣幹號。

褚連問她:“你要那麽多錢做什麽用?”

“自然是為了買地建……”她話音一頓,估摸著是想到了什麽丟人的事情,連帶著表情都有些惱羞成怒的意思,她拿眼睨著他,“你不覺得你這個問題涉及我的隱私了嗎?”

褚連覺得她性格似乎變了不少,那種遇見故人的激動一時間平息下來,周身的死氣再度翻騰起來,煩躁、暴怒,使他變得猙獰。

令紅煙總算察覺到他的不對頭,眯著眼睛打量著他:“你身上戾氣很重啊……”

他閉著眼睛平複著胸中翻湧的怒氣與殺意。

“要不要……我陪你打一架?”令紅煙試探著問道。

他睜眼道:“這種情況下,不應該勸我想開點嗎?”

“我又不知道你死前經曆了什麽,”令紅煙有些好笑地從地上站了起來,“萬一你生前被人冤枉,被施恩者恩將仇報……我有什麽資格讓你想開點?將來都是你自己選的,隻要你自己不後悔就行。”

褚連笑了:“有道理。”

令紅煙拉伸了一下筋骨,活動一下脖子:“所以,咱們還打嗎?我現在很不爽,你現在也很不爽,不互相幫助一起打一架真的虧了。打完我還得趕緊去想想還有什麽路子能夠搞錢呢!”

打完之後,令紅煙渾身舒爽地清理了下頭上的泥巴,對著他揮了揮手:“走了,搞錢去了!有機會再找你打架啊!”

她這一走,便是幾百年的光陰。

蜀地建了一個月下樓,樓主是個實力強悍、姿容絕頂的女修,手下有十八位首徒,個個身手不凡,最離奇的是,他們居然都是當年那個女修撿的其他門派不要的外門弟子。就在數日前,三大門派大比,月下樓的女首徒打贏了黃道宮的大弟子,狠狠地打了那位景苑宮主的臉。

褚連心道,若她回去,那必然是會路過豫州城的。

他做好了看她意氣風發的準備,沒想到卻迎來了一個失魂落魄的女人。

“又是你啊,咱們得有幾百年沒見了吧?”她苦笑著癱坐在地上,眼眶紅彤彤的,“我都是樓主了,天塌下來也得我頂著,怎麽都不能當著那幫小崽子的麵掉金豆子,就隻能借你這個地兒哭會兒了,你可別嫌棄我啊。”

褚連就是個野鬼,也變不出什麽手帕之類的東西給她擦眼淚,隻得無奈地看著她眼淚鼻涕甩一地。

她說她逼死了自己樓裏的一個女徒弟,年紀輕輕的,長得也甜美可愛,結果愛錯了人。那男人是別的門派的,眾門派齊聚豫州門派大比,不知怎麽的勾引了人家小姑娘,騙得人家小姑娘幫著他壞事做盡,還害得自己的好幾個師兄弟橫死在賽台上。

事情敗露後,大師姐林宿語氣瘋了,當場拿下那女孩,摁著她的頭跪在令紅煙麵前,逼她指認是誰指使她這麽做的。

那女孩性子倔,脾氣硬,打死也不鬆口。

令紅煙好言勸她,告訴她不是她的錯,指使她。利用她做壞事的那個人才該死,隻要她說出是誰讓她這麽幹的,就給她改過自新的機會。

結果那女孩對著她磕了個頭,然後告訴她自己不認錯。那男人在別人眼裏不是好人,可她就是真心喜歡這個惡人,害死了自己的師兄弟她有罪,但這罪過她一人承擔就行了。

“樓主常對我們說,修行不是為了逞凶鬥狠,而是為了有能力去做自己真心想做的事情,去保護真心想保護的人。我這輩子頭一次真心喜歡上一個人,他善是我幸運,他惡是我倒黴,如此這般我全認,將來若是被查出來,隻希望樓主能夠看在我已然償命的份上放過他。”說完,她便自戕了。

說到這裏,令紅煙按住了額頭:“後來我查出來了,那男人隻字不提她好,隻說她活該被勾引,自己害死了自己的師兄弟,萬事都是她活該。”

褚連沉默片刻:“你殺了他?”

“不。”令紅煙抬頭,“我既然答應了那孩子不殺他,就一定不會殺他。不過,我廢了他的修為,摘了他的金丹,讓他這輩子再也無法修煉。對這種為了修為而不擇手段的人來說,這大概比殺了他還讓他難以忍受。我就是要他這輩子永遠都記得自己是怎麽落到這個下場的。如果還有下輩子,我便祝福他落入畜生道,托生為牛馬來還那姑娘今生的命債。”

褚連問:“那你不是很爽了嗎?在我這裏哭什麽?”

令紅煙歎息一聲:“我廢了他有什麽用,廢了他,我的弟子也再回不來了。宿語很自責,覺得是她當日話說得太絕才把人逼死的,可要我說,罪過都是我這個樓主的。路是靠自己走的沒錯,但要是沒個人引著,遲早會走歪路,我自己放任自流,就也教人家這樣,當什麽樓主啊,當塊叉燒得了。”

這“叉燒”背著人在這裏號了一個晚上,把鬼都哭煩了,她終於累了,準備走了。

走之前,眼淚幹了她還不忘揶揄他一句:“幾百年過去了你身上的戾氣半點沒少,是還沒找著人報仇,還是心願未了啊?要不要本樓主幫幫你?”

褚連嗤道:“你還是先管好你自己吧!”

如此,又是幾百年。

萬魔窟的魔氣時隔千年再次爆發,魔氣四溢,城內外遊走的亡魂得到強大魔氣的感召,紛紛解了束縛,與那些極北來的東西融為一體。

褚連終於從這麽多年的束縛中解脫出來,恍惚間看到一道紅影飛入了旋渦的正中心,他感歎一聲“又送死去了”便沒了意識。

醒來之後人間早已恢複了安穩,他慶幸著這一次的大戰他不但沒參與,還機緣巧合地從束縛中脫出了,飄飄****,無比欣喜,連帶著戾氣都弱了許多。他在世間遊曆著,欣賞著這些年的世事變遷,唯一的遺憾便是沒人能看得見他,偶爾遇上幾隻鬼,對方都被他身上千年沉澱下的戾氣嚇得慌忙逃竄,生怕被他給吞了。

再美的景色沒有人與之交流,也是無趣至極。他看了沒多久就不想看了。原來束縛以內和束縛之外的生活並沒有多大區別,該無聊還是無聊,該孤獨還是孤獨,該煩躁也還是煩躁。

他回到了豫州的城門邊,像是心有靈犀一般,他的“故人”居然還活著,而且又來了。

他急切地迎上去,一聲“無名姐姐”差點脫口而出,不過,好歹還是忍住了。忽然,他腳步一頓,麵前人的氣息似乎發生了變化。從前是通體清透中帶著一些塵世的混濁,如今卻已然清冽到沒有一絲雜蕪,周身像被洗練過一般的仙氣嫋嫋。

“你已經……飛升了?”不知為何,他居然覺得心種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遺憾,像是有什麽東西從他的指尖擦了一下,他曾經伸手夠過,卻最終還是溜走了。

令紅煙靠坐在城門邊的石柱旁,手中拎著個酒壇子,她是來這裏看望宿語他們的,幾百年前,他們就葬身在這附近。她醉眼蒙矓地抬頭看他一眼,愣了愣,然後笑了:“喲,又是你,老鬼,你還沒投胎哪?這是打算再修煉個幾千年,然後去魔修那邊闖闖?”

褚連上下打量著她:“現在應該叫您仙君大人了。”

“仙什麽君?”她“哧”一聲,往自己嘴裏倒了口酒,“你這消息可真夠不靈通的,你該喊我神尊大人。第二位飛升上天又自己跳下天來的神尊的故事聽過沒?我就是那個自己作死的月神。為了這個神位我送了自己六百七十多個弟子的性命,如此卑鄙無恥,這世上卻沒人能夠動手製裁我,我就隻能自己唾棄我自己了。”

褚連見她一副頹廢的樣子,心道怎麽每次見她,她都是這副光景。

“所以,你跳下來是為了懲罰自己?”

“不全是。”她笑道,“我欠下一份大恩,許下承諾,此生必當結草銜環,犬馬相報。可惜我不知自己的恩人投生去了何處,找了好幾百年也沒找著他。說真的……老鬼,若是能找著他,我也算是還了一個人的恩情。否則的話我真的……”

她低下頭來,頭發厚重的陰影遮蓋住了半張臉。

褚連輕聲道:“你為什麽要和我說這些?”

她沒抬頭:“或許是因為我們素不相識,以後也未必會多見麵,所以我才敢這麽肆無忌憚地跟你說這些我絕對不會和身邊的人說的話。”

“原來如此。”

“撲哧……騙你的。”她笑了聲,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似乎有些不勝酒力,那雙帶著些醉意卻依舊清亮如溪水的眸子含笑望著他,“我跟你說這些其實是因為你長得麵善,一千多年前第一次見你,我就覺得你眼熟,但我又確定自己不認識你,所以,或許是上輩子見過也說不準。”

褚連怔怔地望著她,那專注的模樣把令紅煙的酒都給嚇醒了。

“喂!你可千萬別這麽看著我,這眼神太讓人誤會了,你趕緊給我收起來!”

聽到她說“收起來”三個字時,褚連瞬間回神。

“好了,休息也休息夠了。”她就像幾百年前一樣,又一次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起身,預備前往下一個目標所在,“我要去找那個人了,希望我能夠找到他。”

褚連:“保重。”

“嗯,你也是。”她想了想,抬手一道訣落到褚連身上。

褚連隻覺體內仿佛注入了一泓清泉,溫溫柔柔地沿著周身清洗了一番,那些沉浸的怨氣、煩躁,居然散去了許多,神智變得清明,恍若新生。他意識到,這是上界才有的洗練神識的秘術。

“原來你生前還是個小將軍……”她看著逐漸顯露出原本形象的褚連,沉吟道,“戰死沙場了?”問出來她又覺得不對,一個將軍戰死沙場的話,哪來的那麽大怨氣?

他沉默不語。

令紅煙淡笑:“戰死疆場,無論原因為何,都是值得敬佩的英雄,哪怕世人皆不知曉,你也是。”

褚連猛地抬頭。

“希望下次我再來這裏的時候,你已經轉世投胎了。”她揮了揮手,“有緣也別再見麵了,不謝。”

……

日神望著麵前有些恍神的褚連,眉梢微挑。紅塵過眼如雲煙,這種神情居然會在一個已經死了幾千年的鬼眼中看到。

可縱使那雙眼睛早已灰蒙無神,恍惚之時,卻不時有一兩點星火在那片荒蕪之地閃爍。

日神收回視線,再如何閃爍,也逃不過凡人的愛恨嗔癡罷了。他分出元神,將豫州城內死氣的真相送出,本想嘲令紅煙沾染紅塵,但轉念一想那女人明明從來就身在紅塵之中,本就俗不可耐、愚不可及,便頓覺無趣。

這廂,令紅煙拿著日神用元神傳回來的東西,將景恒的滿腹牢騷,硬生生地給堵了回去。

“你哪兒來的消息?”

“我自有渠道弄到它。”她到底沒說出日神分身下界的事情,免得惹麻煩。

景恒麵色鐵青,紅一陣白一陣,似乎震驚與厭惡在臉上交替閃過。

令紅煙早就料到了他會是這個反應:“就猜到你這個性子必然會炸。你說說你們上一任的老宮主也不知道腦子裏在想什麽,居然把宮主的位置留給你這麽個疾惡如仇的炸藥桶。”

景恒的手掌捏成拳頭:“那又如何?”這話說出來咬牙切齒,還四下望望,確定隻有令紅煙一人與他上了這高台,再沒有第三人知道這些。

令紅煙了然地看著他強撐:“這話說出來你自己信嗎?你們宮裏有人在背地裏聚屍骸陣呢,景宮主。這是絕對不容許存在的禁術!別跟我說這是栽贓,沒你黃道宮的默許,誰有本事一聲不吭地在豫州城裏埋下這麽多多年前戰死的屍骨?兩次血祭啊……負責打掃戰場的可是你們的人。你身邊的那些人糊弄你,你還要繼續包庇他們嗎?”

“所以呢!”景恒低聲怒喝,“我任憑您查清真相毀了這裏是嗎?您知道如果告訴天下宗門,此次劫難為我黃道宮一手所致,這些弟子會如何?這個宗門會如何?您是神!您高高在上!您講道義講原則有信仰,不會無辜連坐,可並不是人人都和您一樣有那麽崇高的理想!今天這些臣服聽從於我黃道宮的宗門,明日就會瓜分幹淨我這裏的最後一滴血!月神大人,您要是一口氣咽不下大可以殺了我,但今日之事若是外傳,我必會同您魚死網破!”

令紅煙揉著眉心,似乎是在給自己順氣,半晌,才答了句:“我收回你是個炸藥桶的話,景宮主真的成長了。起碼……比我強多了。”

景恒一聲冷哼:“收回你的恭維!就算你再怎麽恭維我,我也不會改變想法,不信你就試試!”

“那是……你要真逼急了叫上你的長老們十幾個人照著我圍毆,那我雙拳還難敵四手呢不是?”令紅煙開完一句玩笑,又正色道,“不過……城中進緣禪師他們的超度之事你不得喊停,我要繼續下餌往下釣魚。無論你擋不擋我,黃道宮我可以幫你摘出去,豫州城內的百姓我也會拚死護住他們,但這個罪魁禍首,找出來,殺無赦。成交嗎?成就點頭,不成咱們就撕破臉打一場!反正沒了我,月袖也會繼續守著月下樓。”

這一番話連妥協帶威脅,景恒也知道,這就是令紅煙的底線了,於是略一點頭:“行,我可以暗中給您行方便。”

令紅煙從乾坤袋中掏出一枚千金石,笑眯眯地送到他眼皮底下:“光說不行,立個誓吧,景宮主?這生意做多了,我就是再笨,如今也學著點竅門了。”

景恒:這女人還真是萬分的惹人厭!

“城內那些屍骨是多年前眾門派清掃戰場不當遺留下來的問題,大家一起決策失誤,大家一起承擔。至今還活著的,就隻剩你、我、樓主還有景宮主,我們這麽說,他們就得這麽聽。”成煜見令紅煙和景恒從高樓上下來之後,就一直狀態不佳,心念幾轉便猜到發生了什麽。

“是啊,也隻能這樣了。”令紅煙有些腦仁疼,違心撒謊這事兒她真的不怎麽擅長,不如推給月袖?算了吧,他那性子她還不清楚,嘴皮子還沒她利索呢。

她遺憾,要是月錚長老來了就好了……

成煜伸手,抓住了她不斷**自己太陽穴的手:“若是你和樓主都不願出麵撒這個謊,那麽就我去。從今以後,所有你不願意撒的謊,不願意做的事情都可以塞給我,我幫你去做。”

令紅煙笑眯眯地順勢去捏他的臉玩:“你是我們家養的小受氣包嗎,幹嗎這麽委曲求全啊。”

成煜任由她擺弄著,又好氣又好笑:“我現在可是和你年歲相當,你以為我多活的那兩千年就沒有一點長進?”

令紅煙隻知道他那兩千年一直被關在日神殿內受刑,卻沒見過,但大抵能想象出那是一段怎樣暗無天日的日子,就不由得心疼地拍著他的背:“別去了,不許去,別委屈自己啊,聽話。師父自己能解決。”

成煜低下頭來,同她咬著耳朵:“我說這話是希望你同我撒嬌說你不想做,然後向我求助。從前我們是師徒,你喜歡扛,我甘願示弱成全你,但現在我們是道侶,我更希望我能做讓你依賴的人。”

令紅煙沉默片刻,有些古怪地抬頭看著他,似乎有話想說。成煜挑眉,示意她有話直說。

“要不……”她斟酌道,“我讓讓你?”

成煜攬住她的指尖一滯。

她又半肯定地追加了句:“這樣行了吧?”

“你根本不是不解風情。”她聽到頭頂上傳來成煜幽幽的聲音,“是我的錯,我就不該跟你說這些,還省了你胡思亂想。”

令紅煙聽出來了,她不知道哪裏又不小心踩到了成煜的雷,一臉蒙地從他懷中脫出身來,卻發現那家夥已經在整理自己的袖袍,周身的氣場冷得嚇人。

他熟門熟路地解了頭上的紅線發繩,隨意扔在桌上,知曉發繩寓意的令紅煙隻得不住訕笑,有些尷尬還有一點點生氣。

成煜憑空一抓,從乾坤袋中取出日冕冠,將披散的頭發束了起來,束的時候還不著痕跡地瞥了令紅煙一眼。

令紅煙見有台階下,立刻笑眯眯地順著下去:“是我送你的那頂?”

成煜嘴唇動了動,忽然狠狠地抱住了她,悶聲道:“你以為拿發冠說事,我就會放過你了嗎?”

令紅煙心下歎氣,果然,兩千年了,還在介意她把他當孩子看。

他換掉了平日裏的簡衫,也沒穿內門弟子的紅袍,反而換上了一身黑色的正服,除了那頭白發,看上去就和畫像中的日神景旭如出一轍。那衣服雲肩上覆了一層厚甲,胸口卻反而是空的,也不知是不是可以戰死卻不能廢掉手腳乞憐投降的意思。

令紅煙這麽一琢磨,胸口有些悶得發疼,難得溫溫順順地趴在他懷裏不鬆手。成煜的嘴角終於漾起一絲笑,他的手臂繞在她的背後,心滿意足地抱著她。

成煜低笑道:“我就是忽然覺得咱們現在挺像的。”

令紅煙抬頭對著他惡狠狠地翻了個白眼:“你知道你還故意跟我鬧!”

“我喜歡看你在意我的樣子。”他低頭,在她的鼻尖上吻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麽,直到現在我還覺得像是做夢一樣的不真實,我很怕這一切都隻是我發狂臆想出來的,或許我已經死在那場自焚的大火裏了,眼前的你也好,我們在一起這件事也好,都隻是因為我的不甘心而幻想出來的。”

令紅煙嘟囔:“你把我兩輩子的過往都看完了,這世上除了我自己,怕是隻有你最了解我了,還說是你臆想的,你怎麽這麽會想?什麽時候也讓我想想,看看能不能把你那兩千年的老底也扒幹淨啊?”

成煜嘴角微勾:“我那兩千年不好看,每天除了被打就是被打,無聊死了,別看了。”

兩人依偎了一陣。

令紅煙忽然道:“其實你不該摻和這些事的。以前如何是以前,你現在隻是月下樓內的一個普通弟子,於情於理你走不進議事廳,撒謊也好扛事也罷,都輪不到你,為什麽寧可鬧這一通也一定要從我這裏攬下這些事情?”

她總算是回過神來了,察覺出成煜這氣生得有點違和。

成煜笑了笑,不應,卻問她:“紅煙相信景宮主嗎?”

令紅煙眉心一蹙,好像不明白他為什麽會忽然這麽問。

成煜放開了她:“我去了。”

一個時辰後,議事廳那邊傳來消息,說是成煜又把黃道宮的大弟子秦洗給挑敗了,那位擂台初見時劍法雙修,老成持重的君子這回在他手上,連三招都沒撐過去。

令紅煙聽到消息,樂不可支:“他還真是選了最簡單粗暴的一種方式啊!”

她這邊瞬間就明白了成煜的用意,但其他弟子就不是很明白了。

“聽說月下樓那個成煜在議事廳和秦師兄打了一架,為什麽?”樓焦剛按規矩做完了今天的功課,就聽到了那邊黃道宮弟子的討論聲。

成煜出風頭,連帶著他這個一並來的月下樓弟子也收獲了不少帶著惡意的“注目禮”,但他整個人都是莫名其妙的。

怎麽,成煜那家夥得失心瘋了?

於是,他便佯裝不在意,實則側耳聽著那些黃道宮弟子的議論。

或許是因為認得樓焦是樓昆長老的兒子,又或許是因為知道他當初被自己老爹從這裏送去月下樓的原因是天資不好,那些自詡“天之驕子”的弟子們根本就沒把他放在眼裏,也根本不介意他是否聽見。討論的聲音非但沒減少,反而愈發肆無忌憚。

“聽說是各大宗門的宗主下令從宗門內抽調弟子過來支援,打算自己回去了。現在都知道了這死氣的源頭是在豫州城內,那黃道宮這裏自然就是最危險的地方。弟子得留下幫忙,但是宗主身為一宗之主,當然是得趕緊撤往安全的地方,不然宗門要是沒了宗主,豈不成了一盤散沙?”

樓焦暗暗撇了撇嘴角,好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什麽退回去做主心骨,就是貪生怕死,不拿門下弟子的命當命看!

“所以這和那個叫成煜的忽然發難有什麽關係?”

那弟子繼續道:“哈哈!那家夥聽說之前死過一次,現在回來之後頭發都白了。他啊,當眾跪下向他們樓主請命,說是願意留下來指揮派過來的弟子。可是那些弟子是往咱們這兒派的啊!要說領著弟子,也該是咱們的秦洗大師兄的事情吧?他憑什麽插一腳啊!”

“然後大師兄就和他打起來了?”

“那可不嘛!大師兄什麽脾氣你不知道?平日裏端方穩重的人,一旦要是誰下了咱們宗門的臉麵,他是半分都不會退讓的!宮主臉都快氣青了,三大門派以黃道宮為主,這是一直以來大家都默認的事情,那家夥這時候站出來不是想要把這個默認的規則給推翻了嗎?”

“月下樓也太過分了!明著不敢挑戰,卻叫一個弟子來挑釁!真是可惡!有本事就在門派大比上勝過我們和靈山,名正言順地拿下第一來啊!”

“哼!他們不敢!一群烏合之眾!不知從何處收了這麽個天賦異稟的劍修弟子,結果這麽不知天高地厚!”

“唉……就是秦師兄倒黴,金丹修為硬去和元嬰打,結果……”那弟子咬著牙,到底是沒把“連劍影都沒看清,刀刃就擱脖子上了”的丟人話給說出來。

樓焦聽著他們說到“結果”二字之後就沒下文了,心道成煜那家夥必是一點手都沒留地把人揍得滿地找牙,暗嗤一聲:幹得好!就該如此!

笑完,他也不由得琢磨起來,這家夥忽然發難,是想幹嗎呢?

月袖疾步出了議事廳,路過成煜時,冷聲吩咐了句:“跟上來!”

成煜不答,照做。

待行到無人之地,月袖忽然扭身出掌,成煜下意識身形閃避,卻生生逼停,硬受了月袖一掌,打得連退數步,腳下塵土飛揚,以劍身支地,堪堪穩住身形。

月袖麵冷如霜:“躲得開為何不躲?”

成煜:“我得了紅煙,樓主心中不快,但月下樓於她十分重要,哪怕樓主見我一次打我一次,我也絕不會做讓她為難的事。”

月袖越聽這話越火大:“不準提主上!我問你!今日何故當眾在議事廳內鬧事?若景宮主不肯,你是不是還要和他也打一架?”

成煜冷靜道:“這是紅煙的意願,但此事她不可出麵,隻得我來做。她的身份雖然我們都不說,但她頻頻跟著你出現在議事廳的會議上,你和景宮主對她的態度又十分微妙,已經有宗門在暗暗查她的身份了。此事若是由她再挑頭,月神的身份落實隻是遲早的事情,難道樓主想再看她被推到前麵去替這些人死一次嗎?”

月袖:“這裏有景宮主管著,隻要我們回去,她便很安全。”

成煜抬眼:“景恒不可信。”

這話一出,月袖完全沒想到,甚至都不知從何處去細想:“你有何依據?”

成煜:“直覺。”

月袖怒道:“沒有依據,你……”

成煜打斷了他:“樓主還記得我們為何會到豫州來嗎?其實當日修為強大如景宮主卻還會毫無察覺地被他人操控,比起強大到深不可測的散仙的存在,還有一個更合理的解釋不是嗎?他是自願被操控的。”

直覺隻是托詞,他不可能對月袖直言,隻因他此番做了幾年黃道宮的宮主,對其內裏製度熟記於胸,故而景恒這個宮主的存在,本身就令人生疑。

若說月下樓是修真界繁文縟節最少的地方,那麽黃道宮就是修真界的世俗小王朝,此處以天資為先,出身其次,等級層第分明。宮主之下有長老,長老之下是宮主的嫡傳弟子,其後各長老嫡傳弟子、內門弟子、外門弟子。

若宮主亡故,則由嫡傳弟子接任,嫡傳弟子若身故,則由次位長老的嫡傳接任。

景恒原先隻是一個普通的內門弟子,天資平平,性格耿直剛烈,不擅鑽營,也不怎麽愛同人打交道,然而恰好碰到一千年前兩次大戰爆發,恰好除宮主嫡傳弟子外,其餘長老門下嫡傳弟子大多因領頭而戰死,又恰好宮主嫡傳意外暴斃於山門。據說是值守時被妖獸挖去元嬰啃噬殆盡,屍骨都沒找到,再恰好景恒在這個時候站了出來,安撫了痛失愛徒的宮主以及慌亂的弟子們,與其獨善其身的平日做派完全不同。病重的宮主注意到了他,感念他所為,善待於他。

幾百年後,景恒代替暴斃的嫡傳弟子,坐上了這一任的宮主之位。在這幾百年中,他發奮努力,從一個資質平平的普通內門弟子突破元嬰,達到合體期,讓下麵的諸位長老都認為他未來可期,認可了他接班人的地位。

人人都以為景恒這是榆木腦袋終於開竅了,把他當成大器晚成的勵誌典型,然而成煜卻是不信的。

這裏麵可疑的地方實在是太多了。

成煜:“樓主信我嗎?”

月袖涼涼道:“去做。”

成煜轉身離開:“是。”

月袖出聲:“回來!”

成煜回頭:“樓主還有何事?”

月袖從乾坤袋中抓取出一塊龜背,扔到了成煜腳邊:“此物內藏門內自建成以來所有的心法陣譜,你拿去。你看不懂,就讓你靈淮師姐幫你看!月錚前日來信,此次應召弟子由靈淮帶隊,她長於心法卻不擅自保,你護好她。”

成煜彎腰撿起龜背收入乾坤袋:“弟子謹記。”

月袖聽到“弟子”二字,臉又是一垮:“滾出去!”

成煜便十分知趣地“滾出去”了。

山下凡間已近初秋,然而山門內仍是一派樹木蔥鬱之象,石階上灑落著未掃的樹果,被成煜腳下的黑靴踩得“噗噗”作響。

成煜腳下的“噗噗”聲一頓,回頭望向來人,原來是華遷。他似乎是從很遠的地方追過來的,跑得滿頭大汗,連喘粗氣:“成兄……等一下……”

成煜:“什麽事?”

華遷站直了身子,似乎有些緊張地搓了搓手。雖說他和成兄他們一同行動了幾個月,也經曆過生死,算得上是過命的朋友了,然成兄這氣場還真是讓人難以接近……

他從懷中掏出那顆千金石:“成兄還記得這個嗎?”

成煜見了千金石,想起當初在豫州城內拜托華遷找景旭的畫像,後來畫像得了,卻欠下華遷一諾一直沒還,於是接過石頭,正色道:“好,你有什麽要求,現在可以提了。”

華遷在衣服上蹭了蹭汗津津的手掌。他還沒有築基,頭疼腦熱體虛流汗,與山下的普通凡人並無不同,在黃道宮這種以天賦資質論英雄的地方,總是被看低的那個。

“聽說成兄要出城去接管各宗門派來豫州的弟子,我……我想與你同去。”

成煜道:“自然,你是黃道宮的弟子,這是你分內的事。”

華遷忙擺手:“不,不是以黃道宮弟子的身份,而是以月下樓弟子的……”

他說到一半瞄了眼成煜的臉色。

沉默,成煜給他的反饋隻是沉默。

“我想……我想,自己或許不太適合這裏,所以……可否辭去前往月下樓?”說完,他怕成煜多想又忙補了一句,“不一定是要去往月煙師父門下!別的長老或者師父那兒也可以!”

成煜沉吟開口:“此事你應該去對樓主或者景宮主祈求,為何要在我這兒浪費掉這個許諾?”

華遷苦笑一聲:“我們宮主生平最恨背信棄義之人,我離開師門,便是中道背叛,雖自己知道是因為不適合,但他人未必會這麽認為。月樓主一向懶得與人口舌爭辯,宮主若暴怒,他必不可能收下我令宮主難堪。”

成煜:“所以……你想讓我求師父幫忙?”

華遷忙道:“我知道這有些為難,但現在能說動月樓主的,就隻有月煙師父了!”話音剛落,他便惶惶地低下頭。

成煜不辨喜怒的聲音從上方傳來:“不愧是經商世家,足見閣下家學淵源,才得以成為豫州城內首富。”

這確實是他的一點小心機。為商者,察言觀色的本事一定要有,通過日常言行,他隱隱能夠感受到月煙師父在月下樓內實際超然的地位。

他抬起頭來,試探道:“所以,成兄可應?”

成煜抬手用力,捏碎了那顆千金石。此舉便代表他應諾,華遷眼中當即便一亮!

“多謝成兄!”

“不謝。”成煜鬆手,粉末簌簌而下,“我可以幫你去問師父,但其一,我不確定她會答應;其二,即便她勸動樓主了,你們景宮主會放人還是會清理門戶,我不保證。”

那四個字猶如巨石一般在華遷胸口重重地砸了一下,埋藏在內心深處的膽怯登時破口而出……如果宮主要對他清理門戶,他真的有那個麵對千夫所指而堅持己見的勇氣嗎?

“廢廢廢!天天就知道說自己廢!”心頭一凜,耳邊忽然響起了樓焦恨鐵不成鋼的唾罵聲,“成煜當初更廢呢,不也站起來了!我當初還因為半點練劍天賦沒有直接被自己親爹從黃道宮踢出來呢,我說什麽了嗎!”

這是當初在那個假真人那裏,他和樓兄假扮父子,樓兄鼓勵他的話。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心中原本隻是想要拜一個無比厲害的師父,再有一個能為自己出頭的厲害師兄的想法,發生了微妙的偏轉……

沒錯,路是靠自己走出來的。別人走大路輕鬆,我走小路多摔幾跤,隻要方向是對的,一樣可以走到地方!如果因為怕就縮在原地不走了,那才是真正的沒種!

他捏緊了拳頭:“成兄隻管去向月煙師父說,餘下的那些保證不了的意外……華某一力承擔!”

成煜便去向令紅煙說了,聽得令紅煙麵上表情十分欣慰,大有“這孩子終於開竅了”的滿足感,鄭重地交代了月袖。月袖接到主上所托,毫不猶豫便張口管景恒要人。

意料之中的,景宮主震怒。

黃道宮有史以來第一次被人當眾指名道姓地挖人,景恒也不顧丟臉,一道召令召了所有人去與會廣場。此處是宗門內大型集會以及舉辦門派大比的場所,場內可以一次性容納上千人。他和月袖坐在正中間,黃道宮的八位長老分站兩邊,對著上首看台形成了包圍之勢。

月袖往周圍瞥了一眼,不語。

景恒強壓怒意,喝道:“將人帶上來,本宮主要親自問他!”

幾個灰白道袍的內門弟子將綁了個殺豬扣的華遷押了上來,用力地摜到地下,居然用上了幾分內力,摔得他膝蓋“哢嚓”一聲傳來骨碎的聲音。華遷痛得悶哼一聲。

“跪好!”開口的弟子沒好氣地道。

他們黃道宮立宗至今七千多年,幾經戰亂,數次瀕臨滅門之危,卻從未有過弟子當眾宣布叛出轉投,還是與對家門派的宗主勾結反叛,絲毫不將門規放在眼中!

音從高台之上傳來:“你是哪門的弟子,報上你的名字還有你師父的名字!”

華遷左膝的骨頭似乎碎了,豆大的汗珠從他的額間淌下來,山頂刺目的光線晃得他暈眩不已。

他隻是個凡人,一個因為家財萬貫被無數靈丹妙藥灌溉出來的根骨,一個因為沒有什麽天賦,所以入門多年也仍舊一無所成,隻能靠著凡間的父母拿錢喂進內門做弟子的廢人,那些比他晚進的師弟師妹,都漸漸地超過了他。

廣場上圍了許多人,他們在竊竊私語地議論著他,他的耳朵一陣嗡鳴。他的修為太低了,沒有那麽好的耳力聽清周圍的人在議論著什麽,他的視線在人群中逡巡……

這是他的同門,入門十年,在今天之前,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連他的名字是什麽都不知道……

忽然,他聽到一聲怒喝:“站起來!”

他猛地向聲源處望去——是樓焦!

“我讓你站起來!聽到沒有!”樓焦穿著月下樓的內門弟子紅袍,一襲豔麗的血紅色,在一團灰白組成的豆腐方塊中紮眼得吸睛。他不像令紅煙和月袖,有那個在大庭廣眾之下用傳音陣那種高階法術的本事,隻能靠最笨的方式來喊。

他比華遷強些,體內的金丹催動出內力,轉成高昂的聲波,震耳欲聾:“你還跪著幹什麽,你有膽子說出那些心裏話,還沒膽子站起來和他們硬杠嗎?難不成你以為自己還有退路,要麽死在這裏,要麽離開,站起來!廢物!”

他喉中一鹹,內力催動過大,一股血絲順著嘴角流了下來。

“樓兄……”華遷怔怔地抬頭望著他。

樓焦抬手,不屑地擦掉了嘴角的血跡,一口血痰吐在潔白的石磚上。

高台之上,景恒不看月袖,卻對樓昆長老冷聲道:“樓長老,你這兒子挺凶啊!”

樓長老一張老臉臊得通紅,恨不得親自下去將那個不孝子揪住痛打一頓,讓他清醒點,別什麽事情都去瞎摻和!

“這逆子這麽多年天高皇帝遠,我倒是想管也管不了啊!”他這一句話,暗示樓焦叛逆的舉動是月下樓的人教出來的,與他無關。

景恒的目光轉向身旁,月袖撐著頭,一言不發地望著下方。月樓主平日裏一向是如此,碰上這種吵架的場合,說完他該說的話嘴就被焊上了似的再不開口,他十分厭惡這種口舌之爭。

“月樓主?”

月袖開了口:“人,我一定要。死活,你的事。”

他隻說要人,沒說管別的。令紅煙也是這麽交代的,告訴他,不必維護樓焦。

“當叛徒也得有當叛徒的勇氣。”她說。

台下的華遷開口了,他的膝蓋碎了一隻,跪不直,就拿一隻手撐在了地上,當作一條腿:“弟子華遷,護山堂邱長老門下。弟子無能,於劍修一事上毫無天賦,數年不得進長,不願再拖累本宗,遺禍同門,望轉投他門,以全心中之誌。”

“原來是邱長老門下……”景恒的目光刀子般地向邱長勞掃去。

邱長老當初收了華遷他爹孝敬的凡間流通銀兩八千兩,並一柄有市無價的黑金寶劍。該寶劍雖為凡間冶煉師打造,卻在萃形之時由一名雲遊時路過的劍修大能在其上打下數道法印禁製,而由凡器變為極上品的法器。

那黑金劍之鋒利,瞬間便可將一隻妖獸給攔腰斬斷,餘下的法術禁製還可自行吸食妖血妖丹,於是此劍不必再人為投入任何靈石進行淬煉,就可以主動進階。

然而,如今這孽徒當眾叛逃,宮主震怒,他雖心有不舍,但也隻能以此劍清理門戶,向宮主撇清自己了。

邱長老跪下:“是我教徒不嚴,犯下大錯。這孽障雖有罪,卻還年輕,我當眾以劍刺破他丹田,令他終身不得修煉便罷了,還請宮主饒他性命。”

景恒道:“自己惹的事,你自己看著辦吧。”

“是。”邱長老起身,手中長劍忽然反向擲去,看似不經意卻如火藥彈子一般筆直射出,一聲尖嘯——

“叮!”

眾人定睛看時,華遷所跪地麵前已然插上了一柄長劍。吊著的一口氣鬆下來,不免為這結局有些小失望。嗯?難不成邱長老看似不留手,實際上心軟故意擲偏了?

這時卻有回神過來的人注意到,地上那柄劍並非邱長老那寶貝的黑金長劍,而是雪白的劍柄,握柄上係著紅色的劍穗,還掛了一枚新月玉墜子。

再一看,黑金長劍好好地插在廣場旁的石柱上,居然被生生震出去了四五十丈,石柱邊上站著的人忽遭橫禍,驚魂未定,幾個人正合力為長老拔石取劍,奈何釘入太深,一時間難有成效。

發現的人倒吸一口涼氣!那可是渡劫期的高手半取命的殺招,無比淩厲凶狠,就這麽被打掉了?還是在所有人都沒注意到的時候?

那麽……打掉它的人……

華遷的手被劍氣劃開了一道口子,他吃驚地看著那雙黑色的法靴於眾人的竊竊私語聲中,慢慢行至自己的眼皮底下……

一步,兩步,三步……直到可以看清楚那黑靴上隱約浮動的旭日暗紋。

成煜伸手,拔起插在地上的長劍,“嘩啦”一聲歸劍於鞘:“一諾我還了,你好自為之。”

“成兄……”

看台上景恒喝道:“誰準你闖上台的!”

成煜擋在華遷身前不動,挑眉遙望了景恒一眼。

景恒這才反應過來他的身份,頓時麵色難看。老祖宗的轉世,叫他滾是不敬祖宗,不叫他滾,是給自己打臉。

好在一直冷眼旁觀的月袖發話了:“成煜,退下。回去之後,自行去找月錚長老討罰。”

“是。”成煜也不堅持,拎著劍轉身就下去,走回了令紅煙身邊。

令紅煙不想站在台上去招景恒仇恨的眼刀子,就自行降低了存在感,縮在一群靈山的弟子中間看熱鬧。

佛門講究清淨,靈山的弟子們眼睛看著台上的一幕幕,卻沒有一人在出聲議論,一個個滿麵悲憫地望著黃道宮的叛徒,就如同在憐憫大千世界內的一株草、一朵花、一條魚一般。

“我可沒叫你出手啊?看來你心裏還是有朋友的安危的嗎?”令紅煙笑眯眯地問成煜。

令紅煙暗誹一句“死鴨子嘴硬”,卻並不點破。

趁著成煜回去的間隙,此刻台下已經有人將劍重新拔出送回到邱長老手中。他撫去了劍身上蹭到的石頭碎屑,若有所思地望向這邊。

成煜這一遭出手,算是狠拉了一撥仇恨,原本那些不齒叛徒的弟子開始有意無意地將視線往這邊分。

這個出手的人有無數前科,門派大比的時候挑敗了他們不少同門,前兩天一劍指在大師兄脖子上搶走了大戰時調派支援弟子的指揮權。比起叛徒,還是目中無人的敵人更可惡!

華遷經此一救,倒也明白過來,自己是真的沒有退路了。走出這一步,便不要再幻想還能回到從前,也不要幻想還會有誰能夠出手幫他。背叛宗門,無論如何從道義上都是值得譴責的,沒有人有立場幫他。所以,他要麽今天成功脫離這裏,要麽就死在這裏……

他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隻有一條腿著力,便將全身的重力壓在了另外一條腿上,單薄瘦弱得看上去有些滑稽。他彎下腰,向著看台上的宗主長老們行了一禮。緊接著,他從懷中摸出了一塊千金石。

他自嘲地望著手中的石頭。生意人家裏的孩子,有一天要另起爐灶,換條新路試著走走,也得用生意人的法子來終結從前的老路。

華遷:“稟宗主、月樓主、師父,弟子願以千金石立下生死契,挑戰本宗大師兄秦洗。若今日弟子勝,則放弟子脫出;若弟子敗北,今日命留於此處,絕無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