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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道宮正殿議事堂。
“在那藥園子裏被月下樓的道友殺的渡劫期修士,名為蘇徹,兩千七百三十年前,曾為我黃道宮煉製閣長老。之所以宗祠那邊查不到,是因為他犯事惹了當時的宮主,也就是日神景旭,所以受了醢刑被除名了。”景恒邊說,邊將紙片拿下去給各個宗門的宗主們傳閱。
宗主們麵色各異,一部分是在揣度著月樓主身後那紅衣女子是如何憑一人之力殺掉一個渡劫期修士的,另一部分則是在感慨黃道宮這天下最大的修道宗門,居然還會用這種凡人才用的醃臢酷刑。
飛殺門的門主咳嗽了一聲,道:“想不到醢刑這種凡人發明的……殘忍手段,貴派也有。”
景恒聽到有人想借機踩他們黃道宮,冷著臉懟了回去:“隻是將身體剁成肉醬而已,遠不及貴派捏碎出走弟子的元神令人記憶猶新哪!”
飛殺門門主麵色一僵。幾年前他們宗門裏的大弟子外出遊曆,結果回來之後不知為何便鐵了心要落發出家,改投靈山。飛殺門原本就不大,那弟子更是被寄予厚望,宗門在他身上投入了不少,結果全打了水漂。那弟子離開當日,飛殺門宗主本著決不能讓此等叛徒將本門秘術攜去靈山的念頭,命人在山道上伏擊了那弟子,元神被當場捏碎,連投胎轉世的可能都直接給斷了,不可不謂是斬草除根之典範!
此事涉及靈山,進緣禪師當初聽聞也不由得唏噓了一句“太過”,如今被景恒再提起,他不禁閉目念叨了一句:“造孽啊……”
連著被兩大宗門的宗主下麵子,飛殺門的宗主麵色更加難看了。
月袖身後的令紅煙頗有些無語。這群人吧,一開會就吵架,大家聚在一起互相陰陽怪氣,但又偏偏賊喜歡開會,屁大點的事兒都恨不得大老遠跑過來聚在一起討論。幾千年了,她都從坐著的變成站著的了,與會的人也換了好幾輪,這癖好卻代代相傳。
最可氣的是,大家都是宗主,平起平坐,她還真沒資格打斷人家發言。
算了,畢竟這回人都是她讓景恒喊來的,受著吧。
於是令紅煙便繼續聽他們陰陽怪氣。這時,她腦海中收到了一句傳音:“師父那邊談得怎麽樣了?”
是成煜。令紅煙立刻精神了,她從來沒覺得成煜的傳音來得這麽及時過。
“還沒進入正題呢,剛講一個蘇徹,結果不知怎麽的,又互掐起來了。”她回道。
卻聽那頭成煜平靜道:“原來是在說他的事啊。不錯,是我醢了他。他逼著你跳了煉劍爐,差點魂飛魄散,我沒捏掉他的元神,還給他留了口氣……”說到這裏,他頓了頓,“師父會不會覺得我這樣太過殘忍?”
令紅煙道:“這種天道都認的因果報應,我為什麽要覺得你殘忍?不過,我倒是沒想到,那一口氣居然讓他留到了現在……也不知他背後的是哪個,不但給他重新捏了身體,還續了這麽久的命……”
成煜沒接話,其實他正是因為知道了兩千年後蘇徹還在,所以才沒捏死蘇徹。改變過往曆史是個雷,哪個修士都不會去碰,尤其是已經知道了留著他意義也不大,反正早死晚死都得死,所以更是完全沒有必要。重生為劍靈的師父在藥園子裏結果了他,也算是大仇得報,了清上輩子的恩怨了。
令紅煙忽然傳音道:“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說了,他們那邊終於進正題了。”
“好。”成煜切斷了傳音入密。
此刻,他站在豫州城內那家極負盛名的老字號酒坊前,準備給令紅煙捎一些回去。這家酒坊的酒當年讓玄元那個窩在洞府裏幾百年難得出去一次的老酒鬼惦記,估計他們家這位也會喜歡。隻見麵前的夥計用酒提子往那甕中舀起一勺,邊給他聞邊吹噓:“咱家這酒,多少代祖傳的方子了,這豫州城啊,就沒人不知道的!每天就出這麽幾壇子,賣完就關門,您今天能買著,那可是您賺著了!”
成煜聞著那馥鬱的酒香,舒展了眉頭,正打算開口,就聽到邊上傳來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你這酒是摻了多少水,怎麽變味兒了?”
夥計的頭立馬轉過去,維護自家酒坊權益:“怎麽會?童叟無欺,一直是這個味兒!”
那聲音立刻懟了回去:“胡扯!幾百年前你祖宗在的時候,香味兒比這濃多了!”
那夥計一聽“祖宗”兩個字,白眼兒差點兒沒翻到天上去,嘟囔了一句:“不買拉倒,胡說八道砸場子呢……”
那人看到夥計翻白眼,剛想說點什麽,就聽到一句遲疑的:“玄元前輩?”
那人聽到成煜這一聲,僵了一下。他這次可是特意換了皮掩了氣息才出來的,怎麽可能這麽容易被認出來?再說了,這世上認得他的人,還有幾個還活著的?
於是他一副“我不認不是叫我”的樣子,放下了手裏的酒提子:“別說了,摻水就摻水了吧,少點錢給我打一壺。”說著,他解下腰間的酒葫蘆,給那夥計遞了過去。
結果,這時邊上又傳來幽幽一句:“您這酒葫蘆都用了兩千年了,還沒換嗎?”
你個不識貨的!這不是一般的酒葫蘆這是法器!尋常的酒進了我這葫蘆,隻會越釀越香!天下獨此一個,我上哪兒換第二個去?
玄元扭過頭去。披散的白發下一張熟悉的臉,乍一看,嘿!還真像當年闖進他洞府逼他開護山陣的那小子呢!
當下,他就連酒都不要了。
“這壺請你,後會有期。”玄元不知從兜裏摸了個什麽法器,一個響指便沒了蹤影,也不知道溜到哪兒去了。
成煜沒攔他,也攔不住他。畢竟真動起手來,以他現在僅存的修為,和一個活了幾千年的散仙比,那是遠遠不夠看的。
於是,他淡定地接過了夥計遞回來的酒葫蘆,剛打算走,就看見夥計將手掌攤到他麵前:“給錢。”
成煜無語,那位是怎麽有臉說出“請”這個字的?
令紅煙聽那群人嘰歪完了,跟在月袖身後打著哈欠離了場。
景恒說,之前派去極北之地檢查萬魔窟封印的弟子們已經回報,確定那裏本身的封印並沒有脫落的跡象,也就是說,此次事件,和兩千年前那次乃至更早之前的那一次災難成因是不同的。
可是,既然極北之地的封印沒有被衝破的跡象,那豫州境內積攢的魔氣就真的是外部自行形成的?然而豫州魔氣出現至今,不過短短數月,真的積累得出這麽多的魔氣嗎?
令紅煙那休息了上千年的腦子一旦轉動起來,又是一陣頭疼。
這時一陣沁人心脾的酒香撲來,她的精神瞬間為之一振。一抬眼,成煜一身輕簡的灰白袍子,拎著個陌生的酒壺朝這邊走過來。那一頭的白發被他半放下來,重新係上了那久違的紅繩,當真是風流耀眼。
可惜令紅煙無心觀賞美人,眼珠子盯住他手裏那個酒葫蘆:“喲,你從哪搞來的這麽好用的法器?”
“師父慧眼。”他伸手拔了葫蘆塞子,仙靈妙釀的香味瞬間從裏麵飄了出來,連月袖都不禁看了過去,“這是一位散仙的東西,或許能幫師父解惑。”
“散仙”二字一出,令紅煙想到了什麽。
二人進了屋。
“是我做景旭那幾千年發生的事情。”成煜道,“那位玄元前輩,幾千年前就已經是散仙了,隻是一直沒飛升。”
何為散仙?就是那些明明已經挨過了飛升天劫卻一直滯留下界的修士,因為沒有飛升,所以沒有封號,也不是仙君。一般來說,這種散仙通常都是門派內的大前輩,是為了門派的需要才選擇留下來的。
成煜:“從前玄元作為黃道宮護山陣的陣眼之時,他不飛升我倒還能理解。隻是三千年前他助我打開護山陣後,就應當已經解除了這個束縛,那為何離開了黃道宮之後卻還要滯留人間直至如今呢?”
令紅煙:“事出反常必有妖。無論是打從心底厭惡飛升,還是心有顧慮暫時不能飛升,都能說明這位老前輩很有故事。更何況……還和黃道宮有關。”
雖然景恒宮主一直想把黃道宮的嫌疑洗幹淨,但是他自己心裏多半也清楚,此時以豫州為中心,無論是遭人報複還是禍患源頭,黃道宮都摘不幹淨。
“大概……得想個辦法找到那位散仙。”成煜道出了她心中所想。
隨即,兩人的視線一齊落在了那個號稱獨一無二的法器酒葫蘆上。
令紅煙訕笑一聲:“拿它給那散仙下套之前,能先借我過兩天癮嗎?”
“想都不要想。”成煜將酒葫蘆收進乾坤袋中,“這個給你了,你有節製嗎?”
令紅煙不悅道:“你別忘了我是你師父!”
成煜微笑道:“師父也別忘了我現在是你道侶。”
令紅一時嘴欠:“我有答應過?”
成煜的表情瞬間冷了下來,拂袖就要走,被猛然間清醒過來說錯話的令紅煙拽住了袖子:“等等!”
成煜停下腳步,但沒有看她:“師父可以和我講道理,也可以對我發脾氣,隻是求你下回不要再說這種話,畢竟……我真的會傷心。”
令紅煙悔不當初,手指下滑抓住了成煜的手。成煜雖冷著臉不看她,但到底手上還是鬆了勁,任由她握著。
“你也知道,我這人強勢慣了,再加上從前又與你是師徒,一時之間這身份變化我是真的改不過來。”
成煜低聲道:“我明白。”
他嘴上說著明白,卻到底還是死強著站在原地不動。
令紅煙心下歎息,成煜對她,還是有心結。
百般求得的東西,正是因為太難得,所以才一直覺得不是自己的。即便已經得到了,仍然時不時自省,自己究竟是否配得上。
她小心翼翼地拽了拽成煜的袖子,示意他把腰稍微彎下來一些。成煜以為她是有話要說,不明所以地將臉側過來,卻忽然覺得頰邊一濕,一下子雙眼猛地瞪大。
回過頭來,他家師父早已幹咳一聲,麵色淡紅地站在原地:“從今天起……你被逐出師門了。”
沒等他開口,令紅煙的下一句話便跟了上來:“以後就叫我紅煙,總之……這個名字從前沒人叫過,以後也隻有你能叫。”
成煜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口糖喂得猝不及防,怔了片刻,笑意才浮上眼中:“紅煙。”
“嗯。”令紅煙胡亂地應了他一句。她從前鮮有露出這般小女兒姿態,如今成煜回來不到幾日,這副模樣卻出現得越來越頻繁。
成煜聽到她應聲,眸中更是如雪般明亮,再度彎下腰來,不太平穩的氣息在她的麵上輕拂著:“可以嗎?”
令紅煙眼一閉,心一橫。既然已經做好了決定的事情,又何必再繼續扭捏作態?
“來吧!”
耳邊傳來一聲嗤笑,隨即一道濕潤的風在她唇上一觸即分,卻較之令紅煙方才生澀之舉,平添了諸多忍耐與纏綿:“別這麽緊張,紅煙若是沒有準備好,我便也不屑於去做那般登徒子。”
令紅煙睜開眼睛,戲謔道:“此番兩千年長夢,你還真是長了許多口舌之能。”
成煜淡淡一笑:“紅煙麵冷心軟,非口舌之辯不能攻其軟肋。”
令紅煙辯道:“你這是誹謗!”
成煜不語,卻麵露得意的神色。
酒葫蘆,令紅煙是撈不著了,於是隻得老老實實在上頭施了極為隱秘的追蹤術法,仍舊由成煜隨身帶在乾坤袋中。
“你可得看好了,他畢竟是散仙,我的追蹤術雖然精妙,但糊弄他最多也就一時半刻。若是不能在他取走葫蘆的第一時間內發現,你這葫蘆,就算白得了。”
幾日後,夜間。
令紅煙正在房中靜坐調息,忽然收到成煜的一道傳音入密:“出現了!”
她驟然睜眼。
月神秘術——追蹤。
令紅煙傳音:“豫州城外三十裏,走!”
瞬息之間,兩人便跟隨追蹤術到了一個黑黢黢的洞府內。那一身道袍的青年卸了偽裝術,一臉不忿地望著他們:“來得倒快!”
成煜:“不知玄元前輩此番特意引我們前來,所為何事?”
玄元拍著大腿怒喝:“你小子拿了老夫的法器不還,還有臉說是老夫刻意引你們過來?”
成煜語氣平淡:“多年不見,前輩果然精神矍鑠,一如往昔。”
“哼。”玄元抄起酒葫蘆,仰著脖子倒灌一口,看得令紅煙無比眼饞。他察覺到令紅煙的目光,手一頓,挑眉道,“如果我所料不錯,這位便是名動天下的月神尊吧?”
令紅煙躬身道:“紅煙當初為凡人之時,也曾受過前輩所著《玄元真修》的點撥。”她說的是於夢中所見的月無名的經曆。月無名精於煉器,後世諸多法器雛形皆出其手,但究其靈感根本,卻也是由麵前這位所著書中啟發而得。
玄元:“你倒是運氣好,跳了劍爐,不但撿回一條命,還能封神,全賴這小子的‘入道隻為一人’吧?”
令紅煙聽完不禁偏頭看向成煜,她倒是不知道還有這麽一說。
成煜:“我當年翻遍黃道宮典籍,卻也隻能從隻言片語中得知前輩壽數應當不低於五千載。”
“五千載?”玄元嗤笑一聲,“嗬。”
成煜:“如此看來,前輩應當是黃道宮最早一批的建立者了。”
“你不必套我的話。”玄元打斷了他,“找你們過來自然是該知道的都會告訴你,不該知道的半句不講。當年還算坦誠的人,怎麽如今也學得那般彎彎繞繞,滿嘴廢話?”
成煜便不再言語。
玄元:“你小子當年說得對,我雖避世,留在人間卻也從未忘世。當年我會助你開護山陣,如今便也會給你指條明路。”
“相由心生,境隨心現。萬物唯心,追本溯源。”玄元開口,念了幾句偈語,突然一道罡風倏地襲來,再睜眼時,令紅煙發現自己居然已經回到了黃道宮客居的屋內。
殘存在酒葫蘆上的月神追蹤術氣息,早已消弭殆盡。看來對方是不願再與他們相見了。
令紅煙心中的不安瞬間湧起,照理說,她跳下墮仙台後,雖法器盡失,修為劈半,但到底是半神之軀,這些年在月下樓後山陣中也修養得不錯,對方一介散仙,實力縱使不差她一截,也該與她相當,可那一道罡風之下,她竟毫無回抵之力,可見這散仙的修為……著實高深得可怕!
此時門外傳來“砰砰”的敲門聲,成煜的聲音傳進來:“紅煙,是我。”
令紅煙:“自己進來。”
成煜推開門,看到她的表情便明白了:“那位玄元前輩……比三千年前我見到他的那會兒,似乎更強了。”
令紅煙問:“當年如何?”
成煜沉吟片刻:“在如今的你手上大約能撐住百來招。”
令紅煙苦笑:“可如今是我在他手下撐不過百來招了。”
她表麵樂觀,卻極善於居安思危,一向把困難都想在前頭。有一個玄元,就難保沒有第二個,甚至更甚。蘇徹存活至今,她知道背後必然有隻不死的老王八幫著,可這隻老王八卻讓已經如此強悍的蘇徹都三緘其口,該有多強?
那些天生神個個手上拿著功德簿,每條每筆都恨不得摳字眼似的給你算得清清楚楚,上界之人無故不得私自下界,打破下界的平衡。比如她就是最好的前車之鑒,跳下墮仙台,褫奪神位、砍去一半的修為,活脫脫一個示範靶子被立在上界眾仙的麵前,告誡他們,後果自負。所以說,天道怎麽會允許實力如此強悍的散仙滯留人間?不怕打破人間的平衡嗎?
最糟糕的就莫過於……她一直覺得豫州的魔氣若是外界產生,就必然有人引導,她猜是多人,如今卻有些拿不準了……
成煜望著她的神色:“師父莫不是覺得,有魔頭要現世了?”
令紅煙知道他在開玩笑,然而她居然覺得自己這個猜想還蠻正經的。
“若真……那可不是大魔頭嗎?”她揉了揉眉心,一臉疲憊,“不會又要拿我祭天吧?”
成煜搖頭:“若真有這麽一天,也該是我替你去。”
令紅煙抬頭望著他那滿頭的白發:“算了吧,我去還能撿回條命,你要是去了,那可就得損失兩條命了。”
成煜嘴角微翹:“看來,紅煙的意思是,若有朝一日我死了,便打算下去陪我?”
“是啊。”她輕聲道。
見她答得如此幹脆利落,成煜顯然是一怔。
“還債也好,喜歡也罷,我是真的將你放在心上了。”她抓著成煜的手,鄭重地將它放在自己的心口,成煜猛地抬頭,“若將來有一日我做完了我該做的事,無論你在哪裏,處於何種境地,我都會與你同在,永不後悔。”
她的額上突然落下了細密的吻,那份濕熱感從額頭向下一路輾轉,落於唇畔,又在唇上細細地研磨著,試探又勾人。她察覺到身上有些難耐的燥熱,餘光瞥見幾綹白發落在自己的肩上,心上無名地一刺,居然咬了成煜的嘴角一口。
成煜吃痛一哼,以為她是不願意,粗喘著停了下來:“抱歉,我其實……”
她撚著那幾根白發,低聲道:“蠢死了……”
成煜一怔。
她喃喃道:“你總是這樣……讓我毫無辦法。”
“你不也是嗎……”他低聲道了句,便重新覆了上去。
令紅煙的紅衫被剝落在地下,露出了裏頭覆蓋全身的黑金軟甲,旖旎的氣氛一時間被這肅殺的黑色衝淡。她見成煜手指撫摸著那軟甲,眉心微蹙的模樣,有些尷尬地咳嗽了一聲:“那什麽……我也沒想到咱們會突然變成這副樣子……所以就沒有……”
成煜伸臂將她攬入懷中,緊緊地箍住,語氣中盡是自責:“這幾千年來,你一直都是這樣的嗎?”
令紅煙有些好笑地拍了拍他的背:“不過是一副軟甲而已,你又在難受什麽?”
成煜低聲道:“我隻是在怪自己無能,不但不能保護你,還總是害得你來護著我。”
“你以為我是怕死才穿著它的嗎?”令紅煙搖了搖頭,“確實是,但也不是。”
說來非常丟人,當初令紅煙從那萬魔窟裏跑出來,在蜀地拉旗打架的時候,麵上看著越級打人,暢快無比,其實每場心都是懸著的,擔心自己真的玩脫了落敗。本來打架就隻是個幌子,在對戰中學習各宗所長才是正事。於是她便費盡心思給自己造了這件堅固耐用的軟甲,一直用著。直到後來跳了墮仙台,這黑金軟甲被那墮天的陣陣罡風劈得遍體鱗傷,但她自己卻一點事都沒有,這才意識到了此物的重要性。
想要達成夙願,首先就得活得長久,為了活得長久,就得保證自己不能因為一些無足輕重的小事而壯烈死掉。
“所以後來我就一直穿著它了。”
“嗯。”成煜點頭,“穿著吧,保護好自己。”
令紅煙哂他:“你就不怕我到時候違背誓言,再扔下你不管?”
成煜:“那你就努力讓自己活得再久一點,然後去找我的轉世。找到他,然後讓他跟在你身邊。”
“可那就不是你了,傻瓜。”
“我知道。”他垂下了眼眸,“可是,若真有那麽一天,我又有什麽辦法呢?”
令紅煙望著他無奈又落寞的表情,忽而有些慌亂。她指尖蜷起,攥住了他背上的薄衫:“喂,我開玩笑的!你別把我說的什麽話都當真的聽……”話還沒說完,她就被成煜堵住了嘴,半壓在榻上,一頭的銀絲垂落下來,晃花了她的眼睛。
半晌,他移開了臉,抬起兩根手指用力地掐了一下她的臉,像她以前最喜歡對他做的那樣:“你還知道你剛剛說的那些是混賬話?”
令紅煙語塞。
“看來是我不夠努力了,讓你還有心思說這些。”他伸手解了令紅煙身上軟甲的細線。
“喂!你……”
月白色的肌膚柔光映入眼中,成煜眼眸一沉,眼角染上了赤紅色,他傾身覆了上去,好似醉倒在一大片綿軟的雲中。令紅煙被挾裹入旋渦之中,半夢半醒間攥住了成煜落在她手邊的長發,扯下一根繞於指尖,幻化成了一枚銀戒,冷冷清光,如同它的主人一般,令人舍之不下,念之難忘。
身心起起伏伏,不知東方之既白。
最後一刻,成煜啞聲靠在她耳邊道:“事到如今,丟下我?令紅煙,你想都別想。”
事後,令紅煙與成煜說起了正事:“玄元說了四句話,頭兩句‘相由心生,境隨心現’,我好像從前在哪本佛經上瞄見過,還是先去請教一下進緣禪師吧。”
成煜聞言點了下頭,決定放過她:“好。”
次日,黃道宮客居,進緣禪師屋內。
“道友所抄這兩句話,的確出自佛門典籍,不是什麽多高深的東西。此二句意為,人的喜怒憂樂皆是由自身決定的,一切的本源即是自身。”
令紅煙心念一動:“凡人弟子也用?一般會用在什麽場合?”
進緣禪師:“自然是喪葬之用。”
“喪葬……”令紅煙呢喃著念叨了幾句,忽地麵色一變,“不好!那東西恐怕不是什麽魔氣!”
豫州城郊,一破舊農舍。
“相由心生,境隨心現。萬物唯心,追本溯源。”少女照著地上的那具白骨念完這句偈語,雙手合十,一道月輪自掌中浮現,星星點點的黑氣自那白骨中陣陣而出,收進她掌間月輪中。
做完後,少女甜甜的聲音響了起來:“大娘!你可以出來啦!”
片刻後,一位婦人端著兩大碗涼茶從屋內走出,身後還跟著一個小女孩。她道:“這些天晚上院子裏一直有動靜鬧騰,孩子還小,整夜睡不好,卻說見到了她死去的爹,一直發著高燒。還好有二位仙長,仙長若不嫌棄的話……”
少女沒等她說完,便接過那大碗直接將茶幹了,邊上戴麵具的男子望著那碗上破缺的豁口頓了頓:“謝謝,不必。”
婦人注意到他的視線,麵色尷尬,剛打算說些什麽,卻被少女手一伸將碗奪過:“哥哥剛才什麽也沒幹,我可渴死了,一碗可不夠。”
婦人連忙道:“那我再去給仙長盛一碗去!”
說著便轉身進了屋子。
小女孩被獨自留在院中,看著麵前的兩個陌生人,張皇地咬著手指甲。少女從懷中摸出一個小紙包,遞給那小女孩:“吃嗎?”
小女孩沒接,她又強塞到人家手裏:“拿著拿著,幾塊糖而已。”
“你還要在這兒待多久?”戴麵具的男人問。
“哥哥別這麽急嘛!這就走了。”少女嘻嘻笑著,手腕上的月輪鈴鐺發出悅耳的“丁零”聲。男子聽她這麽說,立刻頭也不回地出了院落。
那婦人從院內追出來,連聲追問:“敢問仙長仙名,仙長救我全家,我好為仙長在家中立生祠日夜祈禱!”
少女回過頭,笑著答道:“斬月。”
她跟在麵具男子身後快步走出院門,見他腳步不停,完全沒有等自己的意思,有些惱怒地揚起手腕搖了搖:“丁零……丁零……”
那月輪鈴鐺發出陣陣細碎的聲響,尋常凡人聽了自然不會有什麽其他的反應,然而若是亡靈或者出竅的神魂聽到了,就會對其產生難以抗拒的傷害。
那日出了客棧之後,這少女便瞬間變臉,詭笑著搖起手鈴。那鈴聲急促沉悶,卻有如魔音貫耳般阻撓著他這個分身與九霄之上的神識聯係,再加上豫州境內香火供奉稀薄,沒了靈氣支援。一代神尊嘴上說著要扒人神魂,卻也這般可笑地被人拿捏住分身,暫難脫身。
於是麵具男子腳步一頓,回頭望去,少女笑靨如花,倒真是將月神這副好皮囊在自己身上發揮了個十成,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日神對月神那張臉永遠停留在不分青紅皂白捅人的瘋婆子的層麵上,不但沒加上半點好感,捎帶著那厭惡感又往上疊了一分。
日神:“做什麽?”
斬月仗著他是個投到下界來的影子,說白了就是上界日神的分身,勉強也算是個靈魂,於是便用手上那神秘的鈴鐺驅使他跟在自己身後好幾天。
“哥哥走太快了,等等我。”說著,她幾步蹦了過來,勾住了日神的手腕,“不如帶著我一起?”
日神垂眸睨了那皓白的手腕一眼,沒理她。
斬月微笑道:“哥哥真的變聽話了,現在我勾著哥哥的手臂,哥哥都不說髒了。”
日神還是沒理她,與瘋子打交道,最好的方式就是任憑她一個人發瘋。等她瘋夠了,自然也就沒了繼續下去的興趣。
果不其然,斬月忙活半天見他沒反應,憤怒地甩掉了他的手腕:“不牽了!”
日神收回視線,此女喜怒無常,心緒不穩,怕是修行出差所致。
見他一直不說話,斬月像是終於失去了興趣,冷聲道:“你就不問問我,這個連你都能製住的手鈴是哪兒來的?”
日神:“等你帶本尊回去後,自然就知道了。”
斬月惡狠狠道:“你就不怕我殺了你嗎!”
日神垂眸望著她,不語,眼中似是憐憫又似是輕蔑。
斬月氣得跳腳。
不過她確實沒本事殺麵前這個神仙,即便他隻是個分身,甚至為了看住他,她已經有好幾個晚上沒有睡過覺了。
於是她憋了回去,又露出了那天真無辜的笑容:“好啊!那我就帶哥哥回去。反正,我在這城中的好事已經做得差不多啦!”
“做好事?”日神淡淡反問,“先是在日神祭上發放符紙,凡人無知,以為觸怒鬼神,你們再以驅邪名義,光明正大地挖掘豫州城下埋藏的經年屍骨。一路招搖撞騙,哄得那些凡子對你們感恩戴德,還聚集了香火,不過……這些都隻是小事。”
“哦?這些還隻是小事?”斬月仿佛好奇求知的稚兒,“那敢問哥哥,什麽是大事呢?”
“城中地下的屍骸之陣。”
斬月一副饒有興趣的樣子:“那是什麽?”
多年前曾有一位飛升上界的法修,在下界著書時寫道:“屍骸陣,滅世之兆也。”用上這等傳說中的法子,施陣者可謂是對這下界恨之入骨了。
斬月聽完,不住地拍手鼓掌:“哥哥真的是個很聰明的神仙呢!反正哥哥一直念叨著要跟我回去,這下我滿足你了吧?嘻嘻……”她笑嘻嘻地搖了搖手中的鈴鐺。
與此同時,黃道宮議事堂。
“所以說,月樓主認為,這以豫州城為中心而四散的不是魔氣,而是人死之後的怨氣?”說話的是青州白鹿洞的徐洞主,白鹿洞雖小,卻是下界少有的專修追蹤術的宗門,同樣歸屬於神修一類,所以與月下樓的關係還算頗為親近,“可是這怨氣未免也太多了,哪怕是得焚了一座城才能累積出這麽多的怨氣吧?”
“大概,要麻煩徐洞主了。”月袖頷首,言簡意賅道。
徐洞主瞬間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嗬嗬笑道:“好說好說,我這就派弟子出去探查一番。”
說著,他當即傳音給跟來的那幾個弟子,讓他們換掉這些天搜魔的法器,改為尋鬼之器,速去城中搜尋,務必遍尋每個角落。
不消半個時辰,白鹿洞的弟子迅速傳回了結果。
“先前以搜魔術法在城中多日毫無結果,然等我們更換尋鬼之器後,卻發現城中死氣繚繞,幽綠魂燈之數可足百萬,並且還在持續增加!豫州城內戶不過數千,人口不過十萬,究竟是哪裏來的這麽多的亡魂?”
諸位宗主先是皺眉,繼而有反應快的已然想到:“難不成是……”
月袖道:“七千年前,豫州戰亂後淪為死城,後來在原址上重建,城外野峰建起黃道宮。三千年前,萬魔窟破,豫州城傷亡至十之八九。一千年前,修真界殞身於豫州城外的退守修士,計三百人,城內傷亡凡子計一萬人……”
“行了。”景恒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背書,“月樓主背這麽多數字,不就是想說,這是我黃道宮的錯嗎?可我想請問月樓主,七千年前豫州滅城,與我黃道宮何幹?三千年前萬魔窟破,我黃道宮帶頭下發法器援助城中百姓,自家宮主也幾乎殞身萬魔窟,我們哪裏做得不好?一千年前,我與月樓主皆跟在自家宗主身後,我景恒身為內門弟子,衝殺戰場,九死一生,我又做錯了什麽?”
白鹿洞的徐洞主見景恒情緒激動,連忙出聲寬慰:“月樓主隻是接我的話分析情況,絕沒有認為是黃道宮的錯的緣故。林澤,你快繼續往下說!”
那位名叫林澤的白鹿洞弟子連忙繼續道:“景宮主與月樓主先別置氣,眼下城內還有另一件事要等月樓主定奪。”
月袖聽到城中有事找他,有些不明所以,蹙眉問:“何事?”
“城中有自稱月神者,連日來於城中各處超度亡魂,引得百姓交口稱讚,樓主可知此事?”
這下不光月袖愣住了,站在他身後旁聽的令紅煙也徹底蒙了:“你剛剛說誰?月神?”
“是的,那姑娘自稱斬月。”回報的白鹿洞弟子道,“眾所周知,月神手上有一把劍,名喚斬月,是集封印與殺戮於一身的神兵,後來傳聞月神跳下墮仙台後不知所終,弟子猜測,是否……”
他還沒猜測完,就被徐洞主喝住:“住口!就說你查到的!當著月樓主的麵妄加猜測什麽!”
那弟子趕緊閉嘴:“是,弟子僭越,請諸位宗主責罰。”
徐洞主:“退下去!”
那弟子連忙離開。
令紅煙站在月袖身後,藏在麵紗下的嘴角露出一抹苦笑。她怎麽覺得被徐洞主這幾句說完,有點越描越黑的意思呢?
在場之人的目光果不其然全投向了月下樓的座席。令紅煙心下遺憾要是月錚長老來了就好了,陰陽怪氣這種事情他最在行了。
徐洞主斟酌著字句問:“敢問……月樓主這些年,可有貴派神尊的消息?”
月袖毫不猶豫地答道:“沒有。”
徐洞主又問:“那麽有沒有可能,就是說,神尊她下界之後,就……就……”
月袖眼風橫了過去:“不可能。”
徐洞主住了口。好一個意料之內的答複,這話他就不該挑頭問。
景恒這下倒是回過神來了,戲謔道:“怎麽?就我黃道宮嫌疑大,我看你家神尊也有嫌疑嘛?”
月袖無語,景恒是知道令紅煙身份的,說這話純粹就是公報私仇了,這種睚眥必報又小肚雞腸的男人真是不知道怎麽坐上宮主的。哦,也不對,黃道宮沒一個好東西。
這廂月袖默默無語,令紅煙也是頭昏得不行。
正當她手指頭即將碰上眉心之時,一道冰冷的傳音從頭皮深層炸響:“立刻想辦法離開那裏,找個沒人的地方,本尊有話跟你說!”
“你覺得你說話這麽有禮貌我理你嗎?”非但沒動,她還直接懟了回去。
那頭的聲音頓了頓,似乎沒料到她的反應,但隨即想起日神殿那碎掉的大門,他又覺得這女人一向這樣,於是他語氣軟了些:“是很重要的事,與你有關,愛來不來。”
重要的事?令紅煙心道,那估計就是他們現在吵得正歡的事情了。
她趁著屋內沒人關注她便溜了出去,在路上的時候,她還在暗忖:“看來咱們的新日神辦事效率挺高,出師大……”最後一個“捷”字在她看到顯形出來就快要散掉的日神神識的時候,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你這什麽情況?”
日神雙眼微微眯起,看著她,不語。
令紅煙見他那副樣子,憋了笑:“要我給你吹口氣多緩一下嗎?”
一口仙靈送過去,日神那嫋嫋如煙般即將飄散的元神,總算是稍稍穩定了下來。令紅煙救了他,便抱著手靠在一旁的樹墩上:“說吧,高貴的神尊大人,怎麽把自己弄成這副德行的?”
日神雖很看不慣她那副小人得誌的樣子,但他那點殘損的元神終歸是支撐不了多長時間,隻得忍下不悅,開口:“我被一個古怪的鈴鐺控製,投下來的分身大半被吸進了那鈴鐺裏。分出這點元神逃出是想告訴你,那鈴鐺的主人帶著我回了巢穴,此後我會每日從分身中分出一些殘存的元神指引你行事。月神你的法力雖大不如前,但仍是神祇之身,想來也不會有什麽大問題吧?”
“問題多了去了。”令紅煙挑眉,“你可是神,下界的死活向來與你無關,舍掉那點分身直接撒手走人溜回去才是應該,這麽費心幫我,是誰的意思?你自己的,還是……上頭那群人的?”
日神反問:“那月神一介神祇又為何拚命幫著那群愚蠢自私的修士呢?”
令紅煙扯了扯嘴角:“他們可不蠢,他們要是蠢,這世上就沒人精明了。”
這麽多宗門的宗主齊聚一堂,可豫州城的魔氣進度調查卻幾乎沒太大動靜,是因為他們愚蠢嗎?才不是。
人人都想做領頭羊,又都不想做領頭羊。領頭羊的權力大,需要承擔的責任也大。大部分人都隻眼饞其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能力,卻吝於去擔當那些身不由己的責任。故而實力不夠的小宗門寧願裝傻充憨也不想蹚渾水,大一些的宗門則想要等著領頭的倒黴了自己坐收漁翁之利。
如今,若不是令紅煙先有所料,趕早打報告把日神拖下水,隻怕到現在,他們連此處繚繞的黑氣非魔氣都難弄明白。
日神淡淡道:“既然那幫凡人如此不堪,回去做你的神仙不就好了?”
“有道理。”令紅煙認同似的點點頭,隨即話鋒一轉,“可我本來就是個人啊,我能回哪兒去?我跟你不同,我原本就是個人,不和這些凡人混在一起我跟誰混在一起?”
日神:“難怪他們都說你不適合做神。”
令紅煙懶懶道:“是是是,我不配,日神大人您最配了,趕緊辦完事情繼續回去做您偉大的神仙。”
日神似乎不想與她多話了,身形漸漸趨於虛無。最後一刻,他聽到令紅煙說了句:“我不管你為什麽下來,但隻要你現在是幫我的,我就樂得做這個被人利用的人。”
“紅煙。”忽然身後有人叫她
她回過頭去,笑道:“有空陪我去城中走走嗎?”
成煜點了點頭,眼神探究地望著她。
“不是去查事情,隻是想走走。”她頓了頓,“我……有些累了。”
一隻手攥住了她的手心,於是她半邊身子便極其自然地靠了上去,舒舒服服地拿人做了拐杖:“走吧。”
“別人看見了,也該是嫉妒你道侶人間絕色,質疑你混賬高攀自己的師父。尷尬又不在我身上,我介意什麽?”她笑吟吟地抬起頭望著麵前的男人,“反倒是你,你介意人家戳你的脊梁骨嗎,小——成——煜?”
成煜一臉坦然:“我甘之如飴。”
於是,兩人便這麽穿堂過室,被不少其他宗門知道二人師徒關係的看到了,有的大驚失色,有的暗自嘲笑,把事情告知月袖,想看他因為自己門中醜聞而羞愧暴怒的臉。
結果月樓主神色泰然,還回了好事者一句:“我樓中二人結為道侶,從此相攜,你情我願,與你何幹?”
人家宗主都不介意了,旁人自然也就沒法多指責什麽。
奇怪的倒是景恒宮主,他居然也是早有所料的樣子,他那麽喜歡給月下樓找碴的人,對這事也一副不怎麽想嘲諷的態度,這讓那些好事者感到乏味、無趣。這麽好的一場戲,還沒開鑼,唱戲人的嗓子就啞了,唉,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被這幫人一鬧,月袖倒想起,幾日前清晨他本想去找主上議事,卻不想看到成煜從她房中走出,衣帶寬鬆,略帶倦容。他幾乎瞬間就猜到了發生什麽了,一時間胸中湧起難言的憤怒,卻不想看到成煜走出後又折返,一道隔音陣落於門前,桌上用炭爐溫著一碗半熱的湯藥,等待著酣眠的人醒來。
他看著一時間有些無言,忽然想起主上殫精竭慮地活了這麽多年,卻似乎從來都沒有一個人能夠陪在她身邊。這種陪,不是像他們這些首徒一樣,做她一起往前的夥伴,而是真正與她攜手的同路之人。她說笑的時候給她捧場,她難過的時候與她依偎,無論何時無論何地,與她同在。
主上這麽幾千年,原來一直都過得如此寂寞。
半個時辰後,令紅煙醒了。她是打算去見進緣禪師的,卻看到月袖傻愣愣地杵在門口:“幹什麽,你想給我做門神啊?”
月袖悶聲道:“屬下現在覺得,如今主上與他這般……似乎也不錯。”
令紅煙笑了聲,戲謔道:“怎麽,樓主大人被我們的真愛感動了?”
月袖搖頭:“不,我隻是覺得……若是沒有主上,成煜此人十分危險。”月袖暗自歎息,他還是沒能說出那句他覺得“令紅煙需要成煜”的話,他覺得此話未免過於抬舉那個以下犯上的小子了。
於是他便換了個說法:“您就是那根拴住他的繩子。”
其實他這麽說倒也沒錯,成煜是前代日神的轉世,又曾身染魔氣,為人偏執,一念成神,一念成魔,即便如今那魔氣已然不在他體內,仍舊是個極不穩定的因素。
他死前不過二十出頭,便是元嬰的修為,是下界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元嬰修士。如今接了日神的力量,修為更是深不可測。若不是因為他心係令紅煙,甘願收起獠牙,將自身軟肋悉數奉上,怕是誰也算不出此子未來將會如何。
可令紅煙聽到他這麽說,卻蹙起了眉:“你想說,成煜是條惡犬?可你忘了你大師姐當初是為何執意要從黃道宮出逃了嗎?你這樣說,跟當初那些哂她的人究竟有何區別?月袖,我奉勸你收回這句話,否則,我是真的會不高興。”
月袖忙低頭:“抱歉,是屬下失言。”
可令紅煙又忽然一笑:“其實,也未必是我拴住了他,或許是他綁住了我也說不定?”
月袖愣了一下,隨即便徹底不說話了。
這句話萬分真心,他聽得明白,時至今日他終於確定,主上這次是真的淪陷了。
此時,豫州城內。
城中剛下過一場大雨,空氣中帶著些濕潤的泥土芳香,令紅煙與成煜手挽著手慢行於城中。
“若是看不到那些烏糟的死氣,這裏倒是個令人心曠神怡的地方。”令紅煙伸了個懶腰,“所以說啊,還是做凡人好,眼不見心不煩的。”
成煜點頭:“好,你說做凡人,那我們以後就去做凡人。”
令紅煙撲哧一聲笑了:“我說什麽就是什麽,你這個道侶當得未免太沒有原則了一點。”
成煜又沒原則地笑了笑。
令紅煙見他心情不錯,眼珠子一轉:“你上回買酒的地方在哪兒,不如我帶些回去,也給月袖嚐嚐?”
成煜臉上的笑容瞬間收住:“不記得了。”
令紅煙豎起一根手指:“就,一口?”
成煜麵無表情道:“你這三天的量,前天就被你用完了。”
令紅煙無奈了,她極沒形象地蹲在地上生悶氣:“你和月袖到底為什麽一直瘋狂地給我下禁酒令啊?”
成煜無奈道:“你不是早知道為什麽嗎?你下界之後,身體一直受著下界法則的侵蝕,你每日服用的那些緩解湯藥,其中有幾味遇酒即解藥性,要是不攔著點你的酒癮,你怕是連骨頭都被那法則劈成渣了。”
蹲在地上的人就哈哈笑開了:“那就劈成渣唄!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況我活千歲,要還腦子軸,趁早一道雷,駕鶴隨西風。”
她的笑聲不小,動靜驚動了不少周圍的行人。
那些人原本隻是匆匆一瞥,卻有好幾個忽然定住了神,竟是徑直朝他們走了過來。成煜下意識地望向地上蹲著的令紅煙,麵紗好好地蓋在上麵,看上去不大像是會引起什麽**的樣子。
不過,他還是下意識地用身子擋住了她,對著來人不悅問道:“諸位有何見教?”
“嘿!還真是大仙邊上那個小哥的聲音!”
“撲通”一聲,似乎有什麽東西磕在了地上,成煜抬頭看去,人群後方竟是一個女人跪在了地上,高呼一聲:“斬月大仙!”
她這一跪,麵前“撲通撲通”的聲音開始接連響起,二人身前,倒栽蔥似的跪了一地,而那個蹲在地上耍賴的人卻已經麵帶笑容地站了起來:“沒錯沒錯,大仙就是我,我就是大仙。”
成煜壓低了聲音:“你不是說,隻是想出來走走嗎?”
令紅煙也小聲回答他:“我走路上感覺有人回頭偷偷瞄我,這不是想要流暢自然地確認一下大家為什麽要看我嗎?”
地上的人頭磕得“砰砰”響,看樣子,那個“斬月大仙”是真給了他們不少大恩大德。令紅煙成神這麽些年,都還從來沒見過這種陣仗,一時竟有些哭笑不得。
據說啊,那位“斬月大仙”是文能畫符寧家宅,武能鬥狠收妖獸,拂袖荒地變沃土,抬手破屋成良宅。人美心又善,在世活仙女。
令紅煙聽得目瞪口呆:是我不配做神了。
邊上成煜揶揄了她一句:“師父嫉妒了?”
令紅煙酸溜溜地道:“有點。”
不過,酸歸有點酸,但是做是絕對不能這麽做的。她若是真想這樣獲得凡人的香火,大可以也這麽做。可這麽做,不是在積德,而是在助貪。
“快起來吧。”她彎下腰,拉起一個離她最近的婦人。
那婦人眼尖地瞄見了她的手腕,有些疑惑道:“大仙今日怎麽沒戴你那鈴鐺出來?”
鈴鐺?
令紅煙用耳力分辨著那些凡人自以為很小聲,旁人絕對不可能聽到的議論聲。
“啊這……好不容易撞見大仙,還希望她能……”
“沒事兒,今兒收不了小鬼,咱求點別的嘛!”
“是啊是啊,我那屋子又漏風了,要是給月神娘娘提一嘴,沒準兒我就能住上磚頭房了!”
鈴鐺收死氣,聽上去倒是很像日神殿下倒黴的方式。她的手指在眼上一拂,那烏糟糟的黑氣又能看到了。
令紅煙忽然“咦”了一句,那些黑氣的分布很是古怪,天上有,有些路人身上也有,但圍著她的這些人卻是一點都沒有。難不成那位“斬月大仙”還真是個大好人,將這些信奉她的人身上纏繞著的死氣、怨氣給處理得一幹二淨了?
她的耳畔傳來成煜的一句低語:“要抓人?”
令紅煙:“追蹤術怕是沒用,追蹤術的原理是逐‘氣’,可這女子擅長控氣、辨氣,怕是還沒沾上身,就讓她察覺了。”
“那就幫幫她。”成煜指了指自己,“用,‘我’的名義。”
令紅煙愣了下,隨即反應過來,有些哭笑不得:“喂!不是,有你這麽胡鬧的嗎!”
成煜頷首微笑:“都是師父教得好。”
黃道宮內。
景恒登上主殿最高的眺望台,望著那天幕中愈來愈濃重的黑色,麵色陰沉得仿佛能滴下水來:“神尊大人是想毀了我的豫州城嗎?”
“我不與你爭這口舌之快!”景恒怒道,“引蛇出洞!這就是你們所謂的引蛇出洞!如今天下死氣四溢,豫州城最重,我實在是不得不做此猜想,你們是想拿整個豫州城為餌去將那幕後之人釣出來!你月神拯救蒼生做了大聖人,我豫州城的修士凡人何其無辜!”
令紅煙指尖燃滅一道元神之氣,其中白煙嫋嫋恍有字跡藏於其中。
她冷冷望向景恒:“我便是真拿你這豫州城獻祭了又如何?”
景恒怒極:“你說什麽!”
令紅煙將日神傳來的字甩到他麵前:“那些黑氣是個什麽東西?那些屍骸是怎麽來的?還請景宮主自己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