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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上台下一片嘩然。
修真界弱肉強食,黃道宮更是資質能力為尊,誰更強,誰就有更高的話語權。華遷如此提議,倒也能讓人勉強高看一眼。
可是,別人不清楚他的水平,與他同宿的幾個弟子還不了解他嗎?他們圍在一邊,竊竊私語。
“唉……我看華遷怕是羞愧難當,一心求死了……以他的劍法對上大師兄……根本連一招都擋不住。”
“大師兄會手下留情的吧?畢竟華遷敢挑戰他,也算是勇氣可嘉了。”
秦洗憂心忡忡地望著連站都站不穩的華遷,負劍於身後,想要拒絕:“華師弟,你現在這個樣子根本無法與我比試……你年紀尚輕,做事隨心,或有偏激之處,不如……還是回去好好再想想吧?我可以幫你去向宮主和長老說情,念在你年幼初犯,事情還是有回轉的餘地的。”
“謝謝大師兄。”華遷弓著身子向著秦洗深深一稽,“大師兄或許自己都忘了,當初我剛入內門時因為手段不正,能力又差,總是被師兄師姐們鄙夷,隻有大師兄你平常待我,說我隻是被外事推著走,並非出於我本心所願。君一席話,華遷銘記五內,感恩至今。可如今我想通了,家人也好,師門也罷,我不想再被任何人推著走了。我想知道,若我用自己的腳去走,究竟會走出一條怎樣的路來?”
秦洗歎了口氣:“你真的決定好了?”
華遷用力地點頭:“決定好了!”
“好吧。”秦洗無奈地抽出了身後的劍,“既然你心意已決,我也就不再勸你了。華師弟,你叛出師門,於情於理,我都不能容你,此一役我會盡全力,生死由命,不要怪我。”
“好!”華遷解掉了腰間礙事的佩劍,“當啷”一聲丟在地上。
秦洗一愣。
隨即他便看到華遷咬破了自己的手指,隔空看似胡亂地畫了幾下。
秦洗察覺到危險,下意識扭身避開。
低級符咒術——定身。
他穩住身形,望向華遷,麵露驚訝。
“華遷,你什麽時候改修的符修?”看台之上,傳來景恒的怒喝。
華遷充耳不聞,又一次抬指。這一次,他的速度比第一次快了許多,也鎮定了許多。
對付符修一定要近身,這一點和在門派大比上打月下樓的陣修、法修弟子是一樣的邏輯,貼著他們的身子,讓他們沒有機會出手,遠了就隻能被一道又一道的術法控得沒法脫身了。
秦洗果斷上前,近身,出劍!
“哐!”
在場有些見不得血腥的幹脆捂了眼睛,生怕見到華遷被切成兩塊的場景,然而他們卻聽到了一聲清脆的金屬碰撞聲。
捂住眼睛的手指縫慢慢分開一點,試探著向外看看……秦洗居然被彈開了!
華遷的身體周圍不知何時結出了一個一人寬的法陣,將他牢牢地護在裏麵。原來,第二次的符篆他沒有用作攻擊打在秦洗身上,而是打在了自己身上作為保護!
華遷腳邊,散落著高階符紙燃燒殆盡的灰塵。
所謂的抬指畫符,其實是障眼法,當秦洗出劍的時候,他隻搶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從乾坤袋中抓取出這張要價高昂的高階護法陣符,然後護住了自己。這符紙他原本是打算危險時刻用在戰場或者試練時保命用的,而今就這麽在和秦洗的決鬥中用掉,雖然有些心疼,但他也絕不後悔。因為以他現在的水平,還沒有辦法畫出能夠擋住秦洗一劍之力的陣法。
“不錯。”令紅煙在台下微微頷首,“實力水平相差太大的時候,正麵杠是很蠢的決定,要智取。他已經具備了一個好的符修的思考路子了。”
秦洗拎著劍,試探性地在上頭“砰砰”砍了幾下。確實,那符紙化成的屏障堅不可摧,不是他目前的修為所能斬開的。華遷半蹲在地上,縮在裏麵捂著自己的那隻傷腿,麵色痛苦,似乎終於找到了能夠喘息的時間。
終於,時間快到了,周圍的人能夠肉眼可見那屏障正在漸漸減弱。秦洗眼尖,瞄準時機,又是一劍。
“哐!”
看台上的景恒低下頭,無語地揉著自己的眉心。那個華遷居然無恥到搶在屏障消失的間隙,又甩出了一張符紙。
景宮主揚起下巴,盯著地上新飄散下來的紙灰,沉聲道:“華遷,這場比試雖並沒有限製時間,但你一味地用符紙拖延時間,難道你所謂的棄劍修符,就是躲在這種符紙結成的屏障裏麵,當一個縮頭烏龜嗎?”
周圍傳來一陣哄笑聲。
哄笑聲中,令紅煙聽到自己的身旁傳來一個溫柔的女聲。佛修的陣營裏傳來女聲,她不由自主地轉過頭去。
那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女修,滿頭烏發繞在一根簡易的竹筷上,灰蒙蒙的法袍也掩蓋不了那雙如河水般清亮澄澈的眼睛,讓人不由得心生好感。
“女師有何見解?”她笑問。
那位開口的女師聽到她問,便答了一句:“我看那華小友眼神堅定,外柔而內剛,觀其氣象也是渾然一股正氣,不像是什麽貪生怕死之輩。”
華遷還是蹲在地上不動,閉著眼睛不知道在做些什麽,豆大的汗珠從他的額頭滾落下來。
“我看他是黔驢技窮了。”
“人家家裏可是豫州首富,有錢得很,沒準兒一打符能夠貼到明天天亮呢!”
華遷的嘴無聲地動著:“十……九……八……七……”
秦洗的神色認真了起來,無論華遷還有沒有下一張符紙,他都要全神貫注地捕捉那個唯一的出劍機會。他計算著自己出手的力度,一定要保證能夠傷到華遷,但又一定要避開要害之處。畢竟是他的師弟,即便要被懲罰,也該是由宮主和長老們來光明正大地處置。
“五、四、三、二、一!”華遷忽然睜眼,躍起,照著那將碎的屏障強行撞了出去!
秦洗的劍立刻迎上,劍尖收力,精準地刺向華遷的肋下三寸。那裏是修者的丹田所在的位置,刺中當即便能廢去氣海,喪失行動力。按照他的設想,華遷左腿有傷,躲避之時身體重心會不自覺地向左側傾倒,於是,他的劍尖方向便向下偏移了一些。
“噗!”
劍尖如所料般刺中腰側?
秦洗一怔,來不及反應,後腦勺便一燙。
低級符咒術——定身。
一道符紙化灰,落在地上,秦洗的身形仍舊保持著出手時的矯健,定在原地。華遷“嘭”的一聲重重地摔在地上,悶哼一聲。他吃力地撿起被自己丟在地上的劍,爬起來,將劍擱在了秦洗的脖子上。
“弟子完成試煉,請宮主放生。”
四下一片寂靜,似乎大家都沒有反應過來眼前發生了什麽。
秦師兄輸了?被稱為本宗年輕一代最強的大師兄,就這麽輸了?
一聲破了音的吼叫打破了寂靜:“幹得好!”樓焦不顧眾人注目,獨自一人拚命地歡呼鼓掌,為華遷猛壯聲勢。
華遷的麵上支起一個虛弱而感激的笑容:“樓兄……”
“原來是把那條腿給直接掰斷了。”令紅煙不住地點頭,“他了解秦洗心慈,不會取他性命,卻反倒利用了這一點殺了秦洗一個猝不及防。縮在屏障後麵假裝腿傷示弱,卻自行完全折斷了那條被碎骨的腿,好讓其喪失知覺。這樣,所謂的左偏就不存在了,他也能夠完成把秦洗定在原地的最終結果。斷尾求存,真的很不錯。”
成煜在旁問了句:“不錯的話要怎麽樣呢?”
令紅煙頓了頓,斟酌著詞句:“其實我在很早之前私下答應過華遷要教他一些自保之術……”
成煜:“唔,然後?”
“然後他自己已經無師自通了。”令紅煙遺憾地撇了撇嘴角,“唉,為什麽每次我碰到喜歡的孩子,都不能好好給人家做一次老師?”
成煜嘴角噙著笑,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從前在煙月小築中的歲月:“或許是因為,你隻適合管自己,不怎麽能教好別……”
他忽然停住了,因為他看到了令紅煙高高揚起的,極其不悅的眉梢。令紅煙一臉“沒想到你居然這麽看我”的表情,合著成煜這個小混賬這些年根本就沒把她當成師父看過?
成煜趕緊補救:“但你總能影響到身邊的人,這不是比直接做人家師父更有成就感嗎?”
令紅煙一口氣差點岔住緩不過來:“你現在可真能圓,出息了啊,日神大人。”
成煜垂下眼眸,藏住眼底的笑意。
看台之上,景恒冷冰冰地照著月袖甩下一句:“你們月下樓既然這麽喜歡撿垃圾,就撿個夠吧!”說完,拂袖就走。
月袖瞥了眼不住點頭的令紅煙,吩咐道:“找個人把他的腿接上吧,一個修士拖著個斷腿像什麽樣子?”顯然,這是默認了華遷的最終歸屬。
在明白月袖肯定的態度後,華遷就著斷腿跪在了地上,興奮道:“月下樓弟子華遷,見過樓主!”
他的眼前出現了一角紅色的衣擺,一隻手伸到了麵前。
樓焦居高臨下地站在華遷麵前,挑眉俯視他:“可以啊,華師弟,打得不錯,要師兄馱你去接腿嗎?”他的額頭上沁了些汗水,衣襟也有些皺,應當是從混亂的人群中擠出來的。
“樓兄……”他訥訥地叫了一聲,發現樓焦揚起的嘴角耷拉了一下,終於反應過來他們現在真的是師兄弟了!
現在他真的是樓兄和成兄的師弟了!
“多謝樓師兄!樓師兄……是師兄了……”他跟丟了魂似的,嘴裏喃喃念叨著。
樓焦一巴掌扇到了他後腦上:“還犯迷糊呢!走不走一句話,再不說話我就直接扛你走了?”
華遷終於被這一巴掌扇醒了,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結巴道:“不……不用了……”
樓焦那麽愛幹淨的人,居然肯大方地讓華遷那髒衣服掛自己身上,也是難得。
旁邊秦洗身上的定身符時限到了,被一群黃道宮的弟子圍著,嘰嘰喳喳七嘴八舌個不停。
秦洗思索片刻,伸臂攔下了正預備去接腿的兩人。
樓焦眼皮一跳:“怎麽?輸了想耍賴不講信用?”
“不。”秦洗搖了搖頭,然後便雙手抱拳,認認真真地彎下腰來給華遷行了個大禮。
兩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道這個秦大師兄唱的哪出,圍著的弟子們也是一愣一愣的。
“還要謝謝師弟……啊不,華道友。”他笑了下,便自然地改了口,彎腰拱手,“今日華道友也給我上了一課。平日裏我們總是自詡實力強勁,修道數百年,卻隻知蠻力衝撞,鮮有思索,是我輕敵了。”
華遷如臨大敵,一臉受不住自己的前大師兄這麽給自己彎腰鞠躬的樣子,樓焦卻哼了一聲:“是嗎?我怎麽記得秦道友之前在門派大比上劍法雙修打我們門派的成煜的時候,思索得還挺周詳的,吃準了成煜法術不精,一手劍一手術法打得不是挺熟練的嗎?”
秦洗微微一笑,對這種惡意的挑釁並不在意。
不遠處。
令紅煙耳尖動了動,調侃成煜:“我怎麽覺得他不光嘲諷了秦洗,好像連你也一並罵了呢?”
成煜淡淡道:“我聽不見。”
令紅煙無語。
成煜:“華遷接好腿後,會與我們一同前往守城。”
“守城……”令紅煙像是忽然被什麽東西擊中了心髒,那種已然被麻痹的痛苦再一次蔓延上來,“你說守城啊,好多年前我們也守過城,你這麽一說……我就好像回到了當年一樣。”
廣場上談笑打鬧著的年輕修士,血透紅衣的少男少女們,忽而眼前一晃,身形重疊。惠風和煦被烽煙沙塵所取代,朗朗乾坤被招搖旌旗所覆蓋。
一隻手輕輕地按在她的肩頭,有人靠在她耳邊低語:“別怕,這裏不是一千年前,你也不是當年那個孤立無援的月神。”
令紅煙回頭有些迷茫地看向成煜,他好像能看穿她一樣,揉著她的臉、她的眉眼,溫熱粗糙的指腹生澀地劃過她的眼角。月神在哪兒?這裏隻有成煜傾心的女子,他約定好要一生一世的道侶。
“萬魔窟的封印還是好好地封著,隻是死氣淪陷了豫州城。解決完了這些,我們就回月下樓,回月煙小築去。從今以後你就待在院子裏曬曬太陽喝喝茶,什麽煩心事都交給我,交給樓主,好不好?”
令紅煙萬千心緒雜糅於眼底,最終隱去,隻低低地回了他一個字:“好。”
成煜聽到答複,臉上全是欣喜。如果不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大概會興奮到將她抱起來轉圈,轉到她羞惱出聲製止為止。兩千多年過去了,無論經曆了多少,無論目睹過什麽,隻要在令紅煙的麵前,他就永遠都是那個滿心傾慕的少年。
“走之前我有一個禮物要送給師父,師父別忘了晚上去客居找我!”
“那為什麽白天不行?”
他的回話有些繞口:“因為白天……不能做我想做卻不能做的事情。”
令紅煙瞬間頓悟,眯眼瞪著他:“色字頭上一把刀,望徒兒謹記。”
成煜不為所動,拎著她的兩根手指擱到自己胸口上:“沒關係,我就站在這兒,師父朝這兒隨便捅。”
令紅煙無語。
成煜微笑:“師父可一定要記得來啊。”
隨著華遷歸屬月下樓,各宗門也算是終究看了一場大戲。收到信號聚集於豫州城的其他宗門隊伍瀕臨城門外,城內的宗主和他們的得意弟子們也如事先定好的折返回去清理自己門前殘存的那些少量“爛攤子”。
部署定好,除了各門的宗主外,剩下的弟子都可以自行決定是留下還是離開。
“有多少人決定留下了?”令紅煙問。
月袖將名單遞給她,言語間些許不悅:“那些小弟子不去找自家宗主商量,一個個跑去找成煜,也不知他們是怎麽從那副目中無人的樣子裏分析出他好說話的。”
令紅煙說:“得了吧,你就是嫉妒。嫉妒你的弟子……現在成了你的主上夫人。”
月袖一時間不知道該認同她說的,還是應該讓成煜滾來聽她這番肺腑之言,他隻得道:“倒是……您做的那個決定,有想過告訴他嗎?”
令紅煙聞言一頓,苦笑了一聲:“我告訴他,他不得瘋給我看?”
月袖:“可那件事要是出了什麽差錯,屬下怕……”
“不聽話就直接打暈了扛走,再說了他能聽話嗎?”令紅煙頓了頓,“我又不是不打算活著見他了……這麽好的寶貝,我還沒在他身邊待夠呢。”
月袖沉默半晌:“說回剛才的事吧,這次留下的人比主上想象中的要多……至少,比上一次和上上次都要多得多。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好消息,那就是這份名單的人數,仍舊在不斷地增加中。”
令紅煙的臉上終於露出了釋然的笑容,她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你看,這不是還有機會的嗎?”
城門外吹響了第一枚傳音哨,清脆卻不失鎮定沉穩的女聲於議事廳內響起:“月下樓內門弟子靈淮,帶一百七十名弟子於城外就位,請樓主隨時下令!”
“果然是月樓主的人第一個到啊……”白鹿洞的徐洞主一身穿戴整齊,一副整裝待發的樣子,“不愧是月神門徒,這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精神,果然是深得月神真傳!我的人也快到了,那麽,老夫就不多說,諸位宗主,咱們後會有期!”
“徐洞主等等!”
徐洞主聞聲停了下來,月袖的身後飄出一道如雲紅影,徑直向他走了過來。
令紅煙麵紗後的聲音柔美可人:“我們樓主說,月下樓與白鹿洞多年交好,故友多年不見又即將遠去,謹以此物為贈。”她抬手,將一隻精美的錦盒遞給了徐洞主。
徐洞主怔了怔,疑惑地看向月樓主。
月袖點了點頭。
徐洞主嗬嗬一笑,神色不經意間染上了幾分凝重。他將錦盒收入袖中:“好,那就多謝月樓主美意了。”
在場的眾宗主半酸半揶揄地打趣:“看來啊,這月下樓與白鹿洞是要結‘秦晉之好’!月樓主這是打算下聘?不然,咱們這麽多人,怎麽就徐洞主有東西送?”
聽到眾人打趣,徐洞主哈哈笑道:“這可不敢胡說八道!”
徐洞主身旁的親傳弟子念訣,燒起一張昂貴的傳送陣符,這東西可以讓數人瞬間移動到千裏之外的地方,比什麽禦風飛行都要好使。白鹿洞擅長追蹤尋跡,有了這個,能夠幫助他們瞬間定位目標的所在位置,然後移動過去。
不過,這符紙本質是將大型傳送陣壓縮於內,造價高昂,普通弟子根本常用不起,所以也就隻能在重要之時,當作多人趕路用的出行工具了。
白光亮起,徐洞主與白鹿洞眾人的身影隱在那團模糊的法陣光暈裏,恍惚之間,似乎看到站在最前方的徐洞主衝著在場眾人,拱手微微一稽。離得近的宗主揉了揉眼睛,以為自己看錯了,等到再看過去時,他們已然消失在了原地。
片刻後,豫州城郊。
一名紅衣打扮的弟子撿起一個散落在地上的精美的錦盒,拿在手裏翻看了半晌,忽然像是發現了什麽,高聲喊叫起來:“師姐!靈淮師姐!”
“怎麽了?”靈淮聽到師弟的喊聲,連忙快步走了過來。
他道:“我撿到一隻空的錦盒,看樣式像是咱們修界的東西。”
靈淮點點頭,接過來,拿在手上翻看了一會兒,無果,正打算就地放下,忽然視線四下逡巡了一圈,好似靈光一閃。她兩指立於唇邊,閉眼念訣,念畢,單手旋了半個小周天,點在盒上。
盒上銀光微閃,靈淮“哎”了一句:“還真是。”
“師姐?”邊上的人疑惑地撓了撓腦袋。
靈淮:“在哪兒撿的?先帶我過去,然後照原樣擺回去。”
於是,她被領到了撿東西的地方。
“師姐,就是這裏。”那小師弟比畫了一下,將盒子擱回了地上。
靈淮蹲下身來,隻見地上凹下去一個小坑,一看就是砸出來的。她將食指含在口中咬破,拿血就地畫了一個圈,然後衝旁邊道:“師弟,借我點兒功!”
“啊?師姐你又要……”
“別廢話,快點兒!”
“好吧,好吧……”小師弟哈了口氣,一掌拍在靈淮背上。
這叫借術,即將自己的修為以掌力輸給對方,二人合力。
靈淮師姐是他們這一代裏陣法、術法學得最好的,唯獨有個毛病,就是修為不怎麽高。不過,這倒也不是她不刻苦修煉,純粹是因為先天的毛病。
若說修士的丹田是個儲氣的瓶子,那麽靈淮的瓶子就是個有縫的破瓶子。別的修士呼吸吐納能吸收十之八九,她就隻能吸納十之一二,剩下全都得漏還給老天爺。她雖然精通於各類複雜的陣法、術法,但是修為卻不足以令她成功使出,故而身邊總得跟著個負責給她輸送術法的幫手。
靈淮閉眼,念訣。
秘術——小複行術。
“師姐,你看到什麽了?”靈淮一睜眼,那小師弟就迫不及待地開口發問。
靈淮:“人被殺了,盒子留下了。”
“死了?”師弟大驚失色。
“嗯。”她的手指摩挲著那個盒子,“我剛剛探得,盒子上留下了一些追蹤術的痕跡,手法老道,修為精純,看著像白鹿洞那邊的人留下的。”
“那可就糟糕了!”那師弟叫道,“這個時候用傳送陣出去的,那必然是一整個門派啊!白鹿洞的人不會全陷在這兒了吧?那我們是不是要快點上山去告訴其他宗主?”
師弟的頭上挨了一個栗爆。
“你忘了咱們有任務!”靈淮道,“召集其他人繼續行事,沒有樓主的命令,誰都不準擅離職守!”
師弟不服氣道:“那我們真的不救人了嗎?”
靈淮:“做好自己的職責,才是真正在救人。你啊,就別瞎操這閑心了。”
“可是……”他還想爭辯些什麽,就聽到那邊有人在叫“師姐”。
“師姐!師姐!”數名紅衣弟子從遠處跑過來。
“這邊完畢!”
“我們這裏也是。”
“這邊也一樣。”
靈淮重重地點了點頭,衝著眾人一招手:“好,那咱們撤!”
是夜,黃道宮客居內。
成煜小心翼翼地掀開蓋子,甜酸的氣味自瓶口漫出,混在屋內燃起的熏香中,令人忍不住想要深吸一口。他趕忙蓋上蓋子,將瓷瓶放了回去。
小圓桌上,兩個玲瓏的白玉瓷瓶相對而立,撅起的壺嘴如天鵝交頸般優雅彎起,隔著布麵“天塹”,遙相纏綿。他低頭望著它們,不住地用手指撥動調整著擺放位置,視線也變得溫柔繾綣起來。
忽然,他的動作停頓了一下,心開始慌亂劇烈地跳動起來,口舌也變得有些發澀發幹,但他卻仍舊裝作沒事人一般地繼續著手頭的事情。
門開了,帶進來一陣風。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故作平靜地抬起頭來:“這麽早就來……”
成煜定在那裏,噤聲了。
大門洞開著,月光投下月華,落在門前的身影上。令紅煙身著一身於她身上極為罕見的月白裙,她有些不自在地攏了攏耳畔披散下來的頭發,尷尬道:“這顏色很奇怪是不是?其實我也這麽覺得。”
一根手指堵在了她的唇邊,成煜不知何時已然走到了她的麵前,嗓音聽上去有些喑啞:“別說話,紅煙,安靜地讓我看一會兒。”
身上的冰綃白且涼,仿佛一個冰雪的模子活生生地套到了人身上,但對麵人的眼神卻十分炙熱,他的視線在她身上自上而下地遊走了一遍,有些大膽卻毫不露骨,反倒像是含蓄中摻雜著想要迫近一步的複雜心情,欲迎還拒。
她的嗓子被這視線看得冒起了煙,連清心咒都有些不好使了,便側身避開他,撈起了桌上長得像壺的東西:“有點渴,在你麵前,我就不講究了。”
成煜阻攔不得,隻好無奈地看著她往嘴裏倒了一口,隨即,她便露出了驚異的表情:“酒……酒?你這裏居然會有酒?”她一副見了鬼的樣子。
他歎口氣:“這是青梅酒,給你解饞用的。放心,我親手釀的,你可以放心喝,不用顧忌樓主給你下的禁酒令。”
青梅微酸,蔗糖甘美,果酒口感醇淡綿長,味道比起她平時沉迷的那些烈酒確實寡淡,卻是成煜親手所製。
“你什麽時候做的?我怎麽完全不知道?”
成煜:“離開月下樓之前,我在壇子裏泡了青梅,偷偷帶在乾坤袋裏,原本是打算在你送我發冠的時候就轉贈給你,誰知發生了那麽多事,差一點我就以為,這東西再也送不出去了。”
令紅煙移開視線:“那你怎麽忽然想到給我了,回來之後給我,不是也一樣嗎?”
“說出來你可能會覺得我有些疑神疑鬼,我總有種感覺,”他深吸一口氣,“總覺得走之前不給你,很可能就沒有機會再給你了。”
令紅煙沉默了片刻:“你胡說什麽呢。”
“確實是胡說八道。我猜想八成是最近的事情太多,精神有些過於緊張了。”他拉著她在桌邊坐下,半彎著腰捧起她的臉,衝著她笑,“不過是些死氣而已,又不是萬魔窟破了,我們做了充足的準備,還來了這麽多人救場,一定萬無一失,你說呢?”
令紅煙望著他平靜的眸子,點了點頭。
“是啊,沒錯。”她聽到自己這麽回答。
燈火搖曳,慢慢地搖入了他們的瞳孔中。
……
天將明時,令紅煙將一個封了限時法訣的小竹筒施法送入成煜的乾坤袋中。
他總是和她共享所有他擁有的東西,仿佛是在不遺餘力地告訴她,在她麵前,他所擁有的一切都可以毫無保留地給她。
令紅煙盯著他看了許久,似乎是想要將那張臉的模樣刻入骨髓一般。許久,她撩起散落的長發,鄭重地傾身在他唇上親了一下,繼而調整好情緒,推了他一把:“要出發了,還不起來,是想等著樓主踹門進來逮你嗎?”
成煜結丹後其實就很少睡覺了,更談不上睡超過兩個時辰,可今日卻睡得異常安穩,尤其是當他睜開眼就看到頭發被他壓得有些淩亂的令紅煙,一瞬迷茫,如在夢中。
“撲哧。”令紅煙笑了一聲,揶揄他,“你自己攬的活,這時候不想走了,可別怪月袖不答應。你要是拿他主上當溫香軟玉抱在懷裏不肯走,可是會被他砍死的。”
成煜笑了一聲,側頭又黏黏糊糊地蹭了上去,一副食髓知味的荒唐樣子:“那我若是死在樓主劍下,紅煙可會……”
“不會。”
成煜隨即用力地在她頸上親了一口:“我不信。”
下一刻,他的眼神恢複清明,正要起身穿戴整齊,忽然蹙眉一怔:“你往我的乾坤袋中放了什麽?”
“就是提醒你們碰麵之後的計劃部署。”令紅煙答道。
“那為何加了限時封印?”
限時封印一旦加上,要麽主人親自打開,要麽就隻能等到了限定的時間之後才能打開。
令紅煙聳肩:“誰知道?月袖那家夥硬塞給我的,還不讓我開。主上都不放在眼裏了,你說他討厭不討厭?”
成煜用神識一探,上麵的加封確實不是令紅煙的,而是月袖的,便不再多想,點了點頭:“好,我知道了。”
令紅煙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笑道:“好,那麽就祝你們旗開得勝,一切平安。”
“奇怪,這大白天的,城裏怎麽一個人影都看不到?”一個黃道宮弟子撓撓頭,望著四下空**得嚇人的街道,“喂!月下樓那個!叫你呢!我們就這麽一股腦兒地往前走,這城裏沒人你察覺不到嗎?”
成煜仿佛當他是空氣一樣,連頭都沒回。
那弟子原本就不爽月下樓的人騎到他們頭上,立刻便急了:“嘿!你這人!”
“好了!”那弟子身後,秦洗拉住了他,“無論是誰來帶這個隊,你們都要服從命令聽指揮,來之前怎麽交代你們的,全都忘了嗎?”
那弟子不服氣道:“大師兄,答一句難不成能少他一塊肉?這般目中無人,難怪都說,月下樓的弟子就是群烏合之眾。”
說話間,成煜腳步一頓。
那弟子以為他要發難,當即渾身汗毛豎起,神情緊張地進入了備戰狀態。畢竟,成煜在門派大比上車輪戰連勝,還有廣場上打偏邱長老的那一劍,震住了許多人。
誰知成煜隻是停了一下又繼續往前走了。
那弟子暗暗鬆了口氣。
秦洗低聲斥責他:“行了!城裏為什麽沒有人,你想想之前已經有宗門先到了,如果城內開戰的話,必然是要將那些凡人撤走的。”
“原來如此……”
靈淮在沿途留下了不少記號,應該是之前他們執行命令的時候相互聯絡用的。這些記號遍布城內的大街小巷,幾乎每過一個岔路口都能看到一個月形標。
每一戶都去過了……
成煜望了眼身後浩浩****跟著的數百號人,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暗處,有一個人隱匿了氣息,避在一家酒坊的長櫃後,默然地看著這些年輕修士從自己的眼前經過。待那些人走後,他拍了拍腰間葫蘆上沾上的塵土,從櫃子後麵站起身來,似感似歎:“唉,以後怕是都沒安生日子了……”
忽然,一隻白嫩嫩的小手揪住了他腰間的布料。
他被扯得低下頭去,無奈地聳了下肩:“孩子,別難為我,老夫我身無長物,又是個男人,帶不走你這麽點大的女孩兒。”
那是個隻有十一二歲的小女孩,紮著兩根羊角辮,身上還係著個灰撲撲的圍裙。她是這家酒坊掌櫃的女兒,兩年前就開始幫襯著母親一同當壚賣酒了。
她認得麵前這個人。這是個說話老氣橫秋卻長得很年輕的酒鬼,總是跑到她家的店裏來買酒,光買不算還喜歡占小便宜,成天跟她爹計較酒裏是不是摻了水,一定要便宜點兒,磨了將近半個時辰的嘴皮子,結果最後就買半葫蘆。
“你要是帶上我,這店裏所有的酒你隨便拿!”她咬咬牙說。
“孩子,”他問,“老夫聽說城裏的人都去城門口登記等著離城了,你為什麽還在這裏?”
她抹了把眼淚:“我爹娘不讓我去……路上盤纏不夠養我和弟弟兩個人,讓我留在這裏看店……我怕,我特別怕,這城裏空了,我怕死……嗚嗚嗚……”
“孩子,”他的神識照著街道掃了一圈,確定無人之後,問道,“老夫能讓你活,但你怕嗎?”
女孩擦幹眼淚:“能活就不怕。”
“好,那你待在這裏別出聲。等會兒會有一個手上戴著鈴鐺,瞧上去有點凶的姐姐經過這裏,你要是看到她了,就抱著她不放。她很喜歡小孩,隻要你表現得乖一點,她就一定會帶你走。”
女孩有些害怕地問道:“那……她是壞人嗎?”
“壞人?算是吧。”玄元又重新站了起來,他擰開葫蘆蓋子,一揮衣袖,那大缸中便掀起一道粗大的水柱,源源不斷地倒灌入那小小的葫蘆嘴中。女孩瞪大了眼睛,望著麵前的景象,滿腦子“神仙”二字。
他將葫蘆掛回腰上:“好了,報酬老夫收了,那再見了,孩子。”
“對了,”他化成一道無蹤的霧氣消失前,還悠悠地補了句,“你我有緣,最後一句話作為臨別贈語送給你——哪怕這世上沒人在意你,哪怕是要靠著踐踏尊嚴才能活,也不可恥。活著,這世上沒什麽比活著更重要。”
另一邊,成煜等人已然接近了城門口。
遠處漸漸有了人聲,越靠近,那人聲便有愈來愈大的趨勢。
“是他們來了吧?”
“是不是要和他們碰頭了?”
眾人的精神皆為之一振。
成煜卻有些疑惑地蹙起了眉頭。
越近,他們越能聽清那是些什麽聲音了。
叫罵聲、爭吵聲、孩童的哭鬧聲……混雜在一起,不知道的還以為自己到了市井。眾人意識到情況不妙了,麵色難看起來。
“成師弟!樓師弟!”隔了老遠,成煜就看到靈淮在衝他和樓焦招手。
華遷接好了腿,走在樓焦邊上:“樓兄,這位是?”
樓焦低聲道:“靈淮師姐,弟子中極厲害的神修陣法師,符篆也很擅長。”
靈淮輕衣簡裝,紅色束發帶將長發高高勒起,手腕胸口綁著軟甲,活脫脫一個凡間女將軍。在她的身後,無數平民在修士和凡間軍隊的引導下,排隊登記,然後撤離出去。
成煜迎上去:“人怎麽還沒撤光?”
不光他在蹙眉,身後帶來的那幾十名弟子也在竊竊私語,衝著眼前混亂的場景不住撇嘴。
靈淮衝他眨了下眼睛,然後提高了聲音:“這豫州城得有上萬人呢,我們從昨天開始撤,現在才撤完了一半多!”
不遠處聳動的人群似乎有人聽到了她的話,罵聲高了起來:“我都排一天了,到底什麽時候讓我們出去!”
“是啊,是啊!登記這麽慢,什麽時候是個頭啊……”
那些軍士執著長矛,連成了一道極長的警戒線,勉強維持著這如趕集一般混亂的秩序。
幾個穿紅衣的月下樓的弟子還背著手像模像樣地在那兒裝腔喊話:“擠什麽擠?你今年幾歲?你看看拿長矛擋你那小哥幾歲?人家還大把人生光陰青春年華呢,你們所有人走完人家才能撤,人家都沒急你急什麽?”
“什麽?得了重病不趕緊出城治病就會死?來來來!我給你號號脈,一顆仙丹五十兩,包治百病,童叟無欺!啥?嫌貴?嫌貴那你接著排隊吧,越線了我當場給你一腳踹最後頭去。”
聲音不可謂不大,言辭不可謂不著調,態度不可謂不正經。
不少自詡“名門正派”的弟子們露出了不屑為伍的鄙夷態度,尤其是成煜帶來的那幾十號人,臉上的表情可以說是歎為觀止。
不過,他們的表現雖然很混,但是效果卻十分顯著。平民、修士、軍人,三撥人之間被完全隔離成了微妙的三塊區域。成煜望著眼前這微妙的間隔,似有所悟。
成煜:“明白。”
靈淮衝他笑:“成煜師弟,你小時候師姐沒少給你補衣服做吃的吧?”
成煜麵上的冰霜難得消解了些,他一掌拍在靈淮背上:“夠了嗎?”
靈淮抽了口氣,嗔道:“怎麽跟鍾離一樣,下手沒輕沒重的。師姐是豆腐做的,經不起你們這些漢子一掌拍的。”
成煜有些無奈。靈淮師姐是不怎麽經拍,但她動起陣法來,一百個經拍的漢子在她的陷阱裏也活不過半刻。
成煜嚴肅起來,不和她開玩笑了:“待會兒有什麽情況,師姐記得不要離我太遠。”
靈淮聽了有些訝然地望著他:“這是跟著月煙師父出一趟遠門成長了嗎?現在居然還知道要保護師姐了?好的!師姐絕對不離開你三步遠。”
事前樓主有說過,現在成煜是所有在場的弟子中修為最高的,最適合給她借修為。靈淮在背後暗暗咋舌,也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樓主一直都不大喜歡成師弟。
日頭漸漸往東,直至正午,初秋之際卻如夏日般豔陽高照,把土地烤出了陣陣焦臭氣味。人困馬乏,凡人們幹得嗓子冒煙昏昏欲睡,修士們一個個念起了清心咒,想讓自己舒坦些。那隔開人群的筆挺長矛漸漸抬得有些力不從心,好幾個地方都出現了空當,後頭的人一擁而上,像是故意一般地往軍士們所在的區域鑽。
“丁零……丁零……”
這時,眾人的耳邊憑空響起了一陣清脆的鈴鐺聲。
那鈴聲像是有什麽蠱惑人心的魔力一般,聽到的人隻覺得頭痛欲裂,神識震**,己身的魂魄有千鈞之重,隻想衝破軀殼直飛雲天,才能得到解脫。
成煜飛身而出,手下利刃出鞘,幾下光影交錯,數十顆人頭伴著腥臭發黑的血液飛了出來,落在地上,撲棱棱地滾到了一個軍士的腳邊。
那軍士低頭一看,赫然是剛才後方那些擠入軍士隊伍中的“平民”。他們的頭顱滾落在地上,眼睛大睜著,嘴巴大張著,齒縫間還掛著幾道來源不明的肉絲。
他愣在原地,抬頭有些迷茫地看向成煜,似乎是沒反應過來:“你……你瘋了?你為什麽殺人?”
“啊——”一聲無比淒厲的慘叫傳出,後方的軍士隊伍**起來。軍士們像是看到了什麽極為恐怖的東西,瘋了似的四散奔逃。
而方才被保護的“平民”們卻追在軍士的身後,表情猙獰。
那些跟著成煜一同來的黃道宮的弟子抱著腦袋,忍受著那魄人心魂的鈴鐺聲響,他們終於反應了過來:“傀儡!傀儡!這些人是傀儡啊!”
鈴聲還在繼續。
成煜落下之後,一掌拍向身旁靈淮的背部。靈淮口中念念有詞,一道隔音陣落下,就近的幾個弟子瞬間恢複了神誌。
回神的弟子們紛紛行動,黃道宮、飛殺門的弟子在人群中穿梭,刀劍收割傀儡的頭顱,劍柄、刀柄擊打同伴手中少陽穴助其恢複神誌;月下樓的弟子念訣於空地落下保護陣將附近的軍士們護住;靈山的弟子以默誦心經相扛……
四散的軍士們被重新聚集到了一處,護在靈淮聚起的大型防護陣地中。護陣之外,修士以指拂開天眼,喧鬧安寧的假象終於被徹底撕破。
沒有什麽凡人,隻有褪下人皮如野獸般的傀儡們。
“護陣呢?月下樓的人你們在愣什麽?快上陣啊!”
軍士們在後方茫然地看著那些剛剛還精明能打的修士忽然像是魔怔了一般,將手中的武器胡亂揮舞著,往自己、同伴的身上砍,血花四濺,符火亂飛,如同一場滑稽戲。
同樣茫然的還有如月下樓、白鹿洞、靈山的修士們,在他們眼中,那些其他宗門的弟子完全就是被陣法幻術給魘住了。
靈淮怔怔地看著他們剩下的人中唯一近身戰鬥力高強的成煜一通暴力操作,劍柄擊昏了數人,喃喃道:“原來,這就是屍骸之陣嗎?”
“對呀。”風中傳來一聲少女的嬌嗔。
“丁零……丁零……”
那惑人心智的鈴聲越來越近……
靈淮吸吸鼻子,她甚至聞到了一股絕不該在此時聞到的幽香,清新淡雅,純潔得異常,但又合乎情理——白曼陀。多年前她隨宗門中人外出遊曆至魔修領地內,曾聽說過它。這花生於腐肉之上,卻色潔如百合,淡雅如水仙,氣味可致幻,魔修很喜歡用它惑敵,將敵人騙入環境中殘殺。
現在,她見到了那位白曼陀般的少女,她有著一張極美的臉龐,笑容燦爛得如同純潔的百合花。她抬臂搖晃著手中的鈴鐺,右手還牽著一個怯怯的凡人小女孩。
靈淮盯著那位美貌少女望了許久,覺得她似乎有些眼熟,但就是一時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忽然,她一拍腦袋,驚聲道:“成煜!這不是你師父嗎?”
成煜冷眼看著麵前搖鈴鐺的少女:“你就是豫州城那位冒名頂替的月神娘娘?”
“冒名頂替?”身後的樓焦聽得一愣。
華遷卻已經明白了大半:“啊,難怪月煙師父……原來是這樣啊……”
斬月捂著嘴笑了一聲:“我冒名頂替誰了?隻要我能實現他們的願望,我就是他們的月神娘娘。”斬月笑吟吟地望著麵前那些中術的傀儡,他們的周身縈繞著黑紫色的死氣,口中滴著腥黃的涎水,如同遊屍般喪失理智地撞擊著月下樓弟子撐起來的防護罩子,撞得“砰砰”直響。
“嘔——”斬月牽著的那個小女孩直接吐了個天昏地暗。從昨日被父母拋下後獨自一人躲在酒櫃後麵起,她就沒吃過任何東西,如今餓得頭暈眼花,能吐出的隻有胃裏的酸水。
除了月下樓和靈山這些心法修得十分強悍的宗門,剩下的人幾乎全倒了。
“成師弟啊,”靈淮用袖子蹭了把嘴角溢出的血珠子,“你師姐有點撐不住了,一直縮在這裏估計不行,得想法子反擊。”
那頭的斬月空著的手從胸口摸出包關東糖遞給小女孩:“姐姐送你去對麵的土坡上等,別把衣服弄髒了。”女孩驚呼一聲,身子便已經被她推飛到了土坡上。一道黑色的氣牆拔地而起,擋住了那女孩的視線。
成煜和靈淮對視一眼,忽然他一個前滾從屏障中脫出,將劍飛擲向女孩的方向,斬月一驚,搖鈴的手節奏一亂,一個傀儡被她操縱著替女孩擋下了一劍。血如泉噴,高牆之後傳來了女孩刺耳的尖叫聲。
成煜一個近身突進,劍已經架到了斬月的脖子上。
“哎呀呀,真是下作。”斬月怨毒地抬頭望著成煜,“你們這些宗門自詡正派,卻還要靠威脅一個凡人小孩的性命來偷襲!”
“停下。”他沉聲道,“不然不光你的腦袋要搬家,連你的神魂,我也會給你片成一片的。”
“真的嗎?”斬月撲閃著那雙和令紅煙極像的桃花眼,眸中居然沁出些濕潤的水光,那是在令紅煙臉上絕不可能會出現的表情,成煜一怔,架在她脖子上的劍不自覺地一鬆。
斬月瞥見了他的動搖,嘴角露出惡意得逞的笑,直接抬腿踹去。成煜閃避,反手揮劍就斬。
“砰!”一個成年男性傀儡的身體在他劍下碎成兩截,他心下一沉,不好,是她的傀儡替身!
背後風聲起,真正的斬月笑聲已到:“隻是看見這張臉你都會心軟嗎?前代日神大人?”
“嘭!”
成煜身上的重傷並未好透,這下被她一腳踹得直接噴出一口鮮血來。好在斬月的聲音完全被淹沒在了那一下的破風聲中,這個驚人的稱呼並沒有被人聽到。
靈淮見狀驚呼:“師弟!”
斬月一聲嗤笑,雙手手指交叉變化連翻數下。
成煜尚且來不及擦一下嘴角的血跡,一道雄渾的劍氣震了出去:“離開那裏!”
那些原本隻是幹擾神魂的幻象,在斬月的幾個手形變換之後,居然變成了真實存在的東西嗎?
靈淮拚命保護陣內的幾百號人從數米外顯形,一陣法力透支後的眩暈感襲來。以她的修為,像這種瞬間帶著多人移動的陣法,最多隻能使用幾次。
之前因為神識被幹擾而無奈擊倒的弟子實在太多了,現在隻剩下他們這些人。擊殺那個女人很難,隻要她躲在傀儡後麵,很難接近她;其次要保著這麽多失去意識的同伴還有幾乎沒有戰鬥力的軍士們,從眼前這個深不可測的少女還有人數十倍多於他們的傀儡群中衝出去,太難了,這根本不可能做到。
“這就沒辦法了嗎?”斬月操縱傀儡擋住一道成煜劈過來的劍氣,“不如我幫你們解決掉一些?”
她嘴上說著幫助,臉上卻**漾著惡意的微笑。
鈴鐺聲響起,紫色的霧氣瞬間彌漫,斬月就像是水滴一般沒入了霧氣中消失不見,隻能聽到她的詭笑聲。
霧氣散去,如墨汁般的黑影從霧氣中浮現。眼前的景象比剛開始的森森白骨更為駭人,他們眼睜睜地看著那一大團濃稠的墨汁般的黑影出現,分離成一個個看不清臉模糊的人影,無臉的影子慢慢生長——沒錯,那恍若慢動作一般的樣子確實是生長,生長出了五官,辨別出麵容,下肢像是扭曲的麵團一般怪異地扭在一起。
“這……這……”那些護在身後還清醒著的軍士真的是快被眼前的景象嚇昏過去了,“孩子……怎麽全部是孩子?”
斬月:“餓了吧?沒關係,他們都是壞人,吃掉他們,你們就能長大了!”
話音落下,它們便直接撲倒了成年傀儡,但離奇的是,那些成年傀儡的臉上卻出現了屬於活人的痛苦、驚愕的神色。
細心的靈淮沒有放過這一處細節,暗自擰眉道:“難道說他們……”
“啊……”靈淮的思考被打斷,她人在中間那一層,傀儡的手臂卻橫穿了好幾個前排弟子的胸口,從她的腹部處探出,直接將她捅了個對穿。
“師姐——”後排的樓焦怒吼一聲,衝上去就想和那些傀儡拚命,被華遷死死地箍住了腰。
“冷靜點!樓兄!你現在衝上去是送死!”
傀儡的操縱者聰明且狡猾,十分懂得如何分割戰場創造自己的優勢。首先通過神識攻擊廢掉一批擅長攻擊卻精神力不怎麽強大的弟子,誘騙戰力最強的成煜脫離人群,最後重傷弟子中擅長大型護陣卻自保能力不強的靈淮,令他們的防護陣成為笑話。
靈山的弟子們盤成一圈原地坐下,誦念凝為護體陣地,醒著的弟子們在最外層用手臂用身體圍成圍牆,將靈山的弟子、倒下的同伴,以及軍士們護在其中。
不遠處,湧動著的傀儡群中忽然被撕開了一道口子。渾身浴血的成煜踹開幾個倒地的傀儡從中走出,他像是剛從血池中被泡過了一遍一樣,手上的雪鞘長劍被染得和他的衣服一樣鮮紅……
“好厲害,好厲害!”斬月的讚歎聲響了起來,“不愧是前代日神,這麽多傀儡都困不住你。”
成煜的劍呼嘯一聲,淩空斬向最前排的白鹿洞那幾具傀儡屍。
“師弟住手!”靈淮捂著腹部的傷口,勉強抬手以束縛陣困住了白鹿洞那幾個傀儡,也將成煜的劍截在了外頭,“當啷”一聲,雪鞘長劍落在地上,“先等一下再動手。這些都不是真正的傀儡屍,他們是中了傀儡術的活人!”
靈淮之前隻是猜測是否平民中混入了大量傀儡屍,想要打修士們一個措手不及,卻沒想到他們是直接給活人下傀儡術。
成煜聯係起之前豫州城內那被滿城崇拜的月神娘娘,心道原來大費周章整那麽多迷障,是為了給活人下傀儡術引他們上鉤,繼而陷入兩難中啊……
斬月的聲音在霧氣中虛虛實實:“嘻嘻,現在出來的話,小鬼也好,傀儡也好,都會攻擊你們。怎麽樣,我幫你們解決掉這些傀儡,已經對你們很仁慈了吧?”
此時,斬月的鈴鐺聲已經不複之前那般攝人心魄,靈山弟子們的偈文護陣起到了很好的祛避作用。之前被擊暈在地的不少修士開始幽幽醒轉,弟子們這邊,戰力開始得到補充,形勢似乎慢慢開始倒向了對他們有利的一方。
一些修士開始猶豫,的確,如同那個女人所說,醒著的弟子越來越多,能夠支撐護陣的人也就越來越多,如果扛到對麵兩敗俱傷的話,他們是有很大概率可以全身而退的。不過會不會是使詐?敵人會對你這麽好心?
“各位仙人,”一個軍士舉起了手,“你們是打算,不管那些中術的人了嗎?”
“他們還能算是人嗎?”人群中有人小聲答了一句,那聲音是從他們自己的軍士同伴隊伍裏傳出來的。
“怎麽就不是人了!”他的聲音激動起來,“我們要是就這麽躲在陣裏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被殘殺,我們還算什麽軍人!”
“那你上唄。”有人嗤笑了一聲,“肖大明,大聲喊誰不會啊?你喊完了,還不是躲在人家仙君的身後求庇佑。”
有一個人開了腔,其他的人似乎也壯了膽子,仿佛那滿心恐懼、那一直龜縮在修士們身後終於被人戳破窗戶紙指責的滿腔憋屈,全都找到了發泄口,被一股腦兒地倒了出來。
“什麽平民百姓?他們現在和那些妖怪一樣,我們才是這裏頭最弱的那個!肖大明,你要是不怕被咬死,你就衝出去!那我倒還敬你是條漢子!”
“唉,別說了,他也就是腦袋一熱。這種事……擱誰心裏都不好受。”
“是啊,大明,你也快別說了,大家都不想這樣的。”
肖大明望著護陣外滿地的殘肢斷臂,恨不得當場就昏死過去。那位撐護陣的女仙君強製要求停手之後,護陣外的執劍的仙君就收了劍,僅用劍鞘擊退那些沒被小鬼糾纏住,意圖衝上來的活人傀儡。然而饒是強大如他,那身形那劍速快得令人咋舌,仍舊顯得有些力不從心。
那麽自己呢?
肖大明低下頭看了眼自己的手掌,指縫中間有繭,可惜不是練刀練劍留下的,而是握筆握出來的。他從前是個讀書人,落第多次之後難以糊口,才想到靠被征兵來混口飯吃……
他高聲道:“大丈夫生當頂天立地,今日哪怕是死在這裏,哪怕屍骨無存,我也值了!”
肖大明在眾軍士錯愕的目光中,擠開同伴,路過仍在昏睡的修士們,甚至跨過了端坐著維持護陣的靈山弟子。
護陣外的成煜聽完了全程,百忙之中瞥了眼他的行動路徑,傳音靈淮:“接下來怎麽做?都聽你的。”
靈淮歎了口氣,答複他:“其實吧,從前門派大比被黃道宮壓著打,不敢輕舉妄動,那是咱們的修行術法決定了單挑勢弱,現在到了陣法主場還這麽畏首畏尾,說真的我有點不爽,師弟你覺得呢?”
成煜的嘴角動了動。他在肖大明衝出護陣的那一刹那,送去一道劍氣,劈翻了數個衝上來意圖捕食肖大明的傀儡。
“好巧,師姐,我剛好也很不爽。”成煜擺明了他的立場,戰!
靈淮收到訊號,大吼一聲:“哪個現在閑的送點修為給我?”
“來了,師姐!”樓焦抬手一巴掌,拍到了靈淮的背上。從她受傷起,他就移到了她身邊。作為本批弟子考核成績中僅次於成煜的優秀弟子,接替被阻隔在外的成煜保護師姐,他義不容辭。
靈淮得了補給,手上立陣的手勢瘋狂變換。
身後那些習過一些陣法皮毛的其他宗門的弟子愕然。這……她這是要撤掉中心的保護陣,改殺招正麵杠啊!
坐在地上的靈山修士們站了起來,中心護陣不在,他們的偈字陣也隻是杯水車薪。
月下樓的弟子們駕輕就熟,配合他們的師姐,直接踹醒那些昏倒在地上的人們。
“別裝死了,起來幫忙了!”
“眼睛都已經睜開了就不必再閉上了吧,道友?”
“倒數三下,人肉盾陣預備,三——二——一”
他們一人一腳,踹得地上那些半睡不醒的人吱哇亂叫。
“你們月下樓的下這麽重的腳?”
“讓我上去打架可以,你給我護好了,大好仙途死在這兒我下輩子投胎了都要回去找你算賬!”
戰力得到補充,護陣重新變換,形成了裏外嵌套四層的攻守兼備之態:最外層由成煜帶黃道宮以及飛殺門、清虛宗,這類身法淩厲的弟子在戰地遊走,打散那些纏在中術凡人身上的小鬼。靈山的弟子在二層擊倒從小鬼口中搶下的中術凡人,由一些符修和部分月下樓弟子施展清心咒術,華遷就跟在這群人中間。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發揮作用,而不是隻能縮在後頭被他人保護。現在,他愈發覺得,符修這條新路或許自己真能走出什麽不一樣來。樓焦和其餘月下樓弟子們護在軍士身前,作為一個保護與傳接的中間人。一方麵,他們調動殺陣和束縛陣,幫助成煜他們行事;另一方麵,他們在腳下釘死基本護陣,一定程度上保證了軍士們的安全。
有人開始動搖:“要是肖大明一個人死在這兒了……那回去之後,咱們這些人算什麽啊……”
一種古怪的沉默開始在軍士隊伍中蔓延。終於,有人扛起了長槍,大步走到了前排修士們的身邊。
“我受不了了!你們自便!”
“不如我去前麵看看情況吧?前麵要是沒了,咱們後頭也是一個死字!”
“我跟你們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