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煉製間內。
令紅煙正用紙筆複盤著下一次要投入煉爐內的天階靈石數量,忽然她手一頓,眉頭緊緊蹙起。
“糟糕……”
這時她聽到門外有人在喊她。
“無名你快去看一看!”餘師妹在外頭高聲喊她,“煉爐忽然熄火了!”
她揉了揉眉心,趕緊跑過去看情況。
煉爐邊上負責靈力控火的師兄師姐們道:“我們按照你在紙上寫的,往這爐子裏投下去了一千三百顆天階靈石,五百顆靈田白玉進去煉化,結果還不到半個時辰,這爐子就直接熄了,再點火,也是不到半盞茶的時間就又熄掉了。”
一顆天階靈石的能量約為一顆高階靈石的一百倍,是一顆普通靈石的一千多倍,而這些能量短時間內大量聚集就會有極大的爆裂風險,需要用一層風化隔離壁來將這些能量隔開,防止爆炸傷人。令紅煙事先已經在爐子裏加上了改進之後最堅固的風化隔離壁,這樣傷人是不傷人了,但是爐子裏的火卻變得進不去也點不著。
“是我的問題。”令紅煙沉思道,“我剛才複盤的時候算了,要在封印法紋上再打上一個令禦劍者不受反噬的殺戮法紋,需要的天階靈石的數量太多,而能夠成功煉化這麽多靈石的爐鼎,以目前下界的水平來看,還沒有。”
說到底失敗的根本原因是她突發奇想,提出這種在封印法器上強行加上高殺傷的前無古人的舉措。
“啊這……那豈不是咱們還得再造一個下界最頂尖的煉化爐出來,不然根本沒戲?”
令紅煙麵色凝重,沒有答話。
這才是蘇長老自信的原因,也是他為什麽常常將令紅煙那些看似厲害的法器設計圖打回去的原因。如果這些構想超前到現有的煉器和條件根本無法製造,那麽無論它將來能發揮多大的作用,以現階段來看,它們不過就是一堆垃圾廢紙。
“別灰心。”令紅煙見眾人皆是一副失望的樣子,拍了拍離自己最近的一個人的肩膀,“這些天辛苦大家了,你們都去忙自己的事吧,我會找到解決辦法的。”
山下的凡人仍舊在為自己的生命和家園抗爭。黃道宮開了援助法器物資的壞頭之後,越來越多的大宗門以提供物資來回絕摻和這場所謂的“凡間的鬥爭”。
不過,也有例外。
據說離黃道宮隻隔幾座山,有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宗門,兩日前在宗主的帶領下打開了護山大陣,將那些逃上山的幸存者納入了陣中保護。而後,護山陣封閉,全派下山,奔赴戰場。
有路過的其他門派的修士曾隔著很遠的距離,遙遙對那位在修真界大概連大名都沒幾人知曉的小宗門的宗主傳音勸諫:“帶著你的弟子們回山上去吧。那些凡人與我們不同,他們生來孱弱,生死是他們的命數,你大好仙途,又何必去為他們做這種無謂的犧牲呢?”
那宗主一刀斬下一隻妖獸的觸手,血肉飛濺,沾了他滿臉。他伸手,拽開一個險些被魔氣擊中的弟子,下一秒,一道白刃便從他的腹部穿過。他笑了,也不知道是在對麵前這些妖魔,還是在對問話的修士們,笑得無比慘烈,無比豪邁。
他喃喃道:“他們若是江流大川,我們就去做逆著江流而上的潮水吧。”
下一刻,洶湧的魔氣從他腹部的傷口處噴湧而出。血色的浪花隻是翻滾了一下,瞬息便被吞沒進了黑色的洪流中。
豫州城破。
如末日洪流般湧來的魔氣忽然停滯了,那些妖修、魔修,忽然就隱匿了蹤跡一般。城門上被砸開了一個巨大的洞,被拖來的數千斤巨石死死堵住。守城的將士日夜緊盯著城外的動靜,殫精竭慮,不敢有半分鬆懈。如此,一旬過去了。
城中有人問守將:“難……難道它們走了?”
守將眉頭緊鎖:“未必。”
那些東西已經在城外盤旋了一個多月了,是因為城內有修士設下的臨時保護法陣才進不來。可是,法陣的時限就快到了。那些東西或許是在養精蓄銳等待時機,等待法陣失效的那個時間點……
“帶上一隊人,”守將道,“隨我上黃道宮求助。”
山上,煉製間。
“無名姐姐,喝口水吧!”
令紅煙從少年手中接過了遞來的杯子,偏頭看到他臉上滿得快要溢出來的笑容,問道:“怎麽了?今天怎麽這麽開心?”
少年的眼睛明亮得就像高階靈石一樣剔透:“我聽他們說,今天我爹要帶人上山來,我已經幾個月沒見過他了!”
令紅煙笑了一聲:“那你今天可要多和你爹說幾句話,免得一直想得難受。”
“無名姐姐,”少年矮下頭來看著她的圖紙,“他們說你做的這個東西特別厲害,隻要一做出來,就可以消滅外麵所有的那些東西,對嗎?”
“對,但是現在出現了一點點問題。”令紅煙有些頭疼地揉著眉心,心裏一直在罵著自己廢物。
不將那些靈石打進去做法陣,她怕宮主封印還沒結束就先被這殺傷力逆天的玩意兒給反噬了,這樣的話宮主的安全得不到保障,他就不能說服那幫長老。但是那麽多靈石打進爐子卻煉不出劍,造一個專用的爐子的話,就要從設計開始重新測試,哪怕是一次就成功……哦,有那個時間,豫州城裏的人估計都死光了。
雜七雜八的想法讓她想得腦袋爆炸,一邊覺得自己無能,一邊又覺得長老們多事,不由得心浮氣躁,血氣翻湧。許多天沒怎麽休息的她困倦疲憊到就連紙上的線條都開始模糊了起來,甚至開始思考起如果自己靈根沒廢的話,是不是就不需要休息了,是不是煩悶的時候隻要給自己念一段清心咒就好了。
萬事難磨,羨慕埋怨,總是挫敗。
於是她瀟灑地丟掉了手中的筆。被負麵情緒吞沒的時候,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停下來犯懶。
“走。”令紅煙站起身來,在少年的肩上推了一把,“陪你去看看你爹。”
少年的手上捧著把雕刻著並蒂蓮花的長劍,喜滋滋地走在令紅煙身前。這把劍,是令紅煙送給他的禮物,現在他打算拿去轉送給爹。
“本來是我自己打著玩兒的,你喜歡就送你。”令紅煙在他身後問道,“不過,這劍上的花紋我雕得有些女氣,你爹一個漢子真的不會介意嗎?”
少年:“我爹那把跟了他幾十年的寶劍,之前我在山下的時候就已經斷了,後來他就隻能隨便拿把鐵劍在手上。無名姐姐你不是說這把劍挺鋒利還有仙術加持嗎?我覺得挺好的啊。我爹說過,東西不在形式,有用就行,他肯定會喜歡的……爹!”
他們已經走到山門口了,隔著一層厚厚的護山陣,少年已經看到了自山間匍匐著拾級而上的幾個黑腦袋。
或許是看到了少年高高揮舞著的雙手,黑腦袋移動的速度明顯加快了。來人的麵容逐漸清晰,少年的站位已經完全貼到了護山陣的屏障邊,就等著他們過來,護山的弟子將屏障撤去。
令紅煙看著這副父子相見的景象,終於長舒了一口氣,心情輕快起來,仿佛這些天積累的焦慮能夠稍稍緩解一些。
上山的將軍看到兒子,冷峻的麵容也不由得柔和了起來,笑著向他張開雙臂——
“噗。”
少年的笑容僵在了嘴角。
一根黑羽準確地洞穿了將軍的胸口,他低頭看了一眼,衝著少年露出一抹無奈的苦笑:“快……走……千萬別出來……”
周圍的人顯然還沒從這突如其來的狀況中反應過來,緊接著又是“嗖嗖”好幾聲,無數道魔氣凝成的箭矢撞擊在厚重的護山屏障上,化為幾縷黑煙。
“咚。”
數具屍體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護山的弟子驚恐地垂下了預備打開結界的手,踉蹌著,連退了數步。
“是魔物……是魔物啊——”
“快!快去通知宮主和長老們!”
“呼……還好剛才沒開門……”
“撲通”一聲,少年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似乎是剛從一個噩夢中回過神來,醒來之後,卻墜入了更深的人間地獄。
“爹……爹……”
他表情空洞地呢喃著,隔著護山屏障死死地注視著父親死不瞑目的麵容。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啊……”
那隻粗糙的、沾滿血汙和泥土的手,垂落在屏障的邊緣處,似乎是還想最後再碰一碰自己的兒子,自己僅存在人世中唯一的希望。他哀哀地把手貼過去……
很近。可是,碰不到。
少年崩潰了。
“你們為什麽不把門打開!為什麽不救他們?你們明明可以救下他們的!”
他衝著那些護山弟子瘋狂地大吼著,吼得他們麵麵相覷。
“不是說一定可以把它們趕走的嗎!不是說你們會幫助我們的嗎!你們說話啊!說話啊!騙子!一群騙子!你們說話啊!”
“砰。”
少年的身子搖晃了一下,終於筋疲力盡地軟倒在了地上。
令紅煙自背後放下劍托,背起了被她敲暈的少年,隨後轉眸冷漠地望著邊上站著的師兄弟們:“人我先帶走了,麻煩你們有空的話開門到外麵收下屍。畢竟,那些凡人的屍體就這麽在山門口堆著,我相信各位一定比我更覺得丟人現眼。”
“別裝睡了,我知道你醒了。”
少年睜開眼睛,空洞地望著煉製間內的天花板。
“什麽時候了?”
令紅煙:“第二天的晚上。你昏過去了,睡了一天一夜。”
少年:“我爹死了嗎?”
令紅煙:“嗯。”
“我剛才夢見小時候了。我爹拿著把木劍教我怎麽劈開小人,我手伸不直,紮不穩馬步,他拿皮鞭抽我,抽得可狠了。”少年嘴角翹了一下,“真希望這是一場夢啊,要是醒過來他能再抽我一頓就好了,我絕對再也不喊疼了。”
“那麽你現在想做些什麽呢?”令紅煙彎下腰問他。
少年疑惑道:“我想做什麽?”
令紅煙:“我從前也遇到過這樣的事情,所以你的眼神我很熟悉……就,就和那時候的我一樣。”
少年的眼中流露出了報複的恨意,他怨毒道:“那我想打開護山陣把那些魔物放進來,讓那些見死不救的家夥也嚐一嚐瀕死的滋味也可以嗎?”
令紅煙頓了頓:“如果這就是你所希望的話。”
“嗬。”少年嗤笑一聲,低頭用手捂住了臉,淚水順著指縫流了下去。
“我不會那樣做的……你知道我下不去手……這裏有那些見死不救的人,也有像無名姐姐一樣的人……如果我把你們也害死了,那我和那些人又有什麽區別……
“父母……兄長……姐姐……他們不會希望看到我這樣的……”
令紅煙的手按在了他的頭發上。少年的頭發總是很濃密的,手指觸上去有種紮紮的感覺,帶著一種勃勃的生機,有如茂盛的春林一般。他太適合人間此時的春日了。然而令紅煙卻覺得,這片草場快要枯萎了。
他雙手一撐,從床榻上蹦了下來:“我爹他們夭折在半路上,消息還沒傳回去,豫州城內的百姓一定還在等著他們。守將雖然死了,但城裏的人還在。我爹說,作為將軍,無論任何時候都不能放棄自己的兄弟,放棄城裏的百姓,哪怕是犧牲自己,所以……我必須下山。”
令紅煙:“你下不了山。現在外麵全是那些東西,出了護山陣,走不了幾步你就會被殺掉。”
“無名姐姐,我記得我那時候跟你說,我爹告訴我,在山上比在山下更有意義,對吧?”少年低笑了一聲,“可我現在覺得,他說的其實不對。我更想做我覺得正確的事,而不是有意義的事情。”
少年仰麵看著她,麵上還有未幹的淚痕:“所以無名姐姐,你會幫我的,對吧?”
令紅煙垂下眼眸,忽然拿起早上那把刻著並蒂蓮的劍,猛地扔給他。
少年一怔。
“拿著。送出去的東西,我從來都不收回。”
少年低聲道:“謝謝。”
山門處的守衛每天晚上會有半盞茶的輪換時間,令紅煙捏著一個精巧的小玩意兒,在屏障處碰了一下,上麵裂開了一條小縫。
“這個匿行丹是我從丹藥閣的師姐那兒換的,足夠你隱藏身形氣息回到城內,之後的事情……你自己好好保重吧。”
少年背對著她揮了揮手,走入了漆黑的夜色中。
遙遠處,黑色的魔氣如浪花般翻滾著。許多年前的某個夜晚,母親從寒夜中掀開營帳走進屋內,用手溫柔地攏著那一點昏黃的燈光。幾個孩子聚在一起,聽她講著東海瀛洲,世外仙山的故事。傳說世間有得道者,飛升上界,故而成仙。仙人上敬天道,下憫萬物,於水火之中,救贖黎民,是世間大慈大悲之人。
“那……在哪兒才能看到仙人呢?”他聲音稚嫩地問。
母親笑了笑,伸手指了指他的胸口。
“長大以後,你就能看到他們啦!”
少年望著遠方,嘴角慢慢地勾起一個巨大的弧度,他心滿意足地迎著那浪花走去。月光從稀薄的雲層中滲出,將他背著長劍的背影拉得很長很長——
“那無名姐姐,再見啦。
“哦,不對。是……再也不見了。”
令紅煙在原地站了很久,正要轉身之際,身後傳來一個聲音:“這孩子真可憐哪,年紀輕輕的,就要去送死了。”
她轉過身去,冷冷地注視著來人:“蘇長老好像是來看笑話的?”
“你這叫什麽話?”他手中的拂塵一甩,鬆垮垮地搭在袖間,“無名啊,你可是我最看好的學生之一啊。”
令紅煙扯了扯嘴角:“背地裏覬覦的那種看好?”
蘇長老看著她麵上那一大塊猙獰的燙傷疤,惋惜般地微微一笑:“真是一個狠心的孩子啊,對著這麽美的一張臉,你居然也下得去手。”他的瞳仁偏棕,在夜色下看著宛若窺伺獵物的野獸。
事實上,這雙窺伺的眼睛,在她十幾歲剛來煉製閣的時候就察覺到了。屈辱、憤怒、無奈,於是她對著自己的臉舉起了烙鐵,終於在這雙野獸的眼睛中看到了幾分錯愕。
“還記得我們當時打的賭嗎,無名?”他笑著問,“我當時對你說,作為一個連靈根都沒有的廢物,除了這張臉勉強有用之外,你根本一錢不值。現在怎麽樣?很心疼那個男孩吧?可是你能做什麽呢?你和那個男孩一樣,都隻是普普通通的凡人。今天他死了,幾十年後你也會死在煉製閣內,作為一個……默默無聞、平平無奇的煉製閣弟子,了此殘生。”
“哦。”令紅煙反問,“所以呢?”
“所以我現在有一個可以讓你的人生發光發熱的建議給你。”他揚手一招,拂塵掃過處,半空中支起一麵波光粼粼的鏡子。
——觀水鏡。
他指尖一點,剛才離開的那個少年的身影居然出現在了水鏡之中。此刻那少年正在沿著繩索艱難地想要翻過那塊堵住城門的石頭,令紅煙贈給他的掩藏氣息的法器效用正越來越弱,他的身形開始像一個虛影一樣閃現,欺騙的幻象引起了半空中盤旋著的妖獸們的注意。它們降下來,繞著少年的身形警惕地盤旋,似乎是在猜測這是不是它們即將入嘴的新鮮口糧。
令紅煙看得眉毛都快擰到了一起,蘇長老看她神色,目的達到,揮袖震碎了水鏡。
“你不是一直在想,如何才能解決在封印法劍上加保護法陣的問題嗎?”他的嘴角掛上一絲嘲諷的笑,餘光瞥見令紅煙驟然收縮的瞳孔,笑得愈發歡暢,“不用煉製靈石,不用強壓法陣……直接把活人的靈魂封進去不就可以了嗎?還有什麽法陣能比有思想有意識的活人更懂得如何保護用劍的主人的呢?”
將活人的靈魂封進去?
那麽……意思就是說……他想唆使她把活人推下煉製爐?
“你可以選擇把活人推下去,煉製閣裏有很多山下上來幫工的凡人,隨便選一個,不會有人在意的。畢竟,犧牲這麽一個人,就能夠完成你拯救山下那麽多人的偉大願望了呢!非常劃算的買賣,不是嗎?”蘇長老拍了拍她的肩膀,悠然道,“當然,你也可以選擇犧牲自己成全所有人,不過,嘴上說得冠冕堂皇,真要你為了那些微不足道的凡人去死……月無名,你會願意嗎?”
令紅煙抿唇不語,即便她竭力掩飾也掩藏不住她的瞳孔正在發顫。
蘇長老在心底哂笑,話說得好聽,誰不怕死呢?那些凡人是沒了辦法,死亡是遲早的事,還不如去做個英雄獲得自我滿足。可月無名她不一樣,雖說她沒了靈根修煉難以為繼,可即便是凡人一生若有丹藥溫養,也會有百年光陰。一百年足夠發生很多事情,當她擁有足夠的地位的時候,生死的界線、修為的邊界便會被打破,也自會尋到長生之法。
——正如他一樣。
六百七十二歲了,現在黃道宮的長老們中年紀最大、修為最低、地位最底層的長老。他拿不起劍,煉不成丹,無法十步殺一人,也做不到四海求長生藥。煉製的天賦再好,也隻能守著煉製閣那小小一方天地。他會飛升嗎?不,沒有人這麽期待過。習劍煉丹,一個拚修為,一個嗑丹藥,習有所成者才會是天之驕子,是明日希望。
就好比他剛剛築基那年,參加還是弟子的景旭的碎丹成嬰大典。他那還在世的師父指著演武台上的少年修士給他看——手挽劍花,江海清光凝於刃上;吹風破草,勢如雷霆之下九霄。
師父苦口婆心地教誨他:“看到了沒有?這便是你們這一代中的佼佼者。明珠已現世,咱們就是那個擦珠子的人。蘇徹,你雖不擅修行,卻有很好的冶煉天賦,將來一定要竭力為他打造出最能成就他的仙器,成為他腳下最堅實的一塊墊腳石。”
那一年,台上的人剛及弱冠,而他已滿一百二十五歲;台上的人已為元嬰真人,他剛剛築基,修仙之路剛伸腳夠到門檻;台上的人青春年少,他白發滿頭,還沒能力返老還童,一顆心在日複一日的磋磨中漸漸蒼老。原來,這就是明珠與抹布的區別。
不甘心啊!
他仰頭看著台上的人,一定要給別人做墊腳石嗎?
蘇徹覺得自己沒有哪一天像那天那般沉默,就好像一盆涼水兜頭澆下來,忽然就被強行賦予了他完全不想要的人生。他還記得自己初到黃道宮的時候也是很天真熱血的。一腔孤勇誰沒有啊?他開口抱怨不公,反抗那些不願做的事情,後來他學會了沉默,學會了在他不想對一件事置評的時候沉默點頭,隨即露出演技日漸精湛的笑容。沉默是因為自我厭惡,越沉默,越厭惡,越扭曲。
直到他看到了上山的令紅煙。
抱著家中留下的圖譜孤身投奔黃道宮的少女,擁有一張美好到令人生憐的容貌,即使眼中被蒙上了一層厚重的陰霾,也能夠感知到這片陰霾下的澄澈眼神。她就像一朵沾著晨露的野百合,甚至天賦也極為突出,比多年前的自己更有優勢。
他是真的惋惜,這麽美麗的女孩,怎麽偏偏沒有靈根,偏偏天賦點在了最無用的冶煉上?好在她不同,她還有美貌。他覺得他是因為愛那個女孩才去提醒她的,不要蹉跎,要學會用身上已有的資源去換取更多有用的東西,不要像他一樣。可那女孩居然把他的好心當成驢肝肺,露出了愚蠢的表情,還說了愚蠢的話。
“您真惡心。”她冷冷道。
又是一盆冷水兜頭潑下,羞恥、憤怒,但他忍住了,露出了殘忍又輕佻的微笑:“傻孩子,你以為你在和誰說話?”
他覺得那女孩應當是怕了他才會做出毀臉自殘這種事情,半張臉的血泡腫得像個血饅頭,她睜著被布帶纏得隻剩下一隻完好的眼睛,倔強而又輕蔑地睨著他:“現在如何?”
他的心像被人狠狠地揪了一下,隨後恢複自如:“無名啊無名,傻孩子,沒了這張臉,你還能做什麽呢?”
“選好了嗎,無名?”他欣賞著她此刻的沉默,以及她的恐懼。
這場賭注,他贏了。
蘇長老的臉上混雜著得意與悲憫,他勾著笑抬起手,想要撫上令紅煙微低著的頭……
“啪!”他的手被倏地打掉了。
“感謝您一如既往的惡心,不然我可能都沒這麽快重新站起來。”令紅煙的情緒已經完全趨於穩定,仿佛剛才那個在生死線上掙紮的人不是她,“在您歡慶勝利的這段時間裏,我短暫地回顧了一下我這二十幾年的人生,然後我想明白了兩件事情。”
蘇長老眯眼:“什麽事?”
“第一,自甘墮落的清醒並不怎麽超脫明智,隻能自欺欺人,這點看到您我就明白了。
“第二,我沒自己想象中那麽怕死。”
蘇長老錯愕了一瞬,繼而開始冷笑。
令紅煙看著他的表情,忽然覺得心情大好,十分暢快,哪怕是她已經做好了要把自己做成冒油烤鴨的決定。
回到煉製間內,她提筆研磨,言辭懇切地寫了兩封信。
一封給煉製閣內的其他同門,裏麵詳細介紹了她藏在煉製間機關匣子內的那些破銅爛鐵,以及她踩過的坑,告訴他們那些東西將來都有大用,請求他們如果得空的話可以照著改良改良,將來如果做出了成功之作的話,她這個已經作古的人也不會去跟活人搶什麽風頭。
而另一封……
令紅煙握筆的手頓了頓,似乎想起了一些什麽,隨即否認似的搖了搖頭,微笑著落下了筆。
……
成煜接了信,放在燈下,上麵令紅煙卻隻寫了兩個字:“多謝。”
信下墊著的,是他這些天開小灶用的紙簿,上麵布滿了令紅煙用朱筆勾畫的圈圈點點。
多謝?謝什麽呢?
心中本已做好的決定忽然就被這輕描淡寫的兩個字直接擊潰。他不顧殿中人錯愕的目光,疾步奔了出去。如今他才明白,他對她永遠都做不到袖手旁觀,即便是……必須為之的袖手旁觀。
藍青色的火焰翻滾著,迸發出灼灼的熱浪。令紅煙踩在添物用的踩腳凳上,被噴湧上來的熱浪撩著了一下頭發,嚇得猛地一縮。
“要不去煉丹房搞點兒藥先藥死自己?”她用手支著下巴思考著。
大義凜然,不過嘴上講講,貪生怕死才是人的常態。即便是長到令人厭煩的生命,她也不否認如果可能的話,她願意永無止境地厭煩下去。
修仙啊……世人都道神仙好,唯有名利忘不了。
隻是她在這人世間冷眼看了這麽多年,有幸,有不幸,有歡欣,有失望,卻終究相信這世上存在比名利甚至比生命更貴重的東西。
回想她人生的少女時代,一半是作為煉製世家月家最優秀的小女兒,一半是作為黃道宮普通弟子月無名,可她永遠忘不了父親從仇家的刀斧下將她堅決地推出家門時說的那番話:“吾女月煙,其貌肖母,其才勝吾,出類拔萃,萬中無一。望你眼觀千器,心藏丘壑,百難險阻,不隕己心……”
令紅煙重新站上凳子,推開了封爐的蓋子,大火在爐內旺得咕嘟咕嘟響。
夜半本當無人的煉製間外麵卻忽然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還有餘師妹迷茫無措的聲音:“宮主……這大半夜的您怎麽忽然到這兒來了……”
她的臉上掛著人生圓滿的微笑:“我猜宮主可能真的對我有點意思……不錯啊,月煙姑娘,沒白活這一遭……不如今天在這裏對這爐子起個誓,下輩子如果還遇到就不猶豫了。
“如果還有下輩子的話。”
滿地屍骨狼藉,成煜半跪在地上,周身被鮮血染透。
天地之間一片蒼茫,冰原上的冷風裹攜著幽冥之地的陰冷腥臭。他默默注視著不遠處那潑天的黑氣,看著它漸漸被煉化直至虛無,抬頭時,血氣與狠厲還未從眼底消散。
最後的罡風暴起時,玄元依言打開了黃道宮的護山大陣。口中唾血,蘸於指尖,血線被陣圖吸收,綿延成一個瑰麗圖案。累積數千年的護山陣法化為一道遮天蔽日的巨屏。
“轟——”
大地一震,玄元的口中鮮血噴濺。
他艱難地抬手,擦去了唇邊的血跡,一臉的如釋重負。
“黃道宮於此一役中……貢獻了數千載積累下來的護山術法……並一人得道飛升……如此功績留於後世……可享累世蔭蔽……嗬……終究也算是對得起所有人了……”
說完,他便轟然倒地。
劫波渡盡,如此,人間便又是一個安穩的千年了。
半空中忽然傳來了一個聲音:“你便是封印了萬魔窟之人?”
成煜抬起頭,沒有人。天幕中隻有一個光凝成的虛影,似乎是不願地上的人直視它,於是那光驟然變亮,刺得他不禁抬手擋在了自己的眼前。
“吾乃上界古神。”
古神。下界修真仙門中均有文獻記載,下界之人飛升上界,成為仙,而上界原本是有神的存在的。它們是天道萬物的化身,傳說誕生即是人類成年形態,擁有強大的法力,被尊為“神”。它們大部分時間都在沉睡中不管事,以此維持下界山川河流星辰大海的運轉。
成煜似乎是有些不解這位高高在上懶得管事的神明為何會出現在這裏:“所以?”
“你避免了一場人間浩劫,吾來接你飛升。”
“成仙?”
那團光抖了一下,半空中出現了一堆密密麻麻的黑字,仔細一讀似乎是生平年表還有功績。
“萬魔窟一役,原定下界將會消失半數以上的凡人,然而並沒有。迄今為止下界飛升之人中無人功績可與你相匹,故而我們認為,上界可以迎來他們的第一位神明……後天的神明。”
成煜聽完,啞然失笑:“我成了神?那景旭呢?”
那神明似乎對他的問題毫不驚訝:“他本就病入膏肓,命數將近,再無力支撐一切,問卜之後得到結論,便傾其所有將你換到這兒來替他完成願望,如今自然是心願達成,魂飛魄散了。”
成煜:“既然是他許的願,那麽該成神的也應該是他。”
光團一晃動,那滿滿當當的生平記事便立刻煙消雲散:“以最終結果為準。”
成煜沉默片刻:“那……祭劍的人呢?若此劍中靈鎮壓血氣,我早已被殺氣吞沒。既然是看結果,萬魔窟一役,有她一半的功勞吧?”
他話音剛落,一道縹緲無形的煙氣無意識地從劍中飄了出來,湊到他麵頰邊親了一下……過了一會兒,又親了一下。成煜的神色中總算流露出半抹溫情,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將那道煙氣暖在手中。
空中又浮現出了一篇生平年表,神明似乎在核驗它,核驗完後,他不帶感情地說:“萬魔窟一役,此女祭劍有功,然其生前大肆散播未成品法器且不加說明,導致無數凡人被蒙蔽,平添傷亡戰損,功過相抵,依原結果不表。”
成煜爭辯道:“這與她無關!是他人……”
“吾說過了,隻看結果。”神明的語調沒有一絲波瀾。
成煜冷聲道:“她若一直被封在劍中,最終會如何?”
“滋養陣心,魂飛魄散。”
成煜:“若我替她擔下那罪責呢?”
神明頓了頓,光團中傳來一陣翻閱書簡的聲音:“待吾查一下她的處罰要求……找到了,這裏。無意或者惡意造成下界生靈塗炭,判處監禁一千年,每日受三次天火鞭笞,持續一千年,共計兩千年。你確定要替其受過?”
成煜沒答他的話:“過我抵了,她的功呢?按例應獎什麽?”
神明:“以劍靈之體重修人形,但作為補償,她必須將萬魔窟內的妖獸全數封印入冊後才能離開此處。”
成煜毫不猶豫地點了頭:“她一定做得到。”
神明:“好……那麽最終結果如下,你仍會飛升,仍會成為唯一的後天神,但飛升之後兩千年內不得離開囚室,且需付出一樣代價來交換這次改變他人懲罰的結果。”
成煜:“代價是什麽?”
神明:“剝除永生權利,你若亡故,神位會由自身靈骨上新生的靈識襲承,你將重入輪……”說到這裏,神明突然頓了頓,因為他意識到,麵前的這個人,本身就是下界重入輪回之後的日神了。
似乎是悖論,但又頭尾相連,合乎情理。神明參悟,道了句,天道有常,萬物自有定數,非外力可改。
成煜最後望了眼插在冰原上的法劍,單膝及地,望向神明:“我已受伏,走吧。”
一道神光將冰原之上的成煜卷走。
兩人離開之後,成煜手中攏住的那一抹縹緲的煙氣在原地迷茫地徘徊了一陣,隨後便被吸入了劍中。點點金光從劍身上升起,凝結成了一個保護屏障,一道女子的虛影漸漸凝成,正在劍中沉睡……
“你知道自己是誰嗎?”
黑暗之中,她聽到有一個聲音這麽問她。
她動了動身子,發現自己似乎被困在某個黑暗的地方,完全動不了。
“不……不知。”
“那你知道自己是如何被困在這裏的嗎?”
“不知。”
“是我把你鎖在這裏的。”
“你又是誰?”
“你要有本事出來,將來自會知道。”
“我若是出去了,一定也要把你扔到這鬼地方來受一受!”
“好啊。”說話的是個男聲,他的嗓音很好聽,像風過山石。
她的眼前投射出一個陌生男子的虛影——絳衣華服,日冕金冠,長袍拖地,滿身疏離,唯獨麵孔好似模糊在一片水霧之中,看不分明。
“那我等著你。等著你出來抓住我。”
人間花開花謝萬物榮枯,冰原上千年長風轉瞬即逝。
“嗚——”
冰原上傳來一聲淒厲的妖獸吼叫,伴隨著皮肉撕裂的巨響,其聲響之大響徹雲霄。血霧散去,那妖獸的腹部破開了一個大口子,像是有人從肚子裏把它給切開了。那刀痕平整流暢,可見動手之人重複過至少千百次同樣的動作,手法熟練,幹淨利落,如行雲流水。
妖獸最後哀哀地嗚咽了一聲,肚子裏鑽出個拎劍的驚世美人。
雪膚皓齒,明眸善睞,容色增一分太繁,減一分太寡,仿佛上天將那張臉做了畫紙,用盡了全部的想象力在上麵一筆一畫地勾勒。
她抬指揩去了麵上的血跡,伸掌一攤,一本精美的線裝小冊子便出現在了她的手邊。她的臉上浮現出了激動的神色,“唰唰”幾下翻到那冊子的最後一頁。
“哈哈!真的是最後一個!”
她大笑了一聲,將那冊子往死去的妖獸身上一丟。白光一閃,妖獸便消失在了原地。不一會兒,空白的冊頁上浮現了新的字樣:
鷹嘴獸,一千七百齡,妖獸,非萬魔窟獨有品類。
她收回了冊子,紅光於她的指尖浮現。
約莫是近一千年前,她自封印中醒來,身無長物,邊上隻戳了把叫“斬月”的破劍,然後一個陌生男人告訴她:想要出去,就必須把這裏所有的妖獸全給封印了,把債還清了才放她走。
她不知道自己從前欠了什麽債,卻也不想對著這什麽也沒有的冰原發呆,於是便開啟了整整一千多年的與妖獸鬥智鬥勇之旅……
說來也惡心,在這裏被妖獸吃了居然不會死,就是身體沒了得重頭再修出來,那妖獸的牙齒胃液別提多硌硬人了,不死人也會痛,心裏陰影麵積多得能把她埋起來。
思緒飄飛之際,她指尖紅光退去,小冊子封印完成,扉頁上顯出三個金光閃閃的大字:紅煙錄。
完了下麵還有一行貼心的注解:鎖靈封印之物。
她抽了抽嘴角,將冊子收於懷中。
“走吧,這鬼地方,我再也不回來了。”
上界,日神殿。
“終於能出去了,看來心情不錯嘛。”
說話的男子注視著麵前的觀水鏡,虛弱的麵龐上不由得露出了笑意。
這是成煜被囚於殿內的第三十六萬五千八百日,共計受天火鞭笞之刑一百零九萬七千四百次。
人人都以為日神飛升上界之後一直在殿內閉關不出,誰也不見,卻不知他是代人受過,心甘情願被囚禁於此。
據說,這是神明給予這個癡情男人的一點仁慈。
受刑時間又到了,成煜的雙手被吊了起來,整個身子淩空。
他定定地望著觀水鏡內的女子,喃喃道:“開始吧。”
一道天火劈在尚未愈合的傷口之上,痛得他脖子向後用力地仰了仰,背彎成了一張弓,在空中蜷縮著。
“滴答滴答……”
血落在地磚上打著旋。
前日流下的第二日自會消失,第二日落下新的再一次又了無痕跡。
周而複始,日複一日……
神明不理解他為何要做到如此地步,還是在他人完全不知曉的情況下。他受了什麽,她不會知道。他是誰,她曾經與他有過怎樣的交集,她也不會記得,所以為什麽呢?求什麽?圖什麽?
為什麽……呢?
成煜在心裏問自己。
或許是事情過去太久了,這一千年的囚禁生涯實在太過漫長,漫長到他已經精神瀕臨麻木,月下樓裏的日子似乎在這漫長的折磨之下,逐漸變得遙遠而模糊,但他卻還沒有忘記自己最初的心思究竟是如何升起的。
有一日,同寢的幾個同門下山,拖回來幾具死屍,說是在山下遇見有人以活人飼養蠱,為害一方,被他們撞見,便見義勇為破了蠱術,懲了奸邪,還將這些被蠱蟲糟汙了的屍體拖回來焚燒。
院子裏起了陣,點了火,燃著蠱蟲,臭不可聞。他皺著眉頭從屋子裏出去,想要到外麵去透口氣,不想卻一眼瞥見了屍堆中的一具屍體——身矮體瘦,唯獨手臂上那片露出來的刺青無比顯眼。
他好像認得那具屍體。
他下意識地伸指撫上自己的眼尾。那裏原先也有個和那屍體一模一樣的刺青,那刺青刺在右眼之下,後來被初見麵的師父用手指抹去了。
現在,他又想起那刺青了。
“進去……新衣服……火爐……熱湯……”麵前的屍體,好像一下子和他記憶中那個嘴唇紅腫,滿身青紫的瘦弱少年聯係起來了,他好像聽到了那牢籠外呼嘯的北風聲,聽到了那屍體傳來的破碎的、低啞的抽泣聲……
不,不對,又好像是他自己的聲音。
邊上的師兄們似乎注意到了他的不對勁。
“成師弟?”
“師弟你沒事吧……怎麽忽然哭了?”
他正不知所措時,猛然間想起了一根柔軟的、帶著馨香的指頭。那指頭憐惜地在他的麵頰上停頓了一會兒,忽然嘴角一勾,用指尖刺了個紅點。
“嘶!”他記得自己疼得輕嘶了一聲。
“你啊,看著瘦瘦小小的,卻偏巧生了雙多情的桃花眼。不好!不好!我給你在眼睛下麵點個痣,按照凡間的說法呢,這眼下痣,便是眼中有物,眼裏有了東西,多情就變成深情了。”她的語氣總是那麽戲謔,好像從來不肯正經同你說話,可隻有他才知道,這話的主人的內心有多溫柔,“深情男人好啊……你以後啊,可一定要做一個深情的人啊,這樣才討人家姑娘喜歡惦念。”
“你看到最小的那個小孩了沒?好像才十四五歲吧?據說啊,之前就被賣過一輪,後來不知怎麽的就逃出來了,四處流竄,跟著幾個乞丐到了咱們山腳下那個村子裏,真倒黴啊……就剛好撞見那苗人煉蠱,就給抓去入了藥。等咱們救回來的時候啊,人都變成毒蟲罐子了……”
聽他說話的弟子看到成煜在往他們那邊看,擰了把身上的雞皮疙瘩:“快別說了你!瘮不瘮得慌!小師弟在往這邊看呢!”
說話的人趕緊閉了嘴,還趕緊扭頭跟他道歉:“沒事吧,成師弟……沒嚇到你吧……”
他搖了搖頭。
他隻是,忽然有一些想師父了。他忽然轉身,快步走向後山煙月小築的方向,越走越快,到最後,直接奔跑了起來。
他終於明白了一件事情。如果沒有師父,他的下場不會比火堆裏那個曾經的同伴好多少。
她不是僅僅將他帶回了門派,給了他一口飯、一個住處。她讓他在這裏修仙習道,走上了一條從前絕無可能憑自己走上的路。她不是救了他一命,她是改變了他的一生,而他過去還曾埋怨她做得還不夠好,不夠體貼。
他感到後悔,後悔之後是更加難以抑製的想念。
七年,每一日,每一刻,埋怨、思念,最後混雜在一起,變成了一件事。
想見她,特別想立刻見到她,想要弄清楚自己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麽,就好像她當初忽然消失了七年又出現,帶著滿身的謎,帶著他全部的執念,擋在他麵前,替他受了魔息全力一擊。
煙月小築內,令紅煙有些疑惑地望著忽然出現在門口,滿頭大汗的成煜:“你不是該跟著師兄們去上早課了嗎?怎麽突然回來了?”
他一言不發地快步走了過去,將她按入懷中。
令紅煙一頭霧水,這又是什麽毛病犯了?
——他知道這一生,他的手再也不會放開了。
觀水鏡中的時間風雲變幻,這一次,他不再是參與者,而是她人生的旁觀者。
他看著她以《紅煙錄》之主為名,替自己取名“令紅煙”行走人間。
他看著她身負長劍,孑然一身地離開萬魔窟,以散修之名在弱肉強食的修真界孤身闖**。
因為她容貌極為出挑,令人見之不忘,追求她的青年才俊有如過江之鯽,上至一門之尊,下至凡間的帝王將相,最誇張的,據說有小國的君主為了能夠獲得與佳人結成道侶的機會而沉迷於求仙問道,追求長生之術。
眾人皆以為她會在諸多追求者中選擇一個最為出挑的,然後強強聯合,攜手仙途。然而,令紅煙一麵大旗插在了後來月下樓建址的山上。擂台一建,英雄帖傳遍全天下:鬥法招親,誰能打贏她,誰就能娶她。
鬥法招親開比當日,令紅煙麵覆輕紗,身姿玲瓏,一頭青絲披散開來,在風中肆意飛舞。在場的男人都看直了眼,忙不迭地上台去與佳人較量。然後,一掌被人拍下了擂台。
第一個……一炷香,倒。
第二個……半炷。
第三個,一盞茶了。
……
台下還未上場的人漸漸感覺到了不對頭。
不是……這女人這麽能打的嗎?
鬥法仍在繼續,令紅煙卻像是逐漸從有些手生到得心應手了一般,一個又一個地將挑戰者掀下了台。
直至鬥法第一日結束,目前上場人員全員落敗,舉眾嘩然。
令紅煙笑眯眯地拔了旗,對眾人道了一句“明日同時同地,繼續恭候”,隨後便飄然離去。
如此一連幾日,漸漸地……鬥法招親大賽的名氣被宣揚開來。不過,傳聞的主要內容不再是一位絕代佳人打算找一名道侶,而是……
“聽說下界出了個厲害的女散修,在蜀地境內立了個擂台,與人多日輪戰,未嚐一敗,不如你我前去討教一番?”
“正好為兄試試這新到手的法器究竟好使不好使。”
從道侶變成陪練的沙包,令紅煙麵上非但沒有喪氣,反而興奮得滿麵紅光。
這件事情的結局,以驚動了當時下界名望最盛的黃道宮宮主禮貌上門討教為終。令紅煙不想惹上在下界橫行霸道慣了的黃道宮,見好就收,拔旗跑路。短短數月,她將這下界各個大小宗門的看家功夫摸了個遍,當下心中便有了數。
幾個月之後,同時同地,令紅煙變賣了那些從萬魔窟中獵得的奇珍妖獸、妖丹,換了一大筆資產,將鬥法的招牌改成了開派收徒,口出狂言:已識遍下界諸家本事,現開門立宗,專門麵向天資不足、求仙無門的有士之輩,修仙之路道阻且長,本門將助你重拾仙途!
直到這時候,那些陪著她打了許多天的修士才意識到,被耍了!給人當成活廣告了!
這下他們不幹了,你長得再美也不能誆完人還不給錢吧?
令紅煙不驕不躁,指著她的招生廣告,對著那些上門討說法的人微微一笑:“各位門派裏有不想養的外門弟子嗎?不如送到我這兒來,我替你們養著。各位既不用落人家埋怨,還省一大筆開支,如何?”
修士們互相看看,雖說令紅煙此舉有為自己博名聲之嫌,但將那些資質不好隻能白耗糧食的外門弟子送走,於自己而言有百利而無一害,何樂而不為呢?
於是他們“勉為其難”地答應了令紅煙的要求。
此一次,令紅煙收獲了先天靈脈阻塞卻勤修刻苦的陸袖、靈根雜駁卻心法精妙的沈子然、從黃道宮中叛逃而出的女修林宿語……
眾人眼中除了一張臉以外隻會逞凶鬥狠的樓主,加上一堆沒人要的烏合之眾。
——就是這群人,構成了最初的月下樓。
月下樓成立第二百載,當初令紅煙從各門派撿來,被門派拋棄的棄子們開始漸漸學有所成,在下界嶄露頭角。
月下樓成立第三百載,月下樓女首徒林宿語於門派大比中擊敗黃道宮大弟子付恒君。
月下樓成立第七百載,第一代的首徒十八人均以渡劫期修為晉升長老之位。
月下樓成立第九百八十載,下界大亂。
被已飛升上界的日神封印了近兩千年的萬魔窟,突然封印被掙破。日神當年以神兵斬月重創窟內妖獸魔物,如今,那些東西被重新放回人界,自然是新仇舊恨一起算,不光殘忍殺害那些手無寸鐵的凡人,還祭出魔器,瘋狂衝擊修道宗門們的護山法陣。
短短數月,已經有無數小宗門滿門遭屠。
這一次,與兩千年前的袖手旁觀不同,各大宗門都被這些妖魔的無差別傷害嚇破了膽子,人人自危,再不敢閉眼裝死,於是便湊到一起商量對策。
各宗門的聯合集會在黃道宮金碧輝煌的大殿內召開。
簷牙鑲金,屋椽砌玉,椒蘭霧氣,盈盈一室。與會眾人摸著遞上來擦手的那軟如柔夷的雲緞子,看著擺在案上任意取食的高階靈果,誰不在心裏暗罵一句:“這天殺的黃道宮老兒!怕不是銀票修成的精怪變的!”
坐在首位的黃道宮宮主景苑一聲清脆利落而不失王霸之氣的幹咳,將眾人的注意力給拉了回來。
“這次請諸位宗主過來,是想商議一下咱們這次對萬魔窟的仗,究竟該怎麽打?”
當世一共三大宗門,在下界名聲最大,信徒最多,以黃道宮為首,靈山次之,月下樓新晉,形成三足鼎立之勢。所以景苑這話說是問眾人,其實也就三個大宗門說了算。
於是眾人看向另外兩宗的老大。靈山一向不喜歡參與吵架,宗主修遠禪師道了句“阿彌陀佛,眾生皆苦”,便照舊閉眼不答話了。這般不給人麵子的行徑,逗得邊上月下樓的樓主令紅煙“撲哧”一聲直接笑了出來。
景苑好脾氣地看向令紅煙:“那樓主怎麽看?”
令紅煙被點名,極敷衍地應了句:“那還能怎麽看?這種事不是一向黃道宮做主嗎?景宮主怎麽說,咱們就怎麽做唄。”
景苑溫和的麵色看上去略微有些垮。
不過他很快便穩住了自己的表情。畢竟,他還沒忘記自己此次的計劃。於是他溫聲道:“諸位可還記得,兩千年前上一次萬魔窟封印坍塌之時,我黃道宮當時的宮主,也就是如今的日神景旭,作為修真界最強的戰力,挺身而出,以己身為陣眼強行將其封印,這才有了這兩千年的太平。此次舊景重現,還望能有如日神殿下一般舍身為……”
“樓主說笑了,”景旭扯了扯嘴角,謙虛道,“在下的戰力怎可與日神相比,好在財力足夠,勉強給諸位英雄打打下手尚可,若說別的,那可真是折殺我了!在現今下界若說單人戰力最強,樓主若稱第二,誰敢稱第一?何況,您還有先輩封印用的神兵斬月劍在手呢。”
“哦——”令紅煙拉長了調子,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原來景宮主開這大會是打算攛掇我去前頭送死,然後您在背後給我搖旗呐喊當精神支持啊?我看您都修到大乘期了,這晚上睡覺,還做這種沒邊際的美夢呢?”
景苑被她這麽直白打臉,麵上自然白了一陣。不過這麽多年下來,月下樓樓主這狂妄無矩的性子大家都習慣了,她本人也並不介意自己在人家的記仇本子上再添一筆,所以眾人也就尷尬了片刻就過去了。
令紅煙環顧眾人,嗤笑了一聲,繼而正色道:“要我去送死,也行,不過咱們得談個條件。”
景苑見她鬆口,問:“什麽條件?”
令紅煙:“既然景宮主不想去前線出力,那麽後方的安頓工作一定要組織好。保護好那些中小型宗門,幫助凡間的朝廷疏散安頓百姓。”
景苑頓了頓:“我還以為,樓主提出的這個條件,會和自己的宗門有關。”
“哦?您以為我會和您拿千金石出來,要您當著眾人的麵發個心魔誓,永遠不要打我月下樓的主意?”令紅煙這話說得一如既往的直白,分毫沒給他半分客氣,“不必,我的月下樓,我自會保護好。”
令紅煙話是放出去了,但不少人都覺得她這話說得委實太滿,甚至包括——月下樓內一些新進的弟子。
他們都沒有經曆過幾百年前月下樓那艱難的創業時期。那會兒樓內隻有十八名首徒,令紅煙身為樓主,和弟子們之間也沒有距離,帶著這些弟子嘻嘻哈哈地找路子,大家手把著手,一起摸著石頭蹚水過河。後來月下樓名氣大了,慕名而來的人越來越多了,她也就樂得撒手不管事,將新弟子送給那些首徒去鍛煉。
於是,很多新弟子對於自家樓主的印象便是傳聞中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強是強,不知有多強;美,倒是真如傳聞中一般萬裏挑一。
故而令紅煙在黃道宮集會上的話傳出來,有弟子便覺得她果真是如他人所說,喜歡逞英雄,外帶犧牲手下的人來成全自己的名聲,還分析得振振有詞:“你們看,咱們樓主當年強雖強,名聲卻不好。隻不過後來撿了人家不要的弟子細心培養出來,才扭轉了自己的名聲。現在她上戰場一事推辭不下,倒不如生前死後名聲全占,可惜咱們人微言輕,要為了成全這些大人物的情操犧牲!”
你們懂什麽!你們了解她嗎?你們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
她說過,無論任何時候,誰如果想要傷害她的弟子們,就必須從她的屍體上踏過去。
她那樣的一個人……成煜閉上了眼睛,心如刀割,似乎不願再看觀水鏡。
他忽然覺得關在這裏被鞭笞一千年,都不及這一刻疲憊。
神明應當無欲無求,無悲無喜,他得了神位,卻一點也不像一個神明。他自私,偏私,可自私偏私的人大多會守著自己的修為,於是他們都飛升了,而真正有悲憫之心的人,卻仍舊在下界的紅塵中掙紮著負重前行。
令紅煙在後山的小院中種下了一棵紅楓樹。
今日於夜色中栽下,明日月上柳梢之時,院中便舒展了一片火紅色的鋪蓋。冬令春花開,夏日冬梅綻。修道修到她這個境界的,早已不必被四季更迭、萬物生長的規律所束縛。
她坐在紅楓樹下,背影看上去有些疲憊。
“樓主。”
有人自身後而來,她聽到聲音,回過頭去笑道:“是陸袖啊。”
陸袖道:“您讓我貼告示讓那些不願繼續留在樓內的人可以登記拿錢自行離去,方才告示已經貼過,錢也散過了。”
“哦。”令紅煙怔了片刻,才問,“那……人多嗎?”
陸袖沉默。
令紅煙卻已經明白過來了。
“這樣啊……”她神色中難得展現出失敗者的落寞,“也挺好,省錢了。養這麽多人,我可費勁死了。”
“剩下的人,”陸袖頓了頓,“我問過了,大家都願意上前線與樓主共同進退……無論生死。”
令紅煙驚得連連擺手:“我好不容易花這麽大工夫才建起來的門派你給我一次性整得團滅了,多大仇啊?”
“可是……”
“陸袖啊,你脾性堅韌,正適合帶頭。”令紅煙喚了他一聲,“我若是沒有回來,你便來接任這個樓主的位置。”
陸袖一驚,正要說點什麽,忽然院中一陣窸窣響動。兩人回頭一看,一隻通體雪白的狸奴不知為何誤闖進了院中,幾步躥上了院中新栽的紅楓樹,一個約莫十幾歲的小弟子追著它也跟了進來:“別亂跑……啊!見過樓主!見過陸長老!”
“下回可要看好了,別讓它不小心摔到山下去了。”令紅煙說著,閃身上了樹,擼著那狸奴的後脖子將它抱起。
樹下的小弟子還在說話:“這畜牲亂跑衝撞了樓主,我回去一定看好它……”
那狸奴似乎很喜歡紅楓樹上的葉子,嘴裏叼了片葉子不鬆口。令紅煙無奈地歎了一聲,將它咬著的葉子給薅了下來,然後飛身下樹,連葉子帶狸奴,交還給了小弟子。
令紅煙:“既然是心愛的東西,就一定要看好它才行。”
小弟子點了點頭。
是了,院子裏那棵拔地而起的紅楓,是令紅煙用自身一半的修為化成的法陣的陣眼。月下樓隻有她這一任樓主,底蘊不足,不如別的宗門有曆任宗主打造的護山陣,但她不想自己走後,月下樓便真如那亂世中的飄萍般任風吹雨打、任他人踐踏。
於是,這個法陣與她血脈相連。她活著,便沒人能打破這個護山陣;她若死於戰場,神魂將封於樹中,永遠守護著這裏。因為這是她的月下樓,是她一生的心血所在,她自會保護好。
陸袖垂下了頭,一向訥言的他眼中浮現出了茫然的神色:“為什麽啊樓主……您到底是……為了什麽啊……”
這個問題他九百年前就想問,如今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究竟是為了什麽啊?為什麽要建月下樓?為什麽收這麽多像他們這樣天賦不高資質不好的弟子?到底為什麽要做這些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令紅煙掀起衣擺坐在地上,然後拍了拍身邊的空地:“坐下,我給你講個很短的故事吧。那是快一千年前的事情了吧,那會兒我剛入世,在豫州城邊遇到一對兄弟,兩個人都打算去參加黃道宮的選拔考試。他們在山腳下遇到了一個管他們要飯的乞丐,那乞丐餓了許多天,揪著他們的衣擺不放,弟弟把身上唯一的餅子掏了出來,哥哥卻一腳踢翻了乞丐的碗,讓他滾開,嫌他弄髒了自己的新衣裳。”
陸袖:“後來呢?”
令紅煙:“後來哥哥直接被宮主選中做了內門弟子,因為他是少見的單靈根,數百年都難得一見的好資質;而弟弟因為在考核比試的時候被人打中胸口,腹髒受了重傷,還沒等到下山就死在了山道上。”
陸袖一愣:“您說的這個哥哥是……”
令紅煙一哂:“如今的黃道宮宮主,景苑。”
陸袖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麽好,隻是回想起與會時見到的景苑做派,道了句:“如此看來,景苑宮主這些年也算是不負初心。”
令紅煙愣了愣,隨即一笑:“沒想到你還有這麽嘲諷的時候,別是跟著我學壞了。”
笑完,令紅煙正色道:“我知道這世間萬物自有定數,是非曲直,不是你我一介匹夫可以判斷的。可我偏偏就是不甘心……我這人就是手賤慣了,看著礙眼的東西,管他誰攔著,我偏要把它撥正了看看!”
“陸袖啊。”夜間涼風習習,他直到許多年後,都還記得那個夜晚,記得月光下那雙含笑向他望過來的眼眸,“月下樓就是我與這天地角力撥秤的杆子,你可千萬……別讓我輸給他們啊。”